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籍对徐天麟的不请自来并不意外,他冷冷睨了面前的幼子一眼:“是又如何?”
书房内烛光昏黄,映照在徐籍冷峻的面庞上,更添几分威严。
“父亲!”徐天麟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的脸庞因愤怒而略显发红,“难道你真要为徐异说亲姬萦?他徐异凭什么?他在青州就是个笑话,你怎能将这样的人说给姬萦!”
“放肆!”
徐籍一声低喝,犹如惊雷在屋内炸响。
徐天麟脸色怒意未消,但还没说完的怨言已经卡在了喉咙里。
“你当姬萦是何人?市井民女吗?不配徐异,你想让她配谁?”徐籍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徐天麟,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天麟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他低头避过了徐籍的目光,像一株在狂风中被迫垂下头颅的嫩草。
“配你义兄?还是其他哪位节度使,亦或直接给皇帝为妃?!”徐籍从桌前站了起来,冰冷的目光射在徐天麟脸上,沉声道,“你干脆杀了你父亲,把整个徐家送给她得了!”
徐天麟连忙低头抱拳,面有愧色:“儿子不敢,儿子只是觉得以姬萦之才,配徐异太过可惜……徐异在青州便是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整日不务正业,却想着求仙问道,捣弄仙丹……如此之人,怎配……”
他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书房外,树叶被风吹落,飘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重新擡起头,直视着徐籍的面孔,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若父亲是担心姬萦嫁给他人,带走慕春势力,儿子愿意求娶姬萦,这样父亲便可高枕无忧!”
徐天麟本以为找到了两全其美之法,没想到徐籍因此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浮现。
“荒谬!以你未来之尊,怎是一个姬萦配得上的?!”
徐天麟愣在原地:“……以我未来之尊?父亲,儿子不明白。”
“你现在还不必明白。”徐籍压下怒气,冷声道,“你只需知道,对于你的婚事,为父另有考虑。”
徐天麟紧抿嘴唇,眼中的不服却难以掩饰,但最终还是无奈地低下了头。
“……是。”
……
暮州最近很是热闹,街上出现了许多道士打扮的人。多年不下山的道教之中,竟然出现了节度使这样的大人物,使得暮州一跃变成仅次于龙虎山的道教神圣之处。
更不用说,这位自己人节度使,出台了对道教的种种友好的政策。一时间,慕春范围内的道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尤以暮州为多。
慕春节度府西院的菱角阁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丹道活动场所。
丹术原本就是全真派的看家本领,而姬萦作为全真派下白鹿观的观主,由她出面,邀请了慕春领地内有名的丹道高手前来菱角阁交流学习。
那位声称需要安静的徐姓竹竿,在听说来的都是此中高手后,再也没想起来自己的要求。
只不过,这位又是节度使又是观主的东道主,似乎对炼丹有着某种奇特的兴趣,出炉丹药了,她不来,但每当炸炉,她必定赶到。
“……这回是为什么炸炉的,找到原因了吗?”
姬萦巡视着炼丹房内已经碎裂的丹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碎裂的丹炉碎片散落一地。几个丹道老手和自称天资派的徐异站在一旁。
“……也许是火候的问题。”一个穿黄色道袍的老者抚须沉吟道。
另一名有着乌黑盘发的中年女冠则立即反驳道:“不对不对!上一回炼回春丹的时候也是这个火候,怎么没炸炉?”
“你们离我的炉子远些!一定是你们肮脏的口水喷进去了,所以炉子才炸!往日这炉子是最听话的一个!”徐异跳脚道。
另外两名丹道高手异口同声反驳道:“放屁!”
姬萦思忖片刻,开口打断了争端:“再炸一次,不就清楚原因了?”
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瞬间让喧闹的炼丹房安静下来。
三人都面露诧异地看着姬萦。
“炸炉的配方已经有了,只要持续改变火候、配方,一定能试出到底是什么导致了爆炸。”姬萦笑道,“知道了如何导致爆炸,想要避免爆炸,不就简单了?”
