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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显洋从主任办公室里面搬出来的当天晚上,谭继咏老师在家里召集聚会。他从前的学生,如今的下级,朋友家人,生意伙伴济济一堂,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古董留声机里转着黑胶唱片,四十年代的意大利女人唱花腔高音。衣冠楚楚的侍者端着美酒和点心穿梭在宾客们之间,他们中有人在探讨着最近艺术品收藏市场的热点和走势,有人传播小道消息说某画廊最近得到什么宝贝力捧某位新人,有人说大评论家最近在官方杂志上发表的文章简直就是指鹿为马,也有人说哎谭老师在门口都快转悠一晚上了,他那是在等谁啊?

  老谭确实在等两个人。

  一位是美院监察处的王处长。另一位是他早年的学生李洪彦。

  王处长是谭继咏提前三天亲自打电话邀请的,王处当时在电话另一边爽快地答应了,还问要不要带酒过来,可是这会儿聚会都进行过半了,王处人还是不到。打手机关机。打电话去家里,他爱人又说老王不在,还没回家呢。谭继咏心里合计:这王处长会被什么事儿给牵绊住呢?

  邀请学生李洪彦他只在昨天发了个短信,谭继咏本来都不想请他,之前的画款打到他的账户上,他在电话里面唧唧歪歪半天,那意思就是嫌少,谭继咏放电话之前把自己的意思很明白地告诉了这位时运不济,没混出来名堂的学生:这钱少吗?不少了,署上你自己名字的画,恐怕连这个的十分之一都卖不到,别说卖,都不见得有人看呢。再说了,他李洪彦正忙着在医院照顾生病的孩子,哪里有时间出来参加聚会。谭太太劝他说,来不来不要紧,总要通知到,要不然就失礼了。谭继咏就这样给李洪彦发了短信,李立即回复,说一定到。可他说到不到。

  谭继咏一手拿着香烟,一手拿着红酒,本应该为使尽手段斗倒了傅显洋而开怀高兴,可是他这颗心里怎么也轻松不太起来。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他在欧洲搜罗到的无名画家的油画:向日葵田地。所有白白黄黄的花朵都仰脸朝着太阳,花冠背面则隐藏在黑暗里。谭继咏老师总觉得有点什么让他心神不宁,可那种感觉飘飘忽忽的,实在又抓不到。

  时间渐晚,有的客人开始离开了。谭继咏一直以来的合作单位,罗丹画廊的总经理吴疆在玄关处拿了风衣,跟他告别。老谭握着吴疆的手,亲切地客套:“这么早就走?再喝两杯吧。”

  “下次再过来,专门跟您斗酒,谭教授。这不还得回去审合同,上次跟您说的,我们要代理香港的邱妙玲的画作……”

  “公事要紧,我不留您了。给太太带好。”

  “一定一定。”

  谭继咏送吴疆直到门口,有人却这个时候来了:李洪彦。

  迟到的李洪彦开门见山:老师,我来借钱。

  谭继咏愣了一会儿,不是刚给你十六万吗?

  不够了,你知道我情况,孩子病着呢。

  那也不能花得这么快啊……我当然知道你的情况,你更得省着点用。

  那一辈子没混出来名堂,从来老老实实,唯唯诺诺的李洪彦今晚上不太一样,定定看着谭继咏,不打算再跟他纠缠那十六万如何花掉的问题,只是盯着谭继咏的眼睛,语气颇为强硬地重复道:老师,我来借钱。

  谭继咏连忙把他往书房里面带:“来来来,咱俩这边慢慢说。”

  四十多岁的李洪彦是美院八九年的毕业生,当年师从谭继咏,是班上颇具天分,成绩名列前茅的一个。毕业之后回到家乡兰州任教,娶了个当地女子结婚。他性格单纯执拗,生活事业都没什么成绩,唯独一手画还是不错,只是不懂运作,从来赚不到钱。终于孩子病了着急了,带到北京来看病,手里的积蓄还不够住三天的院,李洪彦白费周折终于找到神通广大的老师谭继咏帮忙,老谭说,我没有钱借给你呀,但是你的画儿还行。李洪彦说老师那我卖画。谭说,你的画儿卖不出来价钱的。李说,老师那可怎么办?谭说,我倒是跟大画廊有个合同,今年的还没有交全画稿……

  ——这李洪彦便是杨珊说的那位把自己的画儿署了谭继咏的名字,卖了八十万,自己只到手十六万的人!

