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荔娜和宁夏在海谷村村委办公室里和病床上的苏拉连线。让她们意外的是,网速居然飞快,从语音会议切换到视频会议毫无障碍。除了徐芳祖孙和村支书,还有许多村民挤到村委来围观。他们听说对面是个挣很多钱的大律师,也不管什么计费时长,七嘴八舌地问问题。
村民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什么老公打老婆,老婆打老公,儿女不给爹妈寄钱,爹妈不给儿女盖房,寡妇和叔伯抢宅基地,等等等等。视频会议连了大半天,直到村支书说苏律师还病着,才告一段落。
在那之后,海谷村的村民还经常托徐芳找苏拉和宁夏提问,能在电话里解决的,她们就立刻解决,解决不了的,就指引村民去县城的法律援助部门咨询。
一开始,苏拉是有点不耐烦的。村民没有付费意识,他们觉得一句话的事,律师往往要花费大量时间了解情况、解释和分析。
但是久而久之,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感受。
鹤市的律所多过米铺,随便一个小案子都有十几个律师来抢,像医院和拘留所这种容易接触案源的场所,总有律师常年蹲点。而陵县这样的地方,却是一片饥渴的沙漠。
郑永明总说苏拉不读博,是急着赚钱,这是不清楚内情的说法。事实是,她的导师不肯收她。
老太太原话是这样的:
做学术不是象牙塔里的隔离实验,尤其我们家事领域,要推动理论发展,你得先懂得现实,理解咱们中国的老百姓对家庭的期待是怎样的,而中国人的家庭法,又应当如何满足中国人的期待。你这个孩子,为人太冷,对家庭的概念也很模糊,按这个标准,你在我这儿,硕士都毕不了业。
苏拉在和海谷村父老的对话里,触及到一些最本真的思考,更找到了久违的成就感。
她幼时在榴城长大,自觉自己生活的世界封闭而狭小。那时,她觉得鹤市这样的大城市,才是更大的世界。
现在她才明白,鹤市也不过是一个小世界。
海市、鹤市、陵县、榴城,它们同属于一个世界,忧戚与共,血脉相连。
杜荔娜惊讶地望着苏拉:
“你……要去多久?”
“服务期初定一年,期满后再看,也许会更久,也许到那时,我又有新的想法。”
“可是你不在的话,我……”
杜荔娜忽然焦虑起来。
苏拉握住她的手: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最初,她听从杜宇风的安排,回到鹤市,是为了赎罪。
现在,杜宇风的遗产已经分割完毕,信托运转良好,之前和杜荔娜协议取得的8%股权分红权,苏拉已经转入了一帆的员工持股计划。
她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娜娜,想想你过去一年完成的成就。就算没有我,你也有能力自由地走你想走的路。”
杜荔娜默然了。
苏拉说的对。
这一次的分离,她并不恐惧。和父亲离开时相比,现在的杜荔娜,已经是崭新的自己。
“苏拉,虽然我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你,但是……”她欲言又止,终是鼓起了勇气。
“不管你走到哪儿,你都是我姐姐。”
苏拉先是一愣,而后,细长的眼眸中亮起温柔的光。
“嗯,不管我在哪儿,你都是我妹妹。”
杜荔娜微笑起来。
半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告诉林渡了吗?”
苏拉怔了怔。
“……还没有。”
杜荔娜涌起对林渡的同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就这两天吧。”——
后来,郑永明说起那桩绑架案,提到最初报案的时候,警察是把调查重点放在苏拉身上的。这不奇怪,王子猷是第一报案人,警察也是抽丝剥茧,根据掌控的信息一步步追查。
郑永明说,林渡接受询问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斩钉截铁地说苏拉不可能是罪犯,还说她一定遇到了危险。
苏拉后来问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林渡遂笑:
因为,苏拉女王,你已经被我看透了呀。
从被王子谦绑架,受伤手术,到住院康复,林渡始终陪在苏拉身边。他知道她忙于徐芳的抚养费诉讼,忙于杜荔娜的离婚和遗产继承事宜,忙于处理一帆的各项事务,所以,他没有急着要求她重新定义两人的关系。
苏拉知道,林渡一直在等她。
在此之前,苏拉从不和别人解释自己的决定。可现在,她害怕自己的直白再次伤害林渡的感情。
她怕他开口挽留。她知道自己不会改变主意。
她怕他再次对她失望,却也怕他无动于衷。
由此可见,感情实在是种负累。
她给林渡打电话:
“你明天有空吗?”
