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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方岛 > 譬喻

    五婶嫁过来没多久,男人便给抓了兵,从此音讯全无。

    她一直独自过着。老人们都记得,当初她是爱俏的。男人留给她一栋草顶屋子和那棵苹果树。每逢春暖花开,她也会摘一朵插在头上。等花败了结出青疙瘩,院里又开大烟(罂粟)花了,她闲不住,兴许天天会掐下两朵戴着,一红一白。

    五婶黑脸盘儿,长得身高马大的,生就两条男人的胳膊,虽然她天天插花戴朵的,但不怎么好看。

    那时一遭兵灾,村里的姑娘媳妇都东躲西藏,只有五婶坐在当院像是个贴错了的门神;脸上也不抹锅底灰,乌发之间插着两朵大烟花,一红一白。那些乱兵抬头一见,不知怎的一个个都拖着枪跑了。

    大伙儿都服五婶的胆量,临走就把粮食存在她那儿,知道一颗也丢不了。

    有回两拨乱兵在村前打起来了。枪子儿爆豆一样响了一天一宿,伤兵全抬到赵家大院里,断腿断手据说也堆了一堆,老百姓自然都跑了,连个帮忙的也没有。部队里有一个医官见了五婶,就好说歹说把她请进了大院,让她当下手。她屋前栽的那些大烟花,都被乱兵们连根拔起,也拖进大院里去。

    等战事平息,村里人发现五婶囫囵着走出院门,全身是血星子。五婶的身架儿好像矮一截,脸比过去更黑,而且还学会抽烟了。

    从此,那苹果花、大烟花年年开,年年败,五婶再也不戴它们了。

    光阴荏苒,五婶那间房的草顶已经由黄变黑;她男人当年造门洞时,不愿意新媳妇进出低头有意打得高高的,现今这门洞一年年地矮下去,五婶的个头仿佛也年年地矮下去,所以进出仍算方便。五婶当初替赵家种地,算的是男工,现在入了生产队,做些装草上粮囤的硬活,挣的也是男人工分。

    苹果村一年比一年强,春华秋实,仍然是新崭崭的。

    后来,村里住进些学生了。学生们是识字的,但不懂过日子。女学生肚疼男学生牙疼便没有办法。五婶就掐开大烟花梗的白浆,抹在烟卷上给他(她)们抽,果然就不疼了。学生的房东很得意,说这些房客只会糟蹋,说他们的牙膏实际是治头痛病的,脑门抹上一点儿,倒是凉飕飕地解火。

    学生就笑了,送牙膏给五婶,但她不要。

    这些大孩子们,既不会挑水,也劈不开木柈子。五婶就时常来帮忙。她当年的陪嫁,只是一副水挑和一把柴斧,虽然男人去后就不见用过,但现在拿出来仍是新的。她挑水或者劈柴的时候,老人们说,瞧,五婶刚过门的时候,就这样的。这娘儿们当初可有力气啦。

    五婶是个捏不住针线的笨手。要缝衣裤,她只能去找三儿娘,瞧她的眼色。有天,黄鼠狼掏了三儿娘的鸡窝,咬死四只,存下的一只母鸡被撕开了鸡嗉子,一扑腾吃下肚的粮食粒都撒在地上,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三儿娘很伤心。五婶问她要了针线,两腿夹住鸡先缝了嗉子,后缝胸脯,很干净利落,直把三儿娘惊得说不上话来。

    不知能活不能活。五婶这么说,同时黑脸就红了一块。

    不久,母鸡就满院觅食,到春天它还抱出一窝鸡崽了。

    那些天大伙都跑三儿娘家串门。议论说,人要是有了红伤,怕也能治。于是又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赵家大院了。以后有伤筋动骨的,不用颠十里地去大队找啦,村里有现成的大夫。他们说。

