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一共响了五次,前三次被忽略过去了,最后两次被被窝里伸出来的那只手胡乱关掉了。
关掉这讨人厌的闹钟以后,被窝里的人心安理得地把手缩了回去,继续睡。
直到继闹钟之后,手机又开始催命一样地响起来,尤可意终于认命,披头散发地从被窝里一下子坐起来,神情烦躁地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表情却在看见屏幕的那一刻骤然僵住。
陆童!
糟糕,她好像睡得太熟,所以一不小心忘记了点什么……
一接起电话,那头就传来陆童大喇喇的嗓门儿:“尤可意,你放我鸽子是不是?我都在这儿等了多久了,你居然还不滚过来?”
“那什么,就快了就快了!”尤可意一边装出焦急的声音回应她,一边飞快地掀开被子跳下床,随手勾起床头柜摆着的内衣就往身上套。
“快了?快了怎么还一直不接电话?”陆童狐疑地问,“喂,你是不是还没出门?”
“没没没,哪儿能啊!都出来好一会儿了呢!就是妈蛋的堵在路上了,你也知道堵车有多神烦啊!”尤可意又装出一种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再等等我,再等一下!我保证马上就到!”
她一边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说话,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扭曲的姿势系内衣扣子。
还好陆童虽然有点怀疑,但还是斩钉截铁地说:“只给你十分钟,十分钟过不来,这顿你请!”
尤可意松口气,挂了电话就跑到浴室的镜子前飞快地洗漱,头发跟枯草似的乱蓬蓬的也顾不上了,只随手挤了点润发露抹上去,抓了两把以免太像女疯子,然后就从衣柜里胡乱拿出条裙子套上,最后飞快地拎起包跑出门去。
早上十一点一十三分,接近饭点,但尤可意昨晚一点钟才下飞机,回家匆匆忙忙洗了个澡倒头就睡,于是一觉睡到了现在。
陆童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就和她约好了这顿饭,虽然她也不知道陆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对方那么严肃认真,还提前一个星期就约好了,她也只能认命地前来捧场。
按照说好的地址赶过去,地点是一家两人之前并没有来过的西餐厅,装潢有点小复古,从落地玻璃窗外看进去特别有情调。尤可意不得不停下来稍微拉扯了一下因为穿得太匆忙而并不太像话的裙子,直到整理得差不多了,才踏进去。
陆童在搞什么鬼?吃个饭而已,居然挑了个这么隆重的地方!
尤可意一边往里走,一边四处搜寻陆童的身影,搜寻无果,只得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你在哪儿?”
“你来靠窗的7号桌。”陆童说。
“7号桌啊……”尤可意往靠窗的地方走了几步,从五号桌一直走到七号桌旁,然后怀疑地顿在原地,“是7号桌啊,没看见你人啊!”
在手机那头传来的“银铃般”的笑声里,尤可意的视线对上了七号桌坐着的那位先生,年纪大概和她差不多,西装革履,穿着得体……
她一顿,和陆童同时开口——
“你该不会是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吧?”
“我大发慈悲地给你安排了一场相亲。”
“……”
尤可意虎躯一震,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话,就听见电话那头的陆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白道:“不要骂我不要骂我不要骂我啊!是我妈觉得你和我堂哥挺合适的,所以非得逼着我给你俩安排一下见面机会,你不用把这个当成相亲的,好好处一下就行了,不合适就拜拜走人,反正我就是逼不得已必须完成我妈的任务!千万别生气,等你吃完这顿,下顿我请你好不好?”
“我——”
话才刚出口一个字,电话那头传来嘟声。
电话被挂断了。
尤可意拿着手机僵在原地,然后看见等待多时的西装先生站起身来对她微微一笑:“是尤小姐吧?”
空中多出一只修长好看的手,男人很有礼貌,所以尤可意也无法拒绝,只能匆匆收起手机,伸出手来与他交握在一起,“你好,我是尤可意。”
这是一场逼不得已并且突如其来的被相亲,尤可意局促地坐了下来,一想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随手抓出来穿上的深紫色老气连衣裙以及这张连底都没打过的脸……天,昨晚熬夜到一点半才睡觉,今天的脸色该有多难看?
她想扶额,想叹气,却还不得不强装笑脸地对西装先生微微笑着。
最可怕的是这位先生个子挺高,相貌也不错,五官端正,气质良好……越发衬得她面容枯槁、年老色衰。
尤可意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却听见西装先生温和地说:“尤小姐不用尴尬,其实我也是十分钟前才接到我堂妹的电话,告诉我这顿饭不是和她一起吃,而是和她的一个朋友吃。所以我们都是被相亲,你不用觉得局促不安。”
尤可意擡头看着他,却看见他朝她一边笑一边眨了眨眼,“不用当成是相亲,就当交了新朋友,随意吃顿饭就好。”
没想到他人这么好,尤可意顿时放松不少。
这果然就是一场轻松且没什么负担的饭局,西装先生名叫章润之,名字是复古了点,但是人很好。
他问尤可意:“尤小姐在哪里高就?”
