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组长在餐厅阅览区的杂志上看见过那辆车子的广告,歪带厨师帽子的小赵喜欢车,指着书上的彩页比比划划地跟他说,奔驰宝马太普通,有钱人要开这样的车子。
这个开着名贵车子的有钱人从阴暗处冒出来,跟他身边的小姑娘说话,女孩愣住了,以致组长登上自行车走了跟她说再见她都没察觉。
组长骑着车子离开,心里觉得不太对劲,在一个红灯前面单脚支地停下来,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异想天开而惭愧:她有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那么会画画,又有这样的人来找她——她跟自己其实不是一样的人。
可是另一边发生的事情却并非他想的这般。
傅显洋老师把同样的话掐散掰碎反复解释了三遍,终于让女孩明白了降临在她身上的几乎不太可能的运气:他把她的卷子给翻出来了,三年的卷子都翻出来了,她画得不错,分数和实际水平确实有差距,评分程序存在失误,学院经过研究,决定录取她,只是已经过了期限,所以她的入学手续跟别人会不太一样,有一种叫做
“自主特招生”……明天,明天上午就去美院学生处报到,再别耽误了……
一只白色的小飞蛾在他们中间飞来飞去。
他说话的时候,她伸手扑打了一下。
他说你听我说话了吗?
“嗯。听着呢。”
“听懂了?”
“嗯。”
“哎你报名时候留的电话号码为什么接不通?”
“换了。”
“没事儿换电话干什么?”
“省钱。”
“你倒是省钱了,联系不上你,我捱这儿等你两天,才总算通知到了。你明天上午去学生处,找姓孙的女老师,手续她帮你办,记得带着身份证和准考证。”
“嗯。”
“……”
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他没话了,就戳在那里,心想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费了那么大劲头,帮你办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连句谢都没有?
好你不说谢谢,我反正也不在乎你道个谢,但你至少得高兴一下吧?年纪没长多大,怎么这么老成淡定啊,人这样特别乏味,没劲,你知道吗?
……
然后他看见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从裤子的口袋里面拿出个小皮夹子,又从里面抽出来一张IC电话卡,那是她专门用来往家里打长途用的话卡,她转过身,忽然就着急了,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扑进巷子边上一个电话亭子里。
他有些诧异,好奇心驱使他跟在后面,他发现她的手在发抖,好几下才把电话卡插进去,等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隔着碎成一片蜘蛛网的玻璃,他听见她喊了一声:“妈……”然后哇地哭了。
傅显洋转过身来,背朝着电话亭,背朝着正失声哭泣的关明月。
他这时候发觉圣诞老人不那么好当:你满心欢喜的送出去礼物,等着看对方的反应。
反应太小了,你会失望;反应太强烈了,你会害怕,会心里发酸,会想,自己本来把这礼物早早送来,它迟到了多久?
他想抓点什么在手里摆弄摆弄,双手在身上从上到下地拍了拍,手机上定的闹钟响了。
他把手机拿出来,看见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杨珊的照片,提醒他千万不要忘了等会儿在夜店的聚会。
他处在人生中一个功成名就,精力旺盛,于是寻欢作乐的阶段,可是女孩儿还在背后哭,想要说点什么,断断续续地却连不成句子。
他今夜出去会朋友耍把戏的兴致被她全然浇灭。他把电话关机了。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等着她打完电话。
女孩从里面出来。
他低头看看她说:“我来的时候,看见那边有个粥铺,你饿吗?我们去吃一碗粥?”
她说我请客好不好?
这算是她的感谢吗?
他笑了笑说:“随便你。”
……
除了他们之外,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粥铺里还有一桌客人,那是一对儿母女,快到十一点的光景,孩子穿着高中校服,带着黑框眼镜在大口吃粥,母亲给她扒了两个茶叶蛋,然后把她书包里面的夹子拿出来,一边翻她的笔记,一边轻声地问:“刚才老师讲的都听懂了吗?……今天物理考了多少分啊?……”
明月要了一碗白米粥,傅显洋要了一碗小米粥,装粥的瓷碗外面还有一个隔热的小木笼子。
他们中间是一碟榨菜。
傅显洋吃了几口粥,回头去先跟那母女二人搭话:“几年级了?”
母亲说:“高三。”
“这是刚补课回来?”
“对。”
“孩子不容易啊。”他说。
“这还感冒呢,发烧刚好。”
“熬过去就好了。都得过这一关。”他像个过来人,当过家长似的。
“可不嘛。”母亲把茶叶蛋放在女儿的粥里。
他转过身来,看看面前的明月:“我从十二岁开始,差不多每两年能见到我妈一回。她跟我爸离婚了,嫁了一个希腊人,偶尔回国旅行,能抽空见我一面。刚开始的时候,每次见都问我,你怎么长这么高了?那不是废话吗,我当时青春期,一顿六两饭,两份排骨,她跟我两年不见,哪有不长个儿的?……”他说到这里,“咯”地一下子把自己给逗乐了。
她抬头看他,故事听进去了,手握着勺子不动——她是不会同时做两件事情的。
“我也是从小学画,画什么东西,除了老师,也没的人看看,也没的人给我点奖励。有一天我生病了,反正打吊瓶的时候也是迷糊,竟然给她打了个越洋电话……你猜怎么着?”
