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受害者的责备是为了掩饰我们的自私
司法所只有三个人,一个所长,两个干事的,其中一个还在休假,另外还有三个大学生志愿者在帮忙。苏醒去的时候,有两个志愿者正苦着脸问“可不可以不做了?”等到事情都处理完,苏醒才上去自报家门,所长很热情的把苏醒让进了办公室。
“虐待啊,肯定是虐待。”所长对关家的事儿也门清,叹息着说,“可是虐待是亲告罪,丛近月不吭声,我们能怎么办?以前居委会的同志也不是没努力过,但是丛近月和她爸妈一口咬定没有虐待,弄得我们里外不是人。没办法啊!”
苏醒想起丛爸爸的态度,哑口无言。
所长说:“我们社区矫正,也有自己的难处。你看我这里,总共三个人,可是要管的这一片,人口将近三万人,忙不过来啊!政府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实不相瞒,就我们那点工资,谁肯来呢?”
苏醒好奇问了一下,得到一个低的令人咂舌的数字。所长苦笑:“也就是比低保强一点。事多钱少还特别的麻烦,谁也不愿意做。”她指了指旁边的档案柜,“虽说社区矫正是自由刑,他们犯的罪恶性较小,可是敢犯事儿能犯事儿的,哪怕是小事儿,都不是善茬儿。我就说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些人就是咬过人的狗狗,他们都不怕人了,喝过人血人肉,那种恐惧就没了!”
苏醒苦笑:“您是说,触犯过法律的人其实已经不再怕犯法了?那我们的刑罚,是不是不到位?”
所长叹气:“你们是律师,这个刑和罚对嫌疑人的影响,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啊!”
苏醒脸上一红,头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所长倒是没难为苏醒,继续聊着丛近月的事情,“丛近月转过来以后,按照要求是要定期来报道学习。可是,她除了第一次自己来过之外,其他时候都没来。”
“那您没去问问原因?”
“当然得问了。打电话,上门访问都做了,人也见到了,不过——”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想了想,从抽屉里翻出两张照片,“这个是我家访的时候叫待跟着的志愿者偷拍的。”
一张是丛近月的手腕处,有明显的溃烂痕迹;另一张则是一扇半开的门,在门里边的地上露出一根似乎是铁链的一部分的东西。
“这个伤痕……”
“当时说是丛近月精神不好,自己蹭的,然后抹了药自己撕开了纱布折腾的。”
“丛近月自己怎么说?”
所长摇头:“一直不说话,痴痴傻傻的。不过,我看他家架子上有不少药,也不知道是不是给丛近月的吃得。”
“那这种情况,就是有可能出现对受害人的非法拘禁或者致使受害人受到严重的伤害的,我们公诉机关可以提起诉讼吧?”
“在自己家里非法拘禁?人家有精神诊断证明,吃点药就是虐待了?怎么取证!”所长摇了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下毒的事儿出来之前,还能听到丛近月和他们关家打啊吵啊的声音,有时候也能有些呼救的声音,但是被送回来做社区矫正以后,关进关家的门,就再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了。”
所长把相关丛近月的资料都已经准备好了电子版,让苏醒去复制。苏醒坐在电脑前,看着黄色的文件夹,觉得鼠标好像被水泡过一样,完全点不下去。
临走,所长说:“对了,丛近月提起过离婚,好像还不止一次。但是我这里没有资料,可能她父母那里有。”
拐过前面那个红绿灯,就是一个老小区。和王为好谈完后,苏醒没有回所。在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之后,终于到了丛近月父母居住的地方。
她想单独和丛近月的妈妈谈谈。
上次见面时,苏醒就发现丛妈妈欲言又止,或者想说什么的时候被丛爸爸打断。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苏醒感觉丛爸爸是在禁止丛妈妈说话。
丛妈妈要说什么?苏醒很想知道。
可是,她也不敢提前预约。谁知道丛家内部的话语结构是什么样的?她见过太多夫妻一方强势到足以控制另一方言行举止的家庭。第一次见面,丛爸爸的强势就非常明显,苏醒不想在“他会不会控制丛妈妈的行为”这一点上冒险。换言之,无论如何,如果丛爸爸知道了并且反对,不是平白给自己的工作增加难度么?
