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萦!”
霞珠第一个冲出客栈,怀中抱着从战乱起便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包袱。
包袱中有姬萦再三嘱托的木匣。
她虽见识过刚才一幕的残酷,但当姬萦放下重剑,就又成为了她熟悉的那个姬萦。
霞珠含着强忍的热泪,奔入姬萦怀中。
她虽然发髻乱了,衣衫也有些脏乱,但看上去精神尚好,没有受伤。
人和玉玺都没事,姬萦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了,没事了……”姬萦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一边将目光投向霞珠身后的众人。
背着箱笼的秦疾大步雷霆走出客栈,其后是神色惶然,血迹斑斑的凌县百姓,他们迈着犹疑的步伐缓缓走出大门,后怕不止地看着战火凌虐后陌生的城镇。
“姬姐,某就知道你一定赶得上的!”秦疾神色激动,“这些是你从鸡鸣寨带来的人吗?”
“没错,他们来帮我们抵御外敌。”姬萦说。
“干他爹的!凌县的官兵还不如这些绿林好汉!”秦疾早已揣着一肚子的气,此刻迫不及待向姬萦倾吐出来,“凌县城防一破,县令和财主马上躲了起来。县兵逃的逃死的死,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要不是徐公子带领我们建起这个堡垒,某又幸而遇见两个会使箭的猎户,某还不知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姬萦刚要安慰他,忽然瞥见先前帮助她的灰衣老者正默默走进客栈。
“多谢这位老先生搭手,我名姬萦,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灰衣老者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未停下脚步。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灰衣老者迈入客栈,径直上了二楼。
不满姬萦遭到无视,秦疾皱眉道:“好傲的老头!”
“无妨。”姬萦对秦疾嘱咐道,“战事还没结束,你让百姓留在客栈内不要乱走。我去二楼看看。”
“我呢?”霞珠眼巴巴地看着她。
“你暂且跟着秦弟。”
交代完毕,姬萦追上灰衣老者的步伐,奔上客栈二楼。
二楼廊道里,她想象中危险的画面没有发生。
灰衣老者见到站在窗前的徐夙隐,毫不犹豫跪了下去。
“水叔,不必如此,我没有事。”徐夙隐轻声安慰,扶起地上的老者。
“公子若是有个万一……老仆万死莫赎!”被称作水叔的老者咬紧牙关,脸上后怕不已。
“水叔言重了。”徐夙隐无奈道。
他擡眼看向站在楼梯口的姬萦。
“姬姑娘。”
三个字后,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姬萦开口。
外界鲜血四溅,尸首遍地,徐夙隐身姿挺直,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平静和冷淡,像是一汪沁人心脾的雪水,消解了姬萦大开杀戒后血液中的躁动。
“你怎么会想到收留凌县百姓?”
姬萦没头没脑地问上一句。
“防守也需要人,徐某只是顺势而为。”徐夙隐说。
听闻徐夙隐的回答,姬萦反而松了口气。
果然,贵公子怎可能有恻隐之心。
“我从鸡鸣寨借了兵,还要去收拾凌县残局。这里的百姓能拜托你和这位水叔吗?”姬萦说。
“自无不可。”
得到徐夙隐保证,姬萦转身下楼,大喝一声:“秦疾!”
“姬姐!”
秦疾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敢不敢随我杀个痛快?”
“哈哈哈!”秦疾仰天大笑,痛快应和,“秦某早就忍耐多时了!某这就随姐姐干他爹的!”
姬萦拿起重剑,秦疾也从地上捡起一把敌方丢弃的弯刀,两人一路杀出,在云天当铺门前同其余鸡鸣寨寨民汇合,一起总攻处月人的大队伍。
处月人虽数量更多,但都是前线溃逃的逃兵,毫无纪律,更无作战章法,见吃不下姬萦前锋,军心很快就涣散了。
姬萦乘胜追击,率领鸡鸣寨寨民将处月人的大部队杀出了凌县。
还有零星部分掉队的处月人,就交给凌县自己的官兵处理。
大局已定,早早就躲进了县令府地下密道的县老爷和一众锦衣华服的官僚乡绅,这才姗姗现身。
“仙姑,你救援有功啊!”
死里逃生的凌县县令一脸激动地从县衙走出,快步走下石阶,想要来握姬萦的手。
姬萦笑眯眯地后退一步。
县令尴尬地笑了笑,但姬萦刚带着神兵天降救了他,县令也不恼她这一时的失礼。
他贪婪地望着姬萦身后强壮的一众鸡鸣寨寨民。
“本官早就看出仙姑非同常人,果然如约找到了一千强壮士兵。本官会履行约定,释放不愿从军的凌县百姓。苏长史,带这些将士去军营报道吧——”
“等等。”
姬萦打断了县令自说自话的行为。
“怎么?仙姑还有话交代他们?”县令问。
“大人可还记得当日赌约?”