  谭继咏把李洪彦让进书房的过程中,自己在脑袋里面又把事情从头到尾地整理了一番,心里明白,什么借钱啊,这人就是贪得无厌又来要钱的。他心里面也多少也为做了那件偷梁换柱的事儿而不太安稳,可是一来跟画廊的合同没有完成,商业压力在身;二来利润足够可观,他又吃准了李洪彦的窘境和性格,有把握这事儿不会穿帮。怎么衡量都值得一做。

  进了书房,谭继咏给李洪彦倒了一杯水。李洪彦一口全喝了。谭继咏看着他穷巴巴的侧面心里又想: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幸亏我想在了前面少给你一成八万块,就是为了应付你事后再来跟我勒索的。

  谭继咏坐在他宽大的书桌后面,向后捋了捋头发,说谎的时候比说真话镇定自在:“那个……洪彦啊,上次跟你说了,画廊给我的画款还没有结清,已经支付的就是你那个十六万,我可是都给你了。但是你孩子的事儿是大事儿,孩子的事儿不能耽误。那,这里是,”谭继咏把手边的抽屉打开来,抽屉深处放着四叠用于家里日常支出的现款,一叠一万块,一共四万块,他拿出其中一份,“这里是一万块,你急就拿去用,啊……”

  话音没落,忽然有人放肆大笑着推门进来,老谭一看,正是自己不长进的独子勾着一个头发染成乱七八糟的女郎。老谭肝火一下上来了,厉声低喝:“干什么你?!”

  儿子的手臂还搭在女郎的脖子上,满不在乎:“哟爸,不知道你有客人哈,得,我这就出去。”儿子脚上那双夺目的蓝色的鳄鱼皮鞋子在门口拐了个弯就要出去了,想起了什么,“对了,今早上我从你那里拿了五万块买衣服了哈……”

  老谭恨不得把砚台扔到儿子的头上去。

  门关了。

  李洪彦坐在沙发上没动。他没站起来去拿谭继咏放在桌上的一万块钱,脑袋里面想着一件事情:十二岁的儿子治疗结束之后,他带着他去医院外面散步,走到商店橱窗门口,孩子走不动道了,看着里面一双黑色的耐克运动鞋发呆,那双鞋子780,李洪彦把这780往每天的医药费上比对半天,咬了咬牙,把儿子背在背上带走了。

  可眼前的老师,把自己的画拿去卖了八十万,现在从抽屉里拿出一万块来,像施舍嗟来之食,他的儿子,买衣服花了五万块……

  李洪彦咽了咽唾沫。

  谭继咏拿了那一万块走过来,把李洪彦的手抻出来,将那一万块放在他手上:“你看你看,这个败家孩子……啥也不说了,老师也有难处,他小时候从楼梯上面滚下来把脑袋摔坏了你知道吧?有后遗症,不一定什么时候复发……哎……家家一本难念的经。这钱你拿着,先急用,不够……不够咱们再说……”

  李洪彦握着那摞钱的手合上了。

  谭继咏心里一松:一万元少吗?不少了,你瞧你还真没有拒绝的勇气。

  他说谢谢老师,然后拔腿就走。

  谭继咏摆摆手。

  他转头又去给王处打电话。太太说他还是没回家。

  那李洪彦揣着一万块钱从谭继咏家里出来之后,脚步匆匆地穿过了几条街,然后上了一辆等在街边的黑色的车子。驾驶座上的人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李洪彦晃了晃手里的一万块钱。那个人笑了,接着问他,那么他既然如此,你要跟我合作吗?李洪彦说别忘了你承诺的事情。那个人道怎么会呢,你不是蠢人啊,大不了再留个痕迹,就像你在给谭继咏的那幅画后面留的拇指印。

  走吧,我还得给孩子熬明天早上的粥呢。

  车子上路了。

  可这个人是谁呢?

  ……

  一个星期之后,礼拜二的下午,油画系研究生一年级的大师课,同学们白白坐了三个小时,任课教师谭继咏教授也没有现身。两天之后二年级的大师课,谭老师也没来。学生去系教学科询问,教学科什么也没有解释,没过多久,别的教授来代课了。

  这种情况在大学校园里其实并不鲜见:老师们不时会因为开会讲学进修或出国等不同原因在学期中段把课程放下。谭老师两节课没来,作为个别事件并没有引起什么过多的关注。可是不久之后,有学生在学校里面看到了谭继咏,回来之后跟同学们说,谭老师也没走呀,什么原因不来给我们上课了?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主持油画系第三画室的谭继咏教授因为经济问题被学校审查的消息渐渐在老师当中,学生当中散布开来。一个月后,监察处将审计结果直接交到校长办公室:造型学院油画系第三画室除了本单位的固定教学经费之外,另负责有全系对法德意等国的学生交流项目,项目盈利37.5万没有上报上交学校,是为小金库性质。

  小金库本身并不严重,查实之后将款项上缴就没有大问题,可是钱在哪里呢?被调查的会计有经验没胆量,跟监察处的同志谈了两个小时,便把自己私下记的账目交了出来:都让谭继咏教授挪走了呀……

  校长跟谭继咏是早年的同学,手拿着监察处的报告,只觉得哭笑不得,老谭你这么多年画儿不成大器,官儿坐不上高位,可见情有可原。你每年卖画也不少赚钱,怎么学校这点你也贪!

  校长还没给谭继咏拨电话,他自己打上来了,嗓子本来沙哑,没几句竟哭了起来:“老同学,你这时候不帮我谁帮我?为了那么点儿钱,居然就不让我上课了?那钱多吗?我的困难你不知道吗?我孩子小时候不是摔坏过吗,脑子不好使你知道的。他傻,我也糊涂了,为了儿子……我告诉你:我被人害了!有人整我!报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