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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份的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刘南一同学站在关明月的柜子前面挠头:“喂喂,就没有一件漂亮些的衣服?”

  “有的,有件蓝色的,很漂亮。”关明月说。

  “那还不拿出来?你要等到婚礼的时候穿呀?”

  明月一只手臂伸到柜子深处,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拿出来,放在身上比了比:“怎么样?还不错吧?我妈妈给我织的。”

  刘南一凑近了端详:“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不是一件毛衣吧?腈纶线?”

  “所以不会痒。”

  “会很热。”

  “织得不密实,里面如果不穿衬衫,这些小窟窿通风,还会很凉快呢。”

  “求你千万不要再穿小格子衬衫了。快换上,让我看看。”

  宝石蓝色的腈纶衫是三年前她来大城市之前妈妈给她织的,瘦瘦的腰身,鸡心领,圆形起肩的灯笼袖,穿上去就像个小公主。妈妈说大城市的天气不会像家乡那边,冷也冷不结实,她想暖和就在这件毛衣里面穿件小衬衫挡风,她想凉快就直接穿身上。

  明月把它套上了,笑嘻嘻地看着刘南一,蛮得意的:“你看我还不错吧?”

  她今天把麻花辫子束高了,千年不变的厚刘海,只是那堪称护身铠甲永远不离不弃的格子衬衫变成了鸡心领的蓝毛衣,那一管白白细细的脖子把整个人都显得亮堂了。刘南一真想说关明月你可真好看,可她也是个女孩子,看到面目好看的同类,心里面也会有小小的嫉妒,别开脸去说:“啊还行吧……总比你那个小衬衫好看点。”

  两个小伙伴打扮整齐了,这是要去罗丹画廊看香港著名画家邱妙玲的画展。

  关明月那件蓝色腈纶衫从家里带出来就没太舍得穿,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比从前高了壮了,编织的衣服被撑满了,离近看还好,离远了就能看见她黑色小内衣。

  离美院大约三站公交车的地方,是这个城市的艺术区。三条南北向街道,两条东西马路,满满种着高大的白绿色的法国梧桐,美术馆画廊艺术用品商店咖啡酒吧西洋餐厅星罗棋布,更有街头雕塑,花艺造型和不时出现的奇奇怪怪的行为艺术展示点缀其间。梧桐马路的深处,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著名画廊“罗丹”在它富丽堂皇的大门外贴着画家邱妙玲女士画展的招贴,业内驰名的艺术家,久慕大名的崇拜者鱼贯而入,每人在门口接到一朵白色玫瑰和一份邱妙玲女士的艺术简介。

  邱妙玲今年四十二岁,香港人,早年游历欧洲研习美术创作,声名鹊起于新千年初,她的古典主义油画《港口四季》通过一家瑞士画廊的代理以三百万瑞郎被藏家购得,至今仍是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邱妙玲此番携自己的三十二幅画作在罗丹布展,其中《港口四季》也被从藏家手中借出参与展览。在欣赏名家画作的同时,那些行业内部知道底细的人们也在私下揣度:这么说从此之后,邱妙玲的画就由罗丹代理了?

  关明月和刘南一像很多人一样围在传说中的《港口四季》前,看着这幅长达二十四米的长卷单幅油画。在这幅画作上,邱妙玲描绘的是荷兰鹿特丹客运码头上午八点钟的景象,晨曦微露的天空,颜色清淡的阳光,即将离岗的游轮,码头上送别的人们,装载货物的小贩,静谧的大海,街边的商店……所有这些相同的人物角色在她的画中经历四季,春风夏雨,秋霜冬雪。油画内容丰满,风格浪漫,笔法准确细腻,从技术上来讲堪称完美。来之前,明月在图书馆里特意做了功课,她于是发现了那个在港口上摆摊的小贩,夏天的时候卖雨伞,冬天的时候卖围巾,她也找到了春天离港的船员,他秋天归来,从妻子手中接过孩子。了不起的邱妙玲在油画里面讲故事呢。

  关明月这个同学平时是个小呆子,对于具体事物的反射弧与别人相比有一个相当时差,可她对于色彩光影线条结构所有这些绘画要素却无比专注而敏感,有机会瞻仰名画好像酒鬼得佳酿,书呆子啃话本,老饕涮羊肉,站直了看完又弯腰看,弯腰累了又蹲下看,参到妙处,一屁股盘腿坐下,呵呵笑起来。刘南一赶快四处看看,朝远处丢个眼色像跟谁打招呼一样,以此告知别人:这傻丫头我可不认识啊,我不是跟她一起来的。

  有个人挨着关明月蹲下来,声音和气可亲,笑着问她:“什么东西这么好笑?把你逗成这样。”

  “画得太好了。”明月眼睛还在画上,头也不转的回答。

  “哪里好看?麻烦你跟我说说,指点一下。”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看到没?这是什么?”她用手指着。

  那人看看:“船舷上的光斑。”

  “知道是哪里来的不?”

  “是阳光吗?”

  “阳光哪能照得到那里,商店的橱窗啊,没看打开半扇嘛……”

  问话的又仔细看看,也笑起来:“哎,真的呀……这都能看到。”

  “看她画得多精致。看到这个喝咖啡的意大利水手了吗?”

  “你怎么知道这是个意大利水手?”

  “这种六齿形状的纹身是意大利水手的标志。”

  “你看得也够仔细。”问话的不禁打量她。

  明月当然是不知道她观察油画细节的时候,自己也被观察着,只是笑着点点头:“客气客气,提前做了功课而已,书上都写着呢。”

  “你对画家本身有何看法?”

