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接到青州来信的时候,本以为徐籍又交代了一些政务要事,没想到,里面只是一篇家常。
婚嫁也是家常。
徐籍在信中为他的侄子说亲。徐异,这名字姬萦没有听过,想来只是个寂寂无名的纨绔子弟。
若是旁人来说亲,姬萦不但先把信给揉了丢去渣斗,还要再找机会邦邦给他几拳。但徐籍来说亲,她只能召集节度府中以智谋为长的心腹,商讨如何应对。
“徐籍不会无的放矢,想必是张绪真近期的种种行为,引起了他的警觉,从而对主公产生了戒备之心。”尤一问说。
谭细细站在一旁,嘴巴微微张了张,却又迅速闭上,眼神中充满了犹豫和纠结。他肩上那只机灵的小猴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迟疑,伸出小爪子推搡了他一下,仿佛在催促他赶紧说话。
谭细细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
“主公自被封为慕春节度使以来,其实民间也有类似的风传……”
“什么风传?”姬萦问。
“有人说……主公的慕春是嫁妆,谁娶了主公,谁就拥有慕春的势力。”谭细细小心翼翼地说道,随着话语的出口,他额头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颗颗晶莹的汗珠。
荒谬得姬萦都笑了。
“还有这种说法?”
谭细细赶忙擡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恭敬地揖手说道:“实在是民间此类例子数不胜数,故而他们便想当然地将主公也归为此类了。”
“夏虫不可语冰。”姬萦摇摇头,“这封信,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回好?答应自然是不可能答应的,我若是答应了,慕春就真的变成嫁妆了。”
“你不答应,岂不是明晃晃告诉徐籍,你迟早要与他分道扬镳,独自为政?”孔瑛冷笑道。
“那也不能答应吧?”虽然非“智”字分类,但因为有着独属于饶头的特权,孔会也在此次会议中。他不满地反驳孔瑛的话,“那徐异是什么人我们都不清楚,怎么能让这样的人睡在主公枕边?”
孔会气吞山河,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掷地有声道:
“配得上主公的,必须是在某一方面可以独步天下的英雄!他徐异也配?!还不如我……”
孔瑛拿拐杖敲他孙儿脑袋,武力打断了后面的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们现在说的是配不配的问题吗?那么多军书都白读了,再多说上一句,你就滚回去背书!”
孔会狼狈地捂着脑袋,不敢再随便说话。
谭细细眼神闪烁,带着一丝试探的神情说道:“要不咱们找个借口?比如说,主公已有婚约在身?”
他的眼神像海边起伏的浪潮,一进一退地偷偷瞥着没有说话的徐夙隐。
姬萦意动的眼神瞥向徐夙隐,又迅速回撤。
“这……不好吧?”
铁娘子听闻此言,面带不悦,语气严肃地说道:“主公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随意编造?”
沉默之中,徐夙隐终于开口。
“姬萦,你有心上人吗?”
徐夙隐神色淡淡,好像在说一件日常小事,却不知这句话在花厅内炸开无数心理活动。
孔会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谭细细惊得瞪大了眼睛;小猴儿则在一旁嘻嘻地笑着;就连孔瑛和尤一问,眼中也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啊?
啊?
啊?
