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小脸蛋激动发红,捏着两个小拳头,气鼓鼓咬着牙模样,李知远眼里,跟被人抢了骨头小狗似富春山居。李知远不由自主伸手想摸他没过门媳妇儿头顶,手还没伸过去呢,英华已是用力他那只不老实手背上用力抽了一下。
这是真生气了?李知远苦笑道:“好妹妹,你先不要恼,听我讲。”
英华扭过头不理他。
“母亲待我们,是真好。沈姐呢,”李知远提到沈姐,声音陡然变得温柔许多,“沈姐毕竟是我们生母,她疼爱我们,也敬重母亲,她很怕因为她缘故芳歌说不到好亲。”
“八郎喜欢芳歌,芳歌也喜欢八郎。”英华转过身,正色道:“若是天波府杨家还不算好亲,天底下还有比这好吗?”
“说实话,八郎喜欢芳歌我看出来一点,但大妹她也喜欢八郎,我真没看出来。”李知远长长叹息,“天波府杨家呀,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好过头了。便是我也要担心,成亲之后,若是杨家或是八郎待芳歌不好,怎么办?”
“杨家又不是不讲理人。”英华再扭头。
李知远拉英华小手,这一回英华没有抽手。李知远轻声道:“虽说高嫁低娶,我家芳歌是个好姑娘,便是嫁高些也没什么,可是门第相差太大,家世差些那个,肯定要吃些暗亏。成亲过日子哪能一帆风顺呢,争个三五句必定会有。夫家门第太高,兄弟太多,谁能打保票他们娶妻子个个都是贤良守本份。女人总二内以内,多大事情男人看来都是小事,芳歌那个脾气,只怕都是自己忍下去了。比不得你外柔内刚,遇事不吃亏。”李知远说这话时,英华手背轻轻拍了几下以示赞许,笑道:“咱们将来生了女儿,性子像你,嫁把谁家我都放心。”
英华呸了声,抽手推他,“难道两情相悦都不许他们成亲吗?”
“你家树娘表姐和萧明不也是两情相悦,你为何还不乐意她嫁萧明?”李知远被英华推着晃来晃去,笑道:“你先莫恼。我回家先去请沈姐问一问芳歌好不好?再让大妹好好想一想,若是她愿嫁八郎,禀明母亲,相看也好,不见也罢,都合礼。似你说那般,背着母亲让芳歌和八郎母亲见面,不好呢。”
“令堂既是有意把芳歌妹子嫁你表兄,难道她会同意见面?”英华咬着红唇,嗔道:“她老人家脾气,不会肯罢。”
“肯不肯,试一试才晓得。”李知远正色道:“母亲顾虑虽多,总是要芳歌嫁出去之后过好。我母亲禀性公正,我大舅和小舅为人其实都很好,便是舅母差些,芳歌嫁过去不会吃暗亏,再者守义守拙两位表兄为人敦厚又上进,不失为良婿。”
英华沉默了许久,才道:“便是再合适人家,若嫁不是喜欢人,芳歌也不会开心。”
“嗯。”李知远把英华双手握手心,轻声道:“母亲心里其实心疼芳歌,不会让她嫁不开心。”
好嘛,不知不觉又让李知远绕回去了,英华反应过来,拿眼瞪他。
李知远松一下紧一下捏着英华手,“今日吃完三朝酒,我就回去了。天气渐冷,你要记得加衣裳。太累了就歇一歇,事情是做不完,自家身体要紧。萧明那人皮厚心黑,你与他好脸也罢了,和他沾边人请你出去逛什么,都要小心些。还有……我家从陈家匀了块地盖屋,你喜欢我们那院里种什么花树,得空想一想,想到了就写信把我。”
“好。”英华软软应了一声。
李知远依依不舍站起来,道:“你去忙罢,我富春等你回来。”
“好。”英华站起来跟着李知远走,也轻声道:“白天读书累了也要出门走走,晚上早些歇息,县试年年都考,州试还三年一回呢,这次考上下次再考就是了,咱们家又不等你中了进士来娶。”
“好。”李知远转身再握住英华手,“别送了,看你书房外头,管事都排长龙了。”
英华朝那边瞧,果然,管事管家们排队都要排到院门口了,她忙抽手提裙朝书房奔去。
李知远瞧着未婚妻好像被火烧到尾巴小兔子似蹦进书房,笑着摇摇头,回他下处去了。
