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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古希腊雕塑有很多情爱题材,比如变成月桂树的那一出。一种稍许矫情的美,人物永远留在了情欲的热烈和拒斥的瞬间。”李白向周安娜解释。他认为她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很深,在视觉方面有点缺陷。不过此刻他面对的既不是雕塑也不是石膏像,而是一本印刷得相当粗糙的画册。

    “挺好看的。”周安娜随手翻弄,看了几页,“我喜欢生活化一点的。”

    “雕塑是没有生活化的。你再体会一下,矫情不是因为缺乏生活,而是恰好停在了某个瞬间,比如你刚才翻了个白眼。”

    周安娜出神地看着电视,一朵菊花正在张牙舞爪快速开放,接着是大丽花、向日葵、紫罗兰,一朵接一朵。她像是被画面催眠。“这叫延迟摄影。”李白很多余地解释。

    “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周安娜忽然问。

    她一定是在高考之后的荒芜日子里读多了言情小说,某些少女必然会提出的终极问题,就像游乐场里一次令人尖叫昏厥的过山车游戏。想想看,曾几何时,曾小然也这么问过他。他的回答是干巴巴的,会的。假如周安娜死去,他当然会记得她,但面对两位不同的少女答案应该是有所差别的。“我会在某些特定瞬间记起你。”

    “比如?”

    “比如在我死的时候。”周安娜扭过李白的脖子,吻了他一下。死亡是陌生而矫情的。带有芬芳的,死亡在李白的世界中并非终结,而是节拍。真正的死亡气息来自于告别,而此刻告别尚未来临。高考以后他像泡澡堂一样泡在周公馆,固定每周一和周四下午,每次两小时。雨水从伽蓝巷到太子巷落个不歇,水灾在远方,近处灾难式坍塌或漫漶的是周安娜。他感到一种纯粹的担忧和伤感,站在时间的门槛上静候有人在背后猛推一掌。这个吻纠缠得有点太久,周安娜轻轻推开他,他近距离凝视,她的鼻尖像军舰的舰艏,傲气挺拔,那支银色的笛子恰代表了她的形象,闪闪发亮地吹奏出一些低婉的音调。

    “你会接吻吗?”

    “像你吹笛子一样熟练。”

    “那就是不太熟练。”

    她拿出一张X光片子。“这是我的颅骨,从头顶拍下去的。”她指着左侧下方,“就在这里,长了一个瘤,我运气不错,良性的,不过它还在继续长。”

    “脑瘤?”

    “需要手术摘除。手术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五。”

    李白哑口无言,死亡的伤痛之匣没能及时打开,他脑子里真正的念头是我他妈的最好也去查一下身体,这个不是说说而已,真的会挂掉。

    “如果我死了就把遗体捐献了。”她淡淡地说。李白心想你搞不好落在我另一个爱人的手里,由她来解剖你,这又是何苦呢?“我脑子有点乱,我想回家。”他捧着自己的头仿佛那里也有一颗瘤。

    “滚吧。”

    第二天他沉迷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夏季的雨水欢快烂漫,李忠诚在他房门口喊了一句,然后打伞出门。李白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说出差去了。他继续躺着,随手翻看床边的印刷品,这份地摊报纸上登载的科普文章是说男人也会有经期,不流血,只是陷入无端烦恼。见你的鬼去,照这逻辑连一只菠萝都有经期。他把报纸团成球扔到墙角,接着听到敲门声,那节奏与声响,既不是冯江也不是钟岚,而是一个犹豫的人,一个摆脱了低级趣味的人。李白跳下床,雨已经停了,开门看到周安娜。这是她首次造访太子巷3号。

    “陪我去看狮子。”周安娜说。

    “狮子已经被打死了。”

    “还有其他狮子。”

    “下雨天的动物园比平时更臭,动物一动不动,不如进来玩玩吧。”李白拉开门请她进入。她穿着蓝色连衣裙,白色凉鞋,手拎一把破烂的折叠伞。接着她嘲笑道,你家这气味也跟动物园近似。李白迅速处理掉了一堆垃圾,两盆馊菜,大半个烂西瓜,挂在屋檐下的一条咸鱼,幸运的是夏天他从来不穿袜子。回到院子里,看到周安娜开着水龙头给自己冲脚,嘀咕说凉鞋上的一根襻快要断了。李白扔了一双女式拖鞋给她。

    “你们家有女的吗?”

