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玛卓提离开后,姬萦迈入了披芳阁的殿门。
披芳阁似乎没有迎接过十一公主和其生母贞美人以外的主人,一切都保留着十一公主本人奢华恶俗的个人趣味,就犹如那颗硕大无比,在黑夜之中有如明灯的东海明珠,被年幼的姬萦偷来之后,一直束之高阁。
天京沦陷那年,十一公主还未下降,依然没有封号,至死也只有一个十一的排名。她死前可曾受苦?可有遭受凌辱?
十年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自己在宫中的死对头静默哀悼。
头顶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小小的太阳仍高挂在四方的天空之中。太阳雨细如牛毛,洋洋洒洒落在两人身上。
徐夙隐走到情绪低落,不发一语的姬萦身旁。
“你认识住在这里的人?”
“……我是什么人,怎会认识这里的人。”姬萦说。
她的表现,分明不是如此。
徐夙隐遇到姬萦的时候,她十一岁,已经在天坑中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他以前也曾猜想过,在十一岁之前,她是什么样的身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却未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好奇转变为了更切实的疑惑。
他转而问道:“刚刚那两枚落在地上的铜板,你是怎么控制的?”
“这个简单,一点赌徒的小把戏罢了。”姬萦说,“你要想学,三天速成。”
“你在哪里学的?”
“我以前有个伯伯,他身边有很多三教九流的人,耳熏目染我就会了。”
姬萦不愿过多触及过去,擡脚往其他地方走去,身后响起了徐夙隐跟随的脚步声。
披芳阁左右两阁都残留着三蛮侵入前最后一刻的样子,就连暖阁里喝了一半的茶盏也都还留在桌上,杯中茶水已生出绿毛。
还有一些木头缝里,依稀能看出暗红的痕迹。
三蛮入主天京之后,不知杀了多少人,才会让宫中的千秋湖也填满尸体,这一路走来,姬萦也未曾看见汉人面孔的宫女内侍。
“看样子这里没有别人,虽然麻烦了一些,但好处就是无人监视。”姬萦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徐夙隐,“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吗?”
“当然。”徐夙隐说,“即便在宰相府,我也无需他人伺候。”
“那就好,不过——”姬萦忽然想起什么,“你的药带了吗?”
“带了药丸,能吃七天。”
“七天——”姬萦将这个天数记在心里,“你还记得药方吗?”
“记得。”
“你把药方抄给我,等你药丸吃完,我去太医院给你找药。”
“你找得到太医院?”徐夙隐看着她。
“……我就算找不到,难道不会张嘴问人吗?”姬萦走入一间卧房,随手擦掉两张椅子上薄薄的一层灰,自己先坐了下来,又看向徐夙隐,“坐吧,谈点正经的。一路走来,你是什么看法?”
徐夙隐在旁边坐下后,递出一块手帕。姬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要她擦手。
她接过白净的帕子,犹疑地看着发灰的五根指腹,颇有些暴殄天物的惋惜。
“城内人手严重不足,不仅表现在他们杀了太多汉人,以至于无人值守宫殿上面。”徐夙隐说,“三蛮内部也有类似的问题。他们拒绝使者团入京,一开始,我以为是想方便对你动手,但现在看来,更像是他们忌惮有三蛮外部势力进入皇宫。”
“天京之战过后,三蛮反攻,多州沦陷。他们抽调了大量人手去防守镇压那些城镇,以至于天京反而防守空虚了。”
“三蛮本就是联合在一起才声势浩大,一旦分散开来,便会自取灭亡。”徐夙隐目光灼灼地看着姬萦,“宰相派你进京和谈,真的只为‘和谈’吗?”
姬萦忍不住笑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说,“徐籍的确对我说,和谈是假,反攻是真。我们真正的任务,是与他里应外合,夺回天京。”
“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很多,为什么他偏偏选中了你?”徐夙隐问。
“他说我文武双全,在三蛮之中又颇有份量,因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信吗?”徐夙隐问。
好问题。
“我不信又能怎么办?”姬萦说,“我要是拒绝,不信的人就会马上变成徐籍了。”
“……总之,此事仍有疑点。你在宫内一定要多加小心。”
“你觉得这事有鬼,为什么路上不说?”
徐夙隐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
“你从青州回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主动找我,也未曾对我说过出使一事。我又何苦自讨没趣?”
