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向死而生?
病房里,苏醒看着眼前的委托书,有点不知所措。当律师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积极主动的推动客户去签订委托合同,但凡哪个客户有点犹豫拖延,她还要追着赶着让人家签字。
但是这一次,她发现自己并不想接下这个委托。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人可以信赖,”祝曼青缓慢的说着,每一句话都带着嘶嘶漏气的声音,好像一个气球在迅速的跑气,让人忍不住担心几秒钟后她就会像跑完气的气球一样干瘪掉,“也没人愿意相信我。”祝曼青努力地说这话,“呵呵,错了,是没人把我当人吧。”
祝曼青的苦笑显得非常刺眼。
苏醒只好说:“不是,我最近的情况你应该了解,就算我想接受,所里也未必同意。”
“你会有办法的。”祝曼青打断她,“从你一报案我就关注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换了我,别人不同意可能就不做了,但你不会。你不会!苏律师,我知道你不会!你懂我的意思!”
苏醒心里好像有一个大钟被祝曼青的每一个字咣咣咣的撞着,撞得她头晕目眩,撞得她经脉畅通,撞得她想抱着这个女人大哭一场!
但是她只是哆嗦了两下嘴唇,便摁住了自己的情绪。
祝曼青看着苏醒,又好像没看着她,继续说道:“报案了,会有很多麻烦。但是不报案,就没有麻烦了吗?我嫁给了那个男人,你知道么,我嫁给了他!”
苏醒吃惊的张大嘴巴,所有的记录里祝曼青一直都是未婚!
“我没有领证,就是当着大家的面办了酒席,然后洞房。因为他们家怕我报案,我妈也担心我以后再也没法嫁人,就决定让他娶我。我答应了。我要是没有答应,多好啊!”
祝曼青叹了口气,却剧烈的咳嗽起来。苏醒觉得毒品已经毁了她所有的器官,包括肺。
等祝曼青咳嗽稍停的时候,苏醒悄悄打开了录音设备。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莫名的指导,至少这是一个人的临终遗言。也许将来有一天,这些话应该让祝宁远听见。她想起委托书的内容,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缓过一口气,祝曼青疲惫的闭上眼,却依然继续说了下去,“结婚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骂我是个贱人,说他只是想玩玩却不得不娶我,现在成了朋友们笑话的对象,都是我的错。他的力气好大,往死里打我,骂我,折磨我,最后还把我剥光了赶到马路上,说什么特价优惠大酬宾,五块钱玩儿一次。”
苏醒手脚冰凉,忍不住问道:“你、你跑不了么?”
祝曼青微微摇了摇头:“我被拴在路边的路灯杆上,像条狗一样。连眼睛都不敢睁,还跑什么?”
苏醒做过家暴案,但是像祝曼青这样的,也是第一次听说。都说“一床锦被掩风流”,可被子里面的龌龊和血泪并不能消失!
“后来我妈来了,把我接走了。我就开始告他!”祝曼青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皮也慢慢的擡了起来,有些激动。
“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他们都看见了!可是,没证据!”祝曼青开始流泪,哽咽,“没证据啊!!!他们家到处讲我坏话,说我勾引他,说我是出来卖的,说我讹诈,还去派出所报案说我勒索他家!”祝曼青微微的摇着头,神情不堪,“我妈也不行了,没几天了。可能是老天也见不得那个混蛋得意,居然让我怀孕了!我生下了孩子,就是祝宁远。”祝曼青忽然狞笑了一下,“你知道他们说祝宁远是婚生子的时候,我怎么说?我不承认结婚了,我让他们拿出证据。他们没有!就连结婚那天晚上,他对我做的,都是强奸!强奸!”
苏醒毫不怀疑,若是祝曼青此时多一分力气,都会用力的去砸那个想象中的混蛋!
祝曼青只是在床上颤抖了一下,她所有的生命力只够做这一件事了,然后便是大口的喘气,脸上的红晕越发的不正常。
良久,祝曼青才平静下来,睁开眼直视着苏醒,说道:“宁远很聪明,从她懂事我就在教她怎么照顾自己和妹妹。本来想给她们找个新的身份,但——算了,至少政府会保护她们长大。但是这笔钱我只相信你。苏律师,我一直看着你,我知道你懂我们娘仨,你懂的。所以,你不会拒绝我!”
祝曼青肯定的说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苏醒。
苏醒紧紧的咬住下唇,依旧迟疑着。
“你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告诉宁远和宁靖——她们的妈妈是个人。苏律师,我相信你会让这两个孩子不自卑,会让她们挺起胸膛做人!对不对?”
苏醒颤抖着,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挺起胸膛做人,不正是她努力在做的吗?
或许,这也是祝曼青一直渴望却已经放弃,但拼尽余生也要留给下一代的机会吧!
祝曼青睁大了眼睛,枯瘦的手勉强伸到空中,像冬天寒风中摇曳的枝叉,向苏醒伸过去。苏醒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握住它,试图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但入手一片冰凉,一直闯进苏醒的身心,冰的她打了个激灵。
祝曼青紧紧的握住苏醒的手:“你知道这笔钱该怎样交给两个孩子,我相信苏律师,我只能相信你!”
