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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方岛 > 冬末·漫长的宿怨 6

    6

    萍青喜欢含着糖果,她撕开糖纸,将糖果含在嘴里,一边踩缝纫机,口中一边细细嚼动那颗糖块。

    腮上突起一块皮肤,从左腮移到右腮。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小满的叔叔说。

    三月二十日,机器厂那边亮起火光,子弹把厂门打出一排排圆洞,这一天,文老师在路边看到小满,便拉住他一起躲到小满的院子里。枪声把小满的耳朵刺疼了,他只看见远处天空的浓烟。文老师拉住小满,很平静地朝他住的院子走,街上仍然有很多麻木的行人,像是不知道那边已经出事,可文老师是明白的,似乎那种气氛会逐渐漫延到这里,肯定会这样。文老师是个不想惹事的人,说话和气,他没说自己是害怕,还是只想看一看小满的家,他认识爱生,以后又见过一次萍青,但没见过小满的叔叔。

    当时他们走进院子,原想就这样站一阵,但他们看到爱生,他正在闲逛,家里锁了门,他没有钥匙,他以为文老师是想到家里来,才这么表示。他对文老师很冷淡。小满没多想什么,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家门,三人在院子里还没说什么话,小满就把门打开了,三个人都走进屋子,看见萍青衣履整洁地站在墙边,床上坐着的叔叔紧裹被子,地上有一堆他的衣裤。

    以后,萍青仍然喜欢糖果,仍然对小满说话,但没有再到他家串门,她对叔叔讲话更客气了,脸上带着笑容,对小满说话,始终也含着这样的笑容。

    文老师很少来,有些心不在焉,萍青也心不在焉,双方都有些严肃,不讲没用的话,文老师给萍青买过几盒糖果,他看看萍青突起的、桃红的腮,不怎么说话。

    因为手头越来越多的模具活儿,以后叔叔住到厂子里去了。

    萍青让小满上她家吃饭,让爱生来拽他,小满只能去了,心里说不出萍青是好,还是不好。

    “你叔叔今天走了。”萍青说。

    小满低头吃饭,在桌子底下踩爱生的脚,爱生不时叫喊着,说脚趾疼得厉害,脱下鞋想给小满看看,“真受不了。”他说。

    小满呆呆地看萍青在屋里干活,看她把一沓沓的布片做成鞋垫。文老师来串门,萍青很自然把那些东西搁下,她清楚文老师是个老师,是教学生的,等学校开学时,得让学生们擦黑板抹桌子上课。

    以后,文老师就不来了。文老师和一个有孩子的女人结了婚,她是师专的物理教员。听说是被一个男人撇下才跟上文老师的。

    黄全说,事儿就这样别扭,你小心管着铁路、道钉。铁路是等着火车。火车是等着旅客来坐。那些客人想的,是办事,回家。

    小满觉得乏味。

    小满和爱生很晚到家,吃了留下的饭菜就睡了,他们睡在一条炕上。夜行火车经过这栋平房,朝长夜深处疾驰。小满听到萍青均匀的呼吸,她的肩膀在夜中是暗灰色的,他曾在自己屋里见过这种颜色,也看到听到叔叔的颜色和声音。汽笛声浑厚轻柔地重复交替,召唤小满,把这座小房切开,似乎在提醒徘徊在铁道上的那些人,包括黄全。其余的孩子都将熟睡,没有人会注意这汽笛声。

    “我不想再这样活了,觉得没意思,现才知道没意思。”萍青说。

    火车呼啸着奔向远方,客车车厢将灯光留在这栋房子里,很急促短暂地留下薄薄的光亮,眨着眼睛,然后永远是黑暗。火车呜咽着,沉重的身躯碾轧路基,把火热的蒸汽留在黑夜里,然后消失了,那一刻世界都倾听它的到来,然后突然地宁静,裹挟一切声音带向远方。

