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收到剑江节度使的邀请时,并不慌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信,他当着大公子的面就要斩了我——”姬萦冷笑道,“让人去回了传话的小兵,我们一定会准时赴宴。”
尤一问拱了拱手,出门传令去了。
姬萦递话给秦疾和岳涯,让他们自行准备一下,傍晚赴宴。然后,她亲自去了徐夙隐的马车前。
“夙隐兄,剑江节度使的邀请函,你怎么看?”姬萦坐上马车,诚心求问。
“天京城下,”徐夙隐神色平静,毫无忧惧,“他要是敢对勤王平叛的义军首领动手,立即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戚震此举,当是试探你的虚实,不必过分担忧。”
姬萦咧嘴一笑,坦然道:“有夙隐兄在,我担忧什么?”
徐夙隐垂下眼眸,袖中的石坠似在发烫,他忍不住轻轻摩挲袖中的石坠。
是夜。
姬萦带着徐夙隐和秦疾岳涯准时赴宴。
剑江军营里灯火通明,装备精良的将士在营中列队巡逻,声势浩大。姬萦看在眼中,心中却不屑,知道这是剑江节度使故意安排出来震慑他们的。
“哈!哈!”列成一队的巡逻兵走到姬萦等人面前时,故意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
姬萦还没有什么反应,身后的秦疾怒目一瞪,拍打着宽阔的胸脯,以洪钟一般响亮的吼声不甘示弱地回应:“嘿——咦——喂——”
他的行动和身上长衫格格不入,以至于他身后可以为文人标识的白色箱笼,也显得楚楚可怜。
在带路兵卒的接引下,姬萦等人来到宽阔高耸的主帐,还未揭帘而入,就听见了帘后传来的阵阵丝竹乐声。
前方的小兵揭开门帘,姬萦拦住徐夙隐,率先步入主帐。
主帐中并未有兵器暗箭等待,几方食桌,已然备好佳肴。剑江节度使戚震,高坐于主位之上,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进入主帐的姬萦等人。
“你就是义军首领?”戚震开口,目光毫不犹豫地望着其中的徐夙隐。
徐夙隐静默不语。
岳涯哂笑一声,说:“节度使大人认错了,那非是义军首领。”
“哦?那么你才是义军首领?”戚震面露好奇,稍稍坐正了身体。
“我驽钝不堪,难当重任。”岳涯再笑。
“难道这位壮士才是义军首领?”戚震这次完全坐直了,惊讶的目光落在了虎背熊腰的秦疾身上。
秦疾不知为何,显得格外震惊,以至于木讷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大人还是猜错了。”岳涯说。
戚震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微微含笑的姬萦身上,他的表情可谓大惊失色。
“义军首领竟是一名女道士?”
女性道人应称作坤道,但对于门外汉来说,姬萦也不必和他掰扯这些。
姬萦拱手行礼,朗声道:“白鹿观观主明萦,在此见过大人。”
敢杀剑江军的义军首领,与戚震此前预想的截然不同——甚至连性别都没对上,他提前准备好的那些下马威,被此种变故打乱了节奏,一个都用不上。
他咳了一声,拿出节度使的威严,沉声道:“都是勤王平叛的自己人,不必过分客气。赵军师,快请几位义士落座。”
一名身穿蓝色简朴长衫的中年男子,从主位下首走出,恭恭敬敬地揖手道:“诸位请。”
秦疾目光呆滞,眼神闪躲,直到身后的岳涯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浑浑噩噩地坐进了席位。
姬萦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赵骏声坐在了主位的右边下首,现在就该姬萦抉择她和徐夙隐谁坐左边下首。
手持英雄令,而她因英雄令而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左边下首理所应当是徐夙隐来坐。当姬萦在其二位置坐下,徐夙隐也自然而然在下首落座后,戚震再一次摸不着头脑了。
姬萦笑道:“戚大人,还容小冠介绍一二。我旁边这位是宰相府的大公子,徐夙隐,另外两位分别是幽州的童生秦疾,凤州太守岳宗向之子岳涯。”
徐夙隐的名号显然远远压过后边两位,戚震神色大惊,难以置信的目光在徐夙隐和姬萦的位置上来回几遍。
“原来阁下便是宰相大人的公子!怪不得气度雍容,风度非凡!”戚震态度大变,神色*夸张道,“虎父无犬子啊!”
