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落在广袤林间,徐夙隐和姬萦并肩而行,各自骑着一匹骏马。一匹毛色洁白如雪,另一匹则是棕黄如大地之色。他们沿着那由一块块青石整齐铺就而成的蜿蜒山路,不急不缓地朝着无为寺的方向缓缓而去。马蹄踏在青石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去无为寺看日落,完全是心血来潮之举。
姬萦总疑心徐夙隐体弱是因为缺乏锻炼,瞧瞧自己,五岁的时候就能像灵活的猴子一般,爬上大树荡来荡去,六岁的时候更是胆大包天地跟着大伯父一起下河畅游。那时,母后总是忧心忡忡地念叨,说这样下去定会生病。但她从小到大就没打过几个喷嚏!
无为寺,乃是青州城内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寺。虽说与青州城外雄伟险峻、连绵不断的十里大山相比稍有逊色。然而,若只是想要俯瞰这青州全城的繁华景象,观赏一场壮美的日落,这里却是绰绰有余。当夕阳西下,余晖洒落在寺顶,整个无为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神圣而庄严。
姬萦背着剑匣,目光时不时地投向身旁的徐夙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话语如同山间跳跃的溪流,时而欢快,时而舒缓。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比寻常更为活跃,每每说出什么精言妙语,总是令一旁倾听的徐夙隐忍俊不禁。
虽然夏日空气燥闷,但在徐夙隐身边,不可思议总有一股清凉。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上山,终于到了无为寺门口,禀明身份后,姬萦将马匹交给小沙弥看管,带着徐夙隐往寺庙背后绕去。
“你什么时候来过无为寺了?”徐夙隐问。
“上任春州太守不久,这里主持邀我一叙。”姬萦说,“佛释道本一家嘛,就一起喝了点茶,吃了顿斋饭,他们还想留我辩经,我借口公务赶紧溜了。”
徐夙隐微微眯起双眸,嘴角上扬:“以你诡辩之术,恐怕难分高下。”
“这怎么能叫做诡辩呢?正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向来都是以理服人,分明是个讲道理的达人!”
徐夙隐唇边始终带着微笑,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静静地凝视着前方身姿矫健、充满活力的姬萦。
姬萦回过头来看见他的笑,心跳有些加速,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等他走上前来和她平齐。
“我这个人,从小就讲道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拳头的。”
等徐夙隐走到她身边了,她才又继续说道。
所得结果呢,自然是徐夙隐加大的微笑弧度。
能够将向来泰山崩于眼前都能不动声色的贵公子逗笑,姬萦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她的心情如同放飞的鸟儿一般欢快,一边故意说着各种俏皮话逗乐,一边与徐夙隐并肩而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寺庙后方的开阔地带。
随着树林的逐渐稀疏,眼前豁然开朗,一轮火红的圆日悬在热闹的城市之景上方。被炽热的余晖烧红的天空,万里无云,一望无际。两只归巢的飞鸟,伸展着矫健的翅膀,正盘旋在那红蓝交融的苍穹之中,它们的身影在这片广袤的天空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自由。
凉爽的清风阵阵拂面而来,姬萦正觉得舒适之际,忽闻身后传来了压抑的低咳。她回过神来,连忙将自身的道袍脱下,想要披在徐夙隐身上。
徐夙隐微微皱起眉头,轻声说道:“不必。”
姬萦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地硬是将那道袍强行披在了他的身上。
“真的不必……”徐夙隐再次试图拒绝,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他仍想将那道袍脱下,却被姬萦以强硬的态度迅速按住了手。
“你别担心我,你就是把我扔井水里泡一天我也不会生病。”姬萦一脸自信,态度坚定地按着徐夙隐拉着道袍的手,不让他将衣服还回来。
徐夙隐看着她的眼睛,最终,他默默地卸掉了手上的力,不再坚持。
姬萦见他不再反对,遂收回了手。当徐夙隐手上覆盖的那层温热悄然离开之后,他依然紧紧地抓着手中的道袍,似乎仍抓着那份温度。
“你在我面前,不必逞强。”姬萦说,面上露着某种自信。
她之所想,与他之所想,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嗯。”他低声回应,垂下了手。
姬萦向来五感异于常人。当不远处西侧,传来草叶歪倒碰撞的声音后,她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迅速转换了自己的站位,毫不犹豫地将徐夙隐牢牢地挡在了身后。然而,当她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树丛之时,看到的竟然是一只五彩斑斓、肥硕健壮的野鸡。
那野鸡还没姬萦警觉,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这儿啄啄泥土,那儿戳戳草丛,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姬萦放低轻声,对徐夙隐道:“吃过烤野鸡吗?”