在这么多人面前?姬萦瞠目结舌,不知该说还是不说。
“此事其实说简单也简单,端看你有无心仪之人罢了。”徐夙隐平静道,“若有心上人,便如谭细细所言,以已有婚约为由回绝宰相;若没有,便修书一封,让他将徐异送来暮州,先相处来看看。‘看亲’之事,历来有之,有算合情合理。至于什么时候答复,如何答复,主动权便在我们手中了。”
姬萦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些暗示。
可惜,没有。
没有暗示,她不敢把自己的心思大喇喇在众人面前道出——丢脸倒是其次,万一连朋友都做不成,吓走了她的头号心腹幕僚可怎么办。
“咳……”她咳了一声,避而不答,“那就写信给徐籍,让他把人送来看看吧。”
众人皆未提出异议,此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散会后,姬萦提笔写了封回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青州。既然是去青州,她就顺便还写了一封给霞珠的信,在信中关心霞珠日常生活,让她有什么需要的就找徐籍要——她给徐籍出生入死,徐籍是不会小气的。
她心里清楚,这封信在送达霞珠手中之前,必定会被多次拆开查看。正因如此,她故意怂恿霞珠去寻徐籍帮助,也是有意减轻徐籍的戒备之心。
最好的情况是,那个叫徐异的纨绔公子,自己知难而退——姬萦听过自己在民间的传闻,多可怕啊,能徒手捏死贞芪柯的暴力女人!一般的纨绔公子都是很胆小的,对这种母夜叉闻风丧胆,姬萦暗自祈祷,希望徐异也是如此。
她满心希望,可惜老天不听她的。
十日后,本在城外军营检查训练情况的姬萦,得到消息后,连其他人都来不及带,一个人骑马匆匆赶回节度府。
节度府的大门前,一辆极度奢华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两座威严的石狮之间。其后还跟着七八辆马车,左右两侧则站着数十名身着华丽服饰的仆从护卫。
紫檀木向来是名贵木材,皇宫里的许多家具便是紫檀木所制,而徐籍的这位侄子,连马车厢也用的是纹理细腻,木质绝佳的紫檀木。车上雕刻着精美的仙鹤图案,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腾空而起。而车轮上,竟然还镶嵌着细碎的宝石,转动之时,光芒闪烁,宛如星辰坠落凡间。
仅是车身外部就已经如此令人瞠目结舌,更别提那散发着隐隐檀香的车厢内部是何等的奢华!
徐籍把这样的人送来给她联姻,能是盼着她好吗?!
慕春危矣!
还没等姬萦来得及转身离开,重新思考应对之策,那马车的车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只见一个身着翠绿色道袍的消瘦公子从车内弯腰走出,那身形活像一根折弯了的竹竿。
这根“竹竿”自行跳下马车,挺直了那修长的腰身,满脸嫌弃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最终目光定格在了姬萦的身上。
姬萦止住了想要撤退的脚步,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迈步向前走去。
“哎呀,想必这位就是小徐公子吧!您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怎么也不提前让人来通报一声,也好让我提前两日准备,不至于如此仓促,连个接风洗尘的宴会都来不及筹备。”
徐异似乎对初次见面很不满意,皱着眉头说道:“罢了,我们都是修道之人,讲究这些口腹之欲做什么。我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徐异双手背在身后,高高地昂起下巴,那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是从庙堂之上下来体验民间疾苦的权贵之人。
“准备好了,就在节度府的南院。那里风景宜人,进出也十分便利,家具之类的也是一应俱全。倘若小徐公子还有其他的需求,告知府中的官员,让他们去操办就行。”
“其他方面倒也没什么,我这人不看重外在的欲望,一心专注于内心的修行。”徐异说道,“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安静。我的住处必须要绝对安静,不能有任何人来打扰。”
姬萦不由地看了眼那宝光闪烁的马车。
“……小徐公子放心,南院绝对安静。”
“那就好。”徐异露出满意神色,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绿色长颈瓷瓶,他打开瓶塞,从中倒出一粒乌黑小巧的药丸。
他将药丸递向姬萦,脸上带着一副施予恩惠的表情说道:“拿去吧,这是我炼制的十全大补丸。只有在天晴的时候才能服用。”
姬萦从善如流的接过那枚药丸,恭维道:“怪不得小徐公子身穿道袍,原来是自家人啊!这手炼丹术,不知师从何人?”
“我是天生奇才,哪儿用得着拜师学艺!”徐异不屑道。
姬萦顺着他的话,溜须拍马了一通,后者的嘴角明显翘了起来,还松口要与姬萦讨论炼丹术。
姬萦心中暗自思忖,这徐异看起来似乎比张绪真要好应付一些。
就是不知道,有这样排场的人,一餐三菜一汤能不能喂饱。还有他那几十个随从——是不是也要姬萦包吃包住。
光这样一想,姬萦的心肝就抽疼起来——她可是官至节度使却连丫鬟小厮都舍不得用的人。
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为别人雇用丫鬟小厮!