尤可意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跳舞的,成天东奔西走,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
章润之对舞蹈并没有什么了解,所以乍一听还以为尤可意可能是什么表演团队的人,再看尤可意的形象气质,虽然未施粉黛,但光是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挺拔健康的感觉,笑起来的时候很甜很漂亮。
他笑着说:“果然跳舞的人就是气质好。”
他本人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经理,快到而立之年,事业也算小有成就,所以家里人也开始替他操心感情上的事。
尤可意对此深有感触,毕业以后她就按照妈妈的心意进了文工团,四年里小有名气,在各大国际芭蕾比赛里都露过脸,也受邀去各地进行过一些演出。而今二十六岁了,父母不再担心她的前程,就转而开始操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来。
可是说到终身大事——
章润之笑着问她:“尤小姐这么漂亮,个人条件也很好,怎么跑出来相亲了?没有对象吗?”
这是试探性的话,尤可意并不傻,看得出章润之对她还是颇有好感,所以才会问出这句话来。
她顿了顿,微笑着言简意赅地说:“我在等人。”
一句话,章润之顿时会意,从她略微疏离的表情里察觉到什么,就此打消了刚才冒出来的一星半点继续发展的念头。
***
总体说来这还是一顿比较愉快的午饭,章润之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看出了尤可意对她没兴趣之后,就没有再试图培养感情,而是以朋友的态度和她聊聊天。
离开的时候,尤可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付钱,却被章润之按住了正在拿钱包的手。
章润之似笑非笑地说:“尤小姐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叫我堂堂大男人把脸往哪儿搁?”
尤可意从他的手心里移开手背,脸上一红,也就笑着不再争。
这间餐厅环境雅致,每张桌子都被植物环绕,所以谈话空间很隐秘,不会被人听去。
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另一张桌前坐着的一个男人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号桌的方向。他穿着浅咖啡色的衬衣,下着休闲西裤,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直观察着这对谈笑甚欢的男女。
直到注意到男人的手忽然间握住了女人,后者面上一红,慢慢地缩了回来。
他的表情顿时一滞,眼神里似乎骤然被什么阴影笼罩了,渐渐暗了下来。
尤可意的脸上是像桃花一样粉红润泽的色彩,她微微低着头,睫毛轻颤,看上去很是害羞。
那样的表情明明看着都觉得美好,却在他的心里洒下一把荆棘的种子,铺天盖地都是扎得人遍体凌伤的刺。
穿浅咖啡色上衣的男人目送两人离去,那对男女无论从身高、长相还是穿着上来说,都匹配得无可挑剔。
他握着红酒杯的手渐渐增加了力度,以至于指节都泛白了。
从洗手间归来的女人重新坐在他对面,年纪虽然已经过了五十,但看上去却仍然保养得不错,皮肤也不见几丝皱纹。
她看了眼男人,问道:“怎么了?不高兴?”
男人摇摇头,“没有,就是碰见了熟人,感觉和一样不太一样了。”
女人笑了笑,“何止是人不一样了呢?你走了四年多,这个城市都变了很多。”她擡头上下打量男人两眼,“就连你也变得不一样了,不是么?”
男人没说话。
她抿了一口杯子里的红酒,“当初你一开口,就又是要我帮你处理那桩案子,又是要我给你钱,我也只是念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才最后一次出手帮你,结果没想到——”她微微一笑,弯起唇角的样子竟然和坐在对面的年轻男人有那么几分神似,“结果没想到,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男人皱了皱眉,依然没说话。
女人轻笑出声:“我以为你不过是想换个地方继续混日子,却没想到你不仅换了个地方,还改头换面,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小混混了。”她眯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却又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一直以为你和你爸爸会是一样的下场,谁知道今天却看见你有模有样地回来了……”她像是欣慰,又像是惋惜。
也许她潜意识里还爱着那个叱咤风云、带着她每天意气风发地过日子的男人,又或许那并不是爱,而是怀念年轻时候的轰轰烈烈。
男人一直沉默着听她讲完这些絮絮叨叨的东西,然后才擡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她。
“不管你是逼不得已出手帮我,仅仅想要打发我走,不让我影响到你的富贵生活;还是念在我是你儿子的份上,所以想给我一线生机,我都该感谢你。”他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如果没有你帮我找到了方城的妻儿,没有你给我的那五十万,我也不能安然无恙地从那个地方踏出来,也不会有今天。”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只是为了亲口说句谢谢,所以才约你见面,你放心,我以后也不会再来烦你。”
你当你的富家太太,我当我的风雨夜归人。
他搁下酒杯,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去。
这一刻,女人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清过这个儿子,过去以为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除了有那么几分骨气,只会惹麻烦;如今呢?
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了曾经把她宠上天的那个男人站在产房里抱着儿子说过的那句话:“我找算八字的算了算,他说我们的儿子必定会得到老天眷顾,将来叱咤风云,权倾天下。”
所以有了严倾这个名字。
算命的当初不过随口一说,而今她看着严倾离开的背影,却觉得这话依稀有那么几分道理。他也许并不是一个权倾天下的人,但他活得如此坚韧,叱咤风云是无论如何都不为过的。
桌上还摆着他留下的那张名片。
严倾,路达运输公司西南地区营销部总监。
路达是国内最大的运输公司之一,仅仅四年时间,她根本想不出他是如何在毫无人脉的情况下爬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