“可是……这频繁炸炉,不管是材料费还是维修费,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中年女冠犹豫道。
“怕什么!”徐异财大气粗道,“我爹给我准备了许多聘——炼丹经费,足够我们炸个几千次了!”
姬萦心甚慰之,这是徐籍公费支持她搞研究啊。
视察完菱角阁,姬萦在走回东院的路上遇到正好来找她汇报工作的谭细细。
“大人,往年的暮州冬至是由官府牵头举办灯会,今年可要一切照常?”谭细细低眉垂眼地走在姬萦身后,已经换上花棉袄的小猴子挂在他的肩膀上,睁着乌黑圆亮的眼睛望着姬萦。
“百姓的暮州太守升为节度使,正好州库又因活票之法资金充盈,今年不仅要办,还要大办。暮州的冬至习俗是什么?”姬萦说道。
“暮州百姓在冬至这一天通常祭祖、吃年糕,逛灯会。”
“那便由官府前一天打好年糕,在衙门前向民众免费发放吧。”姬萦想了想,“既是要与民同乐,打年糕的事便不麻烦仆役了,由每城的太守带领着下层官员一起制作年糕,暮州城的由我和节度府内的官员来做。”
谭细细闻言,一张白嫩的脸上充满笑容:“若能如此,百姓一定会感念大人的仁爱。不愧是大人,上鞋不用锥子,针行!”
在谭细细的操持下,关于冬至灯会的安排就紧锣密鼓地传递下去了。
冬至的前一天,就连平日都是泡在军营的孔瑛和铁娘子也都特意赶回。姬萦已经贵为节度使,却还愿意屈尊纡贵亲自为百姓打年糕,别说是现存的六大节度使了,就算是历来的节度使们,也没有谁亲民到这种程度。
做好事,当然要人尽皆知。
姬萦特意把众人打年糕的场所安排在暮州衙门前的空地前。徐异那根竹竿,抱着手臂来看了一圈,轻蔑地道:“做戏。”
做戏就做戏,这么多节度使里面,只有她一人愿意为百姓做戏,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谭细细早就用那张巧嘴把姬萦夸得天上地下罕有,而孔瑛虽然还是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但他拄着一根拐杖特意赶回来帮忙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他对姬萦的肯定。
暮州衙门前的空地上,摆放着四个巨大无比的石臼。光这四个大石臼,就让原本宽敞的后院变得拥挤起来,更别说蜂拥而至的暮州百姓,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戏,大人们则翘首以盼,无论老少,都等着看节度使和一众平日里接触不到的官员为他们打年糕。
姬萦和秦疾帮着衙役将一袋又一袋几十斤重的米粉搬出,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打年糕是门学问,更是门技术。
好在姬萦已经安排众人提前学过,因而今日在百姓面前实操起来,还不算太过狼狈。
铁娘子吆喝主持着蒸粉的工作,江无源和孔会在旁做着力气活,不断将搬出的米粉倒至特制的巨大蒸桶中,由以前做过打糕的铁娘子掺水调整。
这活儿做起来不比徐异他们炼丹轻松,铁娘子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
随着炉子里火焰的加持,蒸桶里逐渐冒出阵阵白气,米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有那定力差些的垂髫小童,已经开始望着蒸桶流口水。
米粉蒸熟后,便是石臼上场的时候了。
江无源和孔会用打湿的布料包住滚烫的桶边,合力提到石臼前,将蒸熟的米粉块倒入。
白白的粉块一倒出,甜甜的米香就充满整片上空。人群中一阵骚动。
姬萦笑着走出,接过江无源递来的杵臼,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高高扬起,借着它自身的重量落下——姬萦小心控制着力量,以免一个不注意,把石臼给锤碎了。
每一次杵臼落下,白色的米粉飞起,都好像瑞雪已至。姬萦的鼻尖和黑发上,都染上了有米香的雪花。
另外的三个石臼中,都陆续倒上了蒸熟的米糕,秦疾接过杵臼,豪气冲天地大喝一声:“看某来!”
