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我们回去把各家的存粮都点了一下,最少的明天就没了,最多的,也只够三口之家再吃半月。”
“要知道,除了青州城之外,距离咱们这儿最近的地方那就是珍州了。但是咱们从这十里大山出发前往珍州,就算是跑得最快的人,那也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啊!而且这还没算上中间调度粮食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十里大山深处的一座与世隔绝村落,一群肤色黝黑的山民将一名老者围了个严严实实。
老者须发凌乱,满身酒气,一头干枯的长发说不清是白中夹黑还是黑中夹白,他闭眼躺在一张竹编摇椅上,双手宁静地覆在一件洗得发白,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衫上,任四周的山民急得七嘴八舌,也不动如山。
“孔老,你是孔子后人,是我们之中最有文化,最聪明的人,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这村子里的小孩子,十个里头有九个的名字都是您给取的呀!您可千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大家伙都活活饿死啊!”
距离摇椅最近的一个身材健壮、孔武有力的青年听到这番话,脸上顿时露出了不乐意的神情。
“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爷爷有办法的话还会藏着掖着不说出来吗?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家的实际状况,我家的米缸可比你的还要干净得多呢!”
“我也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心里清楚,孔老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被责骂的山民一脸讪讪的笑容,赶忙解释道,“只是孔老啊,您赶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家里的米缸都空了,没有粮食,大家晚上都愁得睡不着觉啊!”
“是啊!求求您了,孔老!”山民们齐声哀求道。
在一声声哀求下,老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让我想法子,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先前说话的健壮青年名叫孔会,与老者是爷孙关系。因为天生健壮,是村子里唯一能打虎的能手,颇有些唯我独尊的傲气,他梗着脖子,露出发狠的神情,大声道:
“要我说啊,既然他们不肯卖粮给我们,那咱们干脆就直接去抢!咱们大伙可都是在这山里行猎的一把好手,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们,又能把咱们怎么样?”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脑袋上就被老者手中那根结实的榉木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个爆栗。
“抢抢抢!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别总是逞强去当什么英雄好汉!你不过就是打了几只老虎而已,难道就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治得了你了吗!”
孔会龇牙咧嘴,捂着头顶敢怒不敢言。
“我还是那句话,和官府作对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既然在青州没办法换到粮食,那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去珍州换粮吧。这山上有野兽的肉,还有野菜,咱们先凑合着过一段时间。”孔瑛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从摇椅上站起身来,同时拂开了孔会想要搀扶他的手,艰难地站直了身体,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踢倒了旁边的一尊空空的酒坛子。
“这些年官府式微,但你们别觉得,官府里面就没有厉害人了。不管是官府,还是三蛮,我们都不能小看。咱们是什么人?咱们只不过是天底下最微不足道、最不值钱的草民罢了。千万别为了那三瓜两枣,就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给搭进去了。”
孔瑛摆了摆手,将两只手背在身后,迈着一高一低、略显蹒跚的步伐,缓缓地走进了那低矮简陋的茅房。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孔会则依然捂着被敲疼的脑袋,一脸的不服气。
当夜,村里人再次围聚在篝火旁边。大家提起各自家里所剩不多的余粮便焦眉苦脸,孔会再次捏紧拳头,提议道:“难道大家真得吃一个冬天的野菜?你们忍得了,我可忍不了!”
“而且这野菜也就只能吃上一阵子,等到下雪的时候,哪里还有野菜可以挖,哪里还有野兽可以打来吃啊?现在才开始储存肉类,也已经来不及了啊!”人群中有人附和着孔会说道。
“咱们都是有手有脚的人,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饿死在这大山里头不成?今天下山的时候我已经仔细观察过了,城外有一片稻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完毕,还没来得及运进城里去,现在就晾在那田地里呢——我打算趁着今晚夜色的掩护去把它们抢回来,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去的?”