    “我堂叔有时会带女人来。这拖鞋也许是她们的。”

    “那我不穿。”

    “他的女人都还挺干净的。”

    “这叫什么话!”周安娜发笑,“你讲混账话的时候就像一只猪猡。”

    她带来的消息是自己被上海的F学院录取,信息管理专业,与笛子没有任何关系。“我的通知书还没来,也许是职大吧。”李白洗了洗手,问她还冲脚吗,她说,不冲了。李白关了水龙头,注意到她的脚背被夏天的太阳晒得微黑,鞋襻遮盖部位是几道白杠。这让他联想起某些日本杂志上的海滩少女,比基尼什么的,当然也联想起了农机厂的装卸工。在开始第二个吻之前,各种联想使他发呆。

    “你还没说喜欢我。”

    “难道以前没说过吗?”李白又吻了她一下,就像一个追着火车跑的人在月台尽头向车尾的急速一跃。“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喜欢你。”

    “你肯定不是第一次接吻。”

    “是第一次。”

    “肯定不是。”

    “你要是让我吻得久一些,就会知道,是第一次。”

    他再次吻她,久了一些,长达三十秒钟。这三十秒钟他想起另一个吻,发生在很久以前,稀里哗啦的时间已经冲淡了它,他能记住的是自己嘴里的血腥味,这令人遗憾。“好吧,我信了。”周安娜睁开眼睛。李白心想好险,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连我自己都差点不信。他抱住周安娜,抱得很用力,以至于她的伞掉落在地上,并且自动打开,绕着他们滚了半圈。他试了试错过舰艏,从另一个角度吻她。好吧,让我们忘记那些短促的、愣神的、不成形的事物,专注于一个闭上眼睛的吻,还有我想知道一个把衬衫下摆束在裙子里的姑娘你该拿她怎么办。

    “讨厌。”周安娜打开他的手。“我要回家了。”

    “再见。”李白沮丧地挠自己的肚子。

    “我明天再来。”

    李白又高兴起来:“明天我教你一种从后面绕过来的吻,我站在你身后,抱着你的腰,你扭过头来。这是电影里才有的吻。另一种是咱俩肩并肩,我侧过头来吻你,法国人很擅长的,他们在街上走路都这么吻,一边吻一边还能走。”他想到第三种,骑着自行车,扭过头去,与坐在书包架上的姑娘接吻。有一次他甚至被交警拦住罚了两元钱。算了,下雨天干这个会摔死。

    周安娜捡起雨伞往门口走去,李白仍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她扭头瞥他一眼。

    “很多高中生谈恋爱在我们这个阶段已经分手了,咱俩却还刚开始。”李白像一个成年人那般困惑地问道,“合适吗?”

    “我是一个随时都会挂掉的人。”她摇头感叹,“你这个猪猡肯定不是第一次。”

    32

    一封与录取通知书同时到达的来自上海的信,落在了李忠诚手里。李白的大学毫无悬念,吴里职大文秘专业,现在这所学校叫城市学院,听上去像一个叫土根的棒小伙子改名叫戴维。至于文秘,在李白的印象中是女性专利,李忠诚的经验则相反——秘书皆为男性,并鞍前马后,最终修炼成政府部门的一把手(个别人修炼到了监狱里)。秘书是有前途的。

    信来自李白的外公,A研究所的白致远先生。多年来,母系亲属早已断绝音讯,只知道他们住上海,还有一个姨妈和一个舅舅,都在机关单位上班,不知现在升至什么职位。根据李忠诚的说法,他与白淑珍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受到了上海方面的阻挠,那语气仿佛他是一位富有魅力的落魄秀才。“白家是从江北逃过去的。我世世代代住在吴里,离上海只有六十公里。”

    白致远的信中谈到:白淑珍去了沿海特区,久无音讯,现在他与夫人想起还有一个外孙(流落)在吴里,仿佛是到了考大学的年纪,也可能念了技校职校,安心做劳动人民。总之希望孩子趁暑假去一趟上海。信末留了地址、邮编,和一个021打头的电话号码。李白家中正在装电话,付了装机费,工人迟迟不上门。父子俩将邮电局咒骂一通,由李白执笔回信:外公你好,我已经考上城市学院文秘专业。李忠诚推搡他:“我现在是农机厂的副厂长。”李白说老头没问你的情况。李忠诚说:“要不是为了这句话,我会回信给他?”又恨恨地补了一句:“他从来就看不起我,以为我‘做到死’的命。”

