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转眼,莲心已经在府里住了三月有余。时值六月,已是将近荼蘼之际,苑中的那株白桃也渐渐落尽,变得绿意悠悠。其他花卉早已被荣盛的绿植覆盖,只剩下一棵葱茏的石榴树,团团火红的花朵,肆意地绽放在枝头,热热闹闹,极是惹眼。
西苑和中苑间有一座花庭,绕过玲珑花谢,就在几道回廊交错处。那里栽种着几株牡丹,盈雪之色的是宋白,娇艳欲滴的是赵粉,最为名贵的则是魏紫和姚黄,还有胡红、豆绿。几株珊瑚台,粗壮的梗在风中轻轻摇动,硕大的花头,吐露着浓郁的芬芳。
刚完成师傅布置的棋谱功课,莲心趁着空当,来到廊桥外的一座花园。郁郁花海,满目芳菲,姹紫嫣红开遍。她伫立在牡丹花海中,轻轻捻起一枝日月锦,轻薄的花瓣,仿佛随时都要飘落。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的脚步声,将她的视线引了过去。
来人步履匆匆,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包袱,一路走一路频频回头张望。莲心见过她,是跟在嘉嘉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好像是叫玉漱。起初在碰见时,总会冷嘲热讽一番,之后却是不常见到。此时不知怎的,看上去竟有几分慌张无措。
莲心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住她,就在这时,却见她脚下一个踉跄,狠狠地摔在地上。
大概是摔得厉害,玉漱"哎哟"了一声,而后,就是一声咒骂。她怀里的包袱却是掉在地上,里面有什么东西撒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你不要紧吧!"
莲心赶紧过去,蹲下来,要将她扶起来。这时,玉漱却是面露惊慌,一把甩开她的手。
"别碰我,别碰我的东西……"她尖叫着,一把将包袱抱在怀里。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本就不结实的包袱被她这么一扯,彻底散开,里面的金银首饰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莲心一怔。
金嵌珠宝点翠盘耳环,金箔光素扳指,银镀金嵌宝石蝴蝶簪,铜镀金点翠富贵凤凰钿花,银镀金串珍珠流苏,桃红色碧玺瓜形佩,金镂空嵌珠石扁方……叫得出名字,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奢华饰品,从包袱里滚出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直耀得满眼珠光宝气。
玉漱也是一愣,转瞬,伏在地上,像是发了疯一般去捡地上四散的首饰,直到都一一捡完,眼含怨气地瞪了莲心一眼,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抱着包袱就跑了。
"喂,你……"莲心在后头叫她,"你等一下!"
前面的玉漱非但没停下,也没回头,反而是跑得更快了。
莲心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手里还拿着在花丛里捡起的一条金簪梅花镶珠丝带。她只是想喊住她,然后告诉她东西落了一样,却不明白她为何充耳不闻,然后整个人这么快就没入了回廊。莲心叹了口气,只得摇头作罢。
回到屋苑时,元寿已经在门口翘首望了许久。
瞧见她,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道:"姑娘可回来了。刚刚主子下朝后,回来过一趟,没等到姑娘,就吩咐奴才跟您说一声,他有要事在身,就不在府里吃饭了,让姑娘自己用膳。"
元寿像倒豆子似的说完,咽了口唾沫。
莲心回过头,唤屋里伺候的丫鬟给他倒杯茶来。
茶香悠悠,元寿倒真是渴了,接过来直喝了好几口,气息喘匀,才又道:"爷临走时说了,这两日燥得很,让厨房做几道清淡爽口的菜,待会儿等奴婢端过来,姑娘要好好尝一尝。可都是新跟何福楼学过的手艺。"
伺候这么多年,哪儿见过主子跟谁这么仔细报备过行程的?又何曾在吃食这等小事上重视过?这回倒真是看走眼了。元寿想到这里,不由笑着摇头。
莲心倒是有些难为情,忙道:"劳烦总管跑这一趟,真是罪过。"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廊一侧,二嫫领着几个婢子徐徐而来。元寿踮着脚,老远看到,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心说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领这么多人过来。
"老奴,给姑娘请安。"二嫫走到近前,挽起手,朝着莲心行礼。
"二嫫折煞我了,快快请起。"问安的顺序颠倒,莲心虚扶一把,随后也让她身后的一应丫鬟起身。
"姑娘如今可是我们爷极为重视的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敢不分尊卑呢?"二嫫冷淡着脸,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莲心抿唇,并没说话。
这时,二嫫闲闲地看了一眼那边的元寿,慢条斯理地道:"现在过来呢,不为别的,只是府里丢了几件东西,老奴将府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搜过了,也没找到。为了公平起见,姑娘的屋子,老奴也要搜一搜。姑娘不会介意吧?"
莲心有些发怔,不解地看着她,"搜屋子?"
"没错,我们爷一向严于律己,对待府里的奴才却是格外体恤宽宥。但我们做管事的,总要拿得起事儿才行。这不,嘉嘉小姐的几件首饰不见了,既然在府里丢的东西,总跑不出旁人去。老奴必须要搜一搜。"说罢,也不管莲心是否反对,朝着身后的丫鬟一摆手,就示意她们进屋去。
莲心静静地站到一侧,并未出声阻拦。倒是元寿颇有些尴尬,心里直埋怨搜哪儿不好,偏偏要来这儿,忙赔着笑脸,解释道:"二嫫她只是虚点卯数,姑娘不要在意。"
莲心点头,不以为意地朝他笑笑。
进屋去的人很认真,搜了好一阵子,片刻以后,其中的一个丫鬟拿着条缎带走了出来,"启禀二嫫,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金簪梅花镶珠丝带,上面的珠子被打磨得光亮莹润,正是莲心刚刚在花园里捡到的。她回到屋苑后,一直招呼着元寿,怕弄丢,就随手放在了格子架里,原本若是放在明处,跟诸多饰品放在一起,其实并不显眼,只是那缎带的末端,用冰丝线绣着一个"嘉"字,证明了所属。
"莲心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莲心看了看,轻声道:"是我捡的。"
二嫫冷笑了一声,"捡的?在什么地方,可是嘉嘉小姐的寝阁么?"