杵臼像是他的流星锤,石臼则是他的敌人,杵臼对着石臼一阵激烈的锤击,雪白的米糕在杵臼击打下迅速变形。
其他人也都陆续接过杵臼捶打米糕,衙门前的空地上一片欢声笑语。
江无源因为脸上有面具,怕吓到普通民众,一直呆在角落不出。姬萦见状,硬是把他拉了出来,要他帮忙捶自己面前这一臼。
“殿……主公自己来就好,属下面容丑陋,恐怕会让百姓心生芥蒂,影响了主公施糕的计划。”江无源低声说。
“畏惧便畏惧吧,他们不吃,我吃。”姬萦笑着推了他一把,“还是说,你不会?”
“……属下幼时曾与妹妹一起打过年糕。”江无源面具下的眼眸闪过失落。
姬萦笑道:“这不是正好。”
在姬萦的鼓励下,江无源这才握住杵臼,慢慢捶打起石臼中软糯的米糕来。
姬萦看着那张他亲手打磨出的木质面具,仿佛透过那冰冷的木头看到了江无源温柔的内心。
江无源和霞珠的家人,姬萦早就让尤一问借助云天当铺的关系去找了。只不过,天地如此之大,想要海中捞针,无异于痴人说梦。
相比起霞珠,江无源的情况更为棘手。
他还记得自己村子和家人的名字,尤一问派人去寻访之后的结果与江无源所知道的相同,当年三蛮劫掠村庄,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被残杀,躲入山中逃过一劫的山民在一个月后返回村落,埋葬了大量腐烂的尸体。
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无法辨认死者是谁。
江无源期望着家人能够逃过一劫,但他的理智其实明白,他的父母和妹妹,已经很可能不在人世了。
姬萦知道这是他的心结,派尤一问去寻,也是想要帮忙解开。只不过,结果并不乐观。
他孤身一人,就连身体也不完整,他的生命中,究竟还剩下什么呢?
只剩下忠诚。
而姬萦在内心发誓,绝不会让他的忠诚再遭到背叛。
年糕捶好后,便是谭细细和尤一问来压制定型。最后才是姬萦带领着众人在桌前切糕。切年糕不用刀,用棉线即可。棉线穿过的年糕,分成一大块一大块,再由一大块,分成更小的小块。
小块小块的年糕放入芝麻糖中滚一圈,就像是长了灰色毛尖的白色兔子,柔软可爱,小小一个,芳香诱人。
百姓们自觉排成长龙,手里拿着家里带来的碗碟分糕。
一名崇拜姬萦的小乞儿,连身上的衣裳都是破的,却特意穿着用瓦片和树叶制作而成的“盔甲”来分年糕。背上还背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棍,象征姬萦的剑匣。
“大人,我以后也能当女将军吗?”小女孩脸上满是污垢,却难掩那双黑亮的眼睛。
姬萦笑眯眯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在碗中多给了一块年糕。
“当然,我等着和你并肩作战。”
小女孩离开后,姬萦叫来谭细细,让他查清刚刚那小女孩的身份,若是无家可归,便送去义庄读书习武。
慕春境内的义庄里满是这样在战乱中失去双亲,无处依靠的小孩儿。姬萦派人收容他们,教给他们知识和武艺。虽然其中女孩儿占了绝大多数,但由于俱是孤儿,尚未引起反对之声。
活票席卷全国,这点钱姬萦还不放在眼中。
众人都在分发年糕,姬萦单独拿小食盒装了两份,回了节度府。相比起热闹的南院,夙院所在的东院一片清冷。
“水叔!年糕打好了,你也尝一尝吧!”姬萦笑着将一份食盒递给水叔。
水叔看了姬萦一眼,默默接过食盒。
姬萦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药釜,说:“是不是要熬好了?我一起端进去吧,正好有甜口的可以冲一冲喝药之后的苦味。”
水叔一声不吭,起身倒药,但是他没直接交给姬萦,而是找了个托盘,把滚烫的药碗放到托盘上再递给了姬萦。
“拿去吧,小心烫。”水叔的声音依然冷淡,但眼神中却有关切。
“多谢水叔。”姬萦笑道,顺便将装着年糕的食盒也放到了托盘上,端着托盘走到了徐夙隐门前,“夙隐兄,是我来了。”
片刻后,门内传来了徐夙隐模糊的声音:“……进来吧。”
姬萦走进屋里的时候,徐夙隐半躺在床上,里衣外只披着一件黑色貂褐,长发散落在柔顺的漆黑貂毛上。
姬萦制止了他起身的行为,走到床边坐下。
“我给你带了年糕来,是我自己打的呢。”她说,“等你吃完药,我们就一起吃年糕。”
即便她不说明,徐夙隐也一目了然了。
他看着姬萦,露出无奈的微笑。苍白的手指轻轻擦拭过姬萦鼻尖和面颊上的面粉。
他的触摸让她一阵心跳加速。
她故作自然地说道:“明天就是冬至了,除了年糕,你还想吃什么吗?我吩咐厨房去做。”
“有你做的年糕足以。”
