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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关于傅显洋老师即将被校领导从系主任的位置上拿下的事情,虽然尚未最终施行,但是消息已经在油画系的老师和学生们之间渐渐传播开来。知道些底细的明白是他多管闲事儿得罪了人,不明真相的外围群众开始发挥无穷想象力进行各种分析和猜测。尤其是在学生们中间,那活泼和气又格外英俊的傅老师从来人缘极佳,知道他在主任的位置上坐不久,他们开始复习他从前的种种好处,替他冤屈,替他抱不平。

  关明月心里的傅显洋就这样更加丰富立体了。

  她首先知道的是打群架的学长们的事情。那是油画系去和理工大学机械系的篮球友谊赛,对方队员不仅人高马大,而且出手粗野,打球才埋汰呢,带球跑的途中不是踩脚脖子就是用手肘撞人脸。当时是对方主场,气焰嚣张,裁判睁一眼闭一眼,油画系吃了不少闷亏。场间休息的时候油画系的男孩上去跟对方理论,对方最贱小中锋伸手就抓住了他脑壳后面的小辫子,说你这么长头发究竟是男是女啊?那男孩头发被人拽住,当时着急了,动手推小中锋。油画系的队员都受不了了,跟着上去动手,场面立即失控,在场队员都陷入一场混战中。一个吓呆了还觉得事情不够乱的女生打电话报了警。

  倒霉的是,美院学生处当时在抓校风校纪建设,事情出来,经过简短调查,参照理工大学校方的处理决定,对自己的涉事学生中的三人提出了开除的处理意见。

  意见传达到系里,傅显洋怒气冲冲地拿着文件去找学生处处长,问为什么处分这么重?

  学生处长说:打群架,性质严重,影响恶劣,把警察都惊动了……

  傅显洋:警察怎么说的?

  学生处长:警察说尊重学校意见……

  傅显洋:那你还提什么警察?!

  学生处长:理工大学也开除了三个人啊……

  傅显洋:他们先动的手。

  学生处长:学校现在这个阶段,就得从严处理。杀鸡儆猴。

  傅显洋:事情怎么回事儿你查清楚了吗你?学美术的男孩儿留个长头发被人拽着嘲笑,他不动手不是人了,就成仙了!上了三年美院,学费生活费工具费花了好几十万,你说开除就开除?从严处理?杀鸡儆猴?对呀,说得义正词严的,那不是你孩子,也不是你的学生。

  ……

  学生们是在画室里面谈起来这事儿的,长头发的学长在调色板上混出来一个淡淡的橙色要画晚霞,他的开除处分被傅老师降成记过,逃过一劫,心里一直念着他的好:“傅老师这人没架子。里面外面都没有架子,他把学生当成是人,跟他一样的。不是鸡,也不是猴。就不会杀鸡儆猴。”

  他说的话把旁边的二年级的女孩儿逗乐了:“春天的时候,我们班献血,之后那堂课是他的课,他抱了个电饭煲来,一边讲课,一边给我们熬五米粥,里面还放了不少胡萝卜,说献血之后眼睛会不舒服,让我们补一补……”

  在后面画画的明月忽然插口问道:“他熬的粥好吃不?”

  女孩认真想了想,摇头说:“不好吃。但是有营养啊。又是老人家的一份心……”

  大家都笑了。

  又一个女孩想起件有趣的八卦,她曾是系里的生活部长:“傅老师才大方呢,去年圣诞晚会,你们记得不?系里的电视坏了,唱不了卡拉OK,我去找辅导员,导员说,今年经费不够了,不能拿公款买了。傅老师当时也在导员办公室,知道这事儿之后就花自己钱给系里买了个电视。”

  “女足的球衣也是他个人赞助的吧?”

  “有钱着呢……”

  “他也卖画吗?”

  “他家里背景强大,‘百生’画廊是他们家的,每年股息得有多少?他不用画画。”

  “可惜不能给我们当主任了……”

  “他这人挺仗义的。”

  明月手拿着画笔,在自己的画板前静静听学长学姐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关于傅显洋的老掌故。如果有什么话题能够让她分心,中止画画儿,恐怕他就是那唯一一个。渐渐他对别人的平等宽容,慷慨友善,仿佛也曾发生在她的身上,她也如同他们一样,因为没有被开除,因为献血之后吃到了有胡萝卜块儿的热乎五米粥,因为曾跟着崭新的电视唱卡拉OK,因为穿着新球衣而感激他,为此觉得心里面暖意融融。

  旁边的刘南一伸手在她前面晃晃:“喂喂,又愣神了?”