傍晚柳家摆洗三宴,并没有请外客,除了寄住柳家大宅亲戚,便是管事管家们。柳家舅舅陪着杨家几郎并李知远萧明坐了一桌。里头柳五娘做主人,开了几桌,使人请杜夫人和杜九娘,也只有杜夫人一人来。树娘推病不肯来,席间大家都很有默契,并不提萧清和沈家。吃过饭,柳家安排了一只船送李知远回家,萧明也跟着去了。
柳三娘和柳五娘陪着杨氏说话到天黑,回来清槐居,便叫红枣她们收拾行李。
英华因为李知远走了,灯下闷闷发呆,乍一听母亲叫收拾行李,还问:“娘,你急着回去做什么?”
“我不急着回去。”柳三娘女儿光洁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道:“过几日等你玉薇嫂子来和你办交接,咱们回富春去!”
“啊!”英华又惊又喜,呆住了。
柳三娘把明显瘦了一圈女儿搂怀里,笑道:“大房那边早年不是典出去不少地嘛,你耀芬堂兄收一收拢一拢,居然收回三百来亩地,居然有个外地来傻富翁看中他,把女儿嫁他。你大伯娘病现全好了,所以玉薇总算能脱身了。”
“耀芬堂兄那人……命真好。”英华皱眉。
“他那些地都天长杜家地盘里,将来好不好难说。”柳三娘微微一笑,道:“为着将来省口舌,玉薇已将利害关系都说把耀文耀廷听了,耀文决定今科不考,等明年开恩科也是一样,陪她到杭州来住着。休说是他,便是你大哥,他倒腾那些地都天长杜家地盘里,天长杜家如今是十七公子当家,行事狠辣太过。有你大哥哭时候呢,你到家只看着,不许乱说话。”
“那就由着大哥吃亏了?”英华甚是不悦,道:“他吃亏是自找,可是会跌舅舅面子呀。”
柳三娘笑骂道:“几顷地而已,算不得大亏。让他吃个亏与他有好处。”说着自袖内抽出一个小卷轴,道:“你看,这是与你大哥准备地,将来国子监,官学,文庙都那一块。”
英华把卷轴摊灯下,图中虚虚画了几个大圈,圈中什么都没有写,唯有一处圈标着尺寸方向。英华这一向看不少,心里算一算,就晓得这块地足有五六亩。乡下地方五六亩地是极不值钱。可是京城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国子监周围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国子监附近弄这么一块地盖房,每一间房子都会有国子监学生,外地来举子抢着租下,说是下蛋母鸡也不过。
英华眯起眼打量这块地,想了半日,道:“盖三层楼不会太高罢。”——
“四层楼都行。”柳三娘笑道:“这一片是咱们地盘,你舅舅说了,建暗沟和下水管道上多花些钱,房子便是多盖一两层,多住人也无妨。那两家必是舍不得把钱花这上头,咱们房子盖高了,他们也不会盖低。一两年看不出来,过二三十年京城住满了人,就到他们挨骂时候了,这是明着坑他们一把。”
英华回想小时候舅舅她家住着,半夜下暴雨,积水漫到床上把他生生呛醒,后来舅舅受不了,找了一帮人来挖阴沟,挖到街道上时还被城厢军罚了钱,不由笑了。
柳三娘看着卷轴半日,笑眯眯道:“盖三层半,顶上半层少收租钱,也给穷学生留条活路。英华你记下来。”
英华忙跳起来寻纸笔,把这一条记下来,又道:“学生便是不穷,带着厨子烧火弄饭也甚是烦神,咱们既然是租房,很可以弄几个大厨房出租。”
柳氏点头道:“京城比不得东京到处都有小食店,大厨房甚好,写上写上,少要三个。”
英华忙记下来,她们母女两个回忆从前东京生活方便和不便,想了许多条写下来,再挑一挑捡一捡,大致就把租房轮廓划出来了。英华书房里做事习惯了,从誊写就是三份。
柳三娘也不提醒女儿,乐呵呵边上看着,候英华写完了,才道:“你五姨舅舅和我面前极是夸你,说我把你拘内院可惜了。回富春之后,你是专心备嫁呢,还是再揽点事儿做?”