咄咄逼人的语气,轻慢之气扑面而来。元寿杵了她一下,"二嫫这是做什么?无论怎么说,莲心小姐都是主子请回来的娇客,不是你我做下人有资格去质问的。"
"你倒是忠心。怎么,才这么短时间,就易主了?"
莲心见二嫫和元寿彼此横眉冷对、互不相让的架势,忙道:"二嫫莫动气,你听我说,这带子真的是捡来的。"
二嫫狠狠瞪了元寿一眼,却是冷哼了一声,就着台阶,撇着嘴道:"红口白牙,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再说嘉嘉小姐丢的,都是很贵重的东西,若追究起来,尚书大人那边儿也不好交代。"
莲心听言,忽然想起在花园里看见的玉漱,当时她怀中正好抱着一个包袱,散落一地的正好都是首饰,被她捡到的带子上也恰好就绣着纽祜禄·嘉嘉的名字。莫非……
"莲心小姐,你是在什么地方捡到的?可见到丢这东西的人了?"元寿在一旁急急地问。
莲心静默了一瞬,轻然摇头,"我只是无意中捡到的,并未瞧见。"
二嫫抱着双臂,让身侧的奴婢将带子先拿回去,然后直直盯着莲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是非曲直,等王爷回来,老奴自会禀报。莲心姑娘这段时间就不要出屋苑了吧。嘉嘉小姐那边儿,怕是要找到偷东西的人,就直接提交给大理寺了。"
莲心坦然地任她盯着,抿唇道:"清者自清。二嫫放心,我会照你的话做。"
二嫫见问不出什么,又花了半炷香的时间搜查,却再无所获,就领着丫鬟离开西苑。元寿朝莲心行了个礼,也快走几步跟了上去。两人一道走,直到拐过一道红漆回廊里,二嫫侧眸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才嘲弄地开口道:"你可真是会窜,主子都还没表明态度呢,你就先巴结上了,就不怕白费心思?"
元寿走在她身侧,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地道:"我看你才是老糊涂了,你见过我们爷对谁这么上过心?等爷回来,不发火才怪。"
二嫫一直朝前走,听到他的话,忽然面无表情地道:"事情都没搞清楚之前,光凭一点心意是不够的。"
元寿一愣,不知道她是在说府里失窃这件事,还是在说别的。等他回过神来,二嫫已经带着几个奴婢走远了。
黄昏,在京城中悄然来临。家家户户都栽种着各色花卉,一阵风拂过,满城街道尽飞花。眼看宵禁时刻即将来临,崇文门城楼上的大鼓被擂响,一传很远。达达的马蹄声响起,踏着地上的落花,顺着长安街的街道,一直来到什刹海边的围坊。
刚被封为镶蓝旗满洲都统,三旗的军务都压在一个人身上,最初的文书交接,总要花些工夫。允礼处理军务整整一日,直到酉时,他才从衙门出来。等骑马回到府邸,夜幕已经低垂。
府门口,有少女打着一盏琉晶灯,在静静地等候。
柔柔的光照彻着前面一方雪白的石板路,笼罩在柔光中的身影,纤细而单薄,允礼远远地瞧见那一束光亮,以及光晕里的人。甚至看不清楚面目,却不知怎的,心中隐隐约约就想起一个人,嘴角便不自觉地牵起。
引着马快行了几步,直到行至府邸前,允礼利落地下马。
"表哥!"纽祜禄·嘉嘉将灯调得更亮些,瞧见回来的人,脸上扬起一抹笑。
允礼怔了一下,并没想到会是她,将马缰捋了捋,然后淡淡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嘉嘉唇畔的弧度,在那一刻,渐渐变成了一抹苦笑,"表哥难道忘了么?以前,嘉嘉也总是这么等着你回来的呀。"
青春少艾的时光,总是如飞花一般美好。年轻的皇子,甫有爵位封赏,自皇宫大内搬到城中赏赐的府邸。那种离开额娘身边,独自一人的凄清和彷徨,是难被寻常百姓所了解的。阿灵阿是他的老师,教导多年,也不了解这种心事,倒是骄傲稚气的少女,在那个时候一并在府里小住。每一日傍晚,都会打着一盏灯,在府邸门口期期盼盼地等着他。
郎骑竹马来,床头绕青梅。
一转眼,当年羽翼未丰的年轻皇子,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果亲王,而她也因闺中礼教,开始深居简出。想不到短短的几年,两人之间已经变得这般疏远。
嘉嘉脸上划过一抹落寞的神色,却强打着笑脸,不愿泄露一丝难过。允礼这样望着她,也不禁想起那段两小无猜的日子,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将她手里的灯接过来,牵着马,两人一并踏进府门。
"这么晚不睡,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允礼轻声问道。
嘉嘉低着头,一贯冷清高傲的性子,却是难得有这么柔顺的一面,"嘉嘉不开心,因为嘉嘉把一件很喜欢的东西丢了……"越说越小的声音,允礼似是没听清,有些莫名地看她。
这般女儿家宛转的心思,却是如何能再次直白地表露。嘉嘉咬着唇,别扭地道:"其实是几件首饰啦。我带来妆奁里,原本放着满满当当的饰品。今儿个一早,伺候的奴婢翻开一看,却发现里面少了好多。"她说罢,低头攥着手里的丝帕,"那些首饰虽说有些用得久了,却不想被人随意使用或是买卖,表哥要帮我找回来。"
允礼有些失笑,"府里的人都跟着我多年,谁能做这等事。"
"表哥的府里,最近不是来了生人。"
嘉嘉抬起头,迷蒙的灯火照在脸颊上,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允礼一怔,"你是说……莲心?"