姬萦指挥着徐异带来的一众仆从,将他的行李搬到南院。那些行李中有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稀奇材料,还有两个巨大的炼丹炉,需要四个仆从齐心协力才能勉强搬动。
这个纨绔子弟,竟然连在青州用惯了的枕头都一并带来,还声称换了枕头就无法入眠!
姬萦跟在他身后时,气得真想一拳砸过去,打爆他那麻烦不断的脑袋。
不过,此人也有一点好处——
“我先把话说清楚,”徐异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道,“除非有辆马车朝我冲过来,而你为了救我必须拉我一把,否则别碰我——我这人对一切灰尘过敏。”
“……?”
“还有一点,如果你要见我,太阳下山之后再来。”徐异说,“在那之前,我都要潜心炼丹,没空见你。”
两点好处。
姬萦发自内心地好奇道:“……小徐公子,你在家也是这般作风吗?”
徐异咳了一声,露出些许心虚神色,眼神不由自主瞟向远方。
“当然……当然。修仙炼丹是大事,家人怎会阻挠我?”
姬萦心中明了了。
她笑道:“小徐公子放心,大家都是同道之人。你在南院炼丹,绝不会有人打扰你。”
“那就好。”徐异松了一口气,看向姬萦的眼神也变得和善了不少,“你如此懂事,等我炼出了神丹,一定分给你一颗。”
“那小冠就先行谢过了。”姬萦拱手笑道。
只要他能够安安静静呆在南院炼丹,那倒也没有姬萦预想的那么麻烦。
她完全可以先把这人留在这儿住上半年一年,然后再以性格不合为由拒绝。到那时,她也积攒了足够的实力与徐籍分庭抗礼,还怕徐籍翻脸不成?
以徐异这种性格,只要她稍稍流露出一些婚后不许他寻仙问道的想法,他铁定跑得自己还快!
军营那边有孔瑛和铁娘子等人操持,她既然回了城,就懒得再去了。她站在原地想了想,转道去了徐夙隐的院子。
出于私心,徐夙隐的院子就在姬萦所住的院子旁不远。她安排住处的时候,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不远不近……刚好隔了两个空院落。
她还亲自题了院名,就叫夙院。从字面上看没什么问题,读起来,可以有一点小旖旎。
……应该没人看出她的想法吧?
她走进夙院的时候,水叔正在院子里熬药,徐夙隐一天要吃好几副药,有些药材光是熬制的时候,姬萦都能隔着两个院子闻到那股臭味。
姬萦十分理解徐夙隐总要等到药完全凉透才肯喝的心情。
姬萦向院子里的水叔打了声招呼,然后轻轻敲了敲房门,问道:“夙隐兄,我能进来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姬萦才小心推开房门,从狭窄的门缝里挤了进去,然后又马上地关上了门,生怕里面的热气流走了一分。
这倒和心疼炭火无关了。
若是旁人,烧一块碳姬萦都得记个账,但是徐夙隐——他爱烧多少烧多少,只别把自己熏着就行。
对于普通人来说,徐夙隐房间里的炭火太足了,进来没一会,姬萦就想脱外衣。
但她想着,她脱外衣,表明她热,体贴的徐夙隐一定会打开窗户,打开窗户,冷风一进,徐夙隐就要咳嗽——
那还是让她热着吧。
她走进内室的时候,徐夙隐正放下毛笔,合上了一本没有封面的手写册子。他将那本册子打开抽屉放了进去,姬萦看见底下还有几本一模一样的无名书册。
“你在写什么呢?”姬萦好奇道。
“路途上的所见所闻。”徐夙隐一笔带过,问道,“徐异来了?”
