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敌亦友的佟子斌
虽然做了一夜的梦,但是醒来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疲惫和沉重。
老娘已经偷偷过来看了七八次,苏醒也不敢放纵自己,强撑着坐起来,收拾洗漱。
拉开抽屉,苏醒愣住了——药呢?
平时药都放在方便拿取的左外角,可是现在怎么跑到右边去了?
苏醒看看关的严实但是没有锁的卧室门,慢吞吞的拿出药,就着昨夜的水吞掉。在玻璃杯里放了一夜的水,居然还是温的!想也知道,这一早上,老娘打着换水的旗号,不知道往自己屋里跑了多少趟!
苏醒只希望自己没有说梦话,别吓到有点神经质的老娘就好。
早饭的时候,看父母依旧小心翼翼的样子,苏醒没有说破。一如既往的吃完饭,准备去上班。苏妈妈拿着一个新买的保温杯,死活要塞进苏醒已经鼓囊囊的电脑包里:“温水!一定要喝温水!别老喝凉的了!”
他们一定知道什么了,苏醒心里叹口气。很多事,还是不要说开的好。接过妈妈怎么都塞不进去的保温杯,找了个拉链拉开,正好把细长的杯身塞进去。
“知道了。我会喝的,放心!”苏醒也只能这样安慰父母,摆摆手离开了家。
虽然比起平时出门的时间,多花了一倍不止。但是,疲惫之下那一丝久违的温暖让苏醒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家门。
老妈正站在门口看向自己,不停的挥着她那双中老年女性特有的小胖手;身后的家门完全打开着,让屋中的阳光倾泻出来,铺满了黑黝黝的楼道地面。从没见过阳光的走廊里,灰白惨淡的墙面反射出淡淡的金光。常年亮着的感应灯,好像松了口气一般轻轻的灭掉了。
苏醒深吸一口气,向老妈点点头,踏进了电梯。
办公室里一派繁忙的景象,小柳对着电脑整理着资料。苏醒自己接下的丛家的民事赔偿案已经录入系统,看着系统里苏醒的名下孤零零的悬着两件案子,小柳不禁叹口气。今年的奖金怕是没戏了,好在能熬过去实习期,后面自己可以执业了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伺候人了。
未知都是美丽的,小柳也不例外。
律师行业是二八定律的绝对遵守者,除了稀少的百分之二十,剩下的八十无一不过着舔狗的日子。不是巴结大趴就是巴结客户,要么就是法官或者检察官,反正能挺直腰杆的不能做常人想。但是,想这些都是为难自己,小柳信心满满的为自己画饼,坚信未来的他一定属于那百分之二十。
正美着,史律师拎着包进来,正好看到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进办公室。
“这么早?”小柳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事有反常即为妖,尤其是史苏大战的时刻,他又要做夹心饼干了?
“苏律师又接新案子了?”史志远一边给自己泡茶,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小柳。
小柳知道系统里都有,瞒是瞒不住的,小心的点了点头。
“看起来不错啊。刚签下来,我看已经付了百分之八十了。小苏处理完了?”
“这个案子是苏律师自己做的,我没有接触。”小柳实话实说,早上那会儿埋怨苏律师不让自己接触新案子的怨气已经荡然无存。
史志远愣了一下,拿起透明的杯子对着阳光看了看,黄褐色的茶汤里茶叶在慢慢的飘落:“哦,那是个什么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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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一早赶去阅卷。佟子斌开会去了,但是这次大概是打了招呼,没人难为她。查看了证件,就让她自己去复印。光盘需要购买指定的,苏醒已经准备好了。忙了两个小时就搞定,也是难得的高效。
拿着东西出来,苏醒没有直接去办公室。今天早上留给她的感觉太美好了,以至于她想找个地方在这种美好的感觉里沉浸一会儿,别那么快的被办公室里刀光剑影捅破。
努力工作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在你需要的时候,可以给自己留出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
苏醒找了家咖啡厅,要了杯咖啡,选了靠窗的位置,沐浴着阳光低头翻阅起丛近月的案子。看着看着,原本轻松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甚至气的她不得不停下来,缓缓心情。
苏醒想了想,拨通了佟子斌的电话。毫不意外的,对方没有接。过了一会儿,佟子斌打了回来。
“什么事?我下午还得继续开会。”
“丛近月的事情,我已经拿到卷宗了。”
“看完了?”
