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经爬上了湛蓝的夜空,夙院中灯笼满目,亮若白昼,唯有兰草和昙花的叶片下藏着斑斑驳驳的月光。
风来了,那些寒霜一般的碎片,在青石地板上摇晃。
姬萦脱下狐毛围脖,系到徐夙隐脖子上。他们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脚边放着屋中搬出的火炉。
“你给我了,你自己不冷么?”徐夙隐无奈道。
“我不冷,我专门给你带的呢,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在徐夙隐面前,姬萦一向格外坦诚,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姬萦特意给他看脖子上捂出来的汗,“我都热出汗了,还是你戴着吧。”
她的手指划过修长光洁的脖颈,太阳在上面留下了丰收的颜色。徐夙隐的目光被那片赤裸的皮肤所烫,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身体发肤,怎可轻示于人?”
“那是给你看,又不是给别人看。”姬萦理直气壮道。
“给我看……”徐夙隐顿了顿,无奈道,“给我看也不行。”
“为什么?”姬萦抱着膝盖,歪头看他,“你可别说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话,我们亲都亲过了,自然和别人不同。”
徐夙隐哑口无言,耳朵渐渐红了。
但他假装没有意识到耳尖的滚烫,故作平静地看着姬萦。
“……不可就是不可。”
“……嘁。”
姬萦转头看向院子里琳琅满目的灯笼和花朵,小声道:“这是我提前几天就准备起来的,那些兰花昙花,是我亲自去花房挑的,你还喜欢吗?”
脖子上的狐毛围脖源源不断为他抵挡着寒风,上面特属于姬萦的温度,仍在温暖着他。
徐夙隐低声道:“喜欢。”
姬萦松了口气,笑道:“只要你喜欢,我也就不算白忙。”
她没有去追究那个吻是否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只因她不愿给他任何负担。
“昙花啊昙花,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开放啊?”姬萦望着不远处仍含苞待放的几盆昙花,喃喃自语道,“我总听说昙花一现,却从未见过昙花开放的时候。听说比牡丹还美,是真的吗?”
“昙花艳色不及牡丹,香气不及金桂,数千年来被文人墨客追捧,或许只是因为‘一现’,所以才珍贵吧。”徐夙隐低声道。
“一现又怎么了?”姬萦不满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昙花只能一现,因为它的一现便抵过万千现。”
她说完后,过了片刻,伸手握住徐夙隐微凉的手指。
“……就像你总说你身体太差,没有太多时间,但你能予我的喜怒哀乐,便比一百个人都多。”
徐夙隐没有说话,但却反过来握紧了她的指尖。
她想起指腹和手心中那些难看粗糙的老茧和伤痕,想要悄悄地蜷缩起五指,却被徐夙隐的五指从中穿过,牢牢地握了起来。
“我的手上有很多茧……”她低声道。
夜风吹*过庭院,送来兰草和昙花摇曳的簌簌声响,还有徐夙隐低若蚊吟的回答。
“我只恨自己不能代你受苦。”
风停了,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如同千山鸟飞绝之后的钟声,一波又一波地回荡在姬萦心中。
“这些茧痕,是你夙兴夜寐、勤奋不懈的成果,而伤痕,是你保家卫国,奋勇杀敌的证据。”
“能够触摸到它们,是我的荣幸。”
姬萦怔怔地看着他。
静谧的月色之中,昙花静悄悄地开放了。雪白的花瓣,像是观音座下的莲台层层叠叠,烛火的掩映中,它们不似平常那样冰冷,蒙上了一层昏黄的暖光。
姬萦眼角余光中甫一触及那一朵朵圣洁的花朵,就连忙叫喊起来,生怕昙花真的一现,徐夙隐没能赶上看这一眼。
昙花多在夜中开放,愿意为它的美丽点烛等待的人只是少数,姬萦也是头回看到真正的昙花盛放。
她看着那几盆在短时间内便开得枝头满缀的昙花,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幽香,痴痴道:
“真好看啊。”
徐夙隐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烨烨生辉的眼上。
“是啊。”他轻声说。
只可惜,他不能看上一辈子。
昙花乍现,也不过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昙花纷纷凋谢,徐夙隐不禁想起了自己,悲伤还没来得及涌现,姬萦已经拍着屁股站了起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跑到那几盆昙花前,摘下了刚刚凋谢的花朵。
徐夙隐跟着站了起来,不解地看着她:“昙花已谢,摘下来又能如何?”