  明月眨了眨眼睛,问前面的人:“那究竟是为什么,不让傅老师继续当主任了?”

  长头发的学长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学姐道:“太笼统。我听说的,可靠的版本是……”

  她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眼珠儿四处看看,像怕被谁走漏了风声一样。

  所有人都停下了画笔,聚拢过来,盯盯看着她:“什么呀?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是为了一个学生。不该招,硬招进来,于是给他自己惹了大麻烦了。”

  学姐的话音没落,听众里面忽然有人登登登地跑出去,大家一直把她目送到门口,然后他们回头看了看南一,南一哭笑不得,耸耸肩膀道:“关明月这人就这样。尿急。”

  “画得确实不错哈,挺有感情的。”学姐探头看了看明月的画板,上面是一只没有完成的大百合,青白的花朵垂在紫红色的陶罐子外面。

  关明月从画室跑出来,穿过浮桥和水塘,三步并两步上了三层楼梯,又跑过长长的走廊,终于找到系主任办公室,她喘着粗气去敲门,没人在呀。有老师从旁边的办公室出来,看看她:“同学你有事吗?”

  “我要找傅老师。”

  “他不在呀。你们约了吗?”

  “没有。”

  “老师不坐班,你看看他门上贴的那个接待时间表再来找他吧。”

  表格上面写得清楚,傅显洋老师接待学生的时间是每周二四的下午两点到四点,现在是礼拜一下午不到五点钟,他当然不在。一路跑过来的明月站在他门口喘粗气,跟她说话的老师锁上了门,带着对她的一点点怀疑和好奇下班走了。

  仲秋时分,夕阳的光从走廊尽头的窗子外投进来,在青石地面上静静淌着,明月席地而坐,心里乱七八糟。她想起夏天的时候,自己坚持不懈地跟踪到傅老师家去,喝了他家的柠檬水,非要他帮忙翻案。她想起他一只手撑着大伞往外推那只大黑狗,一边跟自己说什么都保证不了,他只能给她看看卷纸。她想起他来告诉她,说她被特招录取了,然后他们一起吃粥,他告诉她要好好画画。如今她进了学院,他却为此丢了乌纱帽!是她连累了他!明月的心里懊恼无比,她想要见见他,问问他,跟他道谢或者道歉,或者她愿意做任何事情,让他继续作主任,让他的生活不被打扰,不被改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穿来轻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渐近了,一双系带的黑色绒面鞋子停在她面前,一个声音问她:“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是他!

  明月腾地站起来,她起得太快太猛,傅显洋不得不往后一闪。

  “你,我,我来找你。”明月说。

  他想起跟她上次在课堂上过招吃了瘪,拉长着脸孔,不甚满意,上下打量她一下:“找我?……不睡觉了?”话说出口觉得轻浮失礼,赶快回头看看那姑娘,她全然没察觉,他心里暗自庆幸,幸好她呆。

  傅显洋掏出钥匙开了门,朝着关明月歪了一下头:“什么事儿啊?进来吧。”

  女孩进去了。他习惯性地带上门,一转念又把门大打开来。

  他从办公桌上拿了水杯给自己倒了些水,从饮水机旁边转过身来,关明月无声无息地就贴在他后面一厘米处,一脸的忧心忡忡,傅显洋没提防,吓得手里的杯子一抖,声都变了:“干什么啊?到底要。像鬼影子一样……”

  “你不当主任了?!”

  “我当什么事儿。”他喝了一口水,走到窗户边上,离她远点,“学生们都知道消息了?”