苏醒终于点头,重重的点头,然后用空着的右手在文件上签了字。
这是一份委托苏醒代为管理一笔资金的合同,约定当两个孩子分别满25岁之后,由苏醒根据合同附件规定的问题向两个孩子分别发放调查问卷,得到符合附件规定的答案后,才能把资金转给两个孩子,并且规定了具体的金额。
这份委托合同,确切地说这更像一份信托合同。虽然对苏醒来说是第一次见,但合同内容措辞精准,详细全面,绝对出自专业人士之手且经过反复斟酌,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做成的。苏醒猜测应该是祝曼青早就准备好的,但她何时、找谁去准备的,苏醒没有问,祝曼青也没有说。
根据合同内容,苏醒只要保管一份遗嘱到两个孩子分别满25岁,然后在她们年龄届满那一天,让她们回答合同附件中的一个问题答卷,由苏醒根据另一份附件的提示判断孩子是否符合继承合同项下财产即可。如果孩子不符合——那么财产将归苏醒所有!
这简直是考验受托人良心的一份合同。受托人必须以自己的人生经验、良知和同情心同理心,去判断孩子成长的状况。同时,还要面对受托人自己人性中的贪婪与懒惰。
所以,这里面的关键是选择谁做受托人?
从祝宁远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来看,祝曼青很早就把苏醒列为观察对象进行考察。也不排除祝曼青还考虑过其他人,但是今天在弥留之际把苏醒叫来,应该就是她考察的结果了。
当然,若孩子成功的被送样到国外,获得新的身份,在全新的环境里长大,留在国内的这份合同大概率不会交给任何人。充其量就是由一个律师作为遗嘱见证人,在孩子达到一定年龄后,向孩子宣布遗嘱,由其继承财产继续人生。那时候,这些问题对正常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有健康心智和另一种不相关身份的人来说,不过是读一个别人的故事,体会母亲的切切爱意,明白自己被送养的真实原因,弥补人生的一个遗憾。
但是现在送养失败,祝曼青就不得不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把关,让孩子带着原来的身份,在多种不确定因素下成长起来后,确保这份巨款不会成为孩子走向更糟糕人生的另一个开始!
不得不说,祝曼青准备的非常充分,就为自己的死亡做好了各种预案。以至于从祝宁远带人抓到人贩子知道送养失败,到生命弥留这短短几天,就可以立刻安排好后事。
什么叫向死而生?就是祝曼青这样的。只不过她的求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苏醒也明白,祝曼青此举不过是最差最差的结局里孤注一掷的赌博。但是她总觉得,今天这份委托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她也不知道今后会承担起怎样的责任,会有怎样的变故?但是今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呢?就像她春风得意做着律师的时候,从不知道接完电话之后的几个小时之内,自己会变成受害人,然后成为众人皆可侮辱的对象!
既然不能预料,那就不必费心。
谁又不是向死而生呢?
为自己为他人,唯有尽力,但求无悔!
扫了一眼合同的内容。
这笔钱金额惊人,祝曼青怎么得到又是如何攒下来的,苏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从祝曼青给出的这份合同内容来看,显然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措辞严谨考量充分,那么资金的来源应该也是看起来清白的吧?
仿佛看出了苏醒的诧异,祝曼青指了指苏醒的兜。苏醒尴尬的关了手机录音,并出示给祝曼青看。祝曼青并没有露出责怪的意思,反而伸手示意苏醒靠近自己。
苏醒下意识的看了看门口,高崖和佟子斌在外面等着,然后把耳朵凑近了祝曼青的唇边。
祝曼青低声说:“这是那个混蛋欠宁远的!”
苏醒的眼睛倏地瞪大。祝宁远的父亲和毒品交易有关,难道这笔钱是——
祝曼青嘴角勾起,轻轻点了点头:“放心,没事的。那个混蛋永远不会给孩子添麻烦。”
这笃定的神情——苏醒想起关于祝宁远父亲下落不明的调查结果,难道是——
祝曼青道:“他欠我的,已经还了。我茍延残喘到现在,就是为了让宁远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正正经经的活下去。”
苏醒慢慢的直起身子,她说的是宁远,那宁靖呢?她每次保外就医在做的事情,就是为了这笔钱么?
祝曼青道:“我本来想把宁远和宁靖送到国外,找个好人家生活。没想到还是被人骗了!幸好孩子机灵,才没铸下大错。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福利院就福利院吧,等他们长大了,至少还有一笔钱可以傍身。但是,如果孩子没长好,苏律师我也不能让这笔钱害了她们。你懂我的意思的。”
苏醒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问:“那宁靖的爸爸……”
“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了争取留在监狱外面的时间随便找个男人怀上的!”祝曼青淡淡的说,“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的恩人。宁远帮我惩罚了那个混蛋,宁靖让我有时间安排好后事,我是迟早要死的人,这世上我不要任何人欠我,也不会欠任何人。就算我死了,也要把孩子们安置好!现在,苏律师,我只剩下这一个心愿了!”
苏醒心里堵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再次点点头。
祝曼青放松的躺回被子里,闭上眼睛,露出一丝微笑,很快陷入沉睡。
苏醒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床边看着祝曼青,愣愣的,仿佛看到自己躺在那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个徘徊街头的夜里,她看到自己披头散发挂在树枝上;在卷宗案牍的缝隙里,她看到自己衣冠不整的命绝于男人身边;现在她再次看到自己,油尽灯枯,却带着解脱的微笑,准备离开人世。
两行清泪默默的流下,苏醒恍然未觉。
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活下去如此艰难?
是谁、凭什么、堵住我们的活路?
又是谁给了他们权力?
这条路如此黑暗如此艰辛,尚未看到阳光却已看尽白骨,而前路到底还有多远?
高崖小心的从窗口向里张望,却看到苏醒魔怔一般坐在床边,胳膊无力的垂下,却还在手里紧紧捏着一摞纸——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