没过多久,就有七八名身强体壮的青壮年纷纷出声附和,表示愿意响应孔会的提议。
“那孔老那边该怎么办呢?要是被他知道了,可不好交代啊。”有人担忧地问道。
“我爷最讨厌的就是动刀动枪,逞英雄的事情!那老头子年纪大了,变得畏首畏尾的,做什么事情都胆小怕事!”孔会不以为意道,“我们自己干自己的,千万别告诉他!”
说干就干,孔会此时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命令这几个人赶紧回去拿上趁手的武器,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摸下了山。
初时,几人还十分紧张,哪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孔会,由于是第一次干这活计,也是心里没底。然而,上天似乎是在眷顾着他们,摸着晦暗的夜色下了山,到了白天看见晾晒新谷的地方,那些收割不久的稻米果然还静静地躺在原地。
“快快快,赶紧把车拉出来!”孔会着急地招呼着身边的众人。
八个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将地上晾晒着的稻米一把一把地抱到车上。无奈车子太小,而粮食又太多,为了能够多带走一些粮食,那些不用拉车的人甚至连双手都捧得满满当当的,再也放不下一粒米。
孔会心中仍然保持着几分警惕,车子一装满粮食,他便立刻催促着众人赶紧往回撤。众人争分夺秒地重新潜入了山林之中,直到这时,孔会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彻底地落了下来。
“这也不难吗!我早就说过,官府都是些酒足饭桶,不然怎么被三蛮打得满地找牙?!”孔会得意洋洋道。
“是啊,他们连那些蛮夷都对付不了,哪里还有心思和精力来管咱们的事情呢?”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随声附和道。
这一行人带着满满的一车粮食,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地返回了他们所在的村落。
孔会再三叮嘱他们,要把此事对孔瑛保密。
“今天咱们只带了一辆小车过来,所以装的粮食不算多。我看他们篱笆里面晾晒的粮食还要更多呢,那篱笆轻轻一冲就倒了,明天晚上我再带着你们过来,你们各自把家里最大的家伙什都带上,用来装粮食。”
有那警惕一些的,犹疑道:“可我看他们城外多了一排不知道是什么的小房子,不会是有诈吧?”
“能有什么阴谋啊?你难道没听他们说吗,马上就要和三蛮打仗了,这些小房子肯定是修来防御三蛮的!”孔会毫不在意地说道。
虽然有人还是半信半疑,心里充满了担忧和疑虑。但是粮食确确实实是抢到了,那香喷喷的稻米就明晃晃地堆在车上。在抢粮食的时候觉得收获颇丰,可现在仔细一想,却发现这些粮食着实不够分配,如果就此收手不再去抢,各家的情况依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于是众人约定,明日再多叫些人来,下山一次抢个够,免得城里人回过神后,又调转矛头来对付他们。
“重要的是,一定要瞒着我爷爷,否则,他一定不让我们去。”孔会再次强调。
众青年都连连点头,答应就此保密。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孔会第二次带人下山抢粮的时候明显熟练得多了。这次的晾晒场倒是多了几个看守,然而这些看守在孔会他们面前完全不堪一击。那几个身材矮小的官差,一见到孔会他们人多势众、气势汹汹的样子,瞬间就被吓破了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孔会的目的只是抢夺粮食,并不想伤人害命。看到这些官差胆小如鼠的模样,料想他们也不敢进行阻拦,于是大发慈悲地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只是带着抢来的粮食返回了村子。
这一次参与行动的人众多,抢回来的粮食数量自然也颇为可观。然而,这么大的动静终究是瞒不住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孔瑛的耳朵当中。
孔瑛暴跳如雷,只差把那假腿拆下来敲在孔会头上,然而这一次,孔会有了极多的支持者。
“算了吧,孔老!孔哥儿说的也没错啊,山下的官府都是些窝囊废,他们连蛮夷都打不过,又怎么敢此时再跟我们作对?”
