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把席殊带走了,虽说那里是她的家,席信中和吴晓月是她的生生父母,但他不放心把她留下,今天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挨了打,不能想象要是他不在她又会遭受怎么样的呵责和拳脚。
他今天一早准备飞北京,在机场候机时突然看到了网上的消息,他又惊又怒,情绪中还夹杂着不为人知的苦涩、悲痛和恨意,在这件事上他比任何人都愠怒,可他不能怪她,怪不了她。
是他把她变成了一个野孩子。(注)
席殊沉默地跟着沈恪下了楼去了车库,坐上车后他打开车顶灯,倾身靠近她想要看看她的脸。
席殊别过脑袋。
沈恪轻声道:“让我看看。”
席殊语气生硬:“没什么好看的。”
虽然她侧着头,长发半掩着脸,沈恪还是看到了她微肿的脸颊,他眉间拧起,语气罕见的不快道:“这几天你都别回家,你爸妈这边我会看着办。”
席殊想到刚才的场景觉得真是无尽的讽刺可笑,常言道风水轮流转,她冷笑着问他:“以前他们都瞧不起你,现在你心里痛快吗?”
痛快吗?他盯着她的脸,不,远远还不够。
沈恪一门心思都在她的脸上,她既不愿让他看他也不强迫,亲自帮她系上了安全带后他说:“去我那里上个药。”
席殊皱眉,很快说道:“送我回校。”
沈恪动作一停,转头看她,好声好气地说:“这几天你别去学校了,在别墅住几天,等这一阵风波过去了——”
“我要回校。”席殊不耐地打断他的话,执拗得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沈恪以为她在耍性子,她固执他也不让步,只不过他的态度是有弹性的,不似她莽撞直接,他仍耐心地劝说她:“学校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你们老师说一声的,如果你担心结课展,到时候我帮你好吗?”
油画界首屈一指的大师帮忙做结课展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求都求不来的事,可席殊听到他这么说还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她一眼都没给他,目光落在窗外,车库里的灯昏黄黯淡映得她的双眼十分无神,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网上有人说我们在口口吗?”
沈恪表情一僵,他失语片刻,席殊接着说:“要是这几天我躲起来和你待在一起,到时候又有多少人会私加揣测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张嘴想说话,席殊忽的转过头来,眼神冷峭,语气轻得尖锐:“你想说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好了吗?(注)”
沈恪缄默,神色也随之沉寂了下来,她的话让他颤栗。
席殊重新转过头去,靠着椅背疲态尽显,她认命道:“送我回校,明天你去北京吧,别留在虞城。”
“求你了。”
她这么说,沈恪顿觉五脏俱焚。
这几句对话仿佛用尽了他们最后的心力,一路上车内无声无息,席殊阖着眼假寐,沈恪沉着眼保持沉默。
他们像两个游魂在宿命的道路上被迫飘荡着,很早之前在命运的分岔路口他们就做出了抉择,现在已无法回头。
车刚到美院校门口,席殊掐着点睁开眼,她解开安全带要下车,手才搭上车门沈恪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在她回头后又不留痕迹地松开。
沈恪看着她,目光深深,他想下车陪她走一段,至少把她送到宿舍楼,趁着日光消匿夜色渐浓的时候,他想或许——
“学校里人很多,我不想大晚上的还被围观。”席殊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还没等他开口就斩钉截铁地断了他的念想。
沈恪有时觉得自己虽年长她一轮,但总不如她来得冷静果断,他望着她心绪复杂,最后长叹一声,擡手揉着她的脑袋,郑重道:“有事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
他眉宇间兜满了温情,目光又似情人般缠绵,叫人昏昏欲沉耽溺其中,或许他只是她的映射,她如此他便如此,她多情他就深情,她淫.荡他就下作。
席殊晃了下神,很快就兀自收敛心神,她的心脏重新凝结起一层冰霜,冻人冻己。
她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手:“别这样对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的语气狭着冬夜的凛冽寒气,冰冷得近乎残忍。
席殊见他表情愣怔,心里头不知该作何想,只知道车内的空气愈发稀薄,简直令人胸口发疼,再多呆一秒她都会窒息。
“一路顺风。”
下车前席殊又如是说道,这句话对沈恪来说简直是一把利刃,不,或许说是一把双刃剑更为恰当。
夜色苍茫,下了一天的雨总算停了,大地飘起了瘴雾,縠纱似的层层叠叠,路灯被围困在其中,灯光左突右冲还是没能突破重围,那些建筑被翻涌的雾气不断吞噬着,半遮半掩间唯有抱残守缺地伫立不动。
人和物都在绝望中渴望着天光,可此时此分不是黎明前,更黑暗的时刻即将到来,雾气更浓了。
席殊拉起毛衣的高领捂住脸,一路疾步从校门口离开,到了校内人多的地方她反而放缓了步调。
天冷,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也没多少人认出她,她还算顺利地回到了寝室,推门进去的时候房内只有柳筱筱一个人,她不知道正和谁在打电话,语气歉然。
“不好意思啊卓跃,你和你那几个朋友说一声,我们今天不能过去了……”柳筱筱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席殊,忙低声道,“实在对不起啊,下次我请客,再请你们吃顿饭赔罪。”
“……呃,她啊。”
柳筱筱支支吾吾的,席殊直觉这个“她”指的是自己,她脑筋快,刚听的三言两语就够她猜个大概了。
她走过去低声问了句:“你和他约哪儿了?”