风有些凉,嘉嘉穿得有些单薄,紧了紧衣领,刚想开口说是,就听身畔的男子一抹轻匀的嗓音,却是带着十分平静肯定的语气,"不会是她。"
嘉嘉一瞪眼睛,不服地道:"表哥何以这么肯定?我听说,她可是旗里没落人家的女儿,家里生活拮据,若是看到贵重东西,一时心生贪念也不是不可能的。"她说到这儿,低着头,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更何况,我的一条缎带,就是二嫫从她屋子里搜出来的啊。"
花香弥漫上来,是夜莲的味道。允礼停住脚步,眉心略微皱起,心里想的却不是什么带子的事,只听嘉嘉说,二嫫竟然领人到她屋子里搜查过了……
"你先回去,这事情不要多想,等明日再说。"
他说罢,将手里的灯盏递给她。嘉嘉的身边没带伺候的丫鬟,怔怔地接过来,看出他像是有些不悦。见惯温和儒雅的一面,面对这样的神色,刚到嘴边的一句"表哥怎么也不送送我"都没来得及出口,却是生出些怯怯的感觉,噤声未语,只点点头,略带着些不甘心往自己屋苑的方向走去。
回廊里的灯都亮着,一盏一盏,顺着雕栏铺展开一段璀璨迷离的星星之路。红漆廊柱边,似有流萤萦绕飞舞,也不恼人,愈加增添了几分安然静谧。
这个时辰,府里的家丁都睡了,只剩下端茶倒水的奴婢。若是他招手,便会上前听吩咐;若是他没有命令,都安静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步至西苑外,鸟静花息。
面阔五间的屋子是半敞的,四道轻纱帘低垂,里面的一盏七宝玲珑灯通宵亮着,照亮了一室清雅婉约的布置。绣架上还支着一块雪白绸缎,上面蒙蒙花影,像是白日里未做完的绣工。允礼细看着上面的纹饰,眼前不觉映出一道弱不胜衣的身姿,纤纤素手,执着绣针一脸认真的模样。
他不常与女孩儿发生交集,最近的是属族里一些亲戚家的姊妹。以前不曾留意,更未上过心,却也深知半夜站在女子门外,是多么于理不合,并非君子所为,然而嘉嘉的话却在脑海中辗转不去。那么倔强的性子,骨子里该是何等的骄矜?眼下,却是平白遭到指摘和怀疑。
允礼抬起手,对着屋门就要叩下去,却又顿住,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已经睡了?没等他想得更明白些,就在这时,门扉轻然从里面打开——莲心抬眸,正对上允礼的眼睛,吓了一跳。
"王……王爷?"莲心瞪大眼睛,很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刚才陡然看见外面有人,本能地向后,险些被门槛绊倒。
允礼要敲门的手还在半空悬着,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这么晚,你怎么还没休息?"
这话应该是她问他才对。莲心弯起唇角,想了一下,回身让伺候的丫鬟给自己披上一件大氅,便跨出屋苑。这个时辰,实在不方便将他请进屋,于是朝着回廊的方向走过去。凉亭里,花开正好。
"王爷是刚回府么?"莲心捡了一处石凳坐下,夜风微凉,将大氅在腰际收了收。
允礼凝视着她,莲心因为坐得靠外,半个身子都笼在月色里,光线正好,角度正好,那双眸蒙着一层莹玉般的光华,熠熠生辉。而此时嘴角略微上翘,侧面看去,说不出的清美动人。
"最近公务愈加繁忙了些。早些时候让元寿与你说,府里新请了一位何福楼的大厨回来,教那些厨娘一些做法,以后就算再忙,也不耽搁尝到佳肴。"
莲心想起在何福楼吃饭的场景,不由轻轻点头,"早些时候,总管遣人送来了一些菜式,说是当做午膳,嬷嬷们都吃得很是开怀。我也尝了一下,厨娘的手艺很好,倒是味道不差。"
两人说到此,都静了下来,像是各自想着心事。莲香悠悠,一脉脉沁人心脾的韵味,允礼俯首看着雕栏下的一池景致,淡淡地开口:"白日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莲心略微一怔,心里还在想元寿送菜过来的事情,忽而,听他又道:"二嫫是府里的老人儿,又曾是我的奶娘,脾气执拗了些。但她没有坏心,就是有时候办事有些蛮横,你不要介意。"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莲心微然一笑,摇头,"府里丢了东西,二嫫身为总管自然要格外上心。更何况,嘉嘉小姐是府里未来的嫡福晋,即使是冲着王爷,二嫫自然也更要紧张些。莲心明白。"
"什么福晋?"允礼闻言,不明所以地看她。
"嘉嘉小姐。"莲心低着头,想起那日在屋苑里,纽祜禄·嘉嘉与自己说过的一番话。皇室贵胄,自然要婚配门当户对的闺阁千金。而嘉嘉是镶黄旗顶顶尊贵的一支,其父深受皇恩,又是他的恩师。凭着这层关系,青梅竹马的两人,是理所当然的一对。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还是……府里有人说了什么?"他皱着眉,不明白莲心怎么会想到这一层。
莲心垂眸,只是摇头,似是不想将这话茬再往下说。
允礼在这时起身,径直走到她面前。两人这样一个坐,一个站,本就颀长的身躯在她头顶投射下一道阴翳。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扑鼻而来,清冽的气息,连周身的莲香都被冲开,只剩下独属于男子的清刚味道,"我并无婚约在身。"
莲心不妨他的靠近,有些坐不住了。脸上仍保持着笑容,却是将头埋得更低,"其实,王爷与嘉嘉小姐……很相配。"
府里的丫鬟和婆子之所以对她那般恭敬,只是因为在初进府那一日,二嫫拿给她的专属于福晋的旗装。她虽然不知道用意何为,却明白有些事情其实只是一桩遥不可及的梦,梦醒了,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明知不可能,何必偏偏要去想呢?只是自苦而已。
"给我的香囊做好了么?"静默的半晌,允礼忽然这样开口问道。
莲心闻言一怔,抬起脸,正对上他深深注视的目光。然而只是一眼,就下意识地转开视线,点头道:"刚撤下绷子,等针脚弄好了就可以制作香囊了。"
"拿来给我。"
"在屋里放着呢……"
莲心说完,有些莫名地抿唇。刚刚还没在说这个,不明白他怎么就没头没尾地要起香囊来了。那东西本要送给他的,自然不会随身带着,更何况还是在夜晚的时候。
但看他这般重视,不由想起自己并不精熟的手艺,莲心讷讷地道:"其实,绣出来的是一件粗浅之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王爷若是喜欢,刺绣师傅那里倒是有一些精巧别致的,可供挑选有很多……"
"就算再好,如果不喜欢,也一样是比不过。"他扶着她身后的廊柱,忽然轻声打断。
莲心抬起眸,怔怔地看他。
"而且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个可心的,就不会再看旁的。"允礼直直地回望着她。
月光像轻柔的银色纺纱笼罩着地面,浅淡的光晕透过月檐下的风铃,折射在他的身上,在那雪绸锦袍蒙上一层迷离的银白。有一种叫作情愫的东西悄然弥散出来,在两人的周身萦绕不去。莲心久久凝视,过了很久,陡然别开视线,"很晚了,明日一早古琴师傅就回来了,我还得准备琴谱。"她说完,起身就要告辞。
错身的刹那,允礼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不想你进宫了……"
莲心的身体倏然一僵,转眸,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王爷在说什么?"
