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那种地方待过的人,没有资格说出寂寞两个字。
我回忆起来,好像这一生都浸泡在那个宽大,深邃而尊贵的牢笼里。
被全天下的人在幸福或不幸之余瞻仰着,唏嘘着。
我想我有一天会丧失做人的本性。
变成神龛,或者偶人。
你必须要泯灭自己的爱憎,在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感情的地方,否则会被逼疯。
而我,把良心遗落在十七岁那年,绿树浓荫的后院里。
小时候的清桓喜欢拉着我的手——那时候他叫箫语,还没有我的腿长,头发有些发黄,大夫说是不爱吃东西的缘故,一双眼睛那么美,那么明净,可是少了几分感情,总显得冷冰冰的。
下人们说爹爹怕他的眼睛,因为那和他娘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琉璃似的漾出浅浅的光,却什么都留不下。
显得有些无情——他们说他是个傻孩子。
可是我的弟弟怎么可能是傻孩子呢?
我教他认字读书,教他作画弹琴,他聪明得从来不用第二遍,教到最后,我用长长的针给他往书上扎,扎多少念多少,从来不曾少过一页。
可是我知道,他不明白。
他不认识爹爹,不认识下人,谁都不认识。
就像是一尊没有不知道喜怒哀乐的瓷娃娃。
那年年初,这娃娃慢慢地连生命力都流失了,我把他抱过来,晚上和我睡。
他一宿要惊醒好几回,喘不过气来,小脸嘴唇一片青紫,可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偶尔低低地叫一声“姐”。
我是清桓唯一记得的人。
可是他每叫我一声姐,我就想哭一次,他每天把那些庸医开的黑乎乎无止无休的药当饭吃,没完没了,从不抱怨一声,可是饭量却越来越小,有的时候我夜里抱着他那么瘦小的身体,等他睡着了,总忍不住心惊胆战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能感觉到微小的动静,我才能暂且放心一晚。
我看见爹爹在无人察觉的地方偷偷地看着他,其实爹也是爱着这孩子的,可他太像他娘,像到让这个中年丧妻的男人无法面对。
兰哥没事的时候,会替我一趟又一趟地寻访名医,偶尔出去公干,总会带来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有偏方,有平日里难以买到的贵重药材。
我知道他的意思,也领他这份情。
锦阳城里踏花而过的翩翩少年郎,芝兰玉树,顾盼神飞,但凡女子,被这等人品的人记挂,心里必要欢喜的。
他是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从不肯高声讲话,有时候找各种理由来拜访爹爹,总要到我这来走一遭,听说南蜀女子未出阁之前是不得叫外来男子觑去容貌的,好在这里是燕祁锦阳,没有那么多臭规矩。
兰哥有时候替我抱过清桓,抱着他在半空打转,或者抛起来再接住,这孩子面上依然是冷冷淡淡好像毫无感觉似的,小脸上却总有些许殷红颜色不易察觉地露出来。
被放下来以后,小手还攥着他的衣袖,巴巴地瞅着,这时候兰哥就明白他的意思,会再抛他一次。
那天,我竟从清桓脸上看见几分笑容,眉目弯弯,笑眼灵动。
谁说他是个傻孩子。
渐渐地,兰哥每次来的时候,小东西念书都走神,低着小脑袋也不说话,就是用小手卷着书角,半天不翻一页。
我点着他的脑门笑话他,然后放他半天自由,不吃苦药,也不看那些难解的书。
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能这样,这样……每日带着期盼和快乐。
期盼兰哥什么时候再来,期盼清桓身子好一些,期盼爹爹来后院看看他的儿子。
我以为这草长莺飞的锦阳,年去年来,永永远远都那么太太平平的,少年多情,少女灵秀,好像那城外蓼水,好像那城里青石。
日子在水氲清浅中过去,然后我们变老,我们看着孩子们重新长大。
我希望我那好看的小弟弟长成个挺秀的男人,像爹爹,像兰哥……然后将来领个漂亮的姑娘回来做媳妇,光大我周家。
希望我能平平静静地嫁给那个疼惜我的男子,然后安稳安宁地过一辈子。
可是……人世到底寂寥。
入了冬,清桓的身体突然就不行了,王爷特派了宫里的太医来看,他们说这位赐了国姓的太医是天下最高明的大夫,能生死肉骨。
可大夫看了清桓,最后摇了摇头……我看见爹爹的手缩在袖子里,抖得让人心酸。
太医说,这孩子先天不足,已经现了要早夭的迹象,除非得了锦阳王宫里那株宝参,或许能吊住他的命,等他年长一些,再作计较。
听说王宫里的宝参乃是当初先王跟着上华的皇上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下大功之后,皇上亲自赏赐的,爹爹纵然在锦阳身居高位,可是……爹爹让我放心,他说他会去求王爷,怎么样都行,把那株人参讨来,救这孩子。
他说这是周家唯一的后人,他不愿意看着周家断子绝孙……爹爹,你就是真心地疼清桓,说出来能怎么样呢?
