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殊第一次尝到酒精的滋味是在十三岁那年,在旧画室,和沈恪。
那天是端午,吴晓月特地把外公外婆从乡下接到虞城过节,吴晓星带了沈恪来家里,吃饭时饭桌上的氛围不太融洽,在吴晓星当席宣布她和沈恪的婚讯后整个节日的气氛更是荡然无存,在别人家都在团团圆圆欢欢喜喜吃粽子时,席殊感受到的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席殊的外公外婆都是传道授业的教书匠,老两口都是读书人,一辈子本本分分踏踏实实的做人做事,却不想因为小女儿要晚节不保。
他们的婚事遭到了举家的反对,外公外婆不留情面地说吴晓星是瞎胡闹,都奔四的人了还不好好找个正经人过日子偏要嫁个小一轮的小白脸,给老吴家丢人。席信中和吴晓月则劝吴晓星要三思,不要被人哄骗一时冲动吃了亏。
而这一切都是当着沈恪的面进行的,席殊再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表情,他就像饭桌上的一个粽子,被几人分拆入腹。
当晚,沈恪提前离开,吴晓星还留在席殊家中一对四地料唇舌战,家里火星撞地球似的火花四溅,没人会注意到还是孩子的席殊,她悄悄地溜出了家门,独自搭车去了那间旧画室。
不出所料,沈恪离开她家后果然去了画室,只不过这回他没在画画,而是举着一个酒瓶表情落寞地坐在窗台上喝酒。
席殊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和小姨结婚,他冷淡地点了下头,她当时还很天真地问他为什么想娶小姨,她没别的想法就只是觉得奇怪,因为小姨的年纪比他大好多,而吴晓月又总是告诉她他看上的才不是小姨这个人。
沈恪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自嘲一笑。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一瓶接一瓶的,席殊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的,就抢过他手中已经启瓶的啤酒灌了一口,酒不烈但口感不佳,远不如可乐来得好喝,那个年纪的她是少年听雨歌楼尚且不识愁滋味,当时她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学他借酒浇愁。
席殊举着酒杯想起了往事,眼底情绪浮浮沉沉幽幽闪闪,这时包厢里一首歌毕,有人问谁还想上来唱,她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缓缓地举起了手。
钢琴前奏响起,悠扬舒缓,包厢里一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高脚凳上握着话筒的席殊身上。
她有些醉了,酒精好像没能完全麻痹她的神经,她还觉得难受,像用尽全力把一颗乒乓球压到了水底,没留神一松手它就迅速浮出了水面,前功尽弃,心底被活埋的情感蠢蠢欲动想宣之于口,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对谁都不行。
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掩护,一首歌。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她背对众人,看着屏幕眸光微闪。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叉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席殊的歌声戚戚,听得人心里莫名难受,联想到今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所有人都对她有了恻隐之心。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席殊恍惚中觉得眼角湿润,她放下话筒低下头匆匆走出包厢,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卓跃找到席殊时她正在走廊尽头的小露台上站着,指间猩红微闪,背影伶仃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站在她背后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关切地问道:“站在这儿不觉得冷吗?”
席殊伏在栏上往远处看,外面灯火绚烂,车水游龙,她说:“透口气。”
卓跃见她表情寡淡,眼神不知是不是受酒精的影响显得有些飘忽,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侧脸上,虽然她披散着长发遮住了小半张的脸,但今晚第一眼看她他就发现了异样。
“你的脸……”他欲言又止。
席殊没刻意避开他,她睇眄着他问:“不好看了吗?”
卓跃微愣,回过神立刻答道:“不是。”
他觑了她一眼:“还是很好看。”
席殊笑了,笑意阑珊,说不清是在嘲笑他还是在嘲笑自己,她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狼狈至极。
卓跃端详着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你……很爱他吗?”
“爱……谁?”
“你男、前男友。”
席殊嗤笑,她转过头,吊着眼梢看着他问:“你多大了?满十八了吗?”