"我不想你进宫了。"允礼一瞬不瞬地看着莲心的眼睛,深邃的目光中含着让她难懂的感情。进宫选秀对她而言,只是报恩。如果他说不需要了,不想了,一应的教习就都不再有意义,不是么?
"为什么?"莲心问他。
夜色下,允礼的眼眸漆黑如墨,清蕴瞳心,仿佛是倾尽了夜的光华,"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一想到你要进宫,心里就会隐隐作痛。为什么我看到你笑,也会跟着开心;看到你的手受伤,会一并跟着心疼。你告诉我,为什么自从我遇见你,这些日子以来,我就变得跟从前的自己不一样……"
月光如银,池中的莲花在浅淡的白光中簌簌绽放。
莲心咬着唇,一抹难以名状的情绪,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一下子闯入了心扉,又是甜又是涩的感觉。过了许久,她扬起脸,难以确定地看着他,"王爷这是生病了么?莲心并非御医,可不懂得医治的啊……"
允礼粲然一笑,这笑宛若烟花绽放,绚烂绝美。他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地印下一个吻,"都说心病难医。我的这个病,怕是已经无药可解了。"
夜风里夹杂着温暖的花香,莲心弯起唇角,眼睛变得很亮很亮。转瞬,却是想起了什么,垂下眸,用很轻很轻的嗓音道:"可勤太妃呢?王爷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帮她完成心愿。如果我不进宫,勤太妃不就……"
允礼挽着她的手,静静地道:"我会去跟额娘说。"
莲心低着头,静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么我想,我是不能再在府里住下去了。"
早前就想表达的意思,终于在此刻说出。莲心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允礼拉着她的手一紧,道:"如果是因为嘉嘉的话,其实你不必……"
"不仅是因为嘉嘉小姐,"莲心笑靥清浅地抬眸,朝着他摇头,"无论如何,等我回到家里以后,都会继续认真准备选秀的事。但同样地,我也会等着王爷。"
他和她,都有对自己而言,很想要守护的东西。这样的心意来得太快,彼此都需要时间和距离来确定,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他以后会后悔。所以不管是纽祜禄·嘉嘉的暗示,还是今日二嫫当众表明的态度,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
允礼的眼底划过一抹惊喜,"你答应了?"
莲心咬着唇,轻轻点头,脸颊有些红了,"所以王爷一定要记着,在宫中大选之前,给莲心一个答案。"
莲心离开王府之前,府里的好些嬷嬷都舍不得地来看她。
原以为是个想攀高枝的女子,但相处下来,既不矫揉造作,又娴雅淡然的性子,却道是果真讨人喜欢的。很多伺候的奴婢都真心想留下这个姑娘,即便做不成福晋,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自家主子身边,总归也是令人高兴的一桩美事。
原本没有太多东西,收拾完,除了两个包袱,便是来时带着的一些简单饰物,装好安置在锦盒里。允礼知道在府里添置的衣物,她断然是不肯带走的,只得交代元寿,凡是府里的丫鬟都要听她的吩咐,何时走,怎么走,都要一一安排妥当。
其实都住在京城里,只是从西城回到东城,乘坐马车总共才半炷香的时间。元寿一边筹备着马车,不禁笑着摇头。
在丫鬟们都退出屋苑后,过了须臾,又有一个人踏进门槛。
这个时候,莲心刚将琴案上的古琴蒙上锦袱,正想着要不要将这些琴谱拓一份,好随身带着,转过身,就看见门槛内站着的一抹窈窕身影。
有着清丽长相的女子,细看之下,却是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弯弯眉黛,眸若秋水,眼角处还有一颗泪痣,盈盈闪动。许是平素一直穿着丫鬟的服饰,现在换上一件湖蓝色纱裙,整个人就像出淤泥的菡萏,有些媚,有些美,让人眼前一亮。
是玉漱。
"为什么?"玉漱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地问出那三个字。
莲心将手里的琴谱放下,有些不解地看她。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帮我?"玉漱说完,满眼复杂地看着她。在她看来,莲心是因为替自己遮掩,才会不得已离开王府。她看得出,十七王爷对这个出身平凡的女子,其实是特别的,不像对待小姐那般,总是疏密有度。然而为什么呢?仅仅的数面之缘,因为嘉嘉小姐的关系,更是互相交恶,并非交好。这样的情谊,只会让她落井下石,怎么会是以德报怨呢?