    庄稼人不比乱兵,太平得很。但到翌年,木匠修大车时却给压伤了。大伙好容易把他架到五婶院里,可是她不给看,躲在屋里就算完了。木匠的老婆是个泼货,以为五婶拿架,撩开门帘滚翻了乱骂,呼天抢地似的。五婶坐着不动,后来像是烦了,走过来轻轻一抓提起那个娘儿们。五婶的力气全凝在骨头里,外表是看不出的,她跨出屋子,随便就把手里的女人扔在苹果树下,像扔下一只小猪羔子。木匠老婆头倚着树根,衣襟开了也不知道,傻子一样四仰八叉地躺着。五婶走到木匠身边,抓住木匠透亮的红胳膊,轻轻捏了几把,木匠没有吭声,却已经疼出了泪星子。五婶说,没有伤着骨头,白憩一阵自会好的。她说话的声音很耐听,很软,说得众人一声不吭。大伙觉得五婶的手已不像老太婆那么粗糙,摸在那条红胳膊上,滑溜妥帖,没有一丝声息。那手背是棕黑色的,好比出屉的黑面馍馍一样结实饱满。

    众人都退了下去。当时谁都不会去想十里地外的那个大夫,都死心塌地地佩服五婶。没过多久,木匠就复原了。提得起那把二斤四两斧子,想劈可劈,要抡就抡,无所顾忌,人人都捧住那条胳膊端详。这鬼娘儿们了不得。木匠老婆逢人就夸。木匠注意到五婶焦黑的房顶,打算帮着修修,但他老婆就恼了,她含着长牙,身子猛地一扭,木匠就不吭声了。木匠以后还是感激五婶的,自打那天老婆露着肚子,四仰八叉地躺了一回,三年里她再没有犯过疯。

    五婶看伤的事儿,谁都记挂着,学生们也提起,但五婶却不愿意听,说这是没法子瞎蒙的,是跟原来那个医官学的。这样说的时候,黑脸又慢慢地红了一片。

    据说正骨的高手,都是这么摸的。

    村里就这么一棵孤零的苹果树,暮春花开满枝,粉嘟嘟的香雾衬着五婶黑旧的小屋,特别地扎眼。五婶没事就待在树下,犹如当年丢了男人时那么兀自坐着。苹果花儿短命,早放的早落,小风来时花瓣如蝶翅一般飘飞下来,地上一片粉色。院里堆着乱柴,附近罂粟的点点绿芽已经绽露出来,一切都明白无误,只是不知五婶在想些什么。

    苹果一个一个端正地挂着,

    显得很大很俊。

    据说树是男人小时所栽。每至夏末秋初,果子多且密,孩子脸一样红彤彤掩映在绿叶里。然而自打五婶不戴花的时候起,也就不吃果子了,收下后只是挨家送给村里的娃们去解馋。

    这年,树上的果子还青涩着,栓柱这贼孩子就去摘,他攀住一个大枝杈,双脚刚离地,不料喀嚓一声,那树杈坠裂了,斜靠在房檐上,不像原来的模样儿了。

    五婶只得去打了伤枝的果和叶,在屋里取出一副发黄的木片,一团泛灰的纱布绷带,让栓柱爸帮忙,夹在断杈上扶正,团团用绷带绑紧,再捆上草帘。五婶干这通活儿慢慢地,纱布条层层绑成个人字花儿,像是打个绑腿似的。

    当晚,她在树下坐得挺久。树在院里立着,一半的枝丫迎风沙沙作响,绿叶间,半大的青疙瘩在黄昏里直眨眼;另一半却打秃绝了,打了果子,挺着空空的光枝,残剩的那些个败叶蔫着,铁片儿似的。月亮冒上来,五婶的人样儿变得又窄又瘦,脚边的身影却越拉越长。她一手摩挲着树干,伴着粗糙的声音,整棵树像只得是打颤。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后来,秋风吹下落叶,树下是半有半无。冬天起早望去,半树的枝子挂了银毛霜,另一半也是稀稀拉拉的霜花,估计断枝是活是死,由不得五婶。下雪时节,五婶的肩头白花花一片,绑着树的那截草帘也肿了。