“……没有。”
“今日我请大公子尝尝。”
姬萦小心翼翼地放下背在身后的剑匣,熟练地按动剑匣上的机关,从中取出了一把制作精良的长弓。
在长弓上搭上一支锋利的箭之后,她用力挽弓,那弓瞬间如同满月一般。姬萦目不转睛地瞄准着树林里野鸡那色彩斑斓的羽毛,手指微微一松——
“嗖!”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那箭如闪电般飞射而出。
那支离弦之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势如破竹地穿过层层草木,以惊人的精准度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只还在悠然自得的野鸡。
“你在寺外杀生,不怕和尚们怪罪?”
姬萦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笑吟吟道:“你想想,和尚们向来吃素。这野鸡却天天在他们寺外这般转悠,这岂不是在诱惑他们犯错?咱们把这野鸡吃掉,也算是帮他们减少了一个修业路上的阻碍啊!”
姬萦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大踏步地走进树林里,麻利地捡起那只已经中箭身亡的野鸡。接着,她抽出剑匣里那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将其当作开膛刀,只见她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把这只野鸡打理成了一个光秃秃、干干净净的待烤之鸡。
收拾好野鸡,姬萦正想去捡些干柴回来架篝火,没想到头一擡的时候,眼前已经架好了柴堆。
她震惊地瞪着眼前的徐夙隐:
“你还会架篝火?”
堆柴生火,自然也是她教的。
但徐夙隐什么都没说,只垂着眼睛,淡淡道:
“耳熏目染。”
姬萦的眼中满是惊叹,她一边称赞他的能干,一边掏出平日里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轻轻一吹,那火苗便蹿了出来,顺利地点燃了干柴。
点起火堆后,她把开膛破肚的野鸡串了起来,横架在火上。
那诱人的烤鸡香味丝丝缕缕地慢慢扩开,她的嘴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分泌口水。
“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烤野鸡了。”她盯着烤鸡,轻轻转动穿着烤鸡的树枝,以便每一处鸡皮都受到火焰的炙烤,“我以前有个伯父,他烤的鸡天下第一好吃。”
徐夙隐安静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专注。
他并不知道她的来历,哪怕是在天坑之中,她也鲜少提及过去。
“为什么说是以前?”
“因为他死了,死了很久了。”姬萦的声音低沉下来。
“……是病逝吗?”
“被歹人所害。”姬萦说,“我的家人,都是被歹人所害。”
她的思绪瞬间飘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在天京城墙上出现的那个令人憎恶的身影。
狗皇帝没有死。一开始,她震惊,然后愤怒,但到了现在,她反而是深深的庆幸——幸好狗皇帝没有死,死了,她还如何将自身经年累受的痛苦加还给他?
“你想复仇吗?”徐夙隐问。
“当然!”姬萦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随后她擡起眼眸,审视地凝视着那双无论处于何时何地,似乎都如同高山巨湖般沉静深邃的眼眸,“……你会帮我吗?”
他没有问对方是谁,就好像一切已顺理成章。
“只要你想。”他的回答已脱口而出。
伴随着他坚定的回答,姬萦脸上原本笼罩着的阴霾在顷刻间消散无踪,那夺目的光彩瞬间从她那爽朗无比的笑容中绽放而出,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璀璨而耀眼。
见她如此,他便觉得做出了最正确的回答,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渐渐地,那串在树枝上的烤鸡开始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姬萦分外可惜道:“要是有盐就完美了,谁知道运气这么好,能逮只野鸡吃——对了,你知道怎么在山里提取粗盐吗?”
利用草木灰便可。”徐夙隐不紧不慢地说道,“将草木灰放入水中充分搅拌,然后经过过滤、沉淀,最后放在太阳下晒干,便能得到盐了。”
姬萦此时的神情就像是第一天认识徐夙隐一般,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心疑惑,怎么也想不通出身于宰相府的尊贵大公子,为何会知晓用草木灰提取粗盐这样的土办法。
要知道,这可是她的大伯父曾经手把手教给她的宝贵的野外生存技巧呢!
