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的伤害
街心花园里,炽热的阳光从茂密树冠的叶隙间落了下来,在地上留下不规则的光斑。苏醒和丛妈妈沿着绿道慢慢的走着。
“小月的衣服掉了以后,她爸也觉得是小月不对。我说孩子想结婚那天穿最漂亮的不是很正常么?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丛妈妈叹了口气,“可是,所有人都说小月不对。好听点儿的,说她虚荣;不好听的,就别提了。反正从那开始,我们家就好像欠了关家什么似的。有时候,我也念叨,小月又没出轨又没干啥的,怎么就突然变成坏女人了呢?”
苏醒道:“阿姨,小月没变坏,变坏的是那些说三道四的人。”
“可是,小月爸爸也这么想。开始小月想离婚,她爸说你这名声还有谁敢娶你!小月和她爸吵,她爸脾气爆,直接拿皮带抽。那可是女孩子啊,从小到大,没见过那么打的!”丛妈妈困惑的皱起眉头,“我觉得……她爸就像变了一个人。”
苏醒默然不语。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虽然他们对自己没有变,但是周围生活里那些熟悉的人不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么?和爸妈打架的那两口子,以前哪次见了不把她夸得跟朵花儿似的??
想到这里,苏醒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比起丛近月,钱苗苗,至少在她被伤害被侮辱之后,父母依旧义无反顾的站在她的身边!
苏醒看向丛妈妈,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只有发根还有一些稀疏的黑色。似乎它们已经精疲力尽,只能长到那里。一句话不由自主的从苏醒嘴里溜出来,让苏醒万分后悔:“阿姨,您不觉得,比起关德宝,您和叔叔对她的责备是更大的伤害么?”
丛妈妈愕然的看着苏醒,苏醒这才如梦初醒,想要说什么圆回来,却发现这句话说得太明显,以至于无法弥补,只能就那么看着丛妈妈。
丛妈妈望着苏醒,愕然的神色变得恍惚。树叶随风摇动,落在她脸上的光影变幻不定,反倒显得丛妈妈的神色被冻结在时间里。然后——时间慢慢的重新运转,一滴泪凝结在她的眼角,沿着深深浅浅的皱纹被拉长被滑落……
时间恢复了流动,泪水逐渐增多。
丛妈妈的身体慢慢的颤抖起来,苏醒伸出手臂,轻轻的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苏醒把丛妈妈抱进怀里,若是天下父母都能像自己父母那样不计得失的维护被侮辱的孩子们,这世上或许要少很多很多的悲剧吧?
这是一个母亲后悔而绝望的时刻,也是一个女儿意识到父母之爱何等深沉的时刻。
树影摇曳,两个女人促膝而谈。
“关德宝的爸爸妈妈?起诉关德宝的爸妈?”眼睛红肿的丛妈妈还有点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关德宝死了,他们不是受害人么?”
“确切的说,应该是受害人家属。”苏醒心里回荡着“教唆”两字,但是她没有办法停下来。此刻,她就像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谁都不能拦着她把早就想好的方案和盘托出,“小月是杀了他们,还是打了他们?或者偷他们的钱了?”
“没、没有。”丛妈妈眨眨眼,毫不迟疑的说,“小月从不做那种事!没出事之前,就是谈恋爱那会儿,小月一直都很孝敬他们。她是那种很少见的,喜欢和老人相处的孩子。”
苏醒的表情很柔和,眼神却冷冰冰的,黑黝黝的眸子里似乎染上了那天的夜色,“可是,他们伤害了小月。”
丛妈妈嘴唇哆嗦了一下,猛地噤声。
“小月的日记里写了,是他们对外造谣侮辱小月的人格,是他们当众殴打小月,是他们大晚上的剥光小月的衣服跪在门外,是他们在关德宝不在家的时候,用铁链把小月拴起来,还是他们,在警察和社区干部来的时候,撒谎隐匿受伤的小月;也是他们阻止小月就医……这一桩桩一件件,是他们亲自干的。”
苏醒的声音不大,所以不必把嘴长得很大,更不必把每个人说的很饱满。她只是轻轻的说着,从微微张开的双唇间吐出这些残忍的话。夏日的焚风在抚过这些话的时候,也变得冰凉无比。
丛妈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良久才擡起头:“可是小月死了,而且小月是杀人犯?”
“是故意杀人,还是防卫过当,这里面有本质的区别。案件撤销,你也没必要给自己加个想当然的罪名。”苏醒安抚性的握住丛妈妈冰凉的手,可是火热的掌心提醒她,眼前这位曾经心如死灰的女人,心里正如火山般沸腾着,“关德宝的赔偿,就算赔也不会是一百万,更何况他自己还有问题,我们就让法官来判。关家父母不是造谣说小月不正经么,我们让他们起诉,在法庭上把关德宝对小月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说明白!这是开庭审理,会有旁听,会有直播,而且关家的对错会写进判决书。比起赔偿多少,让人们知道小月受了多大的委屈,不是更重要么?相信小月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不要怕他们起诉,我们还怕他们不起诉呢!”