    栓柱爸经过这院落总是低眉顺眼,怕五婶会说些什么,栓柱爸觉得孩子也不是有意的,现在不管能不能活,明年一定挑个日子给五婶修房,那房顶怕是漏雨。再不拾掇,坯墙就得泡酥哩。

    翌年春天,苹果树涨饱了水,枝子绷得有些发亮。等小风儿吹着笛起了两遍晨雾,它就悄悄地抽芽,伤枝也冒出些嫩绿,细密得很。整棵树身悄悄散发出香气,一阵浓一阵淡,使大伙儿纳闷。——不开花这是哪来的味儿?老人们嘀咕着,觉得糊涂,然而那香味儿真像是飘来,认真去嗅,却是没有。

    见它的鬼。大伙儿说。等树抽叶放蕾,半树依然是粉色带紫,接活那一半,花儿粉中带些儿紫,大朵大朵咧嘴,远远望去,如云霓浮动,特别招引蜂子。当然,这色儿,这味儿更招人。

    开花的头一天,有人看见五婶笑了笑。老人们说这是五婶当年嫁人时的笑容。记得她男人当时摘了一朵花,踮着脚尖给她戴上,五婶现在的模样完全和当初一样啦,她的黑脸映着满树光彩,身高马大。她恐怕还能嫁人吧。三儿娘对她说,你就摘几朵戴吧,这花儿俏。

    五婶回屋去了。

    栓柱爸逢人竖大拇指。这娘儿们算是妙手回春。了不得。不过一直到入夏睡凉炕了,他仍然没有提起那桩修房的事儿。

    夏末之际,五婶扯开树干上绑着的那些东西,两个木片子就滑下了。断茬照例是糊了团牛粪,变成一个黑溜溜的硬瘤子,很触目惊心,但树上挂的果子倒是个个可爱,红润红润的,和另枝上的那些果儿差不多少去,树显得歪斜了。风儿拂得滞重,苹果树像壮汉挑担一样地摇摆,扎实而带着点韵律。看样子,树算是好了。

    从城里来的学生们已在村中数载了,日复一日随日头作息,都开始不耐烦。等后来,听说邻村有人病退回城去了,各人的心思就挂上了脸,零散地回城去憩着,一住就是三月半年。回村的几个,大多胡乱地度日,他们不让五婶担水劈柴。五婶就此极少走动。大概干习惯的缘故,她只把院里的乱柴尽数翻出来劈——这大都是当年男人存下的,粘在泥地上一动就黄烟四起,已经不堪斧斤,朽若粪土。

    一连数日,黄昏都有劈柴声响,劈下的柴齐齐码在墙边。五婶肩膀宽阔,柴斧划出道道的光,不费吹灰之力。老人们纳闷了,难道这娘儿们才想起过日子么?自她丢了男人之后,可没有见她这样有条理。

    只是,五婶的房不行了。南房顶生了硬秆草,北边坑坑洼洼长满苔藓,比鞋底还厚。

    那些学生,倒有五分钟火候,某天便打算给五婶去修了,得知修房缺草立刻涌到野地里去割,然后一窝蜂地背回来。

    盖房顶首推苫草,麦草次之,为的是草秆硬滑顺水。抹了泥,草茬朝外层层铺开压实了,用大钉板拍三遍梳四遍,去尽草毛,脊头用草辫编紧,横平竖直才像个房。而这帮孩子是直着腰用钐刀割下的乱草,只能铡了喂牛。

    学生的火候褪下去,谁会用这大钉板?