“昙花凋谢,虽然不能看了,但还能吃啊!”姬萦说。
“昙花……吃?”
“对啊,你没吃过吧?这是我从花房老农那里取的经,昙花刚凋谢那一会,把花瓣摘下来做粥,或者和蛋一起炒,都是难得的美味!”姬萦兴冲冲道,“我就是想着夜里看了灯,一定会肚子饿,炒一碗碎金饭正好!”
徐夙隐没想到这才是看昙花的原因,他初只惊异,但想到做这事的是姬萦,又不觉得奇怪了。
昙花虽谢,却并非生命的尽头。
姬萦的乐观感染了他,徐夙隐的唇边也不禁露出微笑。
“的确正好。”
姬萦捧着那一把昙花去到夙院的小厨房,熟练地生火热锅。
徐夙隐站在一旁,不等她吩咐,便已经将昙花花瓣择好的摘下,用清水洗涤后,放至灶台。
“真奇怪,我总感觉和你特别有默契。”姬萦一边准备煎鸡蛋,一边说,“好像这些事我们已经做过无数回,只是我都不记得了。”
她磕鸡蛋的手一停,想起白鹿观地窖里的那一百零三针,到底对自己的记忆不能百分百信任,狐疑地看向徐夙隐。
“这些事我们之前做过吗?”
徐夙隐垂下眼,平静道:“没有。”
“是啊,我也记得没有。”姬萦摇了摇头,“……真奇怪。”
鸡蛋液入锅,瞬间在热油的刺激下香气扑鼻。姬萦等到蛋液基本凝固,再用铲子微微铲碎了,混入冷饭混炒。
小小的厨房中满是食物和昙花的清香。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认真炒饭的时候,徐夙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就像她也没有注意过,在很多时候,徐夙隐的目光都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她。
他庆幸她总是朝前奔跑,并不留神身后那些已经看过的风景。
只有如此,他才能说服自己,明知自己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也要自私地留在她的身边。
昙花花瓣下锅,再趁热炒上几下,姬萦铲出两碗香喷喷的昙花碎金饭。
“我连泡菜都准备好了。”她得意洋洋道,从小厨房里拿出一碟泡萝卜。
或许是心情开阔所致,也可能是单纯只因为这碗饭是姬萦炒的,就连近来胃口不佳的徐夙隐,也吃完了那满满一碗碎金饭。
“你好像挺喜欢我的手艺。”姬萦撑腮看着他,难免心中得意,“下回我再做别的给你吃。”
下回又是哪回呢?
她下一次回头,又是什么时候呢?
徐夙隐微笑道:“……好。”
……
昨夜为了等昙花开放吃那碗碎金饭,姬萦熬了个夜。
她已经很久没有熬过夜了,以至于第二天的议事上频频走神。
“……主公?主公?”尤一问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
她从周公那里临门一脚回到现实,尴尬地咳了一声:“你继续说,我在听呢。”
花厅里,尤一问继续说道:“我们走北线的一支商队传回来消息,通州曾出现过和霞珠姑娘描述高度相符的一家人。名字、家庭情况,都能对得上。属下已派人前去接洽了。”
“通州?那么远?”姬萦原本一脸喜色,听到是大夏版图边缘的通州,眉头又皱上了,“什么时候能到暮州?”
“路上要是不出意外,也要一个多月时间。”
“好,这事你盯着点。”姬萦说,“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霞珠找家人找了许久,若不是正主,让她空欢喜一场也是不妥。”
“属下明白。”
尤一问退下后,姬萦从交椅上站了起来,刚一走到花厅门口,就看见徐夙隐穿大氅的身影。
“夙隐!”
她刚心中一喜,便看见徐夙隐身后还有脚步匆匆的江无源。
江无源最近负责的是与青州的联络。他的出现,代表着青州皇宫内的霞珠出问题了。事关霞珠,姬萦心中霎时没有了那些旖旎,她神色严肃起来:
“江兄怎么也来了,青州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收到了青州探子的消息……江兄似乎也是为此而来。”徐夙隐看向江无源,“还是你先说吧。”
江无源看向姬萦,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此事还未确认内情,主公切勿冲动。”
“快说,到底是什么事?”姬萦催促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
“……霞珠姑娘,被延熹帝收入后宫,封为纯容华了。”
“什么?!”