待药汤半冷,姬萦催促着他喝下了那碗苦药,然后一同分吃了年糕。当两人的腮帮都被软糯的年糕给挤得鼓起来时,姬萦和徐夙隐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明天晚上……你要去逛灯会吗?”徐夙隐低声说。
“当然要去啊,我花钱办的,当然要去看看办的好不好。”姬萦风趣道。
你和谁一起去?
徐夙隐的疑问已经冲到了喉咙口,但他用力抿住嘴唇,将那句话吞回去了。
“你去吗?”姬萦看着他。
“……我不去。”他低下头,轻声咳着。
姬萦放下心来,笑道:“灯会年年有,也不差这一次两次。不过,我可是给节度府里的人放了一天假,让他们明日好有空去逛灯会。”
她陪着徐夙隐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发黄的夕阳染遍门窗,姬萦才端着托盘走出了房间。
姬萦走后,水叔忍不住走进了徐夙隐的卧房。他查看了盆中的炭火是否充足后,走到了床边,迟疑地看着床上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的徐夙隐。
“……公子,老仆有一事不明。”
水叔觑着徐夙隐神色,他并未开口说话,证明他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并且不想回答。可是事关公子终身大事,水叔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公子想和姑娘去逛灯会,为何不开口相邀?若是担心天气寒冷,身体生变,老仆会准备好手炉、暖车、厚氅毛帽,让公子没有后顾之忧。”
徐夙隐的眼神并没有从书卷上移开,过了半晌,他才轻声说道:
“若是往年,你一定会劝我以身体为重,灯会可以下次再看。”
徐夙隐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自嘲和伤感。
水叔神色复杂,嘴唇短暂地张开了一瞬,却又马上闭上了,似乎是怕冒失的话语脱口而出。
“连你也觉得……我能看灯会的时候不多了。”
水叔脸色大变,脱口而出:“老仆不是这个意思,公子——”
“……我比你们更早预料到这一天。”徐夙隐说,“早在坠落天坑的时候,我就该命绝当场,是姬萦将我从阎王殿拉了回来。此后强撑数年,或许是老天爷也在给我时间报恩。”
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房间,烛光摇曳不定。
“……恩报完了,我也就没有什么不舍了。”
说谎。
“比起和我这个快死的人去逛灯会,我更希望姬萦能够和一个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去欣赏那副美景。”
说谎。
他看向眼眶发红的水叔,轻声安慰道:“别为我伤心,水叔。时至今日,我已十分满足。”
除了说谎,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不想在自己走后留下悲伤,因而只能说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哪怕在她端着托盘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内心像是一片正在烧焦的草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住她的手,请求她和自己一起去看明晚的灯会,可他依旧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他不能在自知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请求她留下来。
除了悲伤,他没有什么可以再给她了。
“公子——”
“出去吧。”他闭上眼,轻声说,“我想休息一会。”
房间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响起水叔离开的脚步声。
当房门重新掩上后,徐夙隐强撑虚弱的身体坐了起来,他把貂褐留在床上,转而披上了挂在衣桁上的大氅。
他走到燃着炭火的桌前,坐了下来,从抽屉里取出那一沓外观相似,都没有题名的写本。
他翻开还未写完的一本,继续提笔在上写下他对世界的见解。
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他都极尽详细地写了下来,只为了当他不在人世的时候,姬萦仍能从他留下的痕迹中,获得帮助。