  “是不是真的?”她又凑上来了。

  是有这样的类型人:上网的时候一定要点大图,照相的时候一定要拍特写,说话的时候一定得离听众近,为此宁可对眼。这样的人注意力比较集中,且有很强的独占意识。傅老师躲了两次了,这次不得不伸一只去手推关明月的肩膀,让她远点说话。

  “是真的。不过影响不到你们什么事儿。无论谁来当系主任,都会对你们一样的关心……”

  她把后半句装腔作势的官话已经自动过滤掉了,消息确定了便急得够呛,皱着眉头指着自己又往前凑:“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因为特招了我?给你惹麻烦了?不让你当主任了?”

  他愣了一下,没一秒钟就笑了:“没有啊。嗨,你是小事儿。你能起什么作用,兴什么风浪?这话谁跟你从哪儿听的呀?”

  “同学。”

  “那他们就是胡说。别信……哎你你,你离远点说话,”他忽然不耐烦起来,眉头也皱起来,“你离远点我也能听清。你这孩子怎么总是手忙脚乱的呀?”他不客气地数落,“就给我站那儿,不许动。”

  他一声令下,明月就在原地站住了,跟他隔了两步距离,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夹着肩膀,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她身上穿着个红格子小布褂子,瘦得空空荡荡。傅显洋见她这样子就又可怜了,咽了咽,有点无奈:“你吧,我跟你讲。招你进来,你就进来。这是学校和学院的决定,我就是走了个程序而已。你可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别觉得欠谁人情,多对不起谁。”他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我用不着你谢我,我做的事儿都是我乐意的事儿。你更用不着因为什么我不当主任而觉得怎么样。我还真就不愿意当。不关你的事儿,听懂了吗?那天你上课睡觉了哈,我今儿借机会跟你补一课,关于人生,基本原则:好自为之。每个人做事儿都要为了自己。听懂了吗?我什么事儿都没帮你办,你也不用替我操心。”

  她看着他。

  “听懂就点个头。”

  她就点点头。

  “行了。你不是没有别的事儿吧?谢谢你关心。出去吧。我这儿还有个私人电话得打。”他抄起办公室上的话筒做样子。

  明月道:“要是我退学,他们还能再让你当主任吗?”

  得,真呆,刚才的话等于白说。

  “要是你能继续当主任,我,我退学。”她又强调一遍。

  傅显洋耳朵里面听着话筒里的“呜呜”声,抬头看看关明月,心里面竟有些微震动:“你考了三年,好不容易进来了,你为这个想退学?”

  “嗯。”

  他笑起来:“真的?”

  “嗯。”

  “那你怎么办?就这么不上学了?”

  “我可以再考。已经考了三年了,大不了再考三年,你不是说还有考十年的吗?”

  他被她的孩子话逗得仰头大笑:“行啊,谢谢你,我心领了。不过没那个可能。完全是两回事儿。比起你那么做,我更希望你上课的时候,哪怕是理论课,也能精神一点,别趴桌上睡觉哈。”

  “……”

  “去吃饭吧,啊,去晚了食堂就没好菜了……”

  他一手拿着话筒开始拨号码,另一只手朝着她向外摆了摆,意思是:你快出去吧。

  明月转过身,慢慢离开他的办公室。

  傅显洋哪里有电话要打?无非是想要把她支走。此时他把电话放回去,心里面况味复杂:一方面反省自己真是吊儿郎当,在主任的位置上上去下来,他自己本来毫不在意,可别人却当做大事一般;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也不算白玩儿,有人,特别是学生们记得他的好处,尤其是这个姑娘,表情说话是呆头呆脑的,心里面也如明镜,懂得感恩。她叫什么来着?什么明月……

  他从座位上起身,踱到窗边,向外看去,傍晚云霞如火,校园里绿树成荫,楼下荷塘里木雕仙鹤的头顶上停着一只真的鸟,然后他看见从这里离开的关明月走到浮桥上。红格子衬衫,粗粗长长的麻花辫子,双手插在裤兜里面,低着头,心事重重。

  他想自己刚才跟她说了什么?

  告诉她要好自为之,是不是?

  他应该多说一句的,告诉她不要操心,她要快乐一点,这个好年纪,女孩儿有权力快乐一点。

  她忽然在池塘中心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抬头向上看。

  两人眼睛对视的刹那,傅显洋“噌”地一下从窗子旁边躲开来,躲到墙壁后面,自己也呆了,足有半天才开始收拾办公室里的物什,准备把这儿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