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使者到——”
随着一声响遍整个昆仑宫的通传,姬萦大步迈进了宫殿大门。
她没有低头,没有垂眼,双手捧着青州来的国书,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
徐夙隐始终慢她一步的白色衣袂,是她在群狼环伺之中唯一感受到的安慰。
殿内左右两边各有数排食桌,三族首领已经坐在左边上首,以沙魔柯为先,处月人其次,匈奴最后。而在空荡荡的右手边,则是孤身一人,神情难掩紧张的章合帝——她血缘上的父亲。还有无数姬萦不认识的,应当是三族贵族的面孔,分别坐在左右两边后排的食桌上。
比起城墙上那远远一眼,此刻的章合帝更清晰,也更衰老,和姬萦记忆中唯我独尊的样子相差甚远。他似乎已不像从前那样耳清目明了,姬萦逆着夕阳走进昆仑宫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似有疑惑地打量着她。
他的鬓发已经斑白了,额头和眼角都生出了许多皱纹,然而老化最明显的,却是他的眼神,现在那双眼睛,充满杯弓蛇影的畏惧和紧张。
姬萦收回目光,一切如常地行使者礼,将国书双手交给一名上前承接的年轻匈奴。
年轻匈奴也如她一样,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国书,无视章合帝渴望的眼神,快步走到三族首领前。
匈奴首领不敢率先接过国书,装模作样谦让了一下,最终还是处月首领接过国书,又以“不通汉字”为由,又将国书交给了沙魔柯。
通不通汉字并没什么影响,因为徐籍为了以防任何一族做手脚,特意派人在国书的黄绸上写了四个版本:汉字版、朱邪版、处月版、匈奴版。
沙魔柯展开国书,本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学问,一看便卡壳了,随即露出扫兴的神情,扫了两眼后,重新转交给了右手边的处月首领。
处月首领看完后,匈奴首领再看,最后,才轮到那名年轻匈奴接过国书,将其递给望眼欲穿的章合帝。
章合帝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姬萦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大约是国书里一口一个延熹帝,而丝毫没有提及他章合帝的缘故。
处月首领说:“使者远道而来,今夜是我们三族为你准备的接风宴,今夜不谈正事,坐吧。”
姬萦和徐夙隐在唯一空着的一张食桌前先后坐下后,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一群身姿曼妙,仅着轻纱薄衣的汉人舞女鱼贯而入,她们虽是汉女,跳的汉舞,服装却像是特意改过,迎合的三蛮风尚,因为姬萦从前在宫中,从未见过身上仅着几片布料的舞女。
那些雪白的纤腰,小巧的赤足,光洁的手臂,措不及防地攻击了姬萦的眼睛,使她的目光牢牢钉在那旖旎的美景之上。
“……咳。”
身边的一声轻咳,唤回了她的理智。
姬萦掩耳盗铃地跟着咳了一声,坐正了自己的身体,摆出一张坐怀不乱的脸来。
不远处,章合帝正悄悄注视着这一幕。
他总觉得,这名徐籍派来的使者,面相上有几分眼熟,但他思来想去,却不知道究竟是貌似何人。
在三蛮掌控的皇宫中,他虽保留着夏室皇帝头衔,却与眼瞎耳聋的囚徒无异。更不用说,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上一任朱邪王,沙魔柯至今未能雪耻,没有人敢在朱邪人面前提起这名女子的名字。
就连章合帝,也只是偷听到朱邪将士暗中议论,杀害朱邪王的女子来自高州,是一名道士,自称明萦。
随着歌舞的开始,殿内重新恢复热闹,三蛮用酒杯喝酒的人少,用酒坛直饮的人多,他们彼此说着趣事,亦或议论姬萦等外人,因为用的是蛮族语言,大张旗鼓,毫不遮掩。
沙魔柯身边早已聚了不少人,他一边抓着酒坛狂饮,一边用夹杂着轻蔑和憎恨的目光时不时看向姬萦。
姬萦坐得无聊,悄悄用余光朝章合帝看去,他也无心欣赏歌舞,正在观察对面三个蛮族首领的脸色,他的目光扫向姬萦的那一瞬,她先移开了目光。
为了表现自然,她决定做点什么,顺手就将面前的茶杯递给了旁边的徐夙隐。
“喝口茶吗?”
徐夙隐面露无奈:“你拿的是酒杯。”
“那你要喝酒吗?”
姬萦话音刚落,对面三蛮的坐席之中,走来一个此前已见过一面的年轻朱邪女子——
贞芪柯唯一的女儿,朱邪部唯一的公主,居云。
居云的目光扫过姬萦和徐夙隐,面露迟疑,似乎不知该如何向杀父之人打招呼,片刻后,她直接对徐夙隐开了口:
“你还记得我吗?”