可是王爷没等他开口去求,当天晚上,旨意就下到了家里,命我入宫,作为聘礼,周家可以得到那株救命的宝参。
兰哥不顾夜色匆匆而来,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衣衫凌乱,双目泛红,他叫我跟他走,离开锦阳,越远越好,他说他一生一世除了我谁都不要,哪怕是月宫的仙女……他说什么八拜之交,什么忠臣良将,就让兰家当没他这么个逆子,就让燕祁当没他这么个徇私枉法的贰臣,只要……只要什么呢?
我没听见。
我匆匆忙忙地回了屋,叫人把他拦在外头。
我纵然天真,可是不傻。
王爷看上我一个乳臭未干又没见识的小女子什么呢?
他不过是不放心,不放心爹爹,也不放心兰哥的一次试探。
郑家的人,骨血里就多疑。
我知道,可是我无处可逃。
那天晚上我抱着清桓失声痛哭,那孩子的小手拉着我的衣襟,秀气的眉眼垂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叫我“姐姐”,叫我不哭。
可是傻孩子,姐以后就见不着你了,也见不着爹了,见不着兰大哥了,姐怎么能不哭呢?
你这没心没肝的傻孩子哟。
大红的**好像飞起来的蝴蝶,可是必有落地的时候,我透过轿帘最后看了一眼这场火红的葬礼,我看见爹爹一夜间老了十岁,花白的鬓发贴在耳边,他第一次牵起清桓的手,微微弓起的背,就像再也直不起来了。
那天我听见清桓用力想挣开爹爹,挣不开,就放声大哭。
这孩子跟了我那么久,第一回哭。
同样的**,若干年后,我又在另一个外邦女子嫁到锦阳的时候看见过,她那么美,生动鲜活的美,粉面含情地望着新王爷郑越……我却觉得累。
兰大哥在上华八年之后归来,依旧是那样绝代的风华,可是我却在日复一日的年光里,容颜老去。
花落红颜老,可是经年的旧事,不说……谁知?
故人……故人谁还记得。
==========================================================“姐,柴我劈完了,放哪?”我回过神来,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来,扒着门框,好像等我一沉下脸来就马上逃走似的。
我看着他不出声,他更加手足无措了,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点也没有当初上华城外,抱着我交给兰大哥,低声呵斥我时候那神气活现的样子。
一晃……有可三十年了吧?
那时候一丁点大的孩子,原来真的长成个能撑起家国天下的男人样。
兰大哥从旁边过来,颇为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咬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道:“小晴,罢了吧,你再为难他,太上皇脸上也不好看。”我扭过头去,狠狠地瞪着门口杵着的,好像要把自己缩到地底下一样的臭小子。
当初听说他西北重伤的时候,吓得我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就被跟着爹爹去那边团圆了。
瞪着瞪着我眼眶就酸起来,都说长姊如母,父母在不远游,冉清桓你远游不远游我就不说什么了,课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谁给你的权力,谁给你的资格让你糟蹋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的?
我这眼泪越想停就越停不下来,兰大哥叹着气,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清桓好像真的吓着了,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还差点让门槛绊了,跪在我脚边,拉着我的手,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只叫出一声“姐”来。
我一下子又想起他小时候仰着脸看着我的样子,抱着他又哭又笑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有幸吃到这前镇国公亲自劈柴烧火,太上皇亲自下厨做的一顿卖相和口感都不怎么样的谢罪饭,两个人上桌的时候都有点灰头土脸,一边吃一边还不忘拌嘴。
“你啊你,比煤面还笨,也不知道是要烧火做饭还是要烧厨房,这锅底灰有一多半是你的功劳。”“你能不能不要那啥不出那啥就赖那啥,那是我烧火的问题吗?
你才是掌勺的那个好不好?
根本就是跟厨房犯克。”“朕自小君子远庖厨惯了,能弄熟就有进步,你总得给点鼓励吧?”“弄熟?
真不容易,早说啊,早说不用架锅,直接把东西往灶坑里一到,咱们吃烧烤多好。”“冉清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劈的那柴,房梁门板的,往灶坑里倒都点不着火。”“你来你来,明天你劈柴——姐夫你们家那是什么破斧子?
切豆腐的吧?”“我说,这又是谁那啥不出那啥赖那啥……”最后我忍无可忍,摔了筷子把这两个一人骂了一顿,反正一个是我亲弟弟,一个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两个兔崽子,还治不了你们了!兰大哥在一边偷偷笑,其实我想……年少时候那点愿望,到现在也算都实现了,老天毕竟还是待我不薄的。
嗯,虽然弟弟领回来的这位,离我想象中的“漂亮姑娘”稍微差距大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