丛妈妈点了点头,深深的吸了口气,“要是能让小月的委屈被人知道,我就算是赔一百万也愿意。”
苏醒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的目的不过是鼓励丛家拒绝赔偿,等关家起诉而已。
苏醒等了等,继续说道:“而且,这些不过是关德宝做的,他死了也就罢了。活着的人,有罪的人,欺负过小月的人,你想放过他们么?”
丛妈妈想了想,摇了摇头,但表情还是困惑的:“我们可以起诉关德宝的爸妈?”
“没错。虐待罪是自诉罪名。如果你们不起诉,公安机关是不会替你们起诉的。小月已经不在了,你们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不起诉,谁来起诉?谁来让关家那两个欺负小月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丛妈妈的手不由自主的放到心口,表情却依然犹豫:“可是,小月的爸爸……”
苏醒道:“你是小月的妈妈,就算爸爸不同意,你也有权利去做这件事。更何况——小月的爸爸不是不可以说服的。就算我做不到,我也会帮你们找一个人做到。”
“你不帮我起诉关家的父母么?”丛妈妈显得有些紧张。
“我代理你们女儿的民事赔偿案,诉关家父母的虐待罪是刑事案,两个要分开。除非法官认为可以合并,那时候才能合并。而且,我如果同时做两个案子,其实会被人误解,对你们并不好。”
丛妈妈不太理解,但是结论她明白了。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完全的信任苏醒。因为苏醒已经给她晦暗绝望的人生,带来了一线希望,让她在无尽的痛苦和悔恨中,抓到了一根救赎的稻草。
“好,我都听你的。”丛妈妈反手紧紧的握住苏醒的手。
得到苏醒提点的丛妈妈非常的配合,绕过丛爸爸从家里拿出了许多丛近月留下的东西。这些东西里包括了几年来的部分就医记录,少量关德宝和外面女人的账户往来复印件和原件,丛近月的受伤照片和偷拍的关德宝带外面女人回家的照片,甚至还有录音和视频。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小箱丛近月的日记。
让苏醒略微有些吃惊的是,看起来对丛爸爸百依百顺没什么主意的丛妈妈,在提供这些东西的时候,只让苏醒等了一个小时。也就是说,这些东西是丛妈妈早就整理好的。
苏醒曾经担心过,依照丛爸爸的认知,类似的东西或许被丛家毁掉。但是丛妈妈不仅拿出了保存完好的记录,甚至种类之丰富远甚于苏醒的想象。
“小月很早就想离婚了,但是她爸不许,法院也不准。关家人说,就不离婚,就要拖死她。第一次开庭结束后,那些证据就被关德宝收走烧毁了。之后小月就一直偷偷的保留下来,然后隔一段时间就想办法给我送来。她一直说,忍到忍无可忍,法院一定会判离的。这些东西都留好,争取一次离成,远走高飞!”丛妈妈摸着箱子表面,神情怅然,“曾经有一次她爸看见了,说我不教孩子好,留着这些没用的让她心都疯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藏着,再也不敢让她爸看到。”
苏醒随手拿起一个标着就医记录的信封,里面是厚厚一叠的病例。虽然都是小诊所开出的,但是背面有丛近月手写的受伤经过,简直是字字血泪。这些记录码的整整齐齐的被分门别类的装在信封里,并有明显的标记。
丛妈妈拿出一个牛皮纸盒,打开以后里面是几个日记本。她轻轻的抚摸着封面,却不打开,喃喃的说:“这是小月上个月托人交给我的。关家看的紧,那人也没带来什么话,只是告诉我,还是让小月离了好。我真不知道关家对她做了什么?否则我——”
丛妈妈再度哽咽,却已不再嚎啕。平静了一下情绪,她伸出一根食指抹去眼角的泪滴,看着日记本,一字一顿的说:“你说的对,姓丛的丫头死了就死了,但是我的女儿——不能白死!!”
“白死”两个字,从她的牙缝里呲出来,带着决绝的凌厉。
苏醒看着她,忽然有些困惑了:眼前的丛妈妈还是那个咖啡厅里连哭都不敢大声哭的懦弱女子么?
当我们歌颂母亲的时候,女性的形象顿时就变得强大、富有力量,能够做任何惊人的事;那为什么一涉及到身体和性,女性的形象就变得柔弱,任何伤害都会注定被持续一辈子?
哪个才是女性真实的样子?
苏醒找到了自己的大学同学陶粟粟,把丛妈妈介绍给她。送走了丛妈妈,陶粟粟欲言又止,苏醒摆摆手:“我没事,好得很。倒是我身边的人,看我活蹦乱跳的,有点不适应。”
陶粟粟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带着一脸的感慨慢慢停下来,看着苏醒摇了摇头:“你啊,还是那么——”
苏醒摊开手:“彪悍是不是?”
陶粟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不是彪悍。你做的对,就应该是你这样的。身体和性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为什么要被别人左右?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被狗咬了一口,消毒治疗痊愈了也就没事了。但是在社会的语境中,这种伤害被定格为必然严重而且无法挽回的。这就导致非常多的受害人,对自己的身体怀有巨大的羞耻感和罪恶感,认为自己被玷污、被损坏,之后难以再正常地回到正轨。你突破了这种语境,所以他们会很不舒服。但是我认为,你很了不起!”
