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的名号就是好用,凌县县令再不情愿,也只得放了这段时日以来强征的各地百姓。
当那些被强征的百姓携小扶老,跪在姬萦面前感激涕零时,姬萦满脸笑容地亲自扶起众人,挨个问候寒暄:
“你怎么知道小冠不用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鸡鸣寨?”
“小冠和鸡鸣寨当家的喝了一杯茶,不知怎地他就硬要随小冠去青州勤王了!算是误打误撞吧,实在不值得称赞呀!”
“过奖了,过奖了!小冠的武艺也不怎么强,只是能打百来个而已。这种事情,在武人之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小冠的名字?小冠的名字,哎呀不值一提——你一定要知道?好吧,你可别告诉别人……”
想必她在凌县的这次义举,要不了多久就会传播出去。
这是姬萦这个名字在乱世之初的第一次崭露头角,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当天傍晚,姬萦启程出发往天京。
丢了夫人又折兵的陵县县令,在城门口咬碎了银牙,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尤一问带着鸡鸣山的所有财宝离去。
五日后,途径一山清水秀的山谷,有一千多名寨中老少自愿留下重建家园,剩下两千青壮则继续跟随姬萦向北进发。
……
蜿蜒的山路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停下脚步休整。
在队伍中段的中心,是六辆堆满木箱的板车,里面装着鸡鸣寨这些年来劫掠来的财宝。
为了方便不会骑马的秦疾和霞珠,姬萦也和他们坐进一辆马车,现在秦疾下车方便去了,车内只有姬萦和霞珠。
姬萦撩着车帘看了一会,越发确认尤一问在鸡鸣寨众人心中的地位。
好不容易得到两千人,但要靠尤一问才能间接掌控。如果她和尤一问闹翻,这两千人毫无疑问会倒戈相向。
霞珠看出她面色不好,给她递来一杯热茶:
“小萦,我怎么感觉你出了凌县好像一直有心事?”
姬萦放下车帘,接过热茶喝了一口。
她刚放下茶盏想说话,霞珠又把桌上的茶点给连盘一起端了来。
姬萦不忍拂她好意,拿起一块菊花酥塞进嘴里。
“只是想到借了徐家的势,不爽而已。”姬萦狠狠嚼着口中酥软的糕点,像是在嚼某张高高在上的冷脸,“……早晚有一天,我姬萦要组建起自己的姬家军。”
霞珠忍不住笑了,拿出手帕小心擦掉姬萦嘴边的糕点渣滓。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小萦是在气这个呀。”
霞珠把手帕上的糕点渣滓小心兜着,转移到窗外才抖开。她一边抖,一边歪头对姬萦说:“小萦还记得白鹿观时,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对你说过的?那可太多了……”
“你说‘人生苦短’——”霞珠提醒。
姬萦猛然想起那一幕。
“人生苦短,哪怕穷其一生,也只能将一二种技能学至巅峰,但若能让千万人效力,便间接拥有千万种技能!”
那是十一岁的她,在白鹿观后山的草甸上发出的豪言壮志。
时隔九年,再次击中了她。
“依我看,有势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自我下山,见过太多有势的人。”霞珠说,“无势却能让人心甘情愿借势的,我只见过小萦一人而已。”
“霞珠,你说得对!”姬萦豁然开朗,胸中苦闷一扫而光,“借势是我的本事,旁人想借也借不到,我在这里磨磨唧唧,实在不像是我!”
姬萦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起身跳下马车。
“小萦,你去哪儿?”霞珠从帘后探出头来。
“我去一趟徐夙隐那里!”
姬萦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
徐夙隐和老仆水叔同乘一车,姬萦来到徐夙隐乘坐的车前时,水叔正在一旁清洗茶具。
他看了眼姬萦便不作理睬。
除了徐夙隐,这古古怪怪却又箭术高超的老人对徐夙隐以外的人都没个好脸。
姬萦也不在意,高高兴兴地叫声“水叔”,趴到了徐夙隐的车窗上。
“徐大公子!”
她笑嘻嘻地望着正坐在靠窗一边看书的徐夙隐。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尤一问一起提供的马车,但徐夙隐没有糕点也没有热茶的车内,和他的人一样,也给姬萦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
徐夙隐看见乍然冒出的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姬姑娘。”
“你在看什么书?”她往他手里那一卷书上瞄。
姬萦自知读书不多,但也不至于不识字。
然而徐夙隐手里那本书,封面上的两个文字她确实没认出来。
“这是北边朔国传来的书。”
“朔国?是大夏的邻国吗?”