    小满翻了个身,很想忘记这些事,想坐上这列火车快速离开,汽笛仍然在远方轻柔地诱惑,抚摸他的肩膀。这一夜,他被铿锵的车轮声包围,但一次也没有梦见火车相撞或滑出路基,这是无法预料的真事,连最熟悉铁道的黄全,也想不到这情景会是怎样。小满留神着下一班火车的到来,猫在这个间隙叫着,冷酷,热烈,也很为难,夏季的洼地上,一切明亮清晰,在平静中匆忙制造无数故事,什么都像是新的,亮的,把过去掩埋,冷却,遗忘。

    “我觉得没有意思。”萍青的声音追赶着黑夜,追赶沉睡的小满。

    萍青认识两个男人,叔叔,文老师,除此之外没别的机会,她认为没有机会。

    她的眼前堆着破布,鞋垫摆在炕上,那是陌生的大大小小的脚印,邻居娘儿们用肉肚子挤着小满,示意他离开,同时收拾做好的一些鞋垫。“出去玩吧,去找爱生玩。”萍青说,“好好的别惹事儿。”

    萍青以做鞋垫度日,领来的碎布大大小小,黑的,蓝的,像街上的颜色,布堆里藏有陌生人的气味。她干得不急不忙,水盆里浸着磨石,有几把剪子。剪成的布片子顺窗台摆齐,两头圆,中间瘦,纸牌算卦那么层层压着,似乎是无数个脚印。

    “她一点都不腻味。”爱生说。

    几个邻居娘儿们常会走进爱生家。于是两个孩子立刻走开了。

    过去正在逐渐消失,在平静的现状下消失了。

    火车呼啸着滑向远方,火车隔五分钟就拉响一次汽笛,声音由车站那个方向传来,散布在黄昏、深夜,与清晨。叔叔静静地看着小满,然后对镜子刮脸。他走了。小满翻了个身,似乎发现萍青就在眼前,她摸摸小满的脑袋,“晚上睡得好吗?听见什么了?”小满摇头,仍然渴睡着,眼睛迷迷糊糊,无法看清她。“说说。”萍青的手指按住手腕,像给他把脉。“孩子不说谎。”她浑身散发着热乎乎的被窝里的味道,嘴唇光亮。

    “是躺在铁道上,两边来了火车。”

    “你在做梦,小满。”

    “有些害怕,我看着车头的大灯。”

    “就坐起来了?”

    “没有。”

    “咱们院紧挨铁道,谁都这样做梦。”萍青说。

    她的手掌很软,乌亮的大辫子忽闪着,然后消失,像是小满的梦。

    这样的记忆,只零星地残留在小满的记忆里,除了叔叔的机油味儿,他嗅到小风的甜气,天空很暗,一阵阵汽笛声和调度混浊的嗓音在午夜回荡,每晚如此,梦中两列火车相对疾驰而来,小满出了很多汗,头发都粘在亮闪闪的铁轨上。他很着急,叫喊着坐起身,什么都消失了。软软的胳膊滑动着搂住他,像是一种依靠和抚摸,远处的汽笛恬淡地传入他的耳鼓,他感觉安全,火车仍在飞驰,夜中唯有叔叔的鼾声,灰色柔软的手臂搂住小满,静静安抚他,散发着热乎乎的被窝的味道。“睡得好么?”萍青说。黑暗里似乎剩下这句话,犹如猫的呓语。一阵阵甜爽的热气拂来,猫无声滑过黑暗,轻灵,柔和,显出它灰色的剪影,至多只能分辨出轮廓,它发亮的眼睛。

    小满睡了。

    煤场的活儿并不很多,遇到空闲,他们就去调车场看一队队车皮,偶尔也扒上一列缓慢滑行的货车,在风中坐一阵,爱生身轻如燕,模仿调车员的姿态,几乎是贴紧车皮就上去了,小满总是犹豫,随列车奔跑,等尾车过来前才咬紧牙,最后抓住了铁扶手。等他爬上车皮,会看见爱生顺前方的闷罐车顶渐渐走来,衣襟飘舞,脸上毫无表情。如果是晚上,他们可能会被那些蜷缩在车皮里的盲流吓一跳,看到这两个陌生孩子,对方也吃惊不小,但会安静下来——两个少年并无威胁,不是专抓他们的铁路稽查。他们往往是一家老小,或好几个家庭,从关里的某个小车站扒上货车,知道这样可以去“关外”,家乡的祖辈人,也是这样经铁路走向异乡的。