他能够感觉到,藏在那张爽朗外表下不亚于徐籍的野心。他是大夏的臣民,是长在大夏的一部分,他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没有讲过一个国家的子民,不必为一个国家的兴亡而奋斗。
不必活到必须在夏室与姬萦之中二择一的时刻,似乎是上天对他唯一的眷顾。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若有朝一日,天下能够一统,吾愿开张圣听,于经筵讲读,大臣奏对,反复问难,以求义理之当否与政事之得失,则圣学进而治道隆矣。”
他一边咳,一边写。
笔触坚定而有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通过这种方式永远留在这世上。
“贪泉节度使沈敏恒、剑江节度使戚震已亡,然仍有残部,将军霍涛决事如流,应物如响,长吏宋安口若悬河,辩才无碍;”
“南安节度使崔翔宽厚清慎,麾下有一名小吏,乃是幽州柳家后人,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
“瞿水节度使张趣、白阳节度使梅召南外君子内小人,非交心之辈。”
虽然写本仍未题名,亦未点名写给谁,但一字一句,俱是他对姬萦的肺腑之言。
夙院中的灯,直到三更才终于吹灭。
翌日是冬至,自太阳下山起便有盛大的灯会,从早起节度府就热闹不断,唯有夙院一片寂静。
当太阳落山后,徐夙隐服用了水叔送来的今日第三碗药汤,一如既往的苦涩难咽,甚至比以往更加。只因今日送来蜜饯的人不在,他吃完药后,蜜饯仍留在浅碟中。
水叔撤去药釜后,院外更是安静,唯有遥远的天边,时不时传来灯会上人们喜悦的喧嚣之声。
姬萦在做什么呢,是在书房处理公务,还是应了某人之约,去了冬至灯会?
他不禁放下笔,在眼前想象起了那副画面。
烛光在青釉三足灯中摇曳,光影交错在他昳丽消瘦的面庞上。徐夙隐垂下眼眸,掩住其中情绪,压抑的咳嗽声回荡在寂静的卧房中。
天色应该已经暗下来了。
但夙院里的夜色却始终没有笼罩下来。
徐夙隐从书桌前起身,带着不解走向窗前。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照耀在窗棂上的并非日落,而是窗外的烛光。他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摇曳的、温暖的、起伏不断的烛光,一齐映入他的眼帘。
琳琅满目的灯笼,挂满夙院的屋檐。长廊的楣子上,摆满盛开的兰花。美轮美奂的各式灯笼挂在上方,烛光在嫩黄的兰花上摇曳,跳跃。微凉的月光洒在四方的地上,宛如一层皎洁的银霜。
姬萦正踩在兰花中的一处空当里,努力地伸手向上,想要挂上一盏小老虎形状的灯笼,听闻开窗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回头,身体一下失去平衡,踩下了楣子。
徐夙隐本能地贴近窗口,双手长伸出窗棂,一把捞住了跌向墙边的姬萦。
隔着一面半墙,姬萦落入徐夙隐怀中。
她惊诧的面容,温热的体温,手中左右摇晃不停的小老虎灯笼,四四方方的庭院上洒下的凉凉月光,还有风中的兰花幽香,一切都使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澎湃。
“你……这是做什么?”他哑声道,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你去街上看灯会,难免受寒。我就把夙院布置了一下,能搬来的都搬来了。”姬萦的黑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一贯明锐的目光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以往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南征北战,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逛个灯会,我不想错过。”
她退后一步,想从徐夙隐怀中撤出,但那双揽在她腰上的手,却一反常态地坚硬执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幻影般消失。
“你为什么……想和我逛灯会?”他怔怔道。
“我不止想和你逛灯会。”姬萦踌躇片刻,直视着他的眼睛,大方说道,“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徐夙隐的眼神黯淡下来,眼眸中原本燃起的亮光仿佛被一阵冷风吹得摇摇欲熄。