“对。”
佟子斌沉默了一会儿,“中午吧。我们一起吃中饭,然后你有什么事就说。”
苏醒问清地址,看了看表,离这里开车要半个小时。时间相近,收拾了书包,匆匆走出咖啡厅。
苏醒能感觉到佟子斌对自己的敌意,但是这股敌意并不是恶意,而是一种戒备,一种道不同不相与谋的疏远。
但在丛近月的事情上,从一开始介绍丛氏父母给自己,苏醒就认为佟子斌的立场至少是偏向自己这边的。在阅完卷之后,苏醒更加确定,以佟子斌的性格,他其实是同情丛近月父母的。但是这些不过是自己的直觉和推定,她需要面对面的和佟子斌谈一谈确定一下。有些事,必须佟子斌的帮忙才能顺利推进。
佟子斌散会晚了点,让苏醒先吃。
苏醒也不客气,连吃带喝先解决了自己的午饭,剔牙的时候佟子斌才匆匆赶来。
“您这是饿极了么?怎么一点不懂客气。”佟子斌也不客气,一边点菜,一边数落苏醒。
苏醒没理会,只是提醒他:“扫码点餐,在你桌子角那。我自己的已经结账了。”
佟子斌手顿了顿,看着苏醒嘴唇哆嗦了两下,无奈的点点头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给自己准备午饭:“你都是怎么做律师的?客源都是怎么找到的?”
“别人我当然要请,您这里,我不敢。警察,公务人员,吃请禁止的。”苏醒嘿嘿一笑,一点都不惭愧。
佟子斌本来就是开玩笑,无奈的摇了摇头,把自己这部分付了,才看着苏醒:“找我什么事?卷宗都拿到了,没人为难你吧?”
“没有。顺便问一下,林予知想会见邹金生——”
“少来!”佟子斌突然打断,连菜都不吃了,“你谈他,咱这饭就不吃了。”
苏醒摆手:“开玩笑呢!我还没到那么热心的地步。”
佟子斌看了一眼苏醒,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似乎又觉得不合适。
苏醒有点怔忡,看着佟子斌吃饭,没吭声。
佟子斌察觉后,尴尬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饭盆,不耐烦的问,“怎么了?把我叫出来,又不说什么事——不是,你是不是打算自挂东南枝,没想好怎么告诉我?没关系,直说就行。”
苏醒这才笑道:“放心,挂枝儿那天我一定找你,不过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必须得是无形的,自带音效从你背后猛地飘出来那种。”
佟子斌哈哈笑了两声,打破方才的尴尬。
苏醒:“我找你的确有事。丛近月的伤情,你也知道。就她受伤的样子而言,如果不杀关德宝,丛近月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多少?”
佟子斌吃了口菜,“我真问老韩了。”老韩是给丛近月验尸的法医,“子宫、卵巢全烂了,附件更别提了,而且,还有一些是陈旧伤;都需要摘除。大肠需要摘除一部分,小肠也是,捅破了几处,腹腔肯定会感染。老韩说,如果真活着去救,胃可能也要切除一部分。”
“那肚子里还有啥?”
“至少能活吧。”佟子斌闷头说。
苏醒想了想:“如果不治呢?”
