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昏迷中的关明月做了一个单调而漫长的梦。梦里她在海上漂浮,四周皆尽蓝色,海天相接毫无缝隙,只是颜色从上到下,由浅及深。
她的身体随着一层层温暖的波浪上下晃动,嘴巴里渴,却跟自己说,这是海水,咸得要命,可喝不得。
她在梦里有时候睡一会儿,有时候醒过来,腻歪了就叨咕出声音来,这样漂着,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还要回去念书呢,画画呢,要把画卖出去要把妈妈接到大城市来玩呢,要把画卖出去让一个人知道,他帮助她,把她招进美院是没有错的呢——就这么把自己给急醒了,刚睁开眼睛,差点没被一束强光给晃瞎,一个声音说:“叫什么名?”
她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
“关明月?”
“……嗯。”
“眼睛向上看……对。向下看……对。跟着我的手指走……眼睛跟着我的手指走。”
明月心想医生你好不聒噪,她才不想去看他手指,“哼”了一声,手臂一伸,把自己眼睛挡上了。
医生直起身来,把电筒装进口袋,对傅显洋说:“现在来看,器质上应该没有大的问题。但是外伤和疼痛可能会对她的思维和情绪造成一些影响。比如反应比较慢,口齿不伶俐,情绪低沉易怒,不合作……现在看来,已经出现了这些症状……”
傅显洋道:“这不算症状,她,她就这样。”
医生摸了摸下巴:“……是啊?……”
关明月把手拿下来,从后面狠狠地用那双差点被手电筒晃瞎了的眼睛瞪着医生,一直把他目送到门口。
傅显洋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将一根指头送到她眼前,学医生那样说话,说你眼睛跟着我手指走,她果然跟着他的手指,好像猫儿循着爱好的光斑却找到月亮,一瞬间就变化。
但她只舍得看他一眼,看了一眼就又转过去,身体往下轻轻地滑,半张脸滑到被子里面去了,她头上还疼着,嘴巴里面也干巴巴的,但是整个人都柔软了,舒服了,因为他在这里,她心里安定了。
他笑起来,俯下身看看她,轻声地说:“还真不一样哈。”
“哪里?什么东西?”
“这儿。”他指了指她的脑壳儿,又指了指自己的,“你是不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
她真地想了一会儿:“……有人把我打了。”
“不。合该我挨那一砖头的。你上来把它挡住了。然后你晕倒了。医生给你动了手术,你睡了一整天,现在你醒了。你大事儿没有,还敢摇头晃脑的,还敢移动身体,关明月,你看你,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硬实的脑袋瓜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笑着看着她,暮霭的光在他身边萦绕着,让他那长长弯弯的眉目显得那样温柔可亲,这样的人说你一句好话,你会觉得自己做的好事情似乎大了十倍。
关明月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美猴王附体一样,一身铜头铁臂。别说一板砖了,十个下来她也能顶得住。
她看着他,离得那么近,她的心里高兴得兴奋得要命,觉得一个地球也装不下自己了,可是那张不习惯于作表情的脸上只是轻轻地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就不行了。”他说,顺手整理了一下她的被子,把边缘掖在她下巴颏下面,“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变得,怎么说呢,愚蠢又自私。尤其,尤其骨头是软的。要是我挨了那一下子,我可能就完蛋了,断气了,植物人儿也有可能。你把我给救了。你知道吧?”