    九月,正逢队上修土豆窑,有个学生灰着脸从城里回来了,木匠就领他去帮忙。这孩子像有什么心事,无精打采,结果被一根大柞木料砸断了腿。木匠觉得这小子挺怪,像是在等那根木头慢慢往脚上砸,八成是在城里吃白面吃傻了。木匠把他放在大土筐里,肩上套了筐绳死命往五婶家奔。学生流着黄汗,见了这个去路,就喊爹叫妈不肯见五婶。木匠哪里肯依,气喘如牛地拉套,脚下生风。

    那时,五婶正在苹果树下立着。树叶已经稀疏萧杀,梢上剩的两个老瘪果子乱晃着,很不安分。五婶听见喊声,脸就像那瘪果一样皱得深了。她的眼迎风便掉下泪珠,一颗一颗昏沉乌黑。等大伙闻声进院,树下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大伙久盯着门洞,久不见帘子动弹,几个性急的就领头进去……

    大伙看见五婶坐在炕角里。屋子很暗,大伙开初都把她的肩膀看作了她的头脸。身子不高,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众人的脚下。多少年大伙都没进这屋了,见这景象,确实惊异得很。

    不会。五婶说。我上回是瞎蒙的。

    三儿娘回口唾沫,小心地去扯。

    进来的学生也说了段文明话儿。

    五婶动动身子,没吭声。

    木匠从人缝里挤过来,嗓门带着哭音。他疼坏了,时辰要紧。

    快请快请。栓柱爸弯着腰说。这个腰牵扯了大伙,于是又弯下了几位。

    ——当年遇上兵爷,村里人也没这么干过。

    渐渐,大伙听见一个细小声音沙啦沙啦地说,好吧。黑房顶和黑房墙也都好吧好吧地应着。那黑女人欠起身子,在蒙灰的炕柜里掏出些暗布条子,以及几根木片儿。炕柜里看样装了不少这类东西,大伙知道那都是治乱兵的夹板,似乎她掏不完扯不尽那样。大伙鱼贯出来,吁着气。

    目睹五婶治伤是不平常的。谁都觉得恍惚身置梦中。五婶让那学生闭眼抽口烟。木匠递火,瞧着他的亮汗珠子。五婶嘱咐那句话时,仿佛在重复当年的声调,听起来珠圆玉润。五婶俯下身子,腰肢灵活柔软,十指掐住学生的裤腿,嘶啦一声,就将裤筒一直撕到腰眼,纵里分为两半。那是条城里正时兴的黄屎色难看的结实裤子,是条挺新的好卡其布裤子。好好儿这么给毁了,谁见了也可惜心疼。五婶为什么不试试脱下,这是条好裤子。大伙看见红亮亮的大腿上面,五婶黑油油的手柔滑无比。五婶的手背消失了皱纹,很结实饱满地在红亮亮的大腿上滑动,没有一丁点声息。五婶后来拿起那副夹板时,栓柱爸就上去帮忙。大伙儿呆着,脸上像长着死肉,十几双眼只顺着一匝一匝缠动的纱布条看个不够。五婶的手指玲珑轻巧,系上的结子也像是喜盒上用的联心结,好端端地不松也不紧,看上去顺心妥帖。

    送大队去吧。五婶说。

    周围都睡醒一般咂嘴,唧唧哝哝的,梦还套着梦似的,觉得身条子软怠。学生们好一些,帮忙抬人抹汗。三儿娘小步儿跟着,说等会送个棉花套来裹着。树需保着,人当然更得仔细了。

    结果没有抬到大队去。

    这也对,据说那边的大夫只碰过熟猪腿和老婆的腿,去了还不是误学生。

    大伙想起五婶时,她已经回屋去了。那门帘纹丝不动,像是百年都没掀过的模样。

    支书说,救人是积份高德,回头给她算些工分吧。

    当天晚上,学生的腿就如木头一般又圆又硬了。脚趾都四分着火烧火燎。三儿娘用五婶给的大烟果煮水灌了他几口才像是安定了些。窗外黑若锅底,有老妇呜呜的哭声传来,但步出门外细听却是万籁俱寂。五婶的苹果树在风里摇晃,两个老瘪果子在梢上不定地动,钟摆似的,瞧得人心里涌来无名的烦恼。

