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常年月,春夏季节多落几日雨不过是平常事。然今年半个富春县人都挤草棚里,那些个草棚经历一冬霜雪,再雨水中浸过二三日,都沤烂了。外头阴雨连绵,棚里滴水不绝,大家眼巴巴盼望老天爷赏个晴天,岂料这雨长落小歇,到第四日早上,居然变做了倾盆大雨,草棚扎屋顶哪里受得,不到中饭时烂成了一个一个比盆大窟窿。几万人没得地方躲,全家都雨水里瑟瑟发抖,有几个性子刚硬,见不得家里老小受这等苦,振臂一呼,大家就把县衙围起来了,恳请知县大人替他们解忧。
若是一二十家漏雨,左右邻居大家挤一挤又有何难。便是一二百家屋顶塌掉了,县里借几个富户屋舍,县学里借几间空屋,道观庵堂借几间静室,都还安排得下。然富户屋舍,县学空房,庵堂静室到如今哪里还有空地方?早就被书办捕远亲近友占了去。
半个县百姓围住县衙不是耍,知县大人急要死,撑着伞亲自把县城里几个大户人家走遍了,想叫大家挪几间空屋出来安置百姓,然家家都挤满了亲戚朋友,便是一家挪出十来间屋子来,也不能够帮他安置半个富春县百姓。
潘菘也烦恼,他掌管着几万城厢军,十来万役夫,这十来万人安得都有瓦房把他们住?九成九俱是住草棚,不过棚子顶比着百姓草棚高些,扎棚子用木头粗些,虽然屋顶不至于都塌掉,然渗水是一定。头两日雨小还能生炭火把浸了水粮食草料烘一烘,待得大暴雨一来,半数粮草都浸了水,哪里烘得过来?天一放晴就回暖,粮草不是发霉就是出芽,这可如何是好?潘大将军请来知县商量,两个相对束手,都没得好法子想。
倒是那位刘大人,一见势头不好便到王翰林家养病,潘菘再三使人请他去议事,他只得一句:“潘大人照旧例看着办罢。”潘大将军平常颇得意能把上司架空,此时再气恼刘大人不管事又有何用。
刘大人虽然不管事,到了王翰林书房里闲坐,赵恒功课还是要管,捎带还要看看八郎文章,哪里还有空闲去管潘菘正事。王翰林看外头落雨如瀑,甚是替富春百姓担忧,绕着弯子问几句,刘大人摸着胡子只顾看文章都不言语,他也不好再提,推说衣,走到后堂来和柳夫人说:“雨这样大,富春百姓受苦了呀。”
柳氏正担心柳家建码头和仓库,也道:“这场雨实是不小,也不晓得会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门外头雨声潺潺,屋檐上水淌下来,院子里汇成急流,跟一条小溪流过似。门内青砖地面缝里,都渗出水珠,几个婆子带着小丫头们厅里摆着七八个火盆烤衣裳被卧,一个小丫头拿着抹布擦地。白色热气升腾,湿答答冰冰凉雨天里,小厅里很温暖很舒服。
王翰林看着外头再看看里头,摇头叹气,刘大人不管事,潘菘又和王家不对付,他有心想替富春百姓做点什么,又不忍连累亲族,真真是有心无力,小老头极是难过,望着雨幕连连叹气。
二小姐英华忙了小半个月,已经把家里一年家用帐都做好了,家人月钱俱都算清,各项要动用银子也都使纸包好封存,到用钱时候帐本上画押支银子,就花不了多少功夫。便是逢七去大伯坟上祭品纸钱都准备好了,也安排好人手到日子送大哥那边去。这样雨天,大小丫头们都挤兰花厅里,烘衣裳被卧,做针线,几个管家回完了话闲着无事也不急着走,央个小丫头给他们升了个小火盆摆廊下烤湿衣裳。杏仁又给他们弄了一壶热茶,大家吃茶,压低声音说闲话。
英华甩着发酸手,想出来活动下,走到门口朝厅里看,六七个火盆三四十人挤里头,很有几个不是自己这院子这里烘衣裳,她便住了脚,问:“这等大雨,人人都要烘衣裳被卧,县里还能买得到炭否?”
管家里柴炭买办管事正吃茶呢,忙站起来,苦笑道:“小昨日冒雨去县里买炭,休说炭,连柴草都叫人抢光了。好小过年前买柴不少,若是炭不够使,拿柴也能顶几十日使用。”
既然柴够用,英华心就定了许多,抬头看天依旧阴沉沉,不由皱眉道:“看这情况,怕是还要下几天雨,难道老天爷要叫富春今年粮食绝收么。”
一个管家陪着笑道:“二小姐,便是风调雨顺,今年收成也不好。咱县里地,一多半都变成了官地,剩下一半也雇不到多少人去种,俱是要荒。”
英华不急,扬眉问他为何,那管事便道:“远不说,便是咱们家大少爷,前些天使人去隔壁府里喊长工,工钱出到一天十五文钱都没得人来。”
“十五文钱不少了,为何还招不到长工?”英华奇怪道:“隔壁府里男丁服徭役?”