徐夙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副惊讶的模样,唇畔缓缓浮出了一抹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
“我确实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学识之杂,杂到连野外生存之术都十分了解。”姬萦感叹道。
徐夙隐并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微微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接过姬萦手中的树枝,沉默不语地开始转动那在火上烘烤着的烤鸡。
金黄的鸡油一滴滴地缓缓落下,落在*烧得发黑发红的干柴之上,化作一颗颗璀璨的火星,绚丽绽放。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更是让姬萦的食指大动,所有馋虫都被勾了起来。
“已经可以吃了!”姬萦眼中满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徐夙隐便将烤鸡还给了她。
她满心欢喜地接过串着烤鸡的树枝,迫不及待地想要掰下最为肥嫩鲜美的鸡腿,然而刚一碰到,却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龇牙咧嘴,连连甩手。
徐夙隐神色无奈地重新接过树枝,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之后,从邻近的树枝之上摘下一片碧绿的干净叶子。
他用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鸡腿,然后轻轻一用力,便轻松地将其扯了下来。
然而,姬萦推回了他的手。
“本来就是给你掰的。”她说,“另外一个鸡腿也给你,剩下的给我。”
她深知徐夙隐平日里的食量大小,因而在心中觉得这样的分配方式是最为公平合理的。
徐夙隐却还是把剩下的全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下了那只裹着树叶的鸡腿。
姬萦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了下去,让她感到无比惊讶的是,这连一丁点儿盐都没有撒的烤野鸡,竟然隐隐约约有了从前大伯父给她烤制的几分熟悉滋味。
时隔多年,再次品尝美味,她大快朵颐,一点也没有顾忌形象的意思。
等她吃完半只鸡身,徐夙隐的鸡腿也吃完了。
“你再掰点鸡肉下来,这边我还没吃过呢。”姬萦一边说着,一边把另外半边鸡身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饱了,你吃罢。”
徐夙隐缓缓地从袖中掏出一块洁白如雪的素帕,动作轻柔地擦掉了姬萦唇边沾染的油脂。姬萦被他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举动惊得愣在了原地,不知为何,她的思绪突然飘回到了凌县外的那一夜,那时,他也是这般忽然近身,温柔地取走了落在她身上的一只天牛。
那时萦绕在她鼻尖的发香,和此刻近在咫尺时的发香,如同忽然交织起来的夏风,暖烘烘地拂过她的心间,泛起层层涟漪。
再看徐夙隐,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自然地朝她递来那张擦过她嘴的素帕。
姬萦感叹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她可是在山寨里长大的孩子,人与人之间的这点亲近实在是司空见惯。
她不再多想,继续把剩下的半只鸡大口大口地填进自己的胃里,吃完之后,又用徐夙隐的素帕擦了擦嘴——徐夙隐的素帕,她突然之间想起,自己不是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绣一张帕子还给他吗?
徐夙隐没提过,是否已经忘了?那她还未动工的帕子是不是也可以不绣了?
想来他也不缺帕子。
姬萦高高兴兴地为自己找了借口,打算为上次弄坏的素帕事件画上句号。
“等我洗干净再还你。”她捏着染上油脂的素帕,说。
这一次,一定小心洗涤,再不会撕坏了!
“这条倒不必。”徐夙隐说,“不过,上次给你那条,什么时候能还给我呢?”
姬萦一愣。
看到她露出了窘迫的神色,徐夙隐的唇边反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双一向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竟然也有孩子气的狡黠光芒一闪而过。
“开玩笑的。”他轻声说,“弄坏了也无妨。”
姬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竟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她刚刚松了一口气,正想要回几句俏皮话反击回去,却又听到他接着说道:
“我予你的,都不必还。”
他声音中那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哀伤,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击中了姬萦的内心,让她像是跌进了一片布满苍耳子的茫茫海洋,刺痛而又迷茫。
……
得知青州名妓冯知意暂住姬府,徘徊在姬府门外的浪荡公子哥们便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他们或是手摇折扇,或是身着华服,一个个心怀鬼胎,眼神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与渴望。
他们往府内递了无数张帖子,然而,任凭他们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却始终未能有幸得见美人一面。
除这些情场老手以外,还有怡红院最大的对手春芳阁,甚至邻州的妓院老鸨都匆匆赶来,想要挖走这棵刚刚退役的摇钱树。
依她们的话说,冯知意虽年纪不小了,但仍可挣几年的钱,女人不凭最好的时光挣安身立命的钱,难道要去找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天天挖野菜吗?
冯知意来后,姬萦的姬府着实热闹了一阵。
但只有那么一阵。
冯知意承诺最多三天,一定来辞行。她果然践行了承诺。
姬萦听说她要离开,惊讶道:“你已想好之后的路了吗?你若无处可去,可暂住姬府,反正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
“多谢大人美意了,只不过,知意已想清楚了。虽还不知道未来路在何方,但不亲自去找,不亲自去走,又如何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呢?”