“肯定死了。”佟子斌放下筷子,“怎么可能不治?这么重的伤,怎么都得送医院的。”
苏醒没说话,看着佟子斌。
佟子斌的尾音忽然变得不那么坚决,摸了摸下巴,却又重复道:“不治——活不了的。”
苏醒点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桌子上画着圆圈,慢慢的开口:“除了下腹部,丛近月身上还有其他的旧伤。我看了报告,仅肋骨就有三处旧伤,其中两处是断裂后自然愈合;还有大腿,有一处扎伤,离主动脉就几毫米的距离,没有经过医疗处理……”
苏醒说不下去,抿紧了嘴唇,默默的画圈。
佟子斌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她家的事我知道一些。他们结婚第二年,丛近月因伤被送进医院。那一次是头部伤,医院发现是外力击打的痕迹,也发现了其他一些伤痕,怀疑是家暴。按照流程,医院报警。当时关家还扬言,让医院少管闲事。不过,医院对这种事是有报警义务的,关家挡不住。然后关德宝就以扰乱治安的名义,被关了三天。从那以后,医院就没再有过类似的报警。前天我和管他们那个片区的聊了聊,打还是打的,但是已经不送医院了。如果你去他们家附近的药店,小的中医馆什么的问问,应该能打听出来。”
“记录里报警记录也很少。”
“家暴这种事,你也知道。当事人之间那种特殊的关系,经常报警之后又出尔反尔,甚至反过来投诉我们,我们警务工作也很难做。久而久之,谙熟人情社理的派出所就开始和稀泥,出警记录也都是简单记录,甚至不记录了。因为,很多报案,压根就不按照家暴处理。大多都还是劝和为主。”佟子斌微微摇头。
家暴的社会救助难度,不仅是观念问题,当事人复杂的家庭关系投射出来的摇摆不定的态度,其实也增加了救助的难度。毕竟,没有人——包括警察,愿意在帮助别人的时候,自己反而被牵连、被投诉、被扣奖金,甚至污染了自己的社会口碑。
苏醒停下画圈的手指,撑住下巴,默默的想着心事。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用。”佟子斌问,“你的目的不是减少或者拒绝赔偿么?咱们这么说吧,就算家暴再凶残,都不能成为你杀人的理由。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吧?”
苏醒这才擡起眼皮,瞅着佟子斌,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
佟子斌心里一机灵:这是自己说错话了么?
果然,苏醒没有顺着他的话接茬儿,反而斟酌着问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帮着丛家父母,拒绝关家么?”
佟子斌突然语塞,眨巴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干笑一声道:“赔不赔,你们律师就能决定,干嘛来问我?”
苏醒笑了:“从律师的角度,同样的委托费,这种情况多少赔一点儿和解的难度会更低,我付出的精力更少;但是完全拒绝赔偿,不仅难度加大,说不定这个委托就搞砸了。从挣钱的角度讲,我应该建议降低赔偿的数额,就像我现在做的那样。”
“那你问我干什么?你都做了么!”佟子斌装傻。油光光的脸上,努力装出纯洁无知的样子。
苏醒被逗乐了:“你把他们俩介绍给我,不是为了和稀泥的,对吧?”
佟子斌嘿嘿一笑,那双眼睛弯了起来,藏住闪烁的精光:“不管你想干什么,我只能秉公办事。我不会偏向任何一方,更不会插手。”
苏醒也眯了眯眼,看起来甚是温柔:“好啊。要这么说,你认识丛近月登记的社区矫正的那个司法所的负责人么?介绍我见一见呗?”
“干嘛让我介绍?你自己找不到么!”佟子斌的眼角拉直了。
苏醒敲了敲桌子:“我当然能找到,不过自己找到的,和你介绍的是不一样的。而且,这也没有超出你的职务范围吧?”
“你想了解什么?”佟子斌不放心。
苏醒:“就是丛近月家里的事情。我总觉得丛近月的父母,有很多事情没有说。”
佟子斌轻轻的点了点头,“行,我这就帮你联系。”说着,拿出了电话。
有了佟子斌的介绍,电话里的司法所所长和居委会主任都很热情。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苏醒挂断了电话。
佟子斌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找你会惹麻烦,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我希望以后不用见你!”
苏醒无所谓的站起来:“咱们不是还有挂东南枝的约定么?早晚还得见。”
“别介,我怕你了不行么!”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口看到苏醒那辆霸气的X5,佟子斌忽然叹气,“你这人——挺好的,就是太好强了,所以才不招人待见。”
苏醒见他不过是老调重弹,不以为意的摇头走开。
但是,佟子斌的声音继续从身后传来,“你要是稍微弱一点,稍微的哪怕示弱一点,也不至于让老高那么为难!”
苏醒脚步微顿,转头笑着说:“老佟,有空找高崖打球吧。你们都快变成大肚男了。”
佟子斌愣住了:什么意思?多少年没打球了,怎么突然让他找高崖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