“本官现在不就是在履行赌约吗?”
“大人错了,我们赌的是三日之内,我能不能征到一千名自愿的士兵。而不是三日之内,我能否替大人征到一千自愿士兵。”
“你竟敢戏弄于我?!”县令面色大变。
“太乙救苦天尊,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我心甘情愿打的赌,有那么多百姓可以作证,难道县令大人要反悔不成?”
姬萦冷哼一声,把重剑往脚边一插。
坚硬的石板路如肉泥一般被重剑穿透,龟裂纹向四周扩散。
县令一哆嗦,往旁边的官差身后躲去。
“本官是皇帝亲封的县令,要调用你征来的士兵,你又能怎地?!本官不信,你、你还敢杀官不成!”
“干你这狗官!”秦疾性急,怒目圆瞪道,“要不是姬姐搬来救兵,你就要横尸当场!不知道感恩就罢了,怎么还有脸说话不算话?!”
县令从官差身后露出一张气红的脸,哆嗦着指向秦疾:
“本官看你穿长衫,背箱笼,也算是个读书人,怎么动不动就口出狂言,尽说粗鄙之语!简直令天下读书人,令孔老夫子蒙羞!”
“孔老夫子要是知道你这狗官鱼肉百姓,说一套做一套,一样要干你爹!”秦疾说。
“你!你——”
战事中幸存下来的凌县百姓陆续聚集在县衙外,他们听闻凌县县令出尔反尔的事情,忍不住纷纷出言:
“就是啊,处月人来的时候,官兵根本不管我们,是这位仙姑带兵救了我们的命啊!”
“我们都应该感谢这位法力无边的仙姑——”
此前的尤一问,再加上现在的凌县县令以及周遭百姓,姬萦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们都不知晓自己的名字。
徐夙隐在说谎。
“大人说笑了,杀官哪里轮的上我?”姬萦将怀疑暂且抛至一边,扬声笑道,“处月人不是刚走么,谁能说准走没走完?谁又能说准,大人夜里突然遇害,不是这处月人余孽所为?”
姬萦话语暗藏威胁,凌县县令脸一阵白一阵青。
“你——”
“我招来的人,我要带走,你强留的人,我也要带走。”姬萦冷下脸,不容置疑道,“这赌约,大人是不想履行也必须履行。要是大人公务繁忙,我自己带人跑一趟也未尝不可。”
凌县县令气得一个后仰,指着姬萦怒目道: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本官顶头上司就是当今宰相徐籍徐大人的二公子!本官征兵,是奉了州牧徐见敏徐大人的命令,你不把本官放在眼里,难道也不把徐二公子放在眼里吗?”
“宰相下达的募兵令,在暮州却变成了强征令。不知此事,宰相和州牧知晓么?”
第三个声音忽然响起。
百姓如潮水分流,徐夙隐从中走出。哪怕素衣银冠,他在人群中也依旧脱颖而出。
“徐公子!”秦疾惊喜叫道。
“徐公子?”凌县县令大吃一惊,“哪个徐公子?”
县令话音未落,他身后幕僚已有认出徐夙隐的人。
“大人!那是……”
与幕僚耳语后的凌县县令面色大变,刚刚还满面怒容的人,一眨眼便堆上露骨的讨好笑容。
“哎呀,大公子!徐大公子!怎么屈尊纡贵到凌县来了?好在大公子未曾被那蛮人所伤,不然下官可是赔上全家性命也脱不了罪呀!”
凌县县令一阵小碎步跑下台阶,向徐夙隐点头哈腰行上一礼。
这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姬萦撑着剑柄,转头翻了个白眼。
出场就出场,用得着这么大排场吗?
“大公子,敌军刚退,城内还有余孽,我们在这站着说话也不方便。还请随下官进府,让下官设宴款……”
凌县县令话没说完,徐夙隐已经从水叔手里接过一张明黄的布帛展开。
“众人听旨——”
扑通一声,凌县县令跪了下去。
在场的其他人,慢一步反应过来,也赶紧跪下听旨。
唯有姬萦,低头藏起讥诮的冷笑,慢条斯理地跪在最后。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告天下之,朕愿御驾亲征收复失地,望豪杰英雄彼此呼应,相携而至。朕封宰相徐籍为平叛联军大帅,统领一切平叛事宜。”
“钦此。”
随着最后两个字的落下,徐夙隐冷淡的声音随风消散了。
万籁俱静中,唯有徐夙隐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一双云色的鞋头出现在姬萦视野。
“姬萦,你可愿带兵前往天京勤王?”徐夙隐问。
凌县县令惊愕一颤,遏制住擡头的冲动,流着冷汗将头埋得更低。
而姬萦,却擡起头来直视徐夙隐的双眼。
“求之不得。”
徐夙隐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姬萦,丝毫不为她的回答惊讶。
“那便一路同行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