“你消息真快,水叔告诉你的吧?”姬萦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在徐夙隐身旁坐下,“这人性情古怪,心思浅薄,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不过——倒是有几分有趣。”
“……哪里有趣?”徐夙隐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都挺有趣的。”姬萦回想着刚刚的初见,“他长得像个竹竿,但这不是最有趣的……你猜他的行李里面有什么?”
“炼丹炉。”
“嘁!水叔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了!”姬萦故意扬声道,“真没意思!”
徐夙隐唇边露出微笑,轻声道:“他说的并不详细,还是你这个当事人,与我再说一遍吧。”
“好!”
姬萦兴高采烈地把徐异那奢华的马车、巨大的炼丹炉,还有他那奇怪的洁癖,用一种比实际情况更加活泼俏皮的方式描述了出来。
徐夙隐安静地听,略显苍白的唇边始终带着笑意。
他沉静宁和的目光,熨烫着姬萦的面孔。
她竭力想使自己的所见所闻,也变成因为病痛而不得不困在室内的徐夙隐的所见所闻。
她希望分担他的病痛,但却无能为力,仅仅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让他的内心好受一些。
自从天京回到暮州,寒冬笼罩大地,徐夙隐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下去。
虽然他总是说“老毛病,不碍事”,但姬萦不是傻瓜,不是瞎子,她能发现他轮廓的消瘦,面色的苍白,还有已经在人前压抑不住的咳嗽。
与此相对的,水叔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现在就连水叔,也不肯告诉她徐夙隐的真实身体情况了。
姬萦即便不知道他的身体恶化到了什么地步,也知道一切在往更坏的方向滑去。
姬萦正绘声绘色地描绘徐异让她“别碰他”时候的滑稽,徐夙隐忽然低声咳了起来。她连忙停下说话,揪着心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心痹——天生不足,后天亏养。
症为脉不通,烦则心下鼓,暴上气而喘。药不能治,仅可缓抑。
若有一日连缓抑都难以缓抑……姬萦不愿继续想下去。
室内暖如初夏,四个炭盆正烧得通红,姬萦还穿着不夹棉的鹅黄色道袍,鼻尖上已经被热出了细密的汗珠,穿着厚厚棉衣的徐夙隐面上却依旧没有血色。
徐夙隐看着她鼻尖的汗珠,哑声道:“你不必在这里陪我。”
“我是闲着无聊找你说说话,才不是陪你。”姬萦说。
“你不是要去军营看练兵吗?”
“看了,孔瑛练得挺好,用不着我画蛇添足。”
“其他的政务呢?难道都做完了?”
“你说得对,”姬萦点了点头,“我让谭细细把公务送来,我在你这里批一批,你还能顺便给我主意。”
“……你不必如此。”徐夙隐苦笑。
姬萦只听自己想听的,不想听的那些话,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根本不理会徐夙隐说的,打开一条门缝,让水叔帮忙传话,叫谭细细把没处理完的公务给她搬过来。
水叔瞪大眼睛,似乎想要表示自己不是个传话的,但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从紧抿的嘴唇里不怎么强硬的哼了一声,扔下蒲扇乖乖给她叫人去了。
“水叔最近怎么了?对我可好了。”姬萦笑眯眯地回到桌前坐下。
“……只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会忍不住对你好的。”徐夙隐低声说,“水叔也只是发现得迟了一些。”
“你也是如此吗?”姬萦忍不住怀着期待问道。
“……当然。”徐夙隐微微笑了。
姬萦心潮澎湃,恰好房间里没人,她正想说点什么适合独处时说的话,忽然地面颤抖起来,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院外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姬萦凭借着敏锐的听觉迅速判断声音传来的方位,她惊讶地发现,这巨大的声响竟是从徐异刚刚搬入不久的南院传来。
“……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姬萦站起身来。
“我与你一同前往。”徐夙隐轻咳了两声,也缓缓站起身来。