  “……不好说。”

  “说说看。我不是她的画迷,你不要顾虑。”

  “这一幅是巅峰,其余的都……不太好看。”

  “哪里不好看?”

  “没有这么多的故事。”

  她的话把他逗笑了:“她又不是画连环画的。”

  “可我只喜欢这一幅。”

  他看看她:“……你是美院的学生。”

  “嗯。学画的。”

  “几年级了?……”

  “……”

  话题从她感兴趣的主题上转移了,关明月于是又开始产生时差,不会好好地及时地答话了。她的眼睛一秒钟也不肯离开名画,可是如果她肯转头看一眼,她会发现身边这个蹲下来陪着她看画,听她讲典故作评论的家伙是个年轻的好看的男人,他身上穿着考究名贵的炭黑色西装,精短头发,白白脸孔,剑眉朗目,笑容很好很温暖,他看着她,好奇又欣赏,好奇的是这个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粗犷的品味,瞧她身上那件隐约看得见黑色内衣的蓝色腈纶衫呀……欣赏的是,她是如此爱画,这么专注,天真坦率,也这么旁若无人。他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她呢?

  这确实并非他们的初次见面。

  那时她在电话里面跟妈妈说一切都好都好,抽出话卡,从亭子里面出来,因为被美院录取的希望渺茫而心情沮丧。他的车子恰巧停在路边,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当时交往的女朋友,女朋友很娇气很放肆,他讲电话久了,她不耐烦,夺过手机就扔了出去。手机砸在女孩的头上,她疼得肩膀缩了一下,可是往前走了很久才想起来用手揉一揉头顶。他在她后面说:妹妹,你没事儿吧……

  她肯定不记得。

  他也不记得。

  他会有点印象,因为他记得那漂亮的粗粗长长的麻花辫子。

  他名叫蓝冰,即将把自己写在关明月的故事里。

  蓝冰问关明月在美院上几年级的问题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觉得自己有点儿被唐突了,固执地叫了她两声:“哎!哎……”

  关明月打算换幅画再研究研究,手撑着白色大理石的地面要站起来,目光在这个管自己叫“哎”的人脸上扑打了一下,木着脸心想我又不认识你,跟谁说话呢,然后她的眼睛越过他,看见不远处一幅画旁边,傅显洋一只手插在西装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杯清水站在那儿,安静的看画,她的心脏忽然好像有个小拳头在上面猛一阵敲打似的,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就朝着他过去了。她总是想要跟他说说话。

  刘南一凑到蓝冰跟前儿,笑嘻嘻地递了一张名片给他:“美院一年级。别看层级不高,但是画工扎实,风格稳健,效率极高。承接各种相关业务:临摹名家名作,装饰图画,创意装潢,设计商业标识,还可以指导初学者绘画……您打这个电话……”

  蓝冰站起来,仔细看看南一递过来的名片,不无赞许地:“业务很全面。”

  “学美术就是贵,一副刀,国产的都两千多块,得勤快点多赚钱呀。”

  “你们……”

  “团队协作。我是班长。刚才那个也是我们一起打工的。”

  “行。我留下了。有需要联系你。”

  罗丹画廊最大的展览厅中央是《港口四季》,周围的墙壁上错落摆放着邱妙玲的一些小幅作品,傅显洋在一棵开了白色大花朵的铁树旁边看《吹笛子的法国女孩》。关明月在他身后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说:“你也来看画展了?”

  傅显洋回头一看是她,心想:哎你进步了,居然还会先咳嗽一声……等等,那是什么怪衣服?……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别开脸道:“……嗯,你也来了……多看看画,多学习学习,挺好的。”

  “好几节课都没上了。”

  “我去上海开会了,哎你们不是有人代课吗?”

  “嗯。代课的老师倒是提到过。”

  他想:提到过你还问我。

  “那老师教得怎么样啊?”他问,他等着听自己喜欢的那些奉承的话:比你教的差老多了,根本没有你有水平,谁讲课也不如你好……

  “不知道。”关明月摇摇头。

  “怎么会?”

  “我只去上了一节课,就没再去了……没意思。”

  傅显洋听了这话觉得不对劲,歪着头看她,想了半天才明白:你怎么能随便告诉我你旷课呢?你把我当谁了?我原来是主任,现在也是老师,我可以记你缺席,缺席三次要记过,记过多了是可以开除的……你这不是小偷向警察汇报收成嘛,咱俩不是自己人,你知道不?……

  傅显洋刚想要教训关明月两句,有人上来跟他说话了,是罗丹画廊总经理吴疆领着身后三四个跟班,离得老远就预备好姿势过来握手:“显洋你来了……你看看我,我这边忙透了,都没早过来招呼你。”

  “招呼什么呀,我随便看看。”他跟老吴热情握手,然后指了指四周的画儿,“阵势很大呀,你这是跟邱妙玲强强联合了?”

  老吴大笑:“是你哥放过我一马。”

  傅显洋也笑了,指着老吴:“是你自己厉害虎口拔牙,他可从来不肯放谁一马。”

  老吴心里明白傅氏两兄弟完全两个路数,老大傅显宁商人手段,歹毒心机,行里面没有他不插手的买卖,邱妙玲的代理合同正如傅显洋所言,确实不是他大哥不肯相让,而是吴疆自己公关做得好,可饶是如此,合同真正签订之前,他总觉得不太踏实,这傅显洋不会是来刺探虚实的吧?

  老吴刚想到这里,却像是被傅显洋给看透了,笑着给他吃定心丸:“我今儿来,纯是看画,你知道画廊的生意,我从来不参与的。”

  老吴哈哈笑起来。

  傅显洋也笑,在人缝里看见关明月,心想这些话她可是听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