"那些首饰,真的是你偷的?"莲心看着地面,有些叹气地问道。
玉漱咬着唇,点头。
"你没有自称'奴婢',看得出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儿,且出身不差。为何会在尚书府里当奴婢呢?而且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对待嘉嘉小姐,却又监守自盗,究竟是何道理……"
莲心有些莫名。世故,刻薄,盛气凌人,投机逢迎……这些词用来形容玉漱,似乎再恰当不过。然而仅是身为侍婢,莲心所看到的,不仅是对自己的刁难,更多的反而她是对纽祜禄·嘉嘉的体贴和照顾。没错,她是一介丫鬟,然而,却也有着难得的率直性情。
"我之所以要偷那些东西,是想要进宫选秀的。"玉漱低下头,攥着衣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你猜得不错,我原是镶白旗管领家的女儿,只是因为阿玛犯了错,连坐三族,都被削了旗籍,才会到尚书府里去当丫鬟。嘉嘉小姐待我不薄,这次,还特地帮我恢复了旗籍,我却……"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咬着唇,眼睛里泛出泪光。
莲心递给她一方罗帕。
玉漱抽泣了两声,红肿着眼睛,喃喃地道:"我想进宫,并不是为了攀龙附凤,也不是想当什么娘娘,而是想让我阿玛扬眉吐气,即使不当管领,女儿进宫选了秀女,哪怕是小小的常在,也再没人敢看不起他了……"
轻暖的阳光洒在地面上,莲心望着面前的玉漱,不禁想起家里固执而狷介的阿玛,想起自己。原来,对待双亲的心情,不同的人竟也能够这般相像。
"我也想做一个能让阿玛引以为骄傲的女儿,然而只有保全自己,才能承欢膝下。倘若你因为偷窃被定罪,不但帮不了你阿玛,反而会让你的阿玛伤心,不是么……"莲心伸出手,轻轻覆在玉漱的手背上,柔软的嗓音,带着一股安抚的力量,"为了你阿玛,更应该做个善良的姑娘。"
玉漱怔怔地抬眸,面前的少女,脸上含着温润的微笑,仿佛春日里的暖玉,莹润清透,质地无瑕。她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一念恍惚间,似有春雨徐徐流淌进心田。
(2)
按照宫里的规矩,凡属宫城外人,包括皇室贵胄,一应朝臣、命妇,若未得宣召,一律不能擅自进皇宫大内。因此,那些已搬出皇宫多年的阿哥和格格,若想回宫一趟,总要先遣人报备到内务府,得了腰牌,方可在内宫行走,并且不能逗留太长时间。
辰时两刻,太和殿里刚下了早朝。诸多朝臣自宽大的门道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殿前广场,走过内金水桥,穿过把守森严的太和门,即能看见通往宫外的午门。有些官员脚步匆匆地往外走,有些则是慢条斯理地迈着方步,三三两两,顺着甬道一直走出皇宫。
允礼告别同行的几个官员,绕过雪白的大理石雕栏,徐徐走下丹陛石阶。只身穿过中右门,顺着朱红的宫墙一直往北走,经过繁花正盛的慈宁花园,再往东,寿康宫即在眼前。
寿康宫在慈宁宫的西侧,中间隔着两道围墙和一条宽敞的甬道,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后寝殿之东西耳房,后面则是宽敞的后殿。
正殿寿康宫居中,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当中五间各开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左右各出一阶,台上陈鎏金铜香炉四座。东西两山设卡墙,各开垂花门。
允礼走过垂花门,殿内暖暖的熏香味道扑鼻而来。
勤太妃此刻就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云腿桌案前摆着一盘核桃,一枚枚滚圆饱满。有奴婢拿着小锤,轻轻凿开,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小碟里。
"儿臣给额娘请安。"
阳光斜斜地流淌进来,在明黄锦缎的软褥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勤太妃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随即露出慈蔼的笑靥,朝着他招招手,道:"平身,过来额娘这边坐。"
允礼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勤太妃眯起眼,端详着他的五官,那下颌的轮廓愈加明显,似乎是瘦了,不禁有些心疼地道:"有日子见不到你,旗里的军务一定是很忙吧。"
勤太妃说着,一边将桌案上盛着核桃仁的小碟推到允礼面前,然后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道:"去,把前儿个伊犁进贡的蜜瓜和香梨给十七爷拿来。"
允礼清淡的眸中,流动着轻暖的笑意,"每次来额娘这里,额娘都要变着法儿地弄吃食。倘若把儿子的嘴给养刁了,等回到府里,可怎生是好。"
勤太妃拿着巾绢捂唇,笑着摇头,"你这孩子。若是喜欢,就将宫里的人带出去几个,每日给你做膳食。"
勤太妃说罢,拉着他的手,静了片刻,收敛了几分笑容,一板一眼地看着他道:"额娘有话问你。听人说,最近老十七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却非要人家进宫来选秀,有没有这回事?"
窗外飘进来的花瓣,落在勤太妃的鬓角边,允礼伸手给她拂了去,道:"额娘是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是听谁说的,你先告诉我,是也不是?"
允礼挑了挑唇角,点头。
勤太妃不轻不重地打了他的手背一下,"真是浑小子,既然喜欢上了人家姑娘,为什么又要让她进宫呢?"