    不久,学生的腿慢慢消肿了,脚趾可以并在一处,也能上下活动,但他的面孔却始终沉着。自从回村到现在,他那面孔一直如此,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村里都说五婶是个好女人。支书因为事多,忘了记工分的事情。

    下了初雪,学生都回城去过年,伤脚的那位也被架上马车一块走。木匠送他一副白木拐子。三儿娘说,好生在家待着,路上小心那棉花套子呵。学生们都像家鹅一样地点头。

    车轮压紧嘎嘣脆的雪,远去了。五婶没有出来送别。五婶的黑房顶在雪中仍不平整,冒出的烟,高的像她的影子,矮的很像她自己。

    这房怕经不住了。支书说。二十多年没有男人拾掇,明年都去帮忙吧。大伙听罢,应着,家鹅一样点头。

    大雁齐整整排阵回来,学生们也零星地返回村子。只有伤腿的那位久不见影儿。仔细打听,大伙都歪头蔫脑,像是吃了耗子药。

    ——学生的脚废了。学生去城里的医院瞧过。见了大夫,学生们还讲了一通五婶的能耐本事。大夫看了夹板,照下相片,就恼了。大夫说怎么回事,这是顶次的“临时救护法”。

    听者都不甚明白,面面相觑。

    你们村那个土郎中,准在旧军队混过,大夫又说。

    ——腿骨错位,并且长了增生层,必须弄断了重新再接一遍,还必须钉一些钉子。即使如此,他的腿也得瘸。

    木匠很惊讶地插话说,这大夫是木匠出身吗,板凳腿才钉钉哩。

    做妈的也没有号两声?三儿娘问。

    ——人家只叹口气。病人竖在那儿卖呆,不知在盘算啥。

    这时候,村里人再回头去看五婶的院子,看苹果树。脸都绷得紧紧的。

    尽管苹果树孑然一身,却无忧无虑,独自开,独自谢,孤芳自赏。花开自然亮堂了不少,但荒草蔓生,五婶没有精神动锄耙。她变得呆呆的,看上去愈发地黑了。

    不久,三儿娘的鸡窝又遭了黄鼠狼。七只鸡死了两双,另外的都咬个半死。三儿娘这回没有号,也没有拍大腿,她把鸡装在篮里挎了十里地去请兽医站治。说好了两天去取,可是,叫花子没有隔夜食儿,这三块活肉,当晚就被兽医炖了花脸蘑菇了。兽医一边嚼,一边还想着三儿娘,认定了这娘儿们对他有意思。

    五婶的破房受不住雨,东山墙吃饱水坍了一块,不久,五婶把锅坐在院里开饭。苹果树像把大绿伞,护着这黑女人,把她的身子和长长的黑影遮得斑斑驳驳。天气热,她一直待到三星偏西才回屋避避露水,让那棵树独自立着。

    村上的人都不知道五婶房漏,不知道五婶总在外头熬夜。支书近来闹眼病,三尺开外就成了雀蒙眼子,非但看不清,还怕光。

    临近秋天,学生瘸回村子了。学生的身架子全变了,迈一步,屁股就搬得很勤快,他换了一个有橡皮头的单拐,可以借螺丝升高放低,使得木匠自叹不如。拐杖划动得十分灵巧,一路上没有沾着烂泥或者马粪,这又使三儿娘感慨万端。这孩子为什么现在才灵巧呢?要是当初躲过那木头,就不会安这三条腿啦。村上的人都涌出来看他,发现这学生脸蛋白胖,现在挺高兴。

    一个人生生地多了条腿儿,能走成这样,也真不易。大伙叹着,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五婶的院子。

    学生摸出几张有红戳的病退信递过去,支书小心地掖好了,也顾不上得没得雀蒙眼,一溜烟去大队签字画押。

    村里人都知道那学生特意去瞧过五婶。五婶那天不知怎么早就守在院里,她见到了这个三腿人,就像树木一样立着不动。学生也立在她面前,眼泪一颗颗地滚落下来,洁白透明地爬过白圆的面孔,挂在白下巴上。这时候,五婶的眼睛里也流出暗颜色的眼泪了,吧嗒吧嗒,很响地掉在院地上……

