高崖的噩梦
苏醒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差两分钟十二点。她早就在四环外买了个大三居,只是不太方便又租了出去。然后,在位于二环里的办公室附近又租了个二居。出租的钱刚好用来租这里的房子,只是居住体验就两说了。好在苏醒知道自己图啥,办公室离家近,可不是钱能买到的好处。
像这样半夜下班,在这种24小时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的地方,走着回去既安全也方便,何乐不为?
没走两步,苏醒就觉得不对劲:眼前的路似乎有点太亮了?
扭过头去,硕大的灯光刺得她下意识的眯起眼睛,迅速擡起手臂遮挡在眼前,想看清身后的情况。却不料,那灯在她回身之后,就倏地灭了,露出一辆熟悉的车身。
高崖的切诺基。
“上车吧,这里不能停车。”高崖把车开过来,降下车窗对苏醒说。
苏醒犹豫了一下,她现在非常不想看到高崖;甚至只要一想起这个人名,就会有无名的怒火烧的心里难受。
“邹金生的案子,林予知主办,有什么事你可以问他。”苏醒站在原地没动。
切诺基的发动机嗡嗡的响着,高崖跳下车,绕过车头走到苏醒身边:“你的职业态度里,可不包括不给检察官面子这一项。”
拉开车门,高崖等着苏醒。
苏醒犹豫了一下,钻了进去。
“佟子斌都跟我说了。”高崖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一直没休息么?”
苏醒摸了摸眼角,“很明显么?”
高崖:“要不是太累了,你一定有理由反驳我。谁能逼你做不想做的事呢?充其量只是赶上你懒得反对而已。”
苏醒低下头,脑子一片混沌。说对了,她是真的懒得反对。只是这份懒,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心底那个似乎还在迅速增大的黑洞。
只是这一切,没必要告诉高崖,或者任何人。
高崖看了苏醒一眼,这样的沉默显得有些生疏,让他很不适应。他承认,自己的确有些想法;但是在整件事中,平心而论,作为苏醒的未婚夫——这个世界上最在乎她的男人,自己难道不是受害者么?
佟子斌告诉他,苏醒说他们已经分手的消息时,高崖的情绪瞬间就被点燃了。
——什么意思啊?
——不错,你苏醒是受害人,你对我妹妹的确是很好,我感激你!但你至于要在这个时候,这个节点,满世界的宣扬我们分手么?
——你想做被全世界抛弃的样子,没人反对,但不要用别人垫背!
——这件事里,你受害就你有理么?别人的伤害就可以完全忽视了么?还是,因为你受害,所以你就有伤害别人的理由?
带着一肚子不能倾诉的情绪,高崖去开会,然后就接到这个任务。其实系统里早就有了,原本是田检的事情,但是田检临时有事,实在排不开,就转给了他。考虑到高崖和苏醒的关系,老板觉得还是当面说一声比较好;而高崖当时正沉浸在佟子斌带过来的消息中,并没有打开系统。
“我不接。我应该回避的。”高崖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硬邦邦的拒绝了。
娄检一点也不意外的点点头:“可是你们毕竟没有结婚,也不算法定回避的事项。要不,你再考虑一下?实在是院里人手紧缺,排不开。”
高崖很想和谁换一下,可是娄检接着说:“你现在的位置很微妙。现在外面有些不太好的说法,说你大男子主义严重,对自己女朋友存在性别上的偏见,甚至嫌弃苏醒。呵呵,我们当然不会相信,但是有这种舆论还是不好。苏醒虽然很少做刑事,但是我和她也交过手,她不是那种死磕的人,对检察这边也是比较合作的态度。如果你们在这个案子上能处理好,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也就不攻自破了。”
娄检拍了拍高崖的肩膀,乐呵呵的走了。留在原地的高崖却被噎的满肚子火,咽了几口唾沫都没压住。
“马上就要发起诉书了,你们没什么意见要提交的么?”高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公事公办的样子。
“林予知主导,我follow。如果他不提交,那就是没有。”苏醒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已经说过的事情。
高崖的火气噌的一下上来,一脚刹车踏下,车身猛地晃了起来,歪歪扭扭的停在路边。
苏醒稳住身子,吃惊的打量高崖,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苏醒,我也不想接这个案子,但是既然接了就负责一些,对得起你挣的委托费!”