"儿臣原本打算让她进宫后,博得皇上的宠爱,然后替额娘讨得太后的册封……"允礼没想到自己要说的事,竟先被额娘言明了
"傻孩子,额娘是想当太后,也想在百年之后能常伴你皇阿玛于地下。但是倘若用你的幸福来换,他朝见到你皇阿玛,他也会怪我的。"勤太妃说罢,轻轻抚着允礼的肩,"更何况,有什么能比儿子过得开心、满足更重要的呢?只要你们兄弟和睦,只要你幸福安康,就是额娘最大的心愿了。"勤太妃说罢,推了推允礼的手,"只要在旗的姑娘,即使家世不足,是你喜欢的,同时又喜欢着你,额娘就不会反对你将她留在身边。"
去找她吧。
茫茫人海中,要遇见一个可心的不容易。尤其是皇亲贵胄,倘若能够抛开那些浮名虚利,倾心相守,才是皇室子孙里难得的福气呢。
此刻,熏香的味道渐渐淡了,有侍婢过来将熏笼盖揭开,添些怡神的香饼进去,烫过火,随即有细芬的味道散逸出来。勤太妃站在熏笼旁,目送着那道身影,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
"娘娘,奴才是不是太多嘴了。"这时,元寿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到勤太妃身后。
"不,反而是跟过去伺候的人里面,就数你最懂本宫的心了。"勤太妃温婉地一笑,目光愈加慈祥几分,"知道么,名分也好,荣光也罢,其实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一样能跟子女的幸福相比。但愿老十七他能明白,能珍惜。菩萨保佑……"
明灿的阳光下,勤太妃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经文,为已经走远的儿子祈福。
倘若不是五城兵马司来人禀报说有紧急公务,允礼从皇宫里出来后,此刻或许已经在莲心家的门外。
旗内的杂事堆积如山,处理下来,就需要大半日的时间。素日里严谨的年轻皇子,此刻坐在衙门里的敞椅上,看着围绕自己身侧、说得唾沫横飞的吏部侍郎,竟然有些走神。等他说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让人先记录下来,不禁暗暗好笑。
将手里的文书整了整,允礼的唇角不自觉地上翘,翻开其中的一页,稳了稳心神,开始专注处理起公务。
时光悄然溜走,这样一直到夕阳西下,而后夜色又渐渐弥漫上来,结束一天的事务,才走出衙门。
街上的行人已是很少,店铺早已打烊。宽敞的街道上,偶尔还能看见巡城的校尉,提着灯笼,骑着马经过,见到是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夜晚已经降临,恢弘的紫禁城开始进入梦乡。
他自己的府邸坐落在平安里西大街东首路北,然而允礼牵着马,不知不觉竟然走过了长安街,走到了东城这一头。那条窄窄的南石巷子,他从未来过,只是听元寿细细碎碎的禀报中,隐约知道是这么一个地方,门口还栽种着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
月色如水。
那门上的红漆有些剥落,露出斑斑驳驳的雪花白。门口的拴马石被琢磨得很光润,允礼将马缰系在上面,朝着那大门抬起手,刚要敲,却发现此刻天色已经不早了。
允礼不觉笑着摇头,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索性就在门口坐了下来。
夜色有些凉,清俊淡雅的男子和衣坐在朱红的门槛前,倚靠着砖墙,仰望着头顶的一轮满月。如银的月光宛若雪纺一般洒满在街巷里,连花香都跟着静谧下来,只有骏马打的几声响鼻。
莲心沐浴完,只穿着一件荷叶边的藕荷色襦裙,外头罩着一件白色的薄纱,长发披侧于肩头,盖着被子坐在床上看书。
莲蕊正拿着个绷子,上面套着雪白的巾绢,坐在床尾绣花。
白日里,阿玛处理新增加的公务,额娘也一并陪着,都累得狠了,早早睡去。
莲蕊绣了几下,捏着绣针的钝一头,搔了搔额角,问接下来怎么落针合适。莲心教给她的都是之前在果亲王府学来的东西,蕊儿甚是上心,也学得很快。
"对了,姐,我刚才进来之前,好像听到门外面有声响。"
莲心捧着书,头也不抬地笑道:"此时的光景,会有谁来造访?该不是你将对面回春堂里捣药的声响,错当了有人吧。"
莲蕊撅了撅樱唇,"才不是,好像真的是有人啊,我明明还听见马匹的响鼻声了。"
莲心不以为意地翻了一页书,继续往下看。但不知怎的,眼睛注视着书页,上面一行行娟秀的楷书小字,都开始变得迷离,连心思都跟着静不下来了。
夜风顺着打开的窗扉,徐徐吹进来。
莲心放下书,搭了一件披肩,光脚踩着一双绣花鞋跑到屋门边。
"姐,你干什么去啊?"
莲心回眸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说完,就推门跑了出去。
蕊儿捧着刺绣绷子坐在床上,没闹明白地摸了摸头,心道不是没人么,还去看什么呢……
简单的四合院,因为常年失修,墙上的砖坯都有些剥落了,上面的瓦楞残缺不全,有些掉落下来的,就码放在墙根边。西屋一侧有两口井,旁边的榕树落下几片叶子,落入井里。
墙边的灯笼,只有一盏还亮着。莲心借着月色,踮着脚拉开门闩,轻轻推开了红漆宅门。
如果不是他常年习武,有着过人的敏捷反应,门扉这样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一定会仰面摔倒。然而,耳畔只是听到吱呀的一声,门槛外的人就即刻惊坐起。
拴在树边的骏马恰好在这时打了个响鼻,扬着前蹄跺了跺,像是嘲笑主子从未有过的窘相。允礼站起身时,将一只手背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莲心却是没想到门外果真有人,先是一怔,而后等看清楚这场景,又扑哧一声笑了,"这么晚了,王爷怎么会在这儿?"
事隔几日,一直都没见面。自己安安静静地在家筹备选秀事宜,而他,则忙于公务,少有闲暇。彼此都说好了,倘若一日没有答案,就一日不再相见。然而,直到在这花香悠然的月夜,他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莲心才知道,原来这段日子以来自己一直都在等,等这样一个时刻,等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允礼低着头看她,"你怎么出来了?"
"蕊儿说,听见外面有响动,我便出来看看。原来,真的有人啊!"莲心的眸子亮亮的,说完,眨了眨眼,眼底透出一丝促狭,"王爷呢,是准备在这儿待上一夜么?"