“是啊!您家的小会那可是行猎的一把好手,就算是在严寒的隆冬季节,也能给您打回不少的猎物。但是我们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啊!我们家里有生病的老人需要照顾,还有待产的妇人需要营养,可都缺不了这正经的粮食啊!”
“我知道孔老您是读书人,有文化、有涵养、有气度,不愿意和官府发生冲突和对抗。但是我们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要活下去啊!”
孔瑛就是素日再有声望,也无法在此时用言语唤醒众人,他只能长叹一声,拄着那不合身的假腿,一瘸一瘸地回了茅屋,再不出来。
没了孔瑛劝阻,村子里支持劫掠的山民更多了。
孔会原本是打算抢完第二次就金盆洗手,不再继续这种危险的行为。可是,总有村民因为家中的余粮不够而找上门来求助于他,他心地善良,又实在做不到置之不理,于是不得不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一次又一次地下山去抢夺粮食。
他们最初只是因为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换到粮食,所以才在无奈之下心生歹意。然而,当他们逐渐发现抢掠这种方式比交换来得更加轻松、更加快捷的时候,他们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再也无法回到原来那种安分守己的道路上去了。
不光是抢粮,他们还想抢一切能抢的东西。
姬萦通过晾晒场每次送来的详细汇报,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些山民们的欲望正在不断地膨胀,愈发变得难以满足。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抢夺的只有粮食。可是后来,晾晒场上的棉被、衣裳、陶罐等等,凡是一切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他们都不放过。而且他们的行动范围也越来越靠近城门。
姬萦手中拿着近十次山民劫掠的损失单子对比,对一旁的徐夙隐道:
“听晾晒场看守的官差说,他们的领头人叫孔会,能以一当三。别的人是越抢越多,越抢越杂,而这孔会除了粮食,只抢一样,那就是酒,想来是个爱酒之人。”
“从一开始的九个人山下,到现在的动辄百来个人,也差不多该收网了。”
宰相府的大公子住处,徐夙隐坐在池边的石凳上,轻轻将手中的鱼饵投入无波无澜的水中。鱼饵落下的瞬间,无数藏在荷叶下的斑斓锦鲤冲出抢食。
“是该收网了,”他淡淡道,“再不收网,鱼儿都要吃饱了。”
“鱼会吃饱,人可不会。”姬萦意味深长道,“他们的饥饿,只会更大,更深,更难以满足。”
徐夙隐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错。”
“这孔会既然爱喝酒,我便设宴一场,让他尽情喝个够!”姬萦胸有成竹道。
在三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城外的晒场又一次遭到了山民们的劫掠。
这一次,早已埋伏在防事里严阵以待的青隽军如潮水般一拥而出,将这些毫无防备、惊慌失措的山民们一网打尽。那名叫孔会的山民头目,甚至都用不着姬萦亲自出马,仅仅是一个主动请缨、毛遂自荐的秦疾,就顺利地将他成功擒获了。
当赶来的姬萦在城门处见到这些胆大包天的流民,那名叫孔会的领头人仍在破口大骂。
“你们以多欺少,卑鄙得很!”
姬萦听到他这番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初你们欺负晾晒场只有两名看守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以多欺少呢?”
孔会的双手被紧紧地捆绑着,被迫跪在地上,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敌意,上下打量着姬萦,恶狠狠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我们的春州太守!”一位急于表现自己的青隽将领大声地说道。
孔会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满脸不屑地说道:“春州太守管我们青州的什么破事!简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看你不服气得很,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打赢了我,我就放这里所有人离开。怎么样?”姬萦笑眯眯道。
孔会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说真的?”
“你也听到了,我好歹也是个朝廷正四品的官员,总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欺骗你、耍弄你。”姬萦轻笑着说道,“到*底干不干,你给个痛快话!”
