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第一节语文课,苏拉第一次见到叶深。
叶深是扔进人堆里半天找不见的那种长相,说话轻声细语。最后一排的男生大声“报告”,说听不见,叶深便如慌乱的鸽子般道歉。
原来的语文赖老师年纪大了,身体毛病多,主动要求调到高一,才把叶深这个毕业两年的菜鸟老师替补上高三。
赖老师带毕业班的经验很丰富,熟悉高考出题倾向和作文套路,总能帮她降低错题率。除了收发作业,赖老师对她这个语文课代表的工作没有其他要求。赖老师说,苏拉好好发挥的话,是能拿个高考语文状元的,该把精力集中在自己的学习上。
苏拉不喜欢叶深,她比赖老师事儿多了,让苏拉组织早读,搞诗歌研习,在课上做角色扮演,却很少讲在阅读理解里,如何准确抓住出题者的意图。
事实上,大部分同学很喜欢叶深的教学方式,她身边的同学们多花了一倍的时间在语文复习上。
可是苏拉不是普通同学。
苏拉不在乎课程有没有趣味。再枯燥的理论她也能迅速背住,再反人性的做题技巧她都能快速掌握,她专注,高效,目的明确,就是拿高分。这是她相较于鹤市这些养尊处优同学的优势。
当叶深提出,要排个《琵琶行》课堂短剧的时候,苏拉终于爆发了。
苏拉知道如何使用自己这个状元种子的影响力,她直接向教导主任投诉了叶深。
言辞是经过了精心挑选的,她没有直接指责叶深,而是把自己科代表的工作描述得疲于奔命,还暗示着其他同学都对这种不务正业的教学方式很不满。
教导主任立刻就找了叶深谈话。
苏拉躲在窗外,听见了教导主任严厉地说:
“高三了,你以为是在高一呢?马上模拟考了,你们班的语文成绩不要了?一日为师,是要对学生的一生负责的!让他们考个好分数,就是最大的负责,你明不明白?”
叶深柔顺地接受了批评,取消了课堂短剧计划,苏拉取得了胜利。
日常的学习继续归于沉闷乏味,但叶深的诗歌研习在学生中激起了一个小范围的热情——班里有很多女生都收到了情诗。
苏拉寝室的黄美婷就是其中之一,她把收到的情诗在寝室里大声地念,一面嘲笑文字的酸臭,一面陷入无法自拔的羞涩和虚荣。
苏拉趴在床上看高考数学真题,听了一耳朵,忍不住笑出声。
黄美婷生气地质问苏拉为什么笑,她说跟你没关系,是这本真题集的答案解析错了。
寝室的女生都觉得苏拉是个怪咖。苏拉也乐于强化她们的印象。
事实是,她耻于让人发现,许多新潮而时髦的物品和理念,她都是从书上和网上读来,几乎没有亲自使用过。
来鹤市之前,她刻意锻炼过自己的普通话。来了之后,她发现,真正在班里拥有地位的同学都有能力使用更为“体面”的当地方言,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对她而言,更为安全的是,将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清高而满怀恶意地审视他们。
第二天,苏拉值日,她去倒完垃圾回来,发现了给黄美婷写情诗的男生。他趁着没人在教室,往黄美婷桌斗里塞了封信。
问题在于,他同时往三个女生的桌斗都里塞了信。她们分属于不同的小圈子,彼此很少交谈,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
男生离开后,苏拉调换了三封信的位置。
——她喜欢看天真愚蠢的人出丑。杜荔娜就是她主要的观察对象之一。她知道自己本质很坏。
第二天早自习的时候,事情败露了出来。情书擡头的称呼对不上号,三个女生交换的时候,发现了那个情圣脚踩三只船的奥秘,遂翻脸大怒,把事情捅给了班主任。
班主任在班会上大发雷霆,又把这次事件归责于叶深的诗歌研习计划。
她在教导主任面前严厉控诉叶深,用煽动性的诗歌诱发了学生的青春冲动,破坏了良好的学习氛围。
这一次,叶深很执拗,她说读诗是必要的,高考只是学生人生的一个坎,但不是全部。要过好这一生,他们还需要一颗活泼的心灵。
班主任很生气,指责叶深不切实际,对学生不负责任。这在高一倒还没什么,拓宽一下学生的知识面,丰富一下作文引用素材,可到了高三,就该贴着高考范围教学,分分必争。
争论上升到了教育理念的层面,教导主任只得两边批评,老师们也纷纷过来调停。他们劝叶深看清现实,高考就在眼前,家长对老师的期待,也是教出更好的分数,至于“灵魂工程师”,那是社会对教师职业戴上的一顶高帽,自己可得看清自己的位置。
像叶深这样性情古怪的老师,学生们背后没少议论。
据说叶深家境很好,根本不需要出来工作,家里给她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富二代结婚对象。可她就是喜欢当个穷教书匠。