不同于在府中时素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她此刻穿着一件单纱长裙,长发垂肩的模样,少了几分端静,多了几许柔顺,略带俏皮的模样,才真真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你不出来的话,倒是有这打算。"
他耸耸肩,这时,瞧见她的一缕乌丝跟披肩的系带缠在一起,不自觉地伸出手,帮她理顺,温热的指尖抚摸过她的长发,很柔软的触感。
莲心低头站着,脸颊有些红了,"那王爷见过太妃娘娘了?"
允礼点头,轻声回答:"见过了。"
莲心没开口,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允礼看着她,淡淡地道:"所以我来,是想叫你准备一下,还有十几天就要进宫了……"
清蕴的嗓音,语气平直,仿佛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莲心一滞,过了好半天,怔怔地抬起眼,用复杂的目光看他。
进宫,就是为了选秀……这么说来,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要她进宫、选秀,然后顺利地成为宫里的一位妃嫔。
手指留在发间的触感仍在,只是早已失去了温度。莲心咽下涌起的一抹苦涩,强打着笑靥道:"王爷放心。这件事是……是我之前便对王爷承诺过的。大恩难报,莲心愿意为王爷达成心愿。"她说完,朝着他行了个礼,转身就要往屋里走。
此时此刻,顾不得什么礼数,什么修养,莲心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这里。可刚迈出步子去,允礼却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怀里。莲心挣扎,哪里比得过男子的气力,有些恼了,气急之下有些红了眼眶。
"男女授受不亲,请果亲王放开民女!"
莲心说罢,手一甩,急急想要脱开,却不想被他握得更紧,"皇子挑选福晋,也要通过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还是得进宫去选秀……"
莲心不想听他说,偏偏声音穿耳而过,须臾,却是愣了一下,"挑选福晋?"
允礼不说话,也不松手,只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宗人府,选秀,挑选福晋……八旗秀女的选核,每三年挑选一次,由户部主持,可备皇后妃嫔之选。然而除了充实后宫以外,则也是为皇室子孙做婚配之选。按照满蒙的规矩,若是给亲王、郡王及其后代指婚,都要经过后宫的选秀。品貌才德,贞仪惠贤——选中者,择其优而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为妃嫔,稍逊者则是要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
"将来等你进宫选秀,额娘就会把你挑出来——"
莲心耳尖热热的,低着头,一时间惊疑莫定地咬唇。刚才听他说起选秀的事,就以为是让她进宫来着,却是将族里的老例忘了个干净。
"太妃娘娘她……"
允礼轻声附在她耳边道:"额娘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可心的人不容易。如果一旦喜欢了,就要留在身边。"
莲心的脸颊更红,见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轻轻挣了一下,"你刚才也都没说……"
允礼挑着眉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底透出一丝促狭的意味,"又是果亲王,又是民女的,你都没给我往下说的机会。"
明明是他自己说话,故意留半截。莲心腹诽。但同时,心里又生出隐隐不安。勤太妃的事,真的不要紧么……
"我会再安排旁的人进宫,所以选秀的事,不会因此耽搁下来。"他揽着她,轻轻地道。
莲心扬起脸,有些动容地看他。她怎么会不懂?以前会挑中她进宫选秀,只是因为跟八福晋相同的长相。其他的女子……若是挑选后妃果真是那般简单的话,也不会白白等了这么多年,却都没有将皇上的册封给请下来。
"王爷你等我一下。"莲心说完,挣开他的手,忽然一溜烟跑回了屋苑。
允礼因为一直注视着她的脸,手上也就松了力道。见她往回跑,刚想拉住她,问问要做什么去,却是慢了一瞬,只好哭笑不得地在外面等着。
只过了一小会儿,莲心又出来了。这时,脸颊却是红的。
"这个给你。"
她低着头,不知是跑得急,还是羞的,桃腮宛若扫了一层胭脂。攥着手心,将一样东西放在允礼的手里,然后用双手捂住,意思是不让他当着面打开,"我是在旗的秀女,倘若侥幸通过初选和复选,王爷便拿着它来找我。"她说完,踮着脚,在他的侧脸亲了一下,而后赧然地挽着裙裾跑开。
允礼这一回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用另一只手拉住她,没让她再次逃走。眸间含着淡淡笑意,瞳心亮若明星,低声只说出几个字——"一定要通过。"
莲心咬着唇,点点头。
夜幕低垂,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宛若又轻又薄的白纱,泛起蒙蒙的银色。
允礼望着她的背影,抚摸着脸上被她轻轻吻过的地方,就这样一直在宅门口站了很久。片刻,想起来展开手指,手心里,竟是一颗圆润硕大的珍珠,在月光中闪烁着莹莹光泽。
六月的莲花还开得正盛,转眼就已是七月。
自七月初五开始,内务府就开始忙着筹备祭祀和祭孔的事宜。社稷祭祀礼是"五礼"之一的"吉礼"中极重要的礼仪制度,是对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典礼,吉训为福,侍奉神明以求得福天赐,保佑国祚绵长。此事按照周礼而因循不改。而祭孔则是早在清朝入关之前,盛京的文庙建成后,太宗即遣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致祭于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前,并从唐制,定春秋二仲上丁行释奠礼。