她觉得那里不对劲,看他慢慢地说到这儿又笑了,可是眼睛红了,手还握着她的被子角,狠狠地握着,轻轻地发抖:“不仅仅外面的骨头是软的,心里面也是软骨头……说有这么个人啊,他天生胆子就小,小时候被狗撵过,被小偷吓过,长大了,老了,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么都不想争,可是想简单地过日子也不容易。他做了对的事情被人诟病,被人告状。没做的事情被人扣屎盆子,被人拍板砖。明明知道有人背后设计他,害他,还不能说,说出来就是更大的毛病,更大的风波。想走吧,也不能。走了就是懦夫,走了也对不起身边的人。就这么不上不下,不进不退的,就这么卡在那儿……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你才二十岁,是不是?外面的小护士也这么大。我那些烦心事儿啊,跟你说具体了,你也不懂。讲这个就是想要告诉你,以后别那么冲动,别看着板砖就往上冲,真以为自己穿了铁布衫似的,为别人这么干不值得,知道吗?这是你没毛病,你要是落下毛病了,谁管你啊?做什么都得为了自己好,知道吗?……”
明月一直看着他,好像将这一番话吞进嘴巴里,咽进肚子里,咀嚼消化了很久,从前发生的,听说的那些关于他的事情似乎在她的脑海里慢慢地被整理出一条浅浅的断续的线索,她那单纯的脑筋还不太够用,但已经能够感觉到,傅显洋老师哪里活得有那么舒服那么自在,他又苦又累,又委屈又没有主意。
关明月想到这里,也不知道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她忽然就把他的手给握住了,傅显洋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把手抽回去,可她握得死死的,毫不退让。
她竟然半坐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严肃地,沉着地说:“谁说我是为了救你?
我才不呢。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我去你家找你让你把我弄到美院里面去,谁管之后你有多大的麻烦。你以为我报恩?两码事儿。我才不会呢。
我跟同学在包房里面喝酒了,迷糊着呢。只要我清醒一点,我也不会上去。那个人既然是来找你的,他是你的仇家,管我什么事呢?你以为我是为了救你?
那你,你可想太多了。”
她说到这里,竟然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手仍抓着他的手,让他无处可逃:“我二十岁了。你呢?你有多大了?四十岁有没有,三十五打不住吧?这么老了,又一直当老师,怎么不知道一个道理呢?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就别去教训别人。
还告诉我要为自己好,你自己呢?
你想走为什么不走?
你要留在这里等别人继续害你?
再挨砖头?
那我可先告诉你,你可真的不见得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赶上我在旁边了,就算我在,就算我,我在,我也不会替你再挨一下子。
然后你就断气了,变成植物人儿了。
你听懂没有?”
这一番话从她嘴里出来,刚开始可把傅显洋给吓够呛,可听到最后,竟然听出些滋味来,这个从来连超过二十个字的句子都说不完整的女孩手术之后似乎被开了灵光,竟知道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讲起道理来。
他把手使劲地往外抻,到底拽了回来,有些狼狈,不去看她:“我明白你意思,可是我,我也有难处。你不是我,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你不自由!”
他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击中了,“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快速地抽了几口气:有多久没有人知道他
“不高兴”
“不自由”了?有多久没有在乎他
“不高兴”
“不自由”了?就连他自己有多久没往这个字儿上想了?怎么就这样被个笨丫头给说出来了?
对呀,骨头软胆子小为了什么?
不想留在这里却又不能走,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安全,为了不惹事儿,为了对得起所有人,为了关系和睦,人人待他好。
可这所有一切确实以自己的
“不高兴”
“不自由”为代价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转过身来,看了看她,一个老家伙终于决定听听这个年轻孩子的意见:“要是你,你怎么做呢?”
“你刚才说了,你不是要走吗?……要去哪里?有主意了吗?”
“德国。”
“多久?”
“不知道。两三年。”
“去干什么?”
“看看画。写写文章。清静些过日子……反正比留在这里好。”
她看着他,目光灼灼,满是赞成满是鼓励:“那,都想好了为什么不去呢?走吧,快走。你才不骨头软胆子小呢,你只不过是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你不在乎。可是自己快活才是真的。所以我要是你,这就走!”
他坐在那里,呆呆看着关明月,无比震动,说不出话来。
直到系里的孩子们带着鲜花和水果来看她,直到她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中又变成了那迟缓的沉默的孩子。
他从她的病房里出来,看见送病号餐的阿姨推着小车抄近路,他仿佛忽然觉得肩膀上轻松了。
他给杨珊打了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