陶粟粟伸出了大拇指,比划了一下:“我也在处理一个家暴案,涉及到的是婚内的强迫问题。”粟粟顿了顿,叹了口气,“在看到你之前,我都快绝望了。不仅受害者自己瞧不起自己,她周围的人,她的亲人,在提到这种事的时候,都包含了一种对受害人的蔑视!你看看你介绍的这个丛近月,她仅仅是涉及到猥亵,父亲就已经如此觉得她不堪了。所以,你能扛下来,真的了不起!”
苏醒看了一眼陶粟粟,她很想说自己也没有完全扛下来。
她现在还在吃药;
她彻夜不眠;
她会无法控制的攻击别人,也会莫名其妙的哭泣;
甚至她看起来很冷静的和高崖分手,内心也未尝没有自卑在作祟!
事件发生后,她可以对警察讲,可以在法庭上冷静的陈述,但是她从来不敢在无人的时候去回忆,不敢私下里去放松下来聊自己的在这件事里的真实想法。她并不是假装开朗,她只是很努力的让自己放下这件事。
但也仅仅是努力而已。
苏醒喝了口咖啡,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绕开:“我代理邹金生的案子你知道了吧?那个被害人也是类似的情况,等判决书公布了,有兴趣可以看一看。”
陶粟粟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声抱歉:“对不起,你来我们所的事情,我问了所里,没有帮到你。”作为老同学想帮助苏醒的时候,她也感到了那种无形的压力。那苏醒承受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没关系,这不是你一人能定的事儿。再说,我也没打算就这么离开。”苏醒淡定的说着,嘴角却挂着一丝冷笑。
陶丽丽叹口气,然后一脸不解的问,“对了,丛近月父母起诉关德宝父母虐待这件事,为什么你不自己做?别用你对客户讲的那一套骗我。”
苏醒苦笑了一下:“我只是不想让史志远抓住我的把柄而已。”
“这里有什么把柄?”
“鼓励诉讼,多收委托费,或者类似的吧。如果可以,史志远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销掉我的执照。我可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可是丛家父母是不会投诉你的,你是在帮他们啊!如果客户不投诉,史志远顶多也就私下讲讲,律协不能拿你怎么着。”
“你确定他们不会投诉我?”苏醒冷笑,“别说每个人对案件的结果期待的不一样,就算不存在期待误差,丛爸爸那里也是个大麻烦。一个能那样对待自己女儿的人,会怎么看待我?我这个——”苏醒说不下去。
“他们知道?”陶粟粟惊讶。
“目前看不知道。只要佟队不说,应该没人告诉他们。但是不能保证以后知不知道。关德宝父母那里,还有史志远会不会跑过去唆使投诉我,这些都是麻烦。我怎么可能去做这么复杂的事情!”
说起律师被自己客户投诉,那简直是所有律师心中永恒的伤疤。不管你怎么做,他们总能找到理由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律师身上,甚至连拒绝行贿都有人去律协投诉,说律师懈怠!
沉默了一会儿,陶粟粟皱着眉头问道:“苏儿,你说史志远到底是怎么回事?受伤害的是你,坏蛋是孙东邻,他史志远急什么?他怎么就那么看不顺眼,还那么理直气壮?你都没见他说话的样子,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好像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关他什么事啊?所谓的社会语境,难道对他这种浸淫法律行业多年的律师,也有影响?”
苏醒手指笃笃的敲着桌子,答案在她心里隐隐盘旋,却无法集结成句,最后只能无奈的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他的法律只是用来赚钱?”转念想到高崖,觉得这样评价史志远未免刻薄,继续说,“也许,社会习俗的力量远远超越了后天的教育,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吧?不管怎样,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只管做好我自己的事就好。何况,没有史志远,还有林志远,王志远,甚至高志远。随他们去!我只要挣钱过日子,弄好自己就行了。丛妈妈那里,代理费你可着要。凭丛近月留下的证据和我帮你找到的证人,离婚也许不行,告他虐待肯定没问题!那关家老两口的账户存着不少钱,回头我把账号发给你。要是他们敢不赔,你就保全执行!只要是坏人,哪怕老了,也要付出代价!”
陶粟粟眉开眼笑:“没问题!谢啦!我最喜欢这种事,收拾了混蛋还能拿钱!行吧,你也够不容易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讲。这次的委托费,我也不会让你白介绍——”
“打住。就当我不知道这个事儿。”苏醒拦住她。
陶粟粟愣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表示知道。
苏醒不会让陶粟粟心里过意不去,说道:“办完以后,你请我吃饭。”
陶粟粟点点头,表情却没有她表现得那么开心。苏醒打量了她一下:“怎么,有心事?”
“都这把年纪了,谁还没有点心事?”陶粟粟笑了,“丛近月这个你放心,我会帮丛妈妈解决的。当然也不会让佟队长为难。”
既然不愿意说,苏醒也不再勉强,随便聊了些八卦,两人各自回去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