姬萦难以置信道。
……
冬至的三天前,寒风呼啸着从宫道上穿梭而过,整个皇宫仿佛被一层寒冷的雾气所笼罩,显得阴森而压抑。
青州皇宫内的宫婢正因祭祖大事和当日宴饮忙得不可开交。
霞珠作为椒房殿的一员,也为了帮皇后筹措冬至宴而忙里忙外。
这种脚不沾地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冬至宴当天。
当天,灰沉沉的天空一片阴霾,仿佛被一面厚厚的灰色帷幕所笼罩。霞珠站在皇庙高耸的台阶下,只能依稀瞥见许多身穿袈裟的和尚的身影,帝后两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模糊和遥远。
除了祭祖仪式上匆匆的一面,皇帝连晚上的宴会都没参加。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没有皇帝的冬至宴也顺利开完了。
酒宴在夜色最深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月亮高悬在天空,洒下清冷的光辉。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踩上去嘎吱作响。霞珠和同住一间耳房的绿衣宫女拖着紧绷了一天的身体往住处走,她们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我们娘娘出手就是阔绰,今晚椒房殿的奴婢们都拿到了二十两赏银呢。”绿衣宫女一脸喜色道,“听说文鸳姑姑甚至分到了一粒金瓜子——”
这段时间的相处,霞珠也和椒房殿里的同事们渐渐熟悉起来,她们都是原本另有差事,只不过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进入延熹帝的视野,遂被皇后带回椒房殿的宫女。
“你别记恨娘娘,娘娘反而是在保护我们呢。”绿衣宫女曾悄悄对霞珠说过。
她来日尚浅,但也已听说宫中许多宫女失踪死亡的事件,与皇帝隐隐有关。她虽不知真假,但相比起陌生的延熹帝,她更愿意相信这群对她满面关切的宫女们。
“文鸳姑姑……”霞珠犹疑着说出这段时间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疑问,“她的脸……”
按照宫规,别说是脸上有伤了,就算是身体上看不见的部位有伤,都无法通过宫女遴选。文鸳姑姑的伤,只能是入宫之后才有的。
“是姑姑自己划的。”此事似乎并非机密,绿衣宫女痛快回答了她的问题。
“为什么?”霞珠怔怔道,不禁想起了同样自伤面孔的江无源。
江大哥是为了不给姬萦添麻烦,文鸳姑姑呢?
“文鸳姑姑从前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呢。”绿衣宫女面有怀念,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霞珠耳语道,“听说陛下有意临幸文鸳姑姑……姑姑当场就划破了自己的脸颊。陛下大怒,要打杀姑姑,是皇后娘娘赶到将她救下。”
“陛下真的有……吗?”霞珠用口型做出“狂症”二字。
“嘘——那些事不是我们能说的。”绿衣宫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霞珠只好闭上了嘴。
她只知道白鹿观的姜神医会医癔症,那些口中嚷嚷着胡话,不是伤人就是伤己的病人,在姜神医的针疗过后,虽然人会变得呆呆木木,但至少不会再有从前那些情绪激动的行为。
不知道那针疗,能不能治狂症呢?