徐夙隐轻轻摆了摆头:
“朔离大夏极远。”
姬萦在山寨里生活的时候,只认识字,没读过正儿八经的书,回到皇宫后,读的都是什么《女诫》、《女孝经》、《女论语》……这些书,她翻过一遍就恶心得要死,全撕下来擦屁股去了。
她在白鹿观倒是学了不少,但都是道教经书。
世界是怎么样的,她全凭眼睛和双手去感受。
感受不到的地方,对她来说就是一片黑暗。
姬萦一边为自己的无知窘迫,一边又为此感到不平。
“……这不怪我,没人教过我这些。”
徐夙隐并未嘲笑她的无知,反而问道:
“你想学吗?”
“你愿意教我?”姬萦精神一振。
“我也不过是比你多读了几年书,还不足以为人师。”徐夙隐的神色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他缓缓说出的话,却透露着只有姬萦听出的温和,“权当闲聊便是。”
闻言,姬萦高兴极了。她不请自来跳上马车,在徐夙隐对面坐了下来。
徐夙隐从银扁壶里倒了花豆那么大的一滴水在黑漆木条桌上,左手按住右边广袖,右手以食指蘸取水珠,在桌上慢慢画了一个圆。
“假若这是夏——”
他在名为“夏”的圆圈周围,依次写上不同的国名:
“正北方的就是申国,正南方的是赵国和许国。正西边是卫国,正东方向是兰国。这些都是与大夏接壤的邻国,如今大夏有内乱征兆,他们正蠢蠢欲动。”
“朔国,是在大夏极北之境的一个国家。这本《大仁》,是朔国一位有德之士在百年前所撰。”
徐夙隐依次在圆圈周围写下各个国家的国号。
“为什么你能看懂他们的文字?”姬萦好奇道。
“你也能看懂。”
徐夙隐把手中的书册递了过来。
姬萦心中不解,拿过一看,发现除了封面上的两个字没有翻译,内页里的每一段话,都在一旁的空白处,有翻译成夏话的黑色楷书。
“这是我从一名学子手中买来的。”徐夙隐说,“内里的翻译是一名在朔国生活过的学者留下的。”
姬萦好奇地翻了几页,本来没将其放到眼里,没成想一看就停不下来。
“你若喜欢,就拿去罢。”徐夙隐说。
姬萦内心想要,但又不想欠徐夙隐的人情。
“不行……我不能白拿你的。”
她在身上一阵摸索,最后扯下脖子上挂的石坠子,塞给对面的徐夙隐。
“这是我在观中修行时亲手刻的金母元君,给你吧。”
姬萦不是什么工匠,手艺自然差得没眼看。
在徐夙隐看来,那石坠子刻的依稀只是一个女人如火的身影。
他收拢五指,将神像囚于手心。
“敢问姑娘因何因缘际会,会在观中修行?”
姬萦正对易物来的书爱不释手,谎话张口就来:“因为我与道有缘,院里的老主持非要传我衣钵。”
徐夙隐松开了紧握的石坠,但他平静的面庞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姬萦忽然想起自己来这里一趟的目的,连忙收拾起对书的新鲜感,正襟危坐起来,一脸诚恳道:
“徐公子,我在山中生活多年,与山中野人无异。对外界算是一概不知。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次去勤王的有哪些人?我怕我行事粗鄙,一不注意就冲撞了他们。”
此次勤王天京,天下英才汇聚一堂,对白手起家的姬萦来说,是个难得的挖墙脚机会。
在姬萦充满求知和渴望的目光下,徐夙隐略一思量,说:
“此次勤王平叛,共有九大节度使响应。像你这般民间自发响应的义军更是不胜枚举。”
“届时鱼龙混杂,有冲突是难免的。你若有心提防,多听少说便是。”徐夙隐说,“乱世之中,强者为尊。以你的武力,必会是多方争取的对象。”
徐夙隐的话让姬萦吃了一惊。
“你这么看得起我?”
徐夙隐顿了顿。
“实话罢了。”
姬萦暗道,有眼光。
“那依公子之见,当今天下称得上英雄好汉的都有谁?”
“依我之见,还是依天下之见?”
“这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
“那就先说依天下之见吧。”姬萦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依天下之见,当然是现今的九大节度使。”徐夙隐说,“自三蛮叛乱蜂起,朝廷给予各节度使执掌兵权自行镇压的权力,原本的二十一节度使互相吞并,最后只剩现在的九人。内乱之前,一个节度使通常有两到三州,天京城破时,九大节度使势力已膨胀至四到六州,尤以青隽节度使徐籍为甚,独有八州。”
他的神色太过平静,姬萦怎么都看不透他是在矜夸还是讽刺。
“那依你之见呢?”姬萦问。
“依我之见,”他淡淡道,“天下英雄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