“我做事。”英华想都不想,立刻说:“天天家针头线脑,小里小气实无趣。我就觉得看往来文书极有趣。虽然我不富春,可是就看那些文书,我闭上眼睛,就能想像京城是个什么样儿。好像京城就是我眼前一点一点建起来似,真有意思。”她说着这话,眼睛灯下闪闪发亮。
“那是当然。”柳三娘眼睛也亮出奇,“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人家记得你不是谁祖母,提起你来要说:哦,那是建城王家二娘子,多带劲。”
英华贴着柳三娘耳朵说:“五姨说了,她要立一块碑,上面刻上她和我名字,要让人家晓得我们做了什么事,再悄悄埋到哪里,总要让将来挖到碑人吓一跳。”
“那我也要弄块碑,刻上我和你玉薇嫂子丰功伟绩,埋到王家坟山上去。”柳三娘女儿背上用力拍了一下,道:“这几日把书房收拾好,过几日玉薇来了好办交接。我们家搬到府城郊外去了,你去了,必定闪瞎你狗眼。”
眼前这一大排土墙茅草顶房子就是家?杏仁盈盈一笑,过来请二小姐移步,带着二小姐进了东边侧院门,就见一道草顶长廊上挂着横幅,上头写着一串墨汁淋漓好字——汝当一日三省,才高否?富否?帅否?否,滚去读书!
这是?英华揉着要瞎了狗眼,看向杏仁。杏仁低下头,轻声道:“三省草堂,名字是老爷取,横幅是——姑爷挂。”
难怪杭州她娘就特别提,到家杏仁就领她来看,原来是李知远调皮了。英华笑出声来。
杏仁已经调头走出几步,笑道:“二小姐,西院住着大少爷和来三省草堂补习亲戚朋友,吃住都是少夫人照管,她老人家盼你来家止非一日呢。”
英华跟着杏仁进正院,穿廊过堂到后院,从一排草房边月洞门进去,有一个小院,盖草房十来间,条件虽然简陋,但是屋子很高,窗棂上糊着雪白棉纸,屋子里也使白浆涮雪白,配上打木桌木凳,满屋子松木香气,看上去就很舒服。
杏仁引着英华去浴室,英华洗澡,她也不就去,隔着屏风把二小姐不这几个月发生大大小小事情说把英华听。
原来自从得了开考确信,王翰林把女婿儿子侄子拢到一起读书,和李知远一起施药那十来个书生自然附来,和王翰林交好几个老朋友送儿子来也都收下。翰林考前辅导,全国仅此一家啊,休说觉得自己考不起书生拼了命要来,考得起书生们想一想考取了能朝堂上跟楚王赵恒平辈见礼,小命都不要也要来啊。
老翰林面软不能拒。都是曲池乡亲,指点一下多涮好感度啊,正好缓和一下拆迁户对立情绪哇,柳三娘非但不拦,还郊外弄了好大一个三省草堂给曲池学生集中复习备考,于是涮涮涮一下子冒出一百来个沾亲带故正当考。老翰林搬到三省草堂全身心投入到教书育人伟大事业当中去,所以柳三娘就带着随身家当陪老朝林郊外居住,每日早起去府城,晚上才回,家务事理所当然交把黄氏。可怜黄氏享受惯了人,现每日起早睡晚要安排小两百人吃饭,还有几十个借住衣住都要照管,千头万绪手忙脚乱晕头转向丢三拉四,现盼小姑子来家比从前盼管家甚。
英华轻笑几声,问:“我走时使那谁去庄上,他回来没有?”