“外边天冷,你就在屋里等着——”
徐夙隐已经拿起挂在衣桁上的鼠灰色大氅,一边披在身上,一边朝门外走了过去。
姬萦无奈,只得赶忙拿起桌上的手炉,匆匆往里面夹了两块烤得发红的炭火,装好之后便急匆匆地追出了房间。
徐夙隐正站在院里等待着她,她追出去后,迅速将那很快便温暖起来的手炉塞到他的手中,又贴心地为他拢紧了大氅的毛领。
“你要是觉得冷,随时告诉我,我们立马回来。”她一脸担忧道。
“好。”徐夙隐说。
她恨自己兜儿太小,而不是徐夙隐太大,要不然,她真想把徐夙隐揣在兜里快速奔去南院再把他掏出来——
那一声巨响,吸引了所有还在节度府内的人。
当姬萦和徐夙隐赶到南院之时,南院的门前——确切地说,是那已经坍塌了大半的南院门前,围满了一张张充满震惊的面孔。
一个满脸焦黑,头发卷曲缠绕盘在头顶的怪人正在院门前不停地咳嗽着,同时不断地从口鼻中喷出黑色的烟雾。江无源正站在这怪人面前,即便他戴着木面具,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眼珠子仿佛正冒着熊熊怒火。
“……你可知这样的行为险些危害到主公!从今以后,节度府中禁止炼制丹药!”
“呸、呸、呸……”怪人不停地吐着嘴里的黑灰,一脸不悦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小爷面前吆五喝六?”
要不是他身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华服曾经的模样,姬萦都险些认不出这是那个在节度府前一脸倨傲的竹竿。
两人看见到来的姬萦和徐夙隐,江无源率先行了礼,瞪了徐异一眼,退至了一边。
你来了……这、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徐异一边朝外吐着浓浓的黑烟,一边回头看向那刚刚入住还不到一天的南院,“你们家……这墙,估计是工匠们有些偷工减料了……不过没关系!我的仆从里恰好有擅长修房子的工匠,回头我会帮你修好的——”
徐异大概是连自己都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上下游离,不敢直视姬萦的目光——不过,姬萦也并未看向他。
姬萦关注的是那已经坍塌了大半的南院。
炼丹术原本就是道家的一个分支,她听闻过炼丹炸炉的事情,但却从未听说过炼丹能把院子都给炸了。
“院子都炸没了……你怎么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姬萦颇感兴趣地看向徐异。
“我、我跑得快啊!”徐异脱口而出,后来意识到这暴露了他的过多失败经验,于是改口说道,“自然是因为我修道多年,眼疾手快,耳清目明,一发现有点不对,当机立断便往外撤!这才幸而逃过一劫——”
他心有余悸地望着那已然沦为一片废墟的南院,脸色突然一变。
“遭了……我的枕头还在里面!”
空气中残留的黑色灰尘飘散在空气中,徐夙隐以拳掩嘴,轻轻咳了两声。徐异像是这才发现徐夙隐存在似的,惊讶地把他上下看了一眼:
“大堂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住东院。”徐夙隐言简意赅道,“你在里面做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我的‘十全大补丸’吃完了,最后一颗也送给了这位慕春节度使。我本来想抓紧时间,赶在天黑前炼一炉出来……没想到……”哪怕黑灰覆面,徐异的脸上也充满坚定,“一定是水质不对!我还没用暮州的水来炼过丹,问题肯定出在这里!”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如果不是水,那一定是空气的问题!暮州有瘴气!对,一定是有瘴气影响了我的丹炉!我得加厚炼丹室的墙壁才行,一个气孔也不能留,一定要完全隔绝瘴气的入侵……”
“南院如今没法住人了,我会让人把你的东西搬到西院的菱角阁去,那里更为幽静,不会有人打扰小徐公子炼丹。”姬萦和声细语地说道。
要不是运气好,偌大的南院只住了徐异一人,说不定这回还会产生其他伤者。姬萦这回多了个心眼,把徐异给安排到最偏僻的西边菱角阁去,哪怕他再炸一回,只要规模没这回大,都不会有其他伤亡产生。
不过,小徐公子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行事小心谨慎一些为好。倘若小徐公子在暮州出了什么意外,小冠在宰相那里可怎么交代?”姬萦说道。
“都说了是小事故,平常没这么大动静!”徐异不耐烦道,“为了追求长生大道,炸个炉子又算什么?”