姬萦干咳了一声。
“我回来之后……太忙了。你知道的,我要安排暮兰两州在我走之后的事宜,一直没顾得上你。”
徐夙隐顺着姬萦的话说:
“嗯,我知道。”
他神色淡然,毫无埋怨,这副在她面前逆来顺受的模样,反倒使姬萦心里过不去了。
“我听说……”她犹犹豫豫地说道,“你少时胸口中了一箭,是一名山野少女救了你?”
她有那么一刻,甚至希望自己中了徐籍拙劣的离间计。
这样,山野少女是假的,相依为命、朝夕共处也是假的,苦寻多年自然也是假的。
徐夙隐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徐籍还说什么了?”
姬萦便将徐籍告诉她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夙隐几次不惜性命为代价来救她,怎会只因为她与一个多年未见的女人有几分相像?
姬萦的理智为此不屑一顾,情感上又不免为此所累。
她厌恶因此产生的不愉快的心情,希望徐夙隐能用三言两语将她从中解放出来。那陌生的情绪如刮毛的麻绳,亦或带刺的荆棘,每到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便会缠紧她的身体,
她期盼地看着他,然而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
“他说的是真的。”
“都是真的?”姬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至少多多少少假一点吧,不管是朝夕共处,还是苦寻多年——
最不济,她与那个女子有几分相像这样恶俗的事情,总不会是真的吧?
“……都是真的。”他说。
一股冰冷的气息攀上姬萦的身体,她感觉心脏似乎因此被缚紧,喘不上气了。但她的眼睛,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徐夙隐。
“你舍生忘死来救我,你蒙上眼睛为我上药,你从凌县起便一直体贴我,帮助我——都是因为我与那名女子有几分相像?”
徐夙隐没有立即回答,但他代表着无言以对的沉默,已经给出了回答。
她不明白。
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蠢的人!
徐夙隐如此,她更是如此!
被欺骗的愤怒在她心中翻涌,她不想继续和徐夙隐同处一个空间,因为她无法保证*自己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语——直到此刻,她竟然还在担心自己说出的话语会变成利箭刺伤对方。
她恐怕是比徐夙隐更傻的大傻瓜。
“我还以为是徐籍在挑拨离间,既然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只是因为长得像,便有夙隐兄这样的旷世之才相帮,这反倒是我的幸运。”她故作轻松,佯装寻常的样子说道,“霞珠在找人,江无源在找人,你也在找人,看来我是有什么神奇的体质,专门替人寻人啊。”
“说罢,那女子有什么特征。我让尤一问去帮你找,云天当铺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分号,他们寻人,比你大海捞针起来快得多。”姬萦说。
“不必了。”徐夙隐说,“我已……不再执着于此。”
“为什么?”
“世间相遇万千,不是每一个都能有头有尾。”他微微笑了,轻声道,“我已满足了。”
如此便能满足吗?姬萦不禁心生迷茫。
那她心中这股只想独占徐夙隐身心全部的饕餮之心,又算什么?
她初时得知自己身为替身的愤怒,逐渐化为了一股惘然,对徐夙隐的为什么,以及对自己的为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并不了解自己的内心。
怀着这股惘然,她把披芳阁大致收拾了一下,徐夙隐在一旁帮忙。两人整理出两个可以住人的房间。做完这一切后,她刚洗完手,库玛卓提便踏进了披芳阁的大门。
库玛卓提扫了一眼杂草丛生的中庭里的水桶和扫帚,似乎是在确认姬萦有没有趁她不在做了坏事。
“走吧,宴会已经准备好。”她说,“不能带武器。”
库玛卓提说话的时候,尤其盯着姬萦背后的剑匣。
“是我们不能带,还是所有人都不能带?”姬萦问。
“所有人。”库玛卓提冷冷道。
“好吧。”
姬萦耸了耸肩,松开身上的绑带,将剑匣留在墙角,徐夙隐也放下了腰间的佩剑。
库玛卓提转身向外走去,姬萦和徐夙隐跟了上去。
三人骑马来到昆仑宫——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姬萦就看出了库玛卓提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夏朝皇族祈福祭祖的宫殿,如今却成了三蛮议事、宴会的地方。
库玛卓提下马,用姬萦听不懂的处月话高声说了什么,昆仑宫内沸腾的人声就像离开了火源的药釜,霎时寂静下来。
库玛卓提转身面对姬萦二人,生硬地说道:“三族首领都在里面,请进吧,使者。”
姬萦和徐夙隐交换了个机警慎重的眼神,相继下马。
姬萦知道章合帝就在里面,她深呼吸一口,大步迈进了昆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