她主动问,柳筱筱想了下也不瞒她,她捂着话筒擡头说:“昨晚和他说好今晚有空一起去唱个K吃个夜宵的……”
昨晚柳筱筱还让席殊帮忙稳住卓跃,她想她今晚本来是想带她一起出门的,只不过突然发生了那么一桩变故,她这才不得不爽约。
席殊示意柳筱筱把手机给她,对方还在线,她开口直接问:“现在还欢迎我吗?”
柳筱筱把在画室里的孟语桐和章玥喊出来,她又带上了隔壁宿舍几个相熟的同学,她们知道席殊也要一起去时有些诧异,但都没多问。
卓跃约的地方是学院街道比较出名的KTV,位置就在美院和虞大中间,席殊她们到时包厢里已经唱上了,有两个身材魁梧的男生正在嘶吼着“死了都要爱”,高音还没唱完,转眼见到推门的人他们突然就腼腆了起来,歌也不唱了,本来闹哄哄的包厢有了几秒钟的沉寂。
卓跃很快就起身客气地把她们迎了进来,他的朋友们也很友好地打了招呼,迅速地挪了位置让她们坐下。
席殊捡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她随意地扫了眼对方几人,包括卓跃在内男生有七个,加上席殊她们这群女生后人数就超十了,好在包厢是大包,空间够宽敞,所有人都坐下后还有余座。
几乎所有人都是初次见面,大家还不熟,一开始难免尴尬拘谨,但体院的男生也比较主动,会来事儿,他们还没点吃的,就等女生到了让她们做主。
卓跃问了一圈,点了烧烤、冷盘、水果之类的吃食,席殊落座后一直没说话,他询问别人时眼神时不时往她那儿看去,即使她不出声也不会有人会忽视她,她是天生存在感极强的人。
几分钟后他问到她那儿,他低头看着她,语气有点儿忐忑:“你有想吃的东西吗?”
席殊擡头,表情还算亲近:“你们体院的男生都不喝酒吗?”
在座的人闻言俱是一愣。
卓跃反应快,很快接道:“喝的,啤酒可以吗?”
他看她的目光未变,席殊回视着他点了点头。
卓跃喊来了服务员下单,很快就有人把饮料啤酒和下酒菜一一端了进来,这时包厢里的氛围已经开始热了,本来今天这场局就是来认识朋友的,青春少艾的男男女女不消多时就能聊到一块儿去,置身局外的唯有两人——埋头喝酒的席殊和坐在她身旁的章玥。
章玥平时是不会来这种场合的,但柳筱筱说席殊也去,她心里还欠着她一个人情,便想着陪她出门玩一趟,或许过后她的心情会好些,可现在她看着她不管不顾一杯接一杯地把酒当水饮不免有些担心。
“席殊,你别喝了。”章玥劝道,“一会儿醉了。”
席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面前的桌上已经摆上了好几个空瓶,她举起酒杯晃了晃:“酒是好东西,你不喝点儿?”
章玥蹙眉摇头。
席殊一笑,仰头痛饮。
包厢里的彩灯照在她的脸庞上,时红时蓝,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表情既颓靡又迷人,引得人忍不住偷眼瞧她。
卓跃时不时地转过眼去看她,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席殊在酗酒,想来这是她来这局的目的。
有一男一女点了首情歌在唱,包厢内还有人组局玩起了色子,卓跃定了定神,下了决心般站起身朝角落里走过去。
席殊察觉到人影,擡头见是他就随意道:“坐啊。”
卓跃搬了把小圆凳坐在她边上,席殊问他:“喝酒吗?”
卓跃犹豫一秒后点头,席殊爽快地给他倒了一杯,还对着他举杯笑道:“谢谢你还愿意邀请我。”
这话刺了下卓跃的心,席殊艳照的事网上都传遍了,不仅美院就连邻校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不断有外校人在打听她。
席殊挺感激卓跃的,她进门时包厢内的几个男生见着她都面色无异,看她的眼神既不诧异好奇也不冒失唐突,她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们都不知道网上的事,合理的解释是有人提前叮嘱过他们。
而这人是谁,不难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