她还没走到那排低矮的耳房前,一个小太监神色匆匆地从夜色中走了出来,一路快走到霞珠面前,微微低了一头,急切道:“霞珠姑娘,我们陛下又头疼啦,还请姑娘随小的走上一趟。”
那绿衣宫女不安地看向霞珠。
“我……我知道了。”被调到椒房殿后,她陆续被皇帝召过几次,但都是规规矩矩的按头而已,因而现在也不是特别慌张,托绿衣宫女告知文鸳姑姑一声后,她跟着小太监快步走向太极宫。
太极宫内,浓重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感到窒息。破碎的茶盏和酒坛碎片散落在地上,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光。霞珠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一片狼藉,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奴婢参见陛下……”她弱声开口。
长榻上的明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只有沙哑的声音传出:“过来吧。”
霞珠这才轻声走近,小心翼翼地伸手向延熹帝的太阳穴。
鎏金的发冠碍事,头皮上是最多穴位的地方。霞珠犹豫片刻,还是拔下了连冠于发的金簪。
延熹帝忽然睁眼看着她,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既然没有恼怒,霞珠也就硬着头皮取下了金冠。
她把金冠和金簪都放到一旁,十指伸入延熹帝的一头乌发之中,轻轻揉捏着他头上的穴位。
延熹帝睁开的眼睛渐渐又闭上了。
他的呼吸声很轻,但霞珠知道,他并未睡着。
她站在榻边,弯腰揉捏,长时间曲起的腰背越来越酸疼,她悄悄地调整了几次弯腰的幅度,但都只是杯水车薪。
“……坐下罢。”延熹帝忽然说。
“奴婢不用……”
“坐下。”延熹帝仍未睁眼,但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霞珠左看右看,不敢和延熹帝坐一个榻,无奈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这么怕朕?”延熹帝闭着眼问。
霞珠不敢说因为他有“狂症”,笨拙地掩饰着:“奴婢出身平凡,陛下身份尊贵……”
“尊贵?除了你,还有谁觉得朕尊贵?”延熹帝忽然睁眼,脸上怒意难掩。
霞珠被吓了一跳,双手从延熹帝的头上缩回胸前。
延熹帝看她这副模样,顿觉扫兴,他嘲讽道:“朕知道你为什么怕朕,朕有狂症的事情恐怕已传遍宫廷了吧。你知道朕发病时是什么样子吗?”
霞珠不敢看他,愣愣道:“奴婢不知道……”
“朕犯病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脑子里想的都是从前的事,等回过神来……便犯下不可挽回之事。你本是医女,可曾见过类似的病人?”
“虽然奴婢未曾见过这样的病人,但《黄帝内经》中说过‘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陛下的病情既然是由心结而起,不解心结,恐怕再多药石也无济于事。”霞珠道。
“解心结……谈何容易。”延熹帝脸上扭曲的苦笑,更像是将哭未哭的挣扎。
他混沌的目光从华丽精致的天井转到霞珠脸上。
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圆脸,若说唯一出彩,便是那双黑白分明,清澈湿润的鹿眼。看着这双眼睛,延熹帝就能明白,这是一个对他不具威胁的人。
她不知何时忘记了恐惧,只以医者特有的关切目光凝视着他。
她在等他说出关于病症的更多线索,但他不能说,那是世上已无人知晓,而他决心要带进坟墓里的往事。
他不能说,因为恐惧已经涌上心头。
为了对抗这股令他骨头深处都在颤栗的恐惧,他一把坐了起来,提起榻下的酒坛猛灌下去。
他想借着酒液麻痹自己,一坛酒很快就只剩在坛中晃来荡去的些许,然而梦魇并未远去,反而靠得更近了。
他听到了天京城破时人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嗅到了尸体在火中烧焦的令人作呕的肉香,他看见后宫中那些养尊处优的妃子被剥光衣服,像牛马一样驱赶到一起,还看见了生母吊在梁上的身体,一滴滴带着尿骚味的液体顺着她的裤脚滴落。
他就在那摊尿液的不远处,生母死不瞑目的双眼注视下——一个面容狰狞的匈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挣扎着,踢打着,可都无济于事——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被从此撕裂了。
他再也没有逃脱出那一天的噩梦。
“唔——唔!”
回过神来,他已经骑在圆脸宫女的身上,双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她神色恐惧,眼中有泪光闪烁。
延熹帝如梦初醒,手上渐渐失了力气,往后瘫坐到地上。
霞珠连忙后退,一边爬起身一边拼命咳嗽着。她心有余悸地看着呆呆坐在地上的延熹帝,终于明白了宫女们对他讳莫如深、悬心吊胆的缘故。
幸好她还活着。
在这之前,她从未觉得,医者是个比洗恭桶风险更高的行当。
延熹帝不说话,她也不敢动弹,但延熹帝呆坐的时间太长了,她久未回到椒房殿,皇后娘娘是会担忧的。
霞珠刚刚被掐过的喉咙火烧火燎,但她还是怯怯地开口道:
“陛下……头还要按吗?”
延熹帝终于擡起头来,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张刚至冠年的青涩面庞上,露着一种近似自嘲的情绪。
“……你还敢给朕按头?”