“……没关系。”
姬萦笑了起来。
那被她惧怕的未来,被他说出口后,她反而觉得内心一轻。
“我力气大,身体好,就算你走不动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温暖的烛光照在姬萦脸上,她的笑容璀璨生辉,宛如炙阳,“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
徐夙隐难以置信地看着笑着的姬萦。
哪怕她的头脑并不记得那段回忆,但她的心一定还记得,她的骨血,她的灵魂还记得。
这熟悉的承诺,宛如十一年前蝶翼扇起的微风,在十一年后变成惊涛骇浪拍打在他的心上。
他眼眶酸涩,微微颤抖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蝴蝶翅膀。他的目光从姬萦映着自己的瞳孔慢慢下移,最终在某一个位置定住。
他缓之又缓地靠近那淡红的嘴唇。姬萦看着他挺直的鼻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仰头看他,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让她失去了一切语言,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心痛,像旷谷中回荡的巨响,冲撞在胸腔之中。
他的面孔越来越近,带着薄弱温度的呼吸扫在她的脸上,好似被蒲公英的种子先一遍吻过。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炽热起来。
他一步一停,给了她太多后退的机会。
她都没退。
从他轻颤的眼睫中,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掉落,恰好落进她的眼中。
他的体温、他的悲观、他的矛盾和痛苦,都随着这滴泪,融进了姬萦的身体之中。
他的嘴唇终于落到了她的唇瓣上,也像蒲公英那般轻柔,带着旅途已经趋近结束的悲伤。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让还未流出的泪水藏进了眼皮中。
两人的嘴唇反复触碰,在试探中深入、缠绵、追逐。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已经不在乎他心中是否把她当女人看待,又是否有一席之地了。哪怕他依然记挂着那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山野之女,哪怕他爱的另有其人。
只要他能继续活在她身边,只要他能获得他想要的幸福——就算给他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那也无所谓。
她想要他活着,活在自己身边。
南极长生大帝,药王孙思邈,各路神仙啊,请听听她的祈求。
她是大夏的公主,更是大夏未来的主人,她理应尊贵无双,拥有世上一切珍宝。
这是她的心爱之人,世间最为珍稀之物。
不要带走他。
不要。
十一月的晚风带着寒意吹拂过院中无数盏形态各异的灯笼。
徐夙隐的嘴唇渐渐从她身上离开。
姬萦缓缓睁开眼,重新将他那张露着悲伤的面庞收入眼帘。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划过他微凉的肌肤。
他的眼睛,总是让她难过。她想敞开自己的内心,容纳这破碎的魂灵,将他的悲伤,变成他们的悲伤,将她的快乐,变成他们的快乐。
无论再遇到多少人,她对徐夙隐的喜爱,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你会后悔的。”徐夙隐低声说。
他已望见了那份未来,所以竭力想要避免。
“我不会后悔。”姬萦笔直地看着他。
“你一开始或许不会后悔。”他说,“后悔是从你眼前挂满白色灯笼,某次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却无人响应,就连今日这样一场灯会,也无法再笑着参加时开始。”
他的声音越来越克制,揽在姬萦腰上的手也松开了。
“对我来说,能触摸到的现在比缥缈无踪的未来更重要。”
姬萦抓住了那只退缩的手。
她坚定无畏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