    到了学生临行前的一天,学生掏钱请了些乡亲。酒过三巡,他说起想请各位替五婶修房的事儿。大伙儿停止嚼动,嗯啊地摆弄筷子,后来就挖脚丫搔肚皮儿,不吭声了。

    学生千恩万谢,总算是回城了。

    转眼,就到了五婶收果的季节了。苹果一个一个端正地挂着,显得很大很俊,但是五婶没有去摘。入秋院里挺凉,她已经把锅支回屋里很安静地待着,不出屋,不劈柴,也不扫院子。院中熏黑的灶炕,张着黑口看住高悬的红果,巴望它们快掉下来。

    ——今年大伙都疏忽了这些苹果。

    有一天,苹果真的开始一个一个落下来了。苹果着地的声音非常微弱,后来却很响,叭叭的。空气是甜的了。村里的狗都停止吃屎,大声地狂吠了。公鸡母鸡也双双飞过三儿娘的头顶,红脸站在房脊上。那声音像是很奇怪,撞着心似的。大伙儿发现后,呆呆站在近处,看苹果树落下苹果的景象。院里飘来一些甜味儿和酒气,像是酒坊蒸裂了锡锅后散布的味儿。苹果浑同一个一个的蜜酒罐子,落地发出声音碎开。地面上的果子烂了,淌着粉红的汁水。苹果树下有红艳艳的苹果皮和泡沫。片片红果皮动弹,很好看的样子。五婶那对生锈的水桶,那把长锈的柴斧也落上了红果皮。地面上除了果子以外别的任何颜色都不起眼了。苹果树立在那儿抖,叶子沙沙作响,沙沙摇摆,很有点韵律……

    人们望着,知道这一季果子都完了,糟蹋了,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身在梦中一样。五婶的门帘,好像被一股白色醇香撩得飘动起来。

    ——五婶在屋里坐着死了。盘膝闭目,黑衣裳如多皱的核桃。白色香味通过门帘,一团一团从她肩头滚过,在她周身盘旋。五婶没有表情,黑苍苍地静止着,头上插就几个黑果。但这不是一种插糖葫芦的插法儿,它们盘踞在黑发上,弄得很周正,几乎浑然一体,所以很配她的黑脸。这些头饰一眼看来,有如菩萨的螺蛳结顶,或者坐在大佛顶上的无数小佛,使得五婶黝黑的座身,像被长年香火熏成的了。

    院子里,四周悄然无声,空气凝结。苹果树亭亭玉立,俨然一杆宝幡,绿森森地荫着人们。

    人们突然感到,有股庄严肃穆之气从地层下升起来……

    ——下跪的是三儿娘。——消灾吧。她朝门帘喃喃着。房高人低,三儿娘的跪相儿显出自身的卑微,展示出一种人天感应的场景,她撅起高高的腚,洋溢心中十二分的虔诚。

    ——木匠悟出五婶治腿的本意了。妙手回春。木匠不禁唠叨开了。他腿弯子麻软,知道是撑不住了,于是噗通趴在苹果皮上了。

    紧接着,这院子前就有了一片噗通噗通的动静了。待在后排的学生,个个像戳着地橛子,瞧这些膜拜的人,也有瞧那门帘子和苹果树的。

    五婶八成是这么找她男人去了。但她终究得了个好名声,村上认准她是痘神娘娘那样的神婆,是天妃宫供的牌位。大伙修了破房,草顶儿黄亮黄亮的,衬着深不可测的蓝天。房边的苹果树也被认作不凡,树前多了块做供桌的石头礅子。

    大老远的人们,都有赶来求树消灾灭难的,但若想顺便请一个圆圆的红苹果回去,村上的手续可就十分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