“当然要干!”孔会毫不犹豫地大声应道,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
姬萦随即吩咐身边的人去给孔会解开绑缚着的绳索。
孔会被松了绑之后,站起身来,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双臂,脸上仍然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姬萦,说道:“你可千万别反悔,也别怪我出手太重,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手下留情、怜香惜玉的。”
“谁怜谁,还不一定呢。”姬萦大笑。
孔会带来的那些山民,以为见到了希望之光。却不知,这只是猫逗耗子的一环。
姬萦没用剑匣,空手走向孔会。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双目圆瞪、满脸不肯相信眼前事实的孔会就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姬萦单脚稳稳地踩在他的胸前,虽然没有用力踩踏,但也足以让他无法动弹分毫。
孔会愤怒地瞪着姬萦,从脖子开始,脸色慢慢地变红,那是因为恼羞和愤怒而涨红的。
姬萦同情地看着他。
“这么多人看着,可别掉金豆豆。”
孔会恼羞成怒,再次开始破口大骂起来,山里人的骂辞总是比城里人更加粗俗难听一些。姬萦听得不耐烦了,脚上稍微加了一些力气,那原本的怒骂声瞬间就变成了痛苦的惨叫声。
收拾了孔会,周围鸦雀无声。
姬萦收回踩在孔会胸口的脚,轻轻将人一踢。
“绑上,带回姬府。其余人,关进州狱,严加看管,小心越狱。”
……
孔会被抓捕回来之后,原本时常从十万大山里下山侵扰的流民们,似乎停歇安静了下来。
三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山上依旧是一片安安静静的景象,没有丝毫的动静。城外防事那里的驻军日夜坚守了好几个夜晚,却也是毫无所获。
姬萦原本还打着以孔会他们作为诱饵,引诱山民下山前来营救,然后再分批将其全部消灭的如意算盘,怎能让他们真的被吓得胆战心惊,从此再也不敢下山来呢?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得通红。姬萦左手稳稳地拿着一坛香气扑鼻的好酒,右手提着一个精致的三层食盒,脚步轻快地走进了软禁孔会的南院。
岳涯此时正在庭院当中,认真地教导秦疾如何巧妙地运用流星鞭这一武器。姬萦见状,轻轻地摆了摆手,向他们示意不必在意自己的到来。
她动作利落地解下了门上那沉重的铁锁,轻轻地推开房门,走进了安静得几乎能听见针落声的厢房。只见孔会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垫在头下,脸上挂着一副生闷气的表情,直直地盯着上方。就算是姬萦走进了厢房,他也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孔兄弟,你怎么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一有个什么就要绝食保留清白。”
孔会连眼睛珠子都未曾转动一下,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表情。
姬萦把食盒和酒放在桌上,先是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四菜一汤拿了出来,见孔会无动于衷,她又揭开了酒塞,浓郁醇厚的酒香迅速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卧房。
她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香气四溢的好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之后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缓缓说道:“这王记酒家的酒果然是有些独特之处,就是要比其他家的酒更加香醇迷人一些。”
孔会依旧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孔会的表现完全不像是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该有的样子。再加上,据那些负责看守晾晒场的官差所说,孔会每次下山的时候身上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酒味,而且就算是抢走了酒坛,他也不会忍不住闻一下或者喝上一口。如此种种,姬萦的心中大概有了一些猜测。
“唉,只可惜被我捉住的不是你家中的那个人,要不然,他肯定能够与我一同品鉴这美酒的非凡之处。”姬萦面带微笑,语气轻松地说道,“你这像闷葫芦一样的性子,平日里在家里应该没少被人嫌弃吧?”
孔会听到这番话,忍不住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带着满腔的不满和愤怒,终于将那充满敌意的目光转向了姬萦。
“那你可就想岔了,我爷那性格,才是真正的闷葫芦一个!”
“既然如此,为何你现在变成了闷葫芦?因为输给了我,心里不服气?”姬萦笑道,“要不我再陪你打一场?”
孔会的脸色渐渐地又变得通红起来,他那模样就像一只被充满了气的牛皮水袋,眼看着就要达到极限即将爆裂开来,他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脸又羞又怒的神情,大声吼道:
“我就是不服气!你别想用这种激将法来对付我,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知道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是我打不过你,和我心里不服气,这完全是两码事,根本就不冲突!”