“传说官府会征地,怕男人不家吃亏。”管事低头,小声道:“其实,男人就是家,那亏也是要吃下去。”
迁都是大事,谁若挡着迁都,便是不死,史书里也要留个骂名。这个眼前亏,再大都得吃。便是王家,接二连三被潘菘坑了,几个亏不都默默吃下去了么,英华摇摇头,苦笑道:“可不是么。”顿了一顿,又道:“大哥和姑母那边屋子不晓得漏不漏,杏仁,把我雨绸披风拿来,我去瞧瞧。”
杏仁取披风来,叫个小丫头来替英华穿木屐,她就去撑伞,英华忙道:“叫小海棠跟我去也罢了,你昨日咳嗽才好,别又着了凉。”
小海棠笑嘻嘻把杏仁手里伞抢过来,撑二小姐头顶,英华便扶着她,慢慢走到王耀祖住院子。耀祖两口子坐厅里正相对发愁,看见英华来了,两人态度各不相同。耀祖把算盘朝前一推,哼了一声进里屋去了。黄氏却是满面堆笑迎出来,道:“这样大雨,妹妹淋湿了没有,来烤烤。”
英华廊下才站定,雨水就脚底汇成小溪。英华看看小厅里也是才擦过地样子,便改变主意不肯进去,笑道:“今日雨比昨日大,嫂嫂这里漏雨了没有。”
“才落雨那日李家不是修屋顶么,知远带着人来把咱们这院都翻过了,换了有一车瓦呢。一点都不曾漏。”黄氏穿着石榴红绫面软底绣花鞋,才走出门槛两步,那鞋就沾了水,红鞋变成了黑鞋。黄氏不管不顾,伸出手去接小海棠手里伞。
英华忙拦,道:“妹子还要到姑母那里去,站着说几句话就走。嫂嫂回屋里去,看鞋子都湿了。”
英华还要去姑母那里,实是不好留她,黄氏便站住了脚,笑道:“那我就不留你了。你速去罢,姑母那里多坐一会,晚饭嫂嫂去厨房帮你走一回,你回去泡个澡去去寒气也好。”
“不敢劳动嫂嫂。”英华笑道:“这样大雨,饭菜送过来也不中吃,晚上吃锅子好不好?回头妹子就叫人把锅子和菜都送过来。妹子记得侄儿们喜欢吃板鸭,再叫他们送一碗来下饭。”
“送锅子来有什么用?”王耀祖黑着脸又从里间冲出来,说:“我早上叫人去支炭,管事都不肯支把我,你这个家是怎么当?”
“大哥这边炭不够用?”英华愣了一下,奇道:“前日不是使人送过够十日用炭来了?”——
“昨日你大哥一个朋友来,说家里被卧衣裳都淋湿了,借了两篓去。”黄氏陪笑道:“几个朋友听说咱们家有炭,早上都跑来借,偏管事说没有了。”
王大少爷这手,算是松没有边了,难怪母亲不肯松口让大哥两口子管家。英华笑道:“平常这个月份都要换罗衣了,今年天气哪里想得到。咱们家炭也只够这二三日,都是按着人头分好了送到各院了,仓库里确实没有。嫂嫂,大哥把炭都送人了?”
黄氏甚是不悦点头,道:“你大哥那几个朋友甚不要脸,连下房里炭头都捡了去。”
“小气妇人!”王耀祖恼道:“咱们屋舍不漏,孩子们穿暖暖和和,你就不晓得人家苦,把他们几块炭又如何?我还不曾请他们来住呢。”
听上去大哥心肠还不错,英华忙从腰间小荷包里抽出一张十两银票,递到黄氏手上,笑道:“原是妹子想不周到,少买了炭。这点银子是妹子与大哥陪礼,就请大哥去县里买炭赠把朋友吧。大哥这边,妹子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弄篓炭来,不教侄儿们睡潮被卧,可好?”