冯知意身着一袭素雅的浅色衣裙,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帷帽。她轻轻揭起的薄纱随意地搭在帽檐之上,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庞,宛如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她身姿婀娜,向着姬萦恭恭敬敬地施施一拜。
“自十二岁沦落风尘以来,知意见多了人情冷暖,也习惯了勾心斗角,谁也不信的生活。哪怕是前一天还同病相怜,姐妹相称的友人,第二天也可能因为一个阔绰的客人,彼此反目成仇。我不信男人,也不信女人,曾觉得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
“虽然在大人身边只待了短短三日,但知意却觉得好似见到了新的一生。”
“大人对知意的大恩大德,知意将会一生铭记在心,永不敢忘。日后若有机会,必定会涌泉相报,以报大人的再造之恩。”
姬萦伸出双手,轻轻地将她扶了起来,内心充满了感慨,缓缓说道:“知意,我会为你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再去买个忠厚老实,最好会点武艺的老仆,好让你路上有个照应。”
她虽然年少时受过不少苦,但平心而论,从白鹿观的生活开始,便不怎么苦了。
虽然她已脱离了苦海,但看见仍在苦海中挣扎的女性,依然会感同身受。
“不必麻烦,我会骑马,昨日已买好一匹健马,此刻卖马人就在城门处等我。”冯知意说。
“可你又无自保之力,一人上路如何保护自己?”
“大人小看我了,力量并非力气一种。”冯知意微微浅笑,接着说道,“这是大人教给我的。”
她紧接着又说道:“倘若连最基本的自保之力都没有,又谈何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呢?”
“那我安排人手送你出城。”姬萦无奈地说道,“若不是此时军营那边有紧急事务需要我去处理,我定然会亲自送你出城的。”
冯知意总算没有再拒绝。
府里空闲的只有江无源,得知姬萦吩咐的任务,江无源没有任何怨言地放下手中的杂活,带着冯知意往姬府外走去。
姬萦前脚刚刚离开,冯知意脸上原本洋溢着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与淡然。
一个没有表情的人和一个看不见表情的人,沉默无言地走在一起。
到了大门口,江无源终于开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驾马车来。”
冯知意神色冷淡地应了一声,江无源便转身匆匆离开去准备驾车。等他费了一番功夫回来之时,发现她依旧静静地站在一开始的那个位置上,动也未动。此时,屋檐上那微微的白色光芒轻轻地洒落在她的脸上,恰似一片如诗如画般涌落的珍珠。
“上车吧。”他言简意赅。
冯知意一言不发,缓缓坐上了马车。
然而,江无源却坐在车辕上,久久都没有挥动马鞭发车。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握着缰绳,头也不回地说,“主公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留你在府上长住也不是难事。”
“我意已决,走吧。”冯知意神色冷淡。
“……”
江无源沉默不语,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马车缓缓向前驶去。
一路无言。
出城的道路依旧是往日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的这段路程却似乎显得格外漫长。马车缓缓地穿过了一条条热闹繁华的街道,又转过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拐角。终于,高大雄伟的青州城门出现在了眼前。牵着健马的卖马人在城门口东张西望。
“就停在这里吧。”冯知意撩开车帘,对驾车的江无源道。
江无源闻言,依着她的话语,紧紧地勒住了缰绳,使得马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冯知意扶着车厢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马车。隔着那一道朦胧的白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就好似她那充满了迷茫与未知的前路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江无源忽然叫住了她。
她对这个前日践行了男人虚伪一面的怪人没什么好感,不耐地看着他。
“我见你把财物都留在了姬府,恐怕身上已没有什么钱,你把这个带上吧。”
江无源从怀中掏出一个深蓝色的荷包递给冯知意。
“你去查了我住的厢房?”冯知意眉头一皱。
“……”
“你放心罢,”冯知意脸上的厌恶转为巧笑嫣然,“姬大人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害她。你呢,一个死心眼的侍卫,我不与你一般计较。”
“……你一个弱女子,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着。”江无源轻轻一投,荷包准确地落入冯知意怀中,“拿着吧。”
冯知意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无源。
“傻子,这是你攒下的所有家当吧?”