霞珠老实巴交道:“如果陛下还头疼的话。”
……要是不疼了,那她就回椒房殿了。霞珠还未说完,延熹帝已经闭上了眼。
“你按罢。”他轻声说。
他就那么靠着长榻,坐在地上。霞珠也不敢叫他坐回榻上,只好靠近之后跟着坐在地上,双手重新插入他散落的黑色发丝中,轻轻按摩着头皮上的众多穴位。
……这么狂躁,多按按百会穴和风池穴吧。
霞珠默默工作,冷不丁地听到延熹帝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奴婢叫霞珠。”她记起宫中的规矩,连忙改口。
“你是女官……本来就不用自称奴婢。”延熹帝说,“今后就更不用了。”
霞珠不知该说什么,干脆沉默。
“殷德明。”
延熹帝轻轻三个字,如隐形人一般站在角落的太监总管忽然躬身出现。霞珠刚刚被掐脖子的时候,殷德明也在屋内,但直到延熹帝发话,他才站了出来。
“晋封椒房殿宫女霞珠为容华,赐封号纯,赐居棠梨殿。”延熹帝说。
霞珠吓得呆在原地,疑心延熹帝是在故意戏耍她。然而,见延熹帝脸上并无谈笑神色,殷德明也微笑着催促她谢恩,霞珠猛地回过神来,跪倒在地上。
“陛下,奴婢是全真派出过家的女冠,不能婚配——”
殷德明原本讨好的笑容一顿,谨慎地先收了起来。
“女冠?”延熹帝睁开眼,冷冷道,“可有度牒?”
“度牒……”霞珠愣住。
度牒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有钱也难以买到,一年到头道会司总共才发那么多张度牒,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女冠,怎么可能有度牒?
“既然没有度牒,就是私下行为,按大夏律例,私自出家是要决配牢城,即决还俗的。不过,你侍奉有功,决配可免,直接还俗便可。”
霞珠本就不擅言辞,在延熹帝头头是道的话语中毫无商量余地。
“纯容华,还不领旨谢恩?”延熹帝语气中已有不耐。
霞珠心中慌张却又无计可施,她看了看没有商量意味的延熹帝,又看了看满脸堆笑的殷德明,不得不低头谢恩。
她被殷德明领出太极宫的时候,殷德明讨好地揖手恭贺道:“奴婢在这里恭喜娘娘了,棠梨殿是离太极宫最近的后妃住处,娘娘初入宫廷便是容华,今后必定贵不可言啊。”
相比起殷德明皱纹里夹得死苍蝇的笑脸,霞珠脸上却是苦笑。
她自己如何先不谈,小萦得到这个消息,怕是要急坏了吧!她从女官变成容华,是不是会给小萦带来麻烦?
霞珠刚搬来椒房殿不久,就要再搬东西去棠梨殿,得知她被封为容华,曾经一起共事的宫人们都变了脸色。
她想要去和从前住在一起的绿衣宫女说话,绿衣宫女却畏惧地低下头躲避了她的目光。
霞珠失落地闭上了嘴,默默地收拾了行李。
随她一起来收拾行李的太监有十几个,然而她的所有行李只用一个小小的行囊就能概括。她抱着那个当初抱进宫的行囊,走至椒房殿门口时,霞珠发现文鸳正在那里等她。
“文鸳姑姑……”她一时不该说什么。
文鸳走了上来,脸颊上那道刀疤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她先行了一个礼,仿佛她们之间已是嫔妃和宫女的关系,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霞珠不禁眼眶一热。
“皇后娘娘说,她身为中宫,训导后宫是她的责任。贵人在学会后宫规矩之前不得侍寝。贵人,你可明白皇后娘娘的用心良苦?”
霞珠抱紧了怀中行囊,低声道:
“……我明白。请文鸳姑姑代我转达向皇后娘娘的谢意。”
文鸳点了点头。
霞珠跟着太监去了她的新住处,据说离太极宫最近的嫔妃住处棠梨殿。
最开始那几天,她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面临的会是什么,但一切如常,除了她不必再去做宫女的杂活以外。
延熹帝每日都会召她,有时候是按头,有时候只是研磨斟茶。
她原本恐惧的临幸一事,并未发生。
数日后,她在棠梨殿研读医术时,皇后忽然带着一群宫女来了。
霞珠没想到皇后会突然造访,连忙起身相迎,亲自倒茶招待。虽然延熹帝给她的棠梨殿安排了不少人手,但霞珠还是习惯一切亲力亲为。
她的神态懵懂纯善,一如初进宫的时候。
徐皎皎看着她的样子,稍微放心了些。
“文鸳,让其他人下去,本宫要与妹妹单独聊些体己。”徐皎皎摆出皇后姿态,沉声道。
文鸳默默行了一礼,擡眼扫向棠梨殿中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都听见皇后娘娘的话了,你们还不下去?”