若是两年前,这十两银子何曾放王耀祖两口子眼里,如今却是穷了,王耀祖心中实是觉得收妹子钱别扭,待说不要,那缩袖子里手好像被粗绳捆住了似,哪里抬得起来。黄氏却是一边道谢,一边把银票收下了,笑道:“嫂子就替你哥哥收下了,也省得他那几个朋友再来你哥哥黑脸难看。”
王耀祖犹挣扎道:“有炭多拿几篓来便是,拿银子来做什么。”
英华一边转身下台阶,一边回头,笑道:“妹子管家总不能把公中东西做人情。掏些儿私房却是无妨,大哥得闲,自去县买炭送朋友,旁人就不好说妹子闲话了。”
黄氏慢了半拍,待英华走到院门口才明白英华隐隐刺着王耀祖不该拿公中东西做人情,待发作,到底捏着人家银票,一回头看见王耀祖萎萎缩缩,又心生厌恶,便把气全撒到丈夫头上,冷笑着把银票丢到他手里,啐道:“恁没出息,你要送人,自己掏银子买炭,有多少送不得!”
隔着院墙,黄氏说话声比雨声清亮多了。英华微微一笑,示意小海棠走。
小海棠小声抱怨道:“买办都说了买不到炭,大少爷还成篓送人。自家没得用要抱怨小姐不会管家,这是何苦来。”
英华道:“不当家就这样,让大哥自己去买一回炭他就晓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朋友一家老小都湿答答,他又岂能袖手。走罢,咱们去姑太太那里瞧瞧去。”
姑太太家兰花厅里热闹何止十倍,满屋子都是张家亲戚。原来姑老爷兄弟几个全家老小都来避雨来了,姑老爷原是跟二舅哥吵过嘴,晓得二舅哥不会把他面子,是以他几个兄弟来借住,便不肯到前头和王翰林一家说知,姑太太虽是不情愿,到底女人心肠软,见不得妯娌孩子们呆漏雨所,是以也就不吭声。
英华才走到篱笆门边,老远看见姑母那个小厅里人头攒动,一群大到□岁,小到四五岁孩子廊上打闹,便停下,笑道:“去不得了,咱们回去罢。”
恰好耀文嫌书房里太吵,捧着一本书站窗口看,一抬头看见英华背影。自从大前日落雨,玉薇就不曾回过家,他心里掂记,然他一个人又不好到前头去寻堂妹说话。今日恰好撞见,哪里肯放过这等好机会,忙放下书本,走到大门口顺手抄起不晓得哪个老油纸伞,一路小跑追上去,问:“妹妹来了,怎么不进去?”
英华听得是耀文堂兄,只得站定,回头笑道:“我过来瞧瞧姑母这边屋漏不漏,看姑母这边人不少,我害臊呢,不敢过去。”
英华会害臊,母猪都会织布。耀文先是一乐,再心里琢磨英华话里意思,猜她是不欲管张家事,便笑道:“张家几位叔伯都是家里屋漏很了,暂来住一二日。姑丈不是和二叔吵过架么,他老人家拉不下来脸到前头和二叔说呢。”
耀文把话说开了,英华也就不装了,笑道:“姑丈不说,妹子过来撞见,也只好妆害臊不过去了。哥哥,妹子正好问你,姑母这边来了许多客人,吃用可够。”
“够,菜园子里有是菜,厨房梁上还挂着两只火腿呢。”耀文笑道:“姑丈昨日趁雨停时候去县里买了两石米,他们便是这里住十日也够了。妹妹,你玉薇嫂子这几日都不曾回来?”
“不曾。”英华想了一想,笑道:“咱们家府城建码头仓库,石料砖块还罢了,木料有不少呢,都雨水里淋着,玉薇嫂子前日去府城,怕是要等雨停才能回来。”
耀文踌躇半日,不好意思说:“妹妹,哥哥和你商量个事啊。”
英华笑道:“哥哥怎么这样客气。”
“你看你玉薇嫂嫂,忙几日都回不了家。”耀文涨红着脸,小心措词:“妹子和二婶说说,叫你嫂嫂就县城罢,远了哥哥不放心。”
玉薇从前没嫁时,常去府城住几日,大家习以为常。今日耀文这般不放心,英华颇觉堂兄过于小心了,想了一想,笑道:“哥哥等嫂嫂来家和她说呀。绕这么一个弯子,是怕嫂嫂恼你么。”
耀文愣了下,英华已是扶着小丫头走远了。他雨地里站了好一回,摇头叹气,回去念书不提。
英华到自己院里,换下湿衣吃了碗热姜茶,便吩咐厨房晚上都吃锅子,又叫人送了一篓炭到大哥那边。
将到饭时,天已黑透,雨却小了许多,英华晓得父亲必要陪刘大人吃饭,母亲一个人吃饭孤单,她便叫小海棠掌个灯,两个到柳氏院里去,出了院门没几步,就听见赵恒他们院里吵嚷起来,八郎嗓门甚大,正嚷:“大家都翻翻,看还少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