居云的汉话和沙魔柯说的一样流利,这在三蛮当中并不多见,姬萦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徐夙隐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不记得。”
居云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你救了我。”
“我不记得这样的事。”徐夙隐彬彬有礼,话语间却透着疏离。
“一年前,你们救出小皇帝的那一天——”居云急切道,“你阻止了你的士兵伤害我。”
徐夙隐沉默了片刻,想起了居云口中的那一日。
一年前,天京沦陷,数日后徐籍带领大军突袭宫中,救走幸存的延熹帝。徐夙隐被命令殿后,他在撤退途中曾发现一名落单的三蛮女子。
有士兵想要杀害这名三蛮女子,被他制止。
对他而言,他只是不希望由男人引发的纷争殃及无辜的女人和小孩,但并未想过,这名女子,会是朱邪部的公主。
从前,这件事微不足道,现在更是如此。
“抱歉,我不记得了。”他说。
姬萦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抱歉神色,只有面对无关紧要之人时的冷淡。
她忽然想起,徐夙隐好像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因为长得与那名山野女子有六分相像吧?
如果她没有这张与她人相似的脸,是不是就会如此刻的居云公主一般,被他拒于千里之外?
居云公主神色更加失落,但她没有放弃,而是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朱邪女奴上前,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雕花宝盒。
“今天宴席上都是我们三族的特色美食,你……你们可能吃不惯,所以我找来汉人厨娘准备了一些吃食。希望你们不要嫌弃。”她腼腆地笑了笑,将宝盒打开放到桌上。
镶嵌着宝石的盒子里共有三层,第一层是粗糙的点心,第二层是家常小菜,第三层是米饭和羹汤。做菜的应该是汉人的平民百姓,姬萦想象不出他们入主天京后到底杀了多少人,以至于连一个正经的汉人厨子都找不出来。
那雕金砌玉的宝盒,一看就是华贵的宫中造物。
鸠占鹊巢,不外如此。
徐夙隐皱着眉没说话,姬萦先帮他开了口,她笑着说道:
“居云公主真是有心了,我们正在烦恼该对哪里动筷呢。不如公主就在这里加个碗筷,与我们同吃同乐,聊聊天可好?”
居云的目光飘向徐夙隐。
“来来来,坐!不要客气!”姬萦像个主人家似的,吆喝着公主身后的女奴为公主在桌边又加了一个座位,摆上碗筷。
居云看了看徐夙隐的脸色,见他虽然眉心蹙起,但没有拒绝,有些紧张地坐了下来。
“是这些饭菜不合你胃口吗?”她小心翼翼问道,眼睛看着徐夙隐。
姬萦用手肘戳了戳徐夙隐:“公主问你话呢,你倒是说两句啊。”
徐夙隐重重叹了口气。
居云更加忐忑了:“是菜有什么问题吗?”
“公主别担心,他性格就是如此。”姬萦说着,率先动筷,尝了一个撒着面粉的民间小点心,夸张地扬起音调道,“嗯,好吃!”
“真的吗?”居云脸上的担忧散去,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
即便因为那个不知从哪个死者手里夺来的汉人工造食盒,姬萦对这位天真的公主心生了几分芥蒂,但她表面上依然看不出分毫异样。
“居云公主,你的汉话很好呢,是专门学过吗?”姬萦边吃边问。
居云摇了摇头,轻声说:“我的阿母是汉女,听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姬萦惊讶道:“怪不得我看你和别的朱邪女子好像有几分不同。你哥哥的汉话也很好,也是你阿母教的吗?”
“哥哥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就去了,哥哥也是我阿母带大的,所以他的汉话也比其他兄弟们好一些。”
“那你阿母呢?也在这里吗?”姬萦好奇道。
居云倒是有问就有答,只不过,提及阿母,她的神色转瞬黯淡了下去。
“十二年前,阿母就已经死了。”
“是因为生病吗?”