“她回来看你了?”
“没有啊。”他说,“我都没跟她说我生病的事儿。就支支吾吾地说了点别的。”
“然后呢?”
“然后啊,她说,”他吃了口粥,存心买个关子,可女孩没有催促,“她说,儿子,妈妈想要多跟你聊聊,但是你跟我,我们有时差,现在是深夜,你让妈妈睡觉,好吗?”
说话的是坐在后面高三学生的妈妈:“这也太不像话了。”
傅显洋回头:“可不是嘛。”他对高三学生说,“你看,你比我好,你有妈妈陪着你补课。”
他回过头来,对着关明月和颜悦色地说:“你也好,比我好。你能打电话给你妈妈,跟她说,你到底考上了,你要上美院了。你妈妈也高兴够呛吧?谁能不呢?你跟没跟她说,我们这里出过多少大师?……没说呢?以后再说也来得及。”
他看着她,目光那么好看那么暖和,鼓励里面带着些物质性的诱惑:“你以后会经常给她打电话,你会跟她说,你画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出来,你参加什么比赛,获了什么奖,你的某个作品被著名美术馆收藏了,被悬挂在最好的位置上,有的人千里迢迢地跑来看你的画,站在那里数个小时,直到热泪盈眶……到时候你可能得让你妈妈帮你拿个主意了,因为殷勤的经理人太多,你不知道选谁……你会赚到很多钱,你要把她接到这里来……”
她忽然插嘴:“还有王叔。”
“行啊,还有你王叔。你把他们两个都接过来。看看升旗仪式,爬一爬长城,然后找个好地方下馆子,晚上就住在你后海附近的大房子里面……所以你不要着急哭,因为你以后会过得非常非常好。”
她没笑,可是那浅褐色的猫眼睛眯得弯弯的,不是笑容还是什么呢?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件事情上的……”他说,敛住了脸上的笑,认真地看着她,“你得好好画。努力画。画得比别人好。你懂吗?”
她用了全部的力气来说这一个
“嗯。”
他又乐了,挺满意的,像看个挺听话的小动物,然后他指了指她的碗,命令道:“把粥吃完。”
所以关明月对傅显洋的记忆与感激是由一些具体而细小的东西组成的。
比如温开水里的一枚柠檬片,快速穿过城市的车子里面怡人的香气,被大黑狗抓破的雨伞,还有放在面前小木笼子里的一碗熬得白白软软的粥。
不过她也记得,两个人吃完,她正要掏出小钱包付钱,傅老师早就把钞票塞在老板娘的手里了。
……
关明月之后的大学生活仿佛在质量上佳,雪白粗粝的纸上重新开始一幅新的画作:一切是那样理想,顺利,舒适。
学生处的孙老师帮她办理好了所有入学住校和申请贷款的手续,军训的第二天,她拿到了紫葡萄色外皮的学生证,辅导员告诉她,把你的家乡填上,每年可以有四次折返都买半价的火车票。
宿舍是四人间,她住在靠里面的上铺,学校统一发的被罩和床单是蓝色的,右下角是拼成半环形的红字:最高国立美院。
她用手里的积蓄和第一个月的助学贷款买了向往已久的一套德国画笔,她跟外省来念书的同学一起在*广场照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刘海密实,辫子整齐,手执自己新买的昂贵的画笔。
她看到照片觉得非常满意,忍不住
“吧嗒”亲了上面的自己一口,心里说:这才像个样!
但是她没有忘记一件事情。
宜家的文化节上,餐厅服务组的板报得了第一名,赢得了每个员工携带一个家属去水库旅游的机会。
组长不久就要升职做副部长了,可他还是单身一个人,划船的时候跟同事的妹妹坐到了一起,女孩穿着白色吊带碎花裙子,苗条但是结实,在一个物流公司工作,虽然工作不久,赚钱一般,但是她已经把物流业务摸得很透,她说以后想开自己的公司。
女孩说到这里就笑了,问组长说你觉不觉的我在做梦?他说不会啊,我还想开自己的烤肉店呢,然后他跟她聊起了让他们得到板报第一名的这个人,说她原本在柜台后面给顾客舀瑞典肉丸,后来不干了,不过她在一个大早上把板报送来,上面每一个同事都活灵活现。
她离开是因为她考上了美院,要当画家了。不过这个可不是传说,这是他眼见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