换成傻子都能听出来话里的讽刺,苏醒皱起眉头:“你有别的什么事么?有话直说,不用在这里含沙射影。律师如何为自己的委托人辩护,是律师的工作;你有不满可以到司法局投诉,或者直接打电话找主办律师。这种不阴不阳的话,你不嫌麻烦,我还觉得浪费时间。”
高崖脸涨红了,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自己是受害者的话,尽管他心里压不住这种想法。张了张嘴,高崖干脆不看苏醒,扭头看窗外,忍了忍:“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苏醒点点头。相处那么久,高崖心里有没有事她还是看的出来的,而且高崖这种反应明显就是对自己不满,却又说不出口。
还能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苏醒拉开车门,冷笑着下车准备离开。手却突然被人抓住,苏醒扭头去看,高崖瞪着眼看着她,白色的眼球已经充血。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既没有像过去那样,在吵架到无奈无可说的时候一抱解恩怨;也没有像分手的人那样,甩开对方的手。
就那样抓着,而被抓住的人也没有任何抗拒的举动。
时间仿佛静止,动作仿佛静止,明明是三维世界活生生的人,明明血液在血管里奔涌,明明情绪在脑海里沸腾,但看起来,就像是二维世界的画面,在某一刻被截取下来,固定成永恒。
高崖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苏醒感到抓住自己的手掌力道微微一松,不由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冷笑,正准备甩开高崖,高崖的手却又受不了似的突然攥紧。力气大的已经全然不顾苏醒的承受能力,苏醒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疼——”
高崖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松开,微微向后倒了一下,仿佛在说不是他做的一般。
苏醒揉了揉手腕,路灯并不能照亮车内的空间,手腕受没受伤也只能等到回去再看。不过苏醒却有点明白高崖的意思:冲动的或者是习惯性的抓住自己,却在肌肤相触的瞬间——卡壳了。
抱,大概已经不会;松开,却还有点舍不得。
苏醒揉了揉手腕,心底的讥笑更加强烈。擡起头看着高崖说:“邹金生的案子,林律师是唯一的对外接口;我们之间的事,你早点接受现实吧。”
“什么现实?”高崖脱口而出,“你是受害者,所以全世界都欠着你的现实?苏醒,你太自私了。”
“我自私?”苏醒不可置信的冷笑两声,“高检,麻烦您详细阐述一下。”
高崖张了张口,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发现,心底的那些憋屈想想还行,可一旦用文字表达,似乎没有一种组合能够不伤害苏醒。
他只想说明自己的状况,无意伤害苏醒。
高崖泄气的扭过头去,烦闷的吐出一口浊气,半天才说:“如果你需要时间,我可以等你。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和你分手的。”
苏醒恍然大悟:“你不会因为这件事和我分手,但是我却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告诉别人我们分手,所以——”苏醒想了想,“你不希望‘别人认为’你因为这件事和我分手?”她的嘴角挂上微笑,但表情却讥诮起来,“好啊!这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不妨商量一下,怎样分手才是你能接受的?”
高崖气的五内俱焚,扭过头却看到苏醒在同时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瞬间心里一拧:这种防备的姿态,是他从没见过的。
什么时候,他高崖,居然成了苏醒需要防备的对象了?
“没有分手的理由,更不会有什么分手。”高崖努力缓和自己的口气,但显然这件事是不可商量的,“邹金生的案子,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去找史律师谈。如果你愿意继续做,我不干涉。”
高崖一口气说完,闷着头想走回驾驶室那边。拉开车门,才听见苏醒的声音淡淡的飘过来:“你去找史律师谈?高崖,你想被检举还是被投诉?管好你自己,别再删除证据就好。其他的,我们各安天命,法庭见。”
高崖听得牙根痒痒,却又不得不承认,苏醒提醒的对:他没有资格,更不能去干涉律师的业务——尤其是他自己主办的案子。
待他擡头去看时,苏醒已经走到了拐弯处,整个人仿佛只是轻微的晃动了一下,就像一缕烟一样,与黑暗融为一体,再也寻不着。
那天晚上,高崖做了一个梦。梦见苏醒站在路灯下,整个人乌漆嘛黑的,看不到脸,也看不到表情。高崖慢慢走近,发现那似乎不是苏醒,而是一尊黑色的雕塑——不是!不是雕塑,是尸体!那是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只不过没有躺在地上,而是直戳戳的立在干干净净的地上!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黑色的焦尸,高崖听到自己的心跳,理智告诉他“那很可怕,快点离开”!但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推着他走过去,想去碰触焦尸的身体,想去问一声:“疼么?烫么?”
他伸出胳膊想要抱住它,一股炽热的温度骤然袭来,仿佛靠近那具焦尸的任何人都会被火化!高崖的心脏剧烈的跳起来,以至于他有些窒息的眩晕。
死亡,会死的吧?
高崖迟疑起来,伸出的手臂就那么停在半路。但是——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能碰到它了!
高崖看着自己的手指就那么慢慢的靠近炽热的黑暗,然后小心的轻轻的点了一下。指尖还没传来任何感觉,那具焦黑的尸体却突然剧烈的前后晃动起来,甚至要扑倒在高崖身上!
高崖惊骇的想跑,脚下却如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在他最惊恐的时候,一个念头猛地生出:近了,是不是就能看清这是谁?也许,不是苏醒?
可就在他睁大眼睛准备细看的时候,那具焦尸却又似不倒翁一般向后仰去。高崖急的伸手去拽,触手之处,浓墨一般的黑色像灰尘一般纷纷飘落!
“苏醒!”
高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眼前分明是卧室,却仿佛看到有一小团灰烬在眼角余光处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