……问题是,炸的不只是炉子啊。
姬萦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惨不忍睹、黑烟四处乱窜的南院。
以她平日里的个性,早就该为重建的费用痛心不已了,然而此刻她却丝毫不在意重建的费用,只因为她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更为引人瞩目的事物。
节度府,曾经的州牧府,即便再如何偷工减料,其墙壁的厚度也是寻常民宅难以比拟的,更是远超血肉之躯所能达到的硬度,即便如此,却都被徐异的一炉丹药给炸穿了三道屋墙。
如果这炉子能在她攻打三蛮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炸开,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景象?一个炉子又能瞬间带走多少三蛮的性命?倘若将其放置在城门前,一个小小的炉子岂不是就能轻而易举地炸开那厚重无比、坚不可摧的城门?
姬萦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腾着,毁于一旦却丝毫不令她心痛的南院,仿佛让她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未来。
徐籍给她送来的究竟是联谊对象,还是绝世武器啊?
姬萦给了江无源一个眼色,待他走到她身边后,姬萦低声说道:
“封锁消息,对外就说,我正在做单手举起青铜鼎的训练。”
有的流言,不是谁都能传。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洒在暮州坊市的大街小巷,热闹的人群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关于昨天节度府内那如同地动般巨大声响的传闻。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好奇和疑惑。
人们刚听说是青铜鼎落下来的声音时,都表现得不屑一顾——
青铜鼎,动辄几十斤,谁能挪动青铜鼎啊?
再一细听——什么?是慕春节度使姬萦?那个只用一根手指就掐断了贞芪柯脖子的女人?
和她以往的传奇相比起来,单手聚鼎这样常人无法理解的训练,也就可以理解了。
节度府内再有奇怪声响传出黑烟袅袅升起,伴随着袅袅升起的黑烟,外边的百姓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们节度使又在举鼎。”
“不不不,我听我爹隔壁邻居三婶在节度府里做事的姑姑说,节度使是在府里拖着青铜鼎跑步呢!不然怎么能搓出黑烟来?”
“姬大人都这么强了,却还是不忘努力提升自己,真是我慕春之光啊,我们有姬大人这样的节度使,真是我们一生的幸运!”
由于徐异本人都还未发现的魅力所在,姬萦不但没有追究此人炸毁南院的过失,还十分热情地陪他重迁新居,主动联系暮州的丹道同门,又给他送了一个完好的炼丹炉过来。
姬萦甚至鼓励徐异再接再厉,比起再盲目尝试炼制丹药,不妨先从掌握爆炸的规律做起,只有知道为什么导致了错的结果,才能在下一次更好地规避它——
徐异深以为然,对真诚为他考虑的姬萦十分感激。
十天后,暮州的*两份回信一前一后到了徐籍手里。
虽说他早在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姬萦不会剧烈反抗他安排的联姻,但他也未曾想过,这两人会如此合拍——
一前一后到达青州的两份信里,不约而同地写着一个事实:
满意。
姬萦满意徐异,徐异也满意姬萦。
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然而,安插在暮州的眼线也没有传回特别的情报。难道真是他随手一点,鸳鸯谱就真成了?
徐籍正在思考其中是否有被他遗漏的地方,管家兰骆的声音从院子外响起。
“三公子,老爷正在里边处理公务,不便——”
兰骆话没说完,满脸怒色的徐天麟已经冲入了书房。
徐籍放下信笺,摆了摆手。
兰骆的声音戛然而止,默默退出了跨入书房的那一条腿。
徐天麟走到书房中央,强忍着怒意行了个礼,迫不及待问道:
“父亲,真的是你安排徐异去暮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