后来顺治帝定都北京,更在京师国子监建造文庙,内有大成殿,专门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并尊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至这一朝,帝虽未亲诣释奠,却嘱命果亲王祭大社大稷往替皇帝行礼,并代祭先师孔子,仪制皆与"临雍释奠"同。
国子监就坐落在东城安定门内国子监街上,与孔庙和雍和宫相邻。而雍和宫又是皇上为皇子时,居于宫外的府邸。素日有兵丁守卫,甚是富丽尊伟。
当今圣上登基刚满三年,这一年的祭祀仪式又是甫由亲王代从,一应事宜操办得紧张而隆重。而作为代行皇家礼仪的十七王爷,则需要在祭祀前就住进宫中的慈荫楼,然后每日至大佛堂听方丈大师讲经。上下筹备足月,于八月初八日行社稷礼,然后在初九日,举行祭孔大典。
在允礼进宫之前,遣人来南石巷子。
自从那日以后,经常有果亲王府里的奴婢和小厮过来送东西,吉祥斋的点心、如意坊的花蜜醇酒、酆庆昇的海货……就算是何福楼新制的菜肴,都盛在纯银制的盘盏里,用金胎珊瑚桃式盒装着,悉数往钮祜禄家的宅子里送。瓜尔佳·雪心知道其中原委,自然是乐见其成的。蕊儿年纪小,见一下子能尝到这么多美味佳肴,隔几日便守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盼着东西送来。
那些街坊巷邻,都以为是纽祜禄家的升了官,才会有这么络绎不绝来送礼的人。看来看去,无金无银,只有吃食,却道是这新任的正四品典仪,不贪财爱色,而是个馋嘴的。
临近黄昏时,长安街上仍是很热闹。
街角边的摊铺里,掌柜的正拿着算盘,清点着一日的账目。隔着几间茶坊,还有酒肆的伙计,举着扫把,将匾额上面沾上的灰尘清理干净。街道上,糖炒栗子的锅铲声,热馄饨的叫卖声,水车缓缓前进的车轮声此起彼伏。
莲心挎着一个竹篮,买了些果蔬,拐过街口,就被一间胭脂坊引了目光。
吸引她的却不是里面的红妆,而是那坐在铺子里头的娇羞女子,面对着铜镜,吴婶正拿着五彩棉线细细地给她开脸。
"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
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
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
多多恭喜姑娘你,他朝嫁作美娇娘。"
咿咿呀呀的唱喏,吴婶一边唱,手指一边灵巧地用棉线绞面。少女虔诚地低着头,轻闭着眼,脸上满满是幸福的味道。
这是坊间的旧俗,女子在出嫁前要找上了年纪的婆婆开脸,寓意婚后的吉祥如意,和谐美满。
莲心想起在书中看到过的故事。相传隋炀帝经常微服出巡,暗中命令侍卫拦截迎亲轿子,强拐新娘,吓得百姓迎亲时不敢敲锣打鼓。一个聪明人要娶妻,女方坚持风光出嫁,聪明人便交待媒婆将新娘脸上汗毛尽除,略施脂粉,让新娘坐在朱红描金的艺阁上。等迎亲队伍沿途敲锣打鼓,被侍卫拦截时,推说是迎神会。侍卫看到新娘脸若盈光,汗毛都看不见,以为是天仙而不敢冒犯,便顺利放行。
莲心望着望着,嘴角不禁轻轻上扬。
"这位姑娘,可是将要进宫的……"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苍然老迈的声音。莲心回眸,寻了一下,就发现街角不远处摆着一个卜卦的摊子,不大,上面挂着一个白布褂子,简单的桌案上,一个签筒,几张宣纸。坐在桌后面的是个花白胡须的老者,正摸着下巴,满脸慈笑地望着她。
莲心抿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是在与我说话?"
过几日,确实便是宫中选秀之期,凡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在旗的,都要进宫去待选,是老规矩。其实能猜中,并不足为奇。而且怪力乱神这些事儿,一般都为算命先生谋财之用,更是不可信。于是挎着竹篮,便要离去。
"老朽看得出,姑娘进宫以后,将要得到一段大好的姻缘呢!"
莲心因这句话停住脚步,歪着头看他。
"先生连这都算得出来?"
算命老者捋了捋胡子,得意地一笑,"老朽在这条街上算命,四十多年,从来都没有出过错。单看姑娘的相貌,将来不是要做皇后,就是贵妃,富不可言,贵不可言哪!"
莲心顿时失笑。才刚觉得有些准了,竟然是这些不靠谱的话。
"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的……"
迈出步子去,身后,那老者又开始自顾自地念叨起来。莲心不理他,挎着小篮子往前走,老者摇着头,像是在哼曲儿一般,字字句句就这样随着风飘远——"倘若不是姻缘,眼前也强求不得;倘若是姻缘,前生注定今世果,莫错过才是啊……"
夕阳西下。
袅袅的炊烟升起来,京城中的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晚膳。街上的摊子都收拾了,铺子里的伙计抱着门板,一块块地拼在铺面外,门闩落锁。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街巷里,三三两两的行人踏着落日的余晖,悠然而归。
回到家时,宅子里的门半开着。莲心刚跨进门槛,就见蕊儿抱着一大摞绸缎跑过来,"姐,十七王爷送绸缎过来了,额娘说,好像都是碧云坊的料子呢,漂亮死了!你快来看看!"
莲心将竹篮放下,里面摆着新鲜的蔬菜。那厢,莲蕊欢喜地拿着缎子在身上比划着,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几匹陈色的布料,却是像为阿玛和额娘准备的。
"你小声些,总是收人家的礼物,我们又没有什么回赠,怎么好意思呢?"莲心抿唇,更是别样心思。以前还是吃食,现在又是这么名贵的东西。
莲蕊的脸上笑意更浓,故意欲言又止地道:"姐姐不领情,可十七王爷却一直惦记着姐姐呢!人都进宫了,也不忘记吩咐家丁送东西过来。而且刚才那些家丁也说了呀!"
莲心被她逗得一笑,"说什么了?"
"他们说啊,十七王爷吩咐说,以后都是一家人,多搬些东西过来,省得以后一次性太麻烦啊!"
莲心嗔怪地道了一句"没规矩",低着头,脸颊却是红了。
夕阳渐渐在天际退去了颜色,晚霞宛若一片片瑰丽的花海,悄然绽放,又悄然凋零。弯成一把镰刀的弦月,已经在阴翳色的云层后露出了一丝真容,戌时的夜色,正一点点弥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