卓跃眉头一紧,似乎很介意她用这种长者的口吻和他说话,他语气稍稍强硬了些:“我已经满十九周了,不比你小多少。”
席殊眉一挑,心道柳筱筱给他透露的还挺多,她问他:“你知道什么是爱么就问我?”
他注视着她,眼神又小心翼翼了起来:“因为你看上去……”
很受伤,不是喜欢一个人被辜负的伤感。
后面的话卓跃没说出来,他们算是第一回正经说话,但他能感觉出她是自尊心极强的人,有些事她不想表现出来更不会愿意被人戳破。
他转了话锋,很真挚地对她说:“那个男的这样对你,他不值得。”
席殊突然无话可说。
夜风狭着寒气一轮又一轮地轧过来,天际星辰全坠,明月暗藏,“夜夜流光相皎洁”的誓言都是虚妄,不能当真的。
卓跃给她挡着点风:“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
席殊身子未动:“你先回去,我把烟抽完。”
她这支烟从点上到现在就没抽上几口,卓跃知道这是个借口,他犹豫了下,后退一步转身走开。
席殊了无意味地一笑,第365号都退缩了,前面的364个也该跑得差不多了,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管席殊长得多美,背景多硬,还能有哪个傻子会不顾颜面主动给自己揽个“捡破鞋”的名声?
烟已经燃到了尽头,席殊最后抽了一口,碾灭后打算先行离开KTV,只不过还未待她转身,一件羽绒服就被披在了她身上。
她回头,脸上难掩惊讶。
卓跃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来:“别着凉了。”
还真有个傻子,席殊心里百感交集,她扯了下身上的外套,暖意从四肢百骸袭来,叫人贪念。
她擡头直视着他,直白地问:“你还想追我吗?”
席殊开山明宗,直接得令人咂舌,卓跃被问个措手不及,他躲开她的目光,一只手不安地摸着自己的后颈。
席殊不给他踟躇的时间,她洒脱道:“当我没问。”
说着她就要把身上的外套脱下,卓跃先一步按住她的手,这回他的眼神坚定,很快说道:“我想。”
他看着她,诚恳地问:“席殊,我能追你吗?”
席殊怔了片刻,他傻得她都想为他操心,告诫他她是个坏女人,不要靠近,最好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你还不了解我。”
“以后会了解的。”
“你知道我刚分手,网上还有我的——”
“我知道。”卓跃仓促打断她,不想她自揭伤口,“我都知道,我不在意。”
席殊和他对视着,他的眼神是那么地真挚炽热,她毫不怀疑此时一块铁投进去瞬间就能被融化,她抿了下唇:“你谈过恋爱吗?”
卓跃犹豫了下,摇头。
席殊的良知被唤醒,她低叹一声说:“我不想让你对爱情有不好的印象,我不是适合你的人,去找个好女孩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吧。”
卓跃闻言表情瞬间低落,像被雨水淋湿的幼犬,他低着头,语气也显得可怜兮兮的,他问:“这个人就不能是你吗?”
席殊的心沉了又浮,恶魔和天使在她的身体里拉扯,一个要她抱住这根浮木,一个要她自行堕落勿累他人。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人的生存**叫她本能地想活命。
席殊眨眨眼,讷讷开口:“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伤心难过,会让你痛不欲生……你会恨我一辈子。”
卓跃不明白她所说的,但他懂得争取,也懂得后果自负,如果她是深渊,那么从在画室第一眼见到她起,他就已经跌入了。
此刻,就是现在,他想和她在一起,不问从前,不惧未来。
他突然迸发出了一种果敢的精神,心头涌上了视死如归的勇气,就算她会让他粉身碎骨他也义无反顾。
卓跃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坚定,他掷地有声又绅士地问:“席殊,我想和你交往,可以吗?”
席殊在挣扎,在撕裂。
她今晚喝酒了,清醒的人需要理智,难道喝醉的人还不能犯错吗?都是酒精作怪,她也不想的,真的。
半晌,席殊的眼里闪过一抹决然,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慰藉的笑,擡头述道:“第365号,提前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