江无源沉默不语。
“怎么着,虽然不愿娶我,但还是想与我来场露水姻缘?”冯知意讽刺道。
江无源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严肃而凌厉,犹如两把锋利的剑,直直地射向冯知意。
“你可以作践我,但不必作践你自己。”他说。
冯知意脸上原本那带着几分轻佻与嘲讽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白在骨,不在皮肉。何况,如果硬要追究,我也不是什么清白的人。”江无源说,“别的我也帮不了你,只有这个。”
他再次毫不犹豫地将那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轻轻地放进了冯知意的手中。
冯知意脸上神色几变,最后化为一抹无懈可击的调笑。
“好罢,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收下了。”她说,“你要庆幸我已不在青楼了,否则,就你这种傻子,我非骗你个倾家荡产不可。”
“不过,”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分量惊人的荷包,“这也差不了多少了。”
江无源看着冯知意骑上马,头也不回地出了青州城后,依然在城门口停留了一会,然后才驾车往回走。
途径一个拄着稻草棒、售卖糖葫芦的老人时,他停下了马车,买了一串红彤彤、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却又不知道这串糖葫芦该送给谁。他就这样茫茫然地伫立在街头,四处张望着。终于,他看见了一个年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可还没等他走近,那小女孩一看到他脸上的面具,便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然后转身跑走了。
他呆立了一会,回到马车边,将糖葫芦喂给马吃了。
……
冯知意走了。
她走了之后,姬萦才发现她将半生积攒下来的金银首饰都留在了西院的厢房里。她临行时背的那个小小背囊,里面装的或许是换洗衣物,也或许只有她的自尊。
每当想到在这广袤的天底下,还不知道存在着多少个如同冯知意这般身世坎坷、命运多舛的女子,姬萦便深深地觉得自己的羽翼还不够修长,还不够丰满强壮,以至于根本无法为天下所有的人遮风挡雨。
在此之前,她想的只是尽力掌握自己的人生罢了。
可逐渐的,越来越多人的命运与她纠缠到了一起,她无法视而不管。
她需要更多的人才和兵马,才能获得更多的权力、地位和名声。
姬萦比之前更热衷于结识权贵。虽然那些权贵还在观察她这个挂名太守的含金量,但她已与全城的权贵夫人都有了交际,她身为女子,却有官职,还是修道之人,一时间,青州城内的贵妇都已与她交好为荣。
枕边风谁都知道厉害,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利用枕边风的渠道。
姬萦庆幸自己是个女人。
云天当铺在青州城的分店很快开业了,面向军队发售的活票一经推出便被哄抢一空,也不枉姬萦为此频繁出入各个高门大院,又时常为云天当铺在各种公共场合背书。
为了买到高回报的活票,参军人数急剧上升,但离宰相要求的人数还有不小的差距。
在数不清的杯觥交错中,姬萦卧室里的冰桶渐渐闲置了,青州城内飘散着桂花的香气。
进入十月后,姬萦在城门外修建的诸多防事渐渐完工,眼看着稻子逐渐金黄,她派出青隽军帮忙,城外的稻田熟一片立马收割一片,绝不让成熟的稻子在外多过一夜。
这样一来,比往常更早地,青州城内的粮库便堆满了金黄的稻子。
一直到十万大山里的山民们如同往年一般,带着各种各样的山货下山来进行交易时,他们才恍然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今年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我家的狐皮都快堆成山了!”一位山民满脸焦急地说道。
“就是!就是!”其他山民也纷纷附和着,情绪激动。
“快点报上今年的粮价,我家的米缸都要见底了!”
“你今日别回去了,山里的大家都要找你买粮食,你登记完怕要到明日一早去了!”
几个晒得黝黑的山民好不容易逮着庞波出城的机会,将其围住说个不停。
庞波一脸头大的表情,好不容易叫停七嘴八舌的山民,说道:“今年官府下了禁令,要为对敌三蛮储粮,今秋的收成早就收回官库里去了,能卖给你们的,一颗都没有!”
山民们闻言脸色大变:“那我们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你们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去珍州那边看看情况吧。”庞波一边说着,一边擡脚就要离开,却又再次被山民们给拦了下来。
“你这个人也太不地道了!”山民们愤怒地吼道,“要是能够早些告诉我们实情,我们也还来得及想办法应对。就为了等你带来粮食的消息,家家户户都已经把存米给吃光了。现在让我们翻越大山去珍州买粮食回来,等我们回来,家里人恐怕早就饿死了!”
“那我就管不着了。”庞波满不在乎地说道。
山里人紧紧地拦着庞波,坚决不让他离开。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恰好有一队官兵路过。庞波见状,立即扯开嗓子拼命大叫起来:“官差大人,官差大人,救命啊!”
山民们心有不甘但只能一哄而散,密林就像他们忠诚的朋友,转瞬便隐藏了他们的身影。
官差们救下庞波,将其带回青州城。
“大人,小的已按您的吩咐办了。”庞波跳下马后,朝为首的一名官差恭敬拱手。
那人赫然是女扮男装的姬萦。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去一旁领取赏赐。
饵已放下,该是收线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