“可陛下让我们……”
“下去!”文鸳眼睛一瞪,威严乍现。
开口的小太监不敢再说话,低头朝外退去。
皇后娘娘带来的那一群宫女,也跟着往外走去。
最后剩下的,是文鸳和一名高个子的宫女。
霞珠看见了对方这时才擡起来的面庞,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才勉强压住了呼声。
那张面孔虽然经过妆容修饰,变得大变了模样,但秋夜寒星般的眸子,高挺而有驼峰的鼻梁,神情上若有若无的讥诮,分明就是女装的岳涯!
霞珠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岳涯,她怎么也没想到,岳涯竟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见她。
这也说明,姬萦一定知道了消息,并且十分担心她的处境。
否则,也不会让岳涯以身涉险。
殿内已没了外人,一直低头沉默降低存在感的岳涯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面前的霞珠。曾经天真无暇的医女,与姬萦情同姐妹的小女冠,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宠冠后宫的纯容华,他心情复杂,仔细斟酌着话语。
“霞珠姑娘,姬萦很担心你。你这段时日还好吗?”他缓缓说道。
徐皎皎沉默不语地坐在一旁。
想起这些时日在延熹帝身边受的担惊受怕和战战兢兢,霞珠鼻子一酸,但她不想叫姬萦担心,她把被封为容华之后的恐惧藏在心里,只把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
“我还好,陛下送了很多医书给我,这段时间我大多在棠梨殿看书。你让小萦不要为我担心,只是……只是换了个差事而已。陛下除了叫我做点杂事以外,也没有为难我……”
霞珠的声音微微颤抖,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可眼神中的慌乱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
“你想继续做这个容华吗?”岳涯开门见山道。
“……我不想给小萦添麻烦。”霞珠咬了咬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继续做这个容华?”岳涯看着她慌张的眼睛,“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对仅凭自身能力就能跻身在各路英雄盘点中的姬萦而言,入宫为妃肯定是耻辱。
但霞珠呢?
她从前只是无依无靠的女冠,后来深造了医术,回到姬萦身边,但医者天下何其之多?她的光芒,在姬萦的追随者中几不可见。姬萦虽然看重她,但更多是因少年时候的情谊,并非缺她不可。
而现在,她是从三品容华,陛下手下死了那么多宫女太监,唯有她可以安然无事,荣宠有加。这难道不是寻常女子最爱的话本故事?
她真的愿意舍弃现在的荣华富贵,回归从前的平凡吗?
“只要小萦需要我做这个容华,我就做,如果小萦不需要,我就不做。”霞珠坚定道,“我入宫,原本就是为了帮到小萦。如果只论我自己的心意……除了小萦身边,我哪里都不想去。”
霞珠的话超出了岳涯的预料。
他仔细观察着霞珠的神情,发现其中丝毫没有动摇。
他原本以为……是他狭隘了。
岳涯眼中露出赞赏,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这是姬萦寄给宰相的信,我本该将这封信直接送至宰相面前。但我认为,你不应该总是仰仗姬萦做决定,你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情感。”
霞珠望着那封信,内心犹如翻江倒海。她本就爱哭,只是经历了许多身不由己之后学会了忍受和克制,但此刻她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接连打转,但她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她知道,小萦一直把她放在心中。
虽然她们的境遇早就和当年白鹿观中相依为命的两个少女截然不同了,但她知道,她对小萦同样,一如小萦对她同样。
她和小萦虽然没有血脉联系,却有着比血脉更坚固的羁绊。
她从未被遗忘和辜负。
“你不愿拖累姬萦,宁愿在后宫中卧薪尝胆,就如姬萦不愿你受苦,甘愿冒着得罪宰相的风险为你求情一样。本没有优劣之分。”
“你自己的路,自己来决定吧。”
岳涯将那封信放至茶桌上。
霞珠看了那封信一眼,然后拿了过来,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成碎片。
“岳公子,请代我转达小萦。”
“我会照顾好自己,也请她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