“大人谬赞了。”徐夙隐虚虚一拱手,轻声道。
“宰相和几位公子十多天前便已驻扎在了天京城下,公子姗姗来迟,可是担负了其他要务?”戚震以众人刚进帐时截然不同的态度热情关心道。
“路途遥远,耽搁了一二罢了。”徐夙隐的回答可称冷淡。
看出徐夙隐无意交谈,戚震也不见怪,徐籍长子性情孤僻冷傲的事情,他早就有所耳闻。
“既如此,今日也算是我为公子接风洗尘了。大家不要客气,尽情享乐,只有吃好喝好,明日才好在战场上为国效力啊!”戚震大笑道。
他拍了拍手,令退至主帐四周的伶人继续奏乐歌舞。
宴席正式开始,杨柳细腰的舞女穿着若隐若现的薄纱衣裳,在主帐中翩翩起舞。姬萦是舞女外在场的唯一一名女性,她不觉得尴尬,看得津津有味。岳涯神色悠然,俨然回到三层楼阁,半坐半躺,手执酒壶,自顾饮酒,一副狂士风度。秦疾则一反常态,局促地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那位将士,怎么用餐也把箱笼背着?里面可是有什么本使都没见过的宝贝?”戚震玩笑道。
众人目光都落到末位的秦疾身上,他支支吾吾涨红了脸。
“你们首领说你是幽州的童生,本使看你随身背着箱笼,看来是救国途中都不忘苦读啊!”戚震说。
“戚大人,如果你把秦弟当做普通的书生,那就要吃大亏了。秦弟可是天生神力的壮士。”姬萦笑眯眯道。
“哦?当真如此?”戚震来了兴趣,“本使军中正好有个出了名的大力士,让他来请教秦壮士一二,正好挫挫本使麾下这位大力士的傲气!”
姬萦看出戚震打定主意要用此举来下她的威风,她看向末位的秦疾,笑道:“秦弟,你觉得呢?”
秦疾匆匆颔首,也不知听懂没有。
“比试可以,但小冠有个要求。”姬萦对戚震说,“秦弟虽然天生神力,但并未习过武。因此为保公平,应让两人都赤手空拳上阵,单纯比试拳脚功夫。”
“可以!”戚震爽快答应,“让震天进来!”
传令的小兵立即退下,不一会,带来了一个腰粗膀圆,体型和秦疾不相上下的军中壮汉。
“震天啊,本使有意让你和这位秦兄弟一较高下,但不许使用武器。你可有信心?”戚震笑道。
壮汉从脂肪堆叠的眼皮缝里打量着被困在文人长衫里的秦疾,面露不屑,接着神色庄重地向上一抱拳:“小的一定不会给将军丢脸!”
秦疾站了起来,小心翼翼把箱笼放至一旁,擡脚往帐中走去。
“秦弟,”姬萦叫住他,鼓励而耐心地看着他的眼睛,“别强撑。”
秦疾一愣,脸上萎靡不振的神情像是被风吹走了一半。他神色重又坚定,重重点了点头:“姐姐放心。”
秦疾和壮汉走至帐中,壮汉脱下身上铠甲,随手扔至角落。两只又厚又大的手掌,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拳头,骨节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在安静下来的主帐内。
乐姬舞女们都退至帐外,空旷的主帐中央只有虎视眈眈的震天和神情犹疑的秦疾。
两人像是彼此忌惮的狮虎,绕着圆圈寻找对方的弱点。
忽然——震天先动,毫不犹豫扑向秦疾!两人转瞬就扭打在了一起!
岳涯冷眼观看。
姬萦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的搏斗,军营出身的震天比秦疾有更多搏斗技巧,秦疾单凭力气去阻挡,动作又比寻常要迟缓得多,短短几招便落入了下风。
秦疾一个不慎,被压在身上的震天卡住了喉咙,脸色涨的发紫。但他忽然又多出了力气,一脚蹬翻了震天,重新站直了身体。
震天捂着刚刚被蹬的位置站了起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这抹鲜血刺激了他的怒火,他往地下啐了一声,像被激怒的雄狮那样,凶猛吼叫着扑向秦疾!
秦疾虽然抓住了对方的双臂,但不知为何忽然闪神,被震天抓住机会,摔翻出去,秦疾正欲爬起,震天已经一脚踩上了他的胸口。
秦疾抓着他的脚踝还想反抗,姬萦已经站了起来。
“好了,点到为止——我们认输。”
震天视若未闻,擡脚狠跺在秦疾的胸口之上,秦疾当即便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主位上的戚震也装作没有听见,没有开口制止。
当震天的第二脚将要落下时,他的视野忽然倾倒——
八尺壮汉,瞬间倾翻!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脑勺已经重重砸在了粗糙坚硬的黄土砂石地面上。
金星四溢,黄沙飞舞,摇晃不止的视野里,一个女人笑意盈盈地俯在他的上方,在她脸上灿如春阳的笑容,于他而言,却像是催命的符咒,让他格外胆寒,动弹不得。
主帐中所有目光都在她的身上。
震撼的,恐惧的,惊异的,忌惮的,欣赏的——
鸦雀无声中,姬萦笑吟吟道:
“我们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