    孩子们的热情是短暂的,尤其看见黝黑的一对对眼睛在帆布缝隙里窥视他们,兴味索然。火车逐渐疾驶,一团团灰白色蒸汽扑面而来,冻红了他们的脸和脖子,爱生使了个眼色,便消失在车皮的一侧,此时,小满希望列车减速,能在驰近大弯道时跳下火车。等他磕磕碰碰落在松软的杂草丛里,整理自己的棉袄,戴上棉帽子,独自往回走,路基变得空荡无物;他在铁道上跳跳蹦蹦,吹口哨,很远便看见前方孤零零的人影,像棵小树那么立着,爱生在等他。月色皎洁,铁道闪出银色的两条窄光,几乎没有尽头,等两人走近,爱生抓紧对方,在枕木上无声撕打一阵,或者依次躺下,万籁无声,巨大的天穹闪耀着神秘的星光,他们看着眼前的天景,静静地躺着,这可能是忙乱一阵之后最好的休息办法,那列火车已经消失,洪亮嘈杂的钢铁轰鸣突然消失了,大地陷入无声的状态,像小满和爱生所希望的那种宁静和舒适。

    “真想去别的地方。”爱生说,“货车上坐着那些人,都在挥手,是要我一块儿走。”

    “是告别,你可以去哪儿呀?”小满说。

    “天太冷,会冻僵的,可我想好了,咱们夏天扒车往南去,往北也可以。”

    “准备一下,是不是就走?”

    “当然。”

    这么高兴地议论一阵,他们最后是打算去北方,一车一车的知青都去北方,货车里那些盲流也去北方,这增加了他们的信心。

    “可以挣很多钱。”

    “应该的。”

    “如果我们也坐货车,就问黄全,他知道几股道上的货车都发往哪儿,走多长时间。”

    “是哪儿?我们在哪儿下车?”

    爱生犹豫着,看着那铁道伸向的北方,心事重重地说:“得多穿衣服,别忘了。”

    此刻,他们可能同时想起卸煤时见到的死人,是严冬季节,等火车停在煤场下货时,死尸才被发现;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家八九口人都冻死了,被卸煤工搬下了车皮,或者经铁道小吊车卸下来,平摆在雪地上,身上盖了些麻袋或者帆布货篷,正逢下雪,死尸就逐渐被白雪掩盖,浑如道砟边的枕木。

    黄全说,这就是“闯关东”,关里那些家伙,只要认出了开北方的货车,就敢上,以为货车都是慢车,是开开停停,如果万一碰到了直达车,昼夜不停,他们就被冻死了。

    “该在一个小站先下车,可以步行。”爱生说,“我们可不那样,等夏天吧,到个什么地方,再找活儿。”

    “走前别忘去车站,看看铁路图,”小满说,“找到通铁路的地点。”

    铁路一直有亲切的感觉,他们离不开这条交通线,日积月累的感情,忽然在小满胸中涌动起来,感觉铁路就是他自己,没有它是无法生活的。

    “找个小站下车,我们下去再说。”爱生心事重重地说。

    他们合计着,不再眺望铁路近旁的这座城市,也不再提车上的死人和冬季,却仍然是不踏实的,心里有点儿乱。天气寒冷,他们一步一步在枕木上走,脚底已经出汗,再以后,似乎就忘了这计划的烦恼,莫名地轻松起来,随便说着话,爱生又说到汽车尾部的那些小灯泡,洼地的那些破烂车厢,他总算来了兴致,总喜欢搞到一些不易到手的东西,这情绪感染了小满,他则是打算再去叔叔的工厂找一种厚锯条,可以磨成刀子,一种很锋利的钢材。

    他们放松了,把棉帽扔过头顶又接住它,枕木在眼前延伸,似乎到达终点一样,城内的灯火近了,又显出远得不可触摸,灯光散发的磁力吸引着他们,刺破了暮色和那些轮廓线,朝他们眨眼。

    他们刚刚合计出行的事,也暂时被撂在一边,出于本能,他们常提起它,也经常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