杏仁笑道:“早回来了,说没有消息,二小姐放心罢。”
英华长吐一口气,笑道:“甚好甚好。我杭州时,每次收到家信都心里打鼓,你们又不提,我又不敢问,生怕叫娘晓得了。”
“夫人不知。”杏仁小声说一句,恰好老田妈院子里喊:“杏仁,你们院里冬衣送来了,来点收。”杏仁忙扬声答应了一声,出门喊了林禽同去收冬衣,小海棠便进来守外头。
少时英华洗毕出来,便见院子当中太阳底下拼着几张大方桌,一叠一叠衣料和绵絮细麻线桌上磊高高,桌边另有两只衣箱,林禽那里点数,杏仁一边记数,红枣并几个小丫头一边打下手。英华晓得那是她衣裳,踱过去瞧一看,不是细麻布就是月白绸,就有两条带颜色裙子还是天蓝色,英华就问闲一边老田妈:“今年冬衣是谁管?”
“玉薇娘子照管。”老田妈笑道:“今年针线上人少,二小姐衣裳份例都减半了,咱们底下人都是自己做。”
英华想了一下,问:“玉珠和雪珠衣裳做了没有?”
“做了,都和二小姐一样,也是两箱,孙小姐们和孙少爷们衣裳少夫人那边已经点收过了。”老田妈道:“大少爷前阵子倒腾田地,现手里有田有钱,也看不上这些,倒没话说。”
英华点点头,没说话。她去杭州几个月,长高了也有半寸多,又是孝中,便是多做几件明年也穿不得了,便是几个侄儿侄女都是这般道理,哥哥嫂子不把这个事当事自然大家都省心。所以她看着林禽把衣裳收起来,就一边看她院子里人分衣料什么,等头发干透了才挽了发髻,簪了两根银钗,夹衣外头套了件月白色背子,备了瓶热茶汤去见王翰林。
东院有一个极大屋子,向阳那边全是窗格。阳光透过窗格上贴着白绵纸照进屋子里,显得里头又亮堂又宽敞。这个屋子外头是宽宽木廊,里头铺满了地席,地席上摆着总有七八十张矮几,每张几边都有书生跪坐写字。上头使白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两张矮几边,端坐着王翰林和李知府,两个都板着面孔看墨义卷子。屋子里鸦雀无声,英华捧着热茶瓶进来,先叫底下那许多人吓着了,甚好大家都低头写字,并无人抬头。她飞把茶瓶送到她老子矮几上,倒了第一杯茶进未来公公,第二杯搁到她老子手边。
王翰林嗅到香气抬头见是他小女儿,笑一笑指指外头就去取茶。英华便对着他福了一福,再看她公公也含笑取茶,她便也对公公福了一福,就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方才英华进屋时飞扫了一眼那边,并没有看见李知远,她甚是放心不下,便喊住一个路过老仆,问他:“草堂里人都这里头?”
那个老仆指指后头道:“今日考墨义都这里,免考后头藏书楼里看书呢,我们家姑爷,那边小书房。”
英华顺着老仆指道寻到一棵老树底下两间草屋外,还不曾进门就听见她李知远教她侄儿念唐诗,李知远念一句,她侄儿学一句,念人声音温和低沉,学人声音稚嫩天真,不论是念人还是跟人,听声音都能听得出来他们两个很活。
英华门外听了许久,到底舍不得打断琅琅书声,悄悄离开,站草廊外,看着“一日三省”条幅明媚秋光中顺风飘扬,捂着嘴无声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