电话那边很吵闹,音乐混杂着交谈声。林渡快速地远离人群,来到一个安静的环境。
苏拉能想象到他迈开大长腿,穿过人丛,钻进角落的样子。
林渡听起来心情很好:
“女王大人有何吩咐?”
“想请你吃个饭。”
“这么正式?”
“嗯,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对面沉默良久,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我需要准备点什么吗?”
他意有所指,她弯起了唇角:
“准备一个好身体。”
调戏人的反被调戏,林渡气呼呼地说:
“那我今天早点睡,养精蓄锐。”
“你每天都应该早点睡。”
“……”
就不该和律师做口舌之争。
他静了一下,嗓音微哑地唤她:
“苏拉。”
“嗯?”
“我可以现在就去找你。”
苏拉发出口风琴般悠扬的笑声。
“你还是专心演好败家子吧。”
今天是恒茂的三十周年庆晚宴,林茂生在晚宴上宣布退休,把恒茂董事长的职务移交给林渡的二叔。他的冠心病比第一次发作的时候严重了不少,再不休养,就该上支架了。
这也就标志着,在让林渡接班这件事上,林茂生和钟晴彻底死了心。
林渡把今天的晚宴视为人身自由的起点,不仅亲自出席,还按照钟晴的吩咐,吹了个胶丝头搭配西装三件套。
他扯着紧箍的西装马甲,对苏拉抱怨:
“我发誓,今后只有两个场合能让我这么穿。一个是你的婚礼,一个是我的葬礼。”
苏拉又格格笑起来:
“那我现在就给你吃个安心丸。无论是我的婚礼,还是你的葬礼,你都可以怎么舒服怎么穿。”
“……”
晚宴里的人生喧嚣忽然都消失了。林渡听着苏拉的笑声,心脏起伏,如金巴兰海滩上的潮声。
他知道她听懂了,却害怕自己听错了她的意思。
“苏拉,我想现在去找你。”
苏拉又笑。
林渡开始在脑海里幻想一个甜甜暖暖的苏拉。
“别了,我有个越洋视频会,马上开始,估计要开四五个小时。”
“……”
“你好好见证你的自由,我们明天再见。”
林渡只得喟叹一声。
“明天见。”
越洋视频会议果然符合苏拉的预期,开了五个小时。当事人是个旅居法国的陪读阔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老公,说他在外面有两个私生子。
当事人陷在情绪里,根本不考虑两边的时差。律师的团队小群里发了一连串哈欠的表情,快赶上斗图大赛了。
这个案子苏拉没打算亲自跟,视频也有录像,但她还是做了重点记录。苏拉相信自己第一时间的思考,到案件后期,细节已经烂熟于心的时候,团队反而容易出现集体的意识黑洞。
她刚关了会议软件,电话铃就响了,是个陌生手机。
推销、诈骗、中介,一般不会在半夜两点打电话。这种情况,往往是刚被出警抓了的当事人家属。
苏拉接通了电话。
对方的声音颤抖,像一苇飘荡的草。
“苏律师?”
“我是。”
“你之前说过,等我自己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找你……”
苏拉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对方声音有点熟悉。
“您是……”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会坐牢吗?阿渡他不能知道,你别告诉他!我不能……”
苏拉心中猛地一突。
她知道对方是谁了。
执业多年的心理素质勉强压住了忧虑,苏拉镇静地问:
“钟阿姨,你现在安全吗?”
“……安全。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报警……阿渡以后怎么办呢?阿渡……天啊……我对不起阿渡……”
苏拉平缓的声音从钟晴的手机话筒中传来,如同海上肆虐风暴里,灯塔的微光。
“没关系,我在这里,我知道怎么处理。”
“我会尽全力,保护你和林渡。”
钟晴呜咽起来。
“现在,深呼吸三次。一……二……三……”
一分钟后,钟晴终于平静下来。
“钟阿姨,告诉我你的位置,我现在过去找你。”
“我在……湾畔酒店,2888号房间。”——
十分钟后,苏拉抵达了湾畔酒店2888号房间。救护车比她先到,进门的时候,医护正用担架擡出一个人。
这是一间豪华套房,内间的咖色地毯大片濡湿,水渍上散落着白瓷碎片,还沾着腥红的血迹。
钟晴痴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看见苏拉进来,如梦初醒地站了起来。
她的第一句话是:
“你没告诉阿渡吧?”
“还没有。”
苏拉握住她的手。
“钟阿姨,这是一份刑事案件授权委托书,签下以后,我就是你的代理人,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钟晴颤抖着签了字。
“现在,我需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
钟晴的眼泪再度流下来。
“……我可能,杀了阿渡的爸爸。”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