“……是被杀了。”居云低声道,“同村的男人,骂阿母嫁给了朱邪人,趁阿爹外出不在的时候,把阿母拖出去打死了。”
“就在村子里打死了?没人制止吗?”姬萦难以置信道。
居云摇了摇头。
“你们汉人认为,嫁给外族的女人是叛徒,丢了汉人的颜面。村子里嫁给外族的女子都会受欺负,只不过……我阿母是第一个被打死的。当时族里的男人都服役去了,只有女人和没到年龄的小孩在家。我去山里捡柴,回来的时候,阿母已经……”
居云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这样的事多吗?”姬萦问。
“多,很多。”居云毫不犹豫,“我本来还有一个妹妹,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汉人强行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希望她还活着,但阿爹和哥哥说,一定已经死了……汉人抢走我们的女子,都是糟蹋之后,再虐杀至死。到处都是这样的事。”
她沉默片刻,擡起眼来看向徐夙隐。
“所以阿爹说,我们要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们只是也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不用受欺负的地方……我们想与你们和平共处。”
居云的目光中闪烁着真诚和期待。
多么虚伪的话语,但是从居云的口中说出,却只有近乎残酷的天真。
姬萦看着她的眼睛,什么都说不出来。
居云恐怕并不知道从暴起反抗到入主天京,一共有多少汉人死在他们三蛮刀下,就像她也从不知道,在有着朝廷鼓励通婚,希望汉化三蛮的政策下,依然有大量汉人视通婚为耻辱,要通过杀害通婚汉女的行为,来找回他们丢失的“尊严”。
宴会在杯觥交错间结束了,除了居云公主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有重量的人士前来主动搭话,沙魔柯给他们的第二个下马威,似乎就是在接风宴上感受透明人的滋味。
姬萦看得出来,章合帝在三蛮当中没有丝毫话语权,和居云公主身后紧跟的女奴无甚区别。而章合帝深陷自身难保的焦虑之中,至少现在,还未认出大夏派来的使者,就是他应该在十年前死亡的女儿。
姬萦和徐夙隐,被库玛卓提重新送回了披芳阁门前。
她心里那股说不出来的沉重滋味,踏入已经空置的披芳阁后变得更加令人喘不过气来。
“……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还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姬萦不想用动摇的心情去面对徐夙隐,迫切地想要回到房间独处。
“姬萦。”
徐夙隐的声音叫停了姬萦的脚步,但她并未回头。
“每个人立场不同,都会有不同的正义之道。”
“我们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
“你只需要坚持你以为的正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唯有姬萦才能察觉其中的温柔之意。
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脆弱似乎总会遇上徐夙隐。
他一直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一切,从前,这一切使她的心像是一块被夕阳烘得暖洋洋酥麻麻的鹅卵石,只想毫无防备地在他身边歇息片刻。
但现在,只使她感到胸腔中一阵绞痛。
因为这份温柔的主人并不是她。
她抿紧嘴唇,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房间。
……
月色朦胧的夜晚,黑暗蜷缩在黯淡的月光之中。
重兵把守的未央宫中,寂静一片。
章合帝在明黄的龙床上睡得并不安稳,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正在快速活动,眉心无意识地紧皱着,面露痛苦神色。
“啊!”
梦境破碎的瞬间,他的叫喊也冲破了喉咙,章合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
误以为有意外发生的护卫队长冲了进来,发现只是章合帝做了噩梦,恼怒道:“安静!”
章合帝不敢反驳一语,在护卫队长离开后,他反手摸了一把发冷的后背,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
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梦到了谢皇后。
谢皇后是先帝还在时便给他订下的太子妃,谢家世代镇守边关,满门忠烈,谢家这一代最后的几个男丁,也都牺牲在了征服三蛮的征夷大军之中。
谢家至此彻底凋零。
先皇为了平息民间对谢家灭门的种种揣测,以及抚恤忠烈之心,即便谢殊影已成事实上的孤女,还是将她赐给了他为妃。
那时,他才十岁,谢殊影也不过六岁。
先帝将谢殊影接入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他们如青梅竹马一般长大,在婚约的连结下顺理成章地生出男女情意。
即便后来宫中繁花似锦,谢殊影依旧是他最爱的女人。
如果没有那次南巡,他们也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又或者是,她没有带回那个古怪的孩子,他或许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此之前,他对这个女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这个一直受到他厌弃的孩子,在今夜的梦魇之后,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甚至记起了她有一双清澈却又满是倔强和不驯的眼睛,在无数次被责骂罚跪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毫不屈服的目光,直直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她不觉得父亲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存在,就如他也不把她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总疑心那一言一行中的匪气,是来自血脉的传承。
他甚至能想象出,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长大之后的样子。
哪怕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内心,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也一定会有不屑的痕迹。
只可惜,她永远不会有长大的时候。
要怪,只能怪她的出身那样凑巧,偏又背负了篡位谶言……
从噩梦中脱离的章合帝呼吸逐渐平稳,他重新躺了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中闭上了双眼。
他才是大夏名正言顺的皇帝,只有他,才有资格带领大夏重新走向辉煌。
在对未来的乐观想象中,章合帝渐渐又沉入了睡眠,他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今夜久违地梦见谢皇后和她的孩子,但这相比起重振旗鼓光复大夏的宏图来说,只是他万千念头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很快,便被他忘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