苏醒的打算很简单:假装偶遇。
丛家小区外面就是马路,路两侧有路边停车的车位。苏醒找了个空停好车,低头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半。按照她从笔录中了解到的,因为丛爸爸不吃冰箱里的菜,所以丛妈妈每天下午四点多会去菜市场买晚上的菜。
苏醒拿出文档又看了起来。
根据现场的证据,已经可以确定关德宝是丛近月手持菜刀多次砍杀致死。致命的一刀在脖子上,身上其他地方纵横交错。根据伤口的位置,腐败程度和深浅程度,致命的一刀也是第一刀。
实际上,关德宝没受什么罪。一刀下去,切断了大动脉,气管被剌开,挣扎两下就死了。可能丛近月感到害怕,关德宝生理性的抽动让她以为没死,就又胡乱的砍了好几刀,甚至连脸上都有。
关德宝虽然没有受什么苦,但从杀人的时机选择,丛近月的第一刀,以及随后的反应,丛近月都具有致对方于死地的意图。杀人的故意是跑不了的。
只是因为丛近月的死亡,按照相关的法律规定,公安机关做出了撤销案件的决定。不过,刑事案件撤销,附带的民事权利并没有消失。关德宝的父母方面打算先和丛家私下谈判,如果拿不到满意的结果,就要上法庭起诉,求得想要的赔偿。
不过这个赔偿金,也不会像关德宝夫妇想像的那么多。一般来说,就是丧葬费加死亡赔偿金。苏醒去年接过一个赔偿金的案子,对本地上一年度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还有印象。大致算了一下,也就是八万左右。比丛近月父母的心理预期还要低一些。在过往的刑事案中,之所以出现高额的民事赔偿金,除了特别的因素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获得被害人家属的原谅,出具谅解书。
更何况……
笔录中关家父母是和关德宝一起住的,事情发生在后半夜,警察去的时候,老两口才睡眼惺忪的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佟子斌说,他们两个看到血从关德宝卧室里流出来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说那屋在杀鸡。警察冲进去打开关闭的卧室门,才发现关德宝已经死了。老两口发现死者是关德宝,在屋里找了一圈没发现丛近月,才崩溃起来……
苏醒看着电子屏,越发确定自己的想法:这不是老两口第一次看到从关德宝的卧室门缝下面流出血来!
没错!她不想在丛近月本人的问题上和关家纠缠,也不会让给她介绍的佟子斌为难,因为无论是丛近月还是关德宝,都已经去世。
她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让活着的人,意识到他们的权利和责任!
果然,丛妈妈对苏醒表现的十分抗拒。
“我、我要和老丛商量一下。”面对苏醒的邀请,丛妈妈双手死死的抓住篮子,低头嚅嗫着。
苏醒柔声问:“你怀丛近月的时候,是不是差点流产。”
丛妈妈愣了一下,迟疑着点了点头。苏醒顺势带着她沿着路慢慢的往前走,聊天似的说:“是居委会的宋副主任告诉我的。说是有一天晚上十二点多,小月躺在楼前的草丛里……”苏醒顿了顿,悄悄的观察了一下丛妈妈,她已经捂住嘴低头不走了。苏醒就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说下去;不过她没再提原因,也略过了当时的惨状,“宋副主任说在英成诊所里,小月拉着她的手说,主任,我妈怀孕时为了保住我,扎了四十多针,躺了三个多月没下床,都快长褥疮,才把我生下来。我这命不是我自己的,还是我妈妈的!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您相信我,我不会自杀的!我不要死!”
丛妈妈猛地转身蹲下,对着墙呜呜的哭了起来。篮子在地上滚了两圈,菠菜土豆西红柿撒了一地。
苏醒慢慢的一样样的捡起来放进篮子里,走到丛妈妈身边,低声说:“丛近月自杀了,但是你女儿从来不想死!”
丛妈妈猛地擡起头瞪大眼睛看着苏醒,迷茫和希望在她眼里交替。
苏醒说:“姓丛的那个女孩自杀了,但是你十月怀胎像珠宝一样养了二十五年的女儿——不该死!”
苏醒松开手,把篮子轻轻的放在丛妈妈的身边,点点头转身离开。
大约在车里等了五分钟左右,车窗被敲响,丛妈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隔着窗户定定的看着苏醒。
苏醒悄悄松了口气,打开了车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