据说叶深喜欢隔壁班英俊有风度的男英语老师,跟人家表白过,被委婉地拒绝了。她还厚着脸皮,和人家一个办公室办公。
据说叶深带高一的时候就组织学生搞诗社,还为此被家长投诉过,说她给学生读了些不健康的东西,什么“和全世界的人接吻”,“从乳*房吮吸快乐”之类的。
学生们喜欢她,觉得她与众不同,家长们讨厌她,觉得她有害于考试。
争论发生的时候,苏拉去办公室送作业,就站在门外。她在这一片混乱中,精准地找到了叶深瘦弱而笔直的背影。
她突然意识到,叶深也是一个怪咖,一个被他人群起嘲笑,也暗地嘲笑他人的怪咖。
叶深仿佛有所觉悟,转过头来,目光正撞上苏拉的视线。
她蓦地笑了,还朝苏拉挤挤眼。
苏拉打了个冷战。
她觉得,自己不仅被看见了,还被看穿了——
云上的学生注重仪式感,每位老师过生日,班长都会组织大家凑份子给老师订个蛋糕,再买一份生日礼物。其实,每次都是王子猷和几个家境好的同学出得多。
当天,叶深却请了病假,语文课也被数学课占了。班主任说叶老师病的有点厉害,可能要休息两天。
苏拉作为语文课代表,只好代表全班去探个病,顺便把蛋糕和丝巾送去。
叶深的单身宿舍是楼里最角落的那间,没有电梯,爬六楼还要走到走廊的最里面。
苏拉到的时候,叶深开着大门,正对着油黏黏的煎锅煎一颗蛋。
苏拉拎着蛋糕走进去,眼睁睁看着那蛋从焦黄便成了焦黑。
叶深裹着件起球的毛衣外套,脸色灰白,恹恹地用锅铲拨了拨失败的蛋,转脸就看见苏拉。
“叶老师,班上给你买的蛋糕,还有礼物。……生日快乐。”
苏拉平板地说。
叶深有点不好意思地把锅放回了灶台,拿起抹布揩着油手。
“还辛苦你跑这一趟。快坐快坐。”
“……”
苏拉环视了一圈,也没看见坐的地方。
她听班主任说过,分配宿舍的时候,叶深主动要了这个角楼的小单间,拢共不到40平米,空调还是坏的,后来她自己看着说明书修好的。
只因为这间宿舍正对着一棵高大的凤凰树,一到夏天,火红的凤凰花落满阳台。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凤凰花了,苏拉只看得见满屋灰突突的书本。两个小书架已经塞满,还有餐桌餐椅和衣柜也都堆满了书,床上也只是空出了个被窝,边角都摞着书。
叶深顺着她的目光,把自己的居室也扫了一圈,脸上现出愧色,连忙把椅子上的书移到床上,给苏拉空了个位置。
“嗨,我这人不爱收拾,这儿平时也没人来……除了我弟,咳,那孩子比我还邋遢,所以也不嫌弃。”
叶深平时就细声细气,这会儿带着病,那声音轻柔得几乎一碰就断了。
苏拉把蛋糕和礼物放在一个平整的书堆上:
“叶老师,你身体还好吧?”
“暂时死不了,放心。”叶深漫不经心地开玩笑。
“那你……吃饭了吗?”苏拉看一眼锈铁一样的煎蛋。
“正在做,可惜糊了,唉,不过应该……”
叶深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那蛋。
苏拉看出她的想法:
“都焦糊了,吃了容易得癌。”
这是阎秀君常挂在嘴上的话。
叶深遂笑:“你怎么跟个老大娘似的?”
苏拉心说,你才跟小孩似的呢!
“你要这么想吃煎蛋,我给你煎吧。”她说。
叶深很惊讶:“现在的孩子生存能力这么强?”
“我们小地方来的孩子,从小寄养在别人家,要帮着干活的。”
苏拉稍微研究了一下,遂清洗了锅具,擦干、倒油,开火,单手落蛋,一气呵成,三分钟就煎好一个油亮亮的蛋。
叶深彻底被征服了,一脸惊讶和崇拜地望着苏拉。
苏拉忽然困窘起来,抻平校服的衣角: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别急着走。一起吃蛋糕吧?”
苏拉下意识地拒绝:
“我还要回去复习。”
“可我一个人吃蛋糕,挺寂寞的。”
“……”苏拉不知该说什么。
需要别人的陪伴,这在苏拉的意识里,是很丢人的事,可叶深说得理所当然又可怜。苏拉没见过这样的人。
“你陪我吃蛋糕,我再给你讲讲你上次模拟考的作文为什么扣五分。”
“……行。”
利益交换是苏拉听得懂的。
她坐下了。
“我可能是小脑不发达,手残,你来切蛋糕吧。”
作者有话说:
万民啊!拥抱在一处,和全世界的人接吻!弟兄们——在上界的天庭,一定有天父住在那里。
……
一切众生都从自然的乳*房上吮吸欢乐;大家都尾随着她的芳踪,不论何人,不分善恶。
——《欢乐颂》席勒
明天不一定更,如果更就还是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