“你现在打不过我,不代表以后打不过我,你从前生活在十万大山里,能见到几个有能耐的人?你打不过我,说不定只是你经验太少。”姬萦笑道,“可你要是饿死在这里,就真的要输我一辈子了。”
孔会沉默了一会,找不到话反驳姬萦。又过了片刻,他心中的激烈斗争终于告了段落,依然带着不服气的表情,离开床榻坐到了桌前。
姬萦马上把碗筷递了过去。
“你就放心吧,这里面没有毒。我会和你一起吃的。”姬萦一脸真诚地说道。
孔会手持碗筷,眼神直直地盯着姬萦。而姬萦也果然信守承诺,拿起另外一副碗筷,夹起了盘子里的菜肴吃了起来。
孔会见此情形,这才放心地开始吃起菜来。整整三天持续的断食,直到那香喷喷的饭菜被送入口中,落入肚腹,他这才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发现自己胃中早已是饥渴难耐,瞬间便狼吞虎咽起来。
姬萦让着他,随便陪着吃了些,然后就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干完全部饭菜,打着饱嗝放下了碗筷。
“你抢了那么多酒,都是给你爷爷抢的?”
孔会斜着眼睛,满是警惕地睨视着她。
“是又怎么样?”孔会语气不善地反问道。
“不怎么样,我只是很羡慕你而已。我从小就没有爷爷,母亲也早早地就去世了,倒是有一个父亲,可他从来都不管我。”姬萦缓缓地说道,“想来,你和你爷爷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吧。”
“那当然!”孔会毫不犹豫地说道,说完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我爷爷捡到了还是婴儿的我,要不是他,我恐怕早就被野狗叼去吃了。”
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警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瞪着姬萦,质问道:“你该不会是想从我这里套话吧?”
“我要说是专程来和你交朋友,你会信吗?”姬萦说,“实话和你说了吧,庞波是我的人,是我让他不换粮给你们的,也是我下令修的那些防事,和三蛮没有关系,就是专为你们修的。”
“你……”孔会听到这些话,顿时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通红。
“若是平常时候,你们隐居在十万大山里,没人会闲得发慌找你们的麻烦。可现在不同,乱世当道,三蛮崛起,我们的势弱,便是民族的势弱,你们想独善其身,逃入山林,有没有想过,若大夏当真灭亡,三蛮建立起一个蛮夷国,你们这些生活在蛮夷国内的汉人,又能好过去哪里?”
孔会噎了片刻,怒声道:“我们在十万大山里也可以抵御来犯的三蛮!”
姬萦摆了摆头:“等三蛮都打到了十万大山,青州还在吗?大夏还在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让你们参军。”姬萦说,“我敬你是个英雄,不瞒着你。此次计划,便是因为青州扩军,我看上了你们在十万大山里的青壮年。”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宰相是个大奸臣!你要让我们给大奸臣效力,想都别想!”孔会大骂。
“你忘了我是什么官职了吗?”姬萦笑道。
“春州?你要带我们去春州当兵?”孔会满面狐疑。
“虽然春州现在在三蛮统治下,但我肯定不会当一辈子挂名太守。”姬萦说,“到那时候,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带走。”
“那其他人怎么办呢?”孔会带着犹豫和不确定的神情,紧紧地盯着姬萦问道。
“我总不能将所有人都带走。其他人,便各凭本事吧。”
“那你放了我,让我回山上去跟他们说。”
“这不行。”
“为何?!”孔会又急了起来。
“我说这些,只是因为我看得起你。”姬萦站起身来,微笑道,“但我也不是谁都看得起的人。”
“我要的是兵源,不是死人,只要他们束手就擒,我绝不会伤及人命,这一点你可放心。”
“今后依旧会给你送来三餐,希望你不要再折腾自己,免得你爷爷来了,也见不到你。”
姬萦不顾孔会大喊大叫,转身走出了厢房,重新挂上了铁锁。
经过整整三天的沉静,她心中估计着山上的山民应该要有动作了。果不其然,就在当天夜里,城外突然遭到了猛烈的袭击。不光是晾晒场,就连城外的防事也遭受到了攻击,被投射了许多带着火焰的箭矢。
十万大山的第一次反击超出姬萦意料,城外防事遭到不小的损失。
然而,若说第一次是松懈,那么第二次,第三次的惨重损失就着实没有借口了。
孔会被俘后,山民们不仅没有像姬萦想象的那样溃散成小股小股,反而出现了明显的纪律化。
这让原以为孔会就是攻克十万大山最大难题的姬萦感到一阵动摇。
她在孔会那里旁敲侧击地试探打听,然而孔会却显得十分自信,坚称在有勇有谋这方面,整个十万大山里都找不出比他还要更加出色的人。
他甚至还略带骄傲地向姬萦讲述了,他是如何带领山民下山劫掠晾晒场的。
事实却是,现如今带领山民展开反击的这个人,比光有一身蛮力,头脑简单的孔会难缠万倍。
一个人想不明白的事,便借个脑袋来想。
姬萦再一次亲自登门拜访徐夙隐,在他那竹影摇曳、幽静宜人的院落里安然地坐了下来,然后将这几日山民们袭击城门的经过细细讲述了一遍。
姬萦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徐夙隐沉默半晌后,只说了一句:
“……十万大山里,必有一个高人。”
“连你也觉得是高人?”
“第一天的袭击,运用了调虎离山和暗度陈仓的兵法策略;第二天的袭击,又隐隐有着欲擒故纵的意味;第三天的袭击,则是一招釜底抽薪。”徐夙隐缓缓说道,“如今领导着十万大山流民的这个人,必然是一个深谙用兵之道的高手。”
“既然你也这么说,我心里便有底了。”姬萦说,“蛮有蛮的捉法,将有将的捉法。”
“你心里已有怀疑的对象了?”
“收留孔会的爷爷,是个可疑之人。”姬萦说,“听孔会说,他爷爷是孔子后人,有半本孔氏族谱,是村里为数不多识字的人。村里谁家生了孩子,都会找他取一个好名字。因而在村中很有人望,被称为孔老。”
“按理说,他是个文人,可左脚不知什么时候又受了什么伤,膝盖以下没有了,现在是一条木头做的假腿。”
徐夙隐沉吟了片刻:“我并没有听说过失去左腿,又擅兵法的人,不过,你说的确很可疑。你打算怎么捉?”
“孔会抢的那些酒,都是给他爷爷抢的。他爷爷应当是一个爱酒之人。这些天,我特意将城外的酒都藏了起来,所以他们抢不到酒,之前孔会抢回去的,也该喝完了。”姬萦说,“我打算拉一支贩酒的商队从山脚下‘路过’,诱山民来抢。而我乔装打扮在里面,亲自去会一会这人。”
“我也读过几日兵法,最擅长的,便是‘擒贼先擒王’。”姬萦笑道。
“我和你一道。”徐夙隐想也不想道。
姬萦刚要拒绝,他又说道:“我扮做商队的主人,而你是我的侍卫,若发现我能换到千万赎金,他们必定贪欲发作,将我挟持回山。否则,他们劫了酒就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
“与你在一起,我又能有什么危险呢?”
姬萦似乎还是头回听徐夙隐说这么多话。
总之,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她一道进山。
“……好罢。”她犹豫半晌,终于点了头,“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左右。”
徐夙隐看着她:“好。”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由姬萦回去吩咐尤一问准备这么一队拉酒的商队。
姬萦刚出宰相府大门,忽然瞧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上了门前的马车。
她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是只有数面之缘的宰相夫人魏氏。
直觉使然,姬萦骑上拴在门前的马,远远跟上了魏绾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