    李白对外公外婆印象淡薄,一些陈年旧照早经销毁,李忠诚的恨是埋葬型的,如今又被勾起。经历了两次信函往复(电话机还是没装好),李白的上海之行确定无误,临行前他向李忠诚多要了一百块钱。“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我要给他点厉害看看。”李忠诚怆然,又给了第二张百元大钞,答复:“他们本来就看不起你,也看不起……你妈。”往事翻涌在李忠诚的脸上,好像有人在虚空中抽他耳光。李白并不关心父亲的感受,也不想对他的判断再下一次判断,只想去上海快活快活。

    八月干燥炎热,经历了一下午的长途汽车颠簸,邻座陌生少女的晕车加剧烈呕吐,打扮可疑的美艳女郎和抽丝的黑色长袜,一位乡下母亲长久地奶孩子,奶得大人小孩全都睡着了——车进上海,所有人都精神了一下。“上海,人真多啊。”李白感叹了一句,确实,那是下班时间。车到站后他一眼认出了白致远,那个身高一米六的老头——李忠诚表达不清任何人的相貌,唯一能说清的是:矮。两人打了个照面,一开口李白就听到了浓重的苏北口音,老头把“白”发音为bia,而不是苏沪一带的闭口音bah。不管怎么说,在本地人听来,bia这个发音有点好笑,并且老头自己就姓bia。算了,我不应该取笑自己的外公,更不应该迎合本地人的低级趣味,数百年来以取笑苏北口音为乐。

    白致远住田林新村,打车一路过来,向李白介绍:这是教堂,这是体育馆,这是地铁站,这是火葬场……李白看了他一眼。外公说,上海再大的干部、名流、知识分子,都在这里来办告别仪式。李白说,上海大,有两个火葬场。外公说,两个都不够,人口多,天天客满。两人唠嗑,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却默契似的只字不提李忠诚和白淑珍。车到新村,房子款式都一样,曲里拐弯绕过一片花坛,两人下车。他外婆早就在位于二楼的阳台上候着,动静很大地跑下楼来,也是苏北口音,抱着李白喊“心肝”。他忽然一阵辛酸,外婆身材高挑,眼眉与白淑珍相似。

    坐在白致远的小书房,李白翻了翻书,除一部分中国古典文学外,其余皆为政治类书籍,包括各国领导人野鸡八卦。墙上挂一幅江山万里红,左右对联,上联“位卑未敢忘忧国”,李白想下半句是事定犹须待阖棺,极不吉利,孰料下联是“情深难暖故人心”,这句应该送给李忠诚才对。李白扒拉报纸和内参,白致远进来,考了他几个中国古典文学问题:除了屈原之外楚辞还有哪些作者(答案是宋玉),诗经一共多少篇(诗三百,实际是311篇),如此等等,李白一一回答。事实上他在吴里就是用这种问题刁难同学的,感觉外公和自己是同一路货色,十分开心。又遛到厨房,外婆在烧菜,足够八个人吃的量,仍未停歇。这时门外一阵啰唣,亲戚们稀里哗啦走了进来,排队换鞋,并踩翻了蚊香。

    晚餐就在书房进行(二室户,没有餐厅),终于可以具体讲解一下白家的组成部分:以家庭为单位,外公外婆是一户,讲苏北话;姨妈,姨夫,表姐一位,讲上海话;舅舅,舅妈,双胞胎表弟甲和表弟乙,长一模一样,部分上海话部分普通话。舅舅全家就住在楼上,也是白致远单位分的房子。一个人可以分到两套房子,李白感到自己的外公很有地位。开席之前,白致远吟诗一首,喜见儿孙满堂前,再看华夏展新颜。撞韵了,平仄也不大对,李白带头鼓掌。

    “您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

    “我研究政治,古典文学是我的爱好。”

    “你外公精通五国外语。”

    经一番抚今追昔,李白大致听懂,来自长江北岸某座小镇的白致远在解放初期毕业于政法学院,携家带口定居上海,老家有一条街的产业(他是大少爷),俱归于他人。动乱年代遭到一些冲击,均安全躲过,承平岁月入党,旋即被派往国外学习考察。关于他的情况,究竟是学者、是干部、是地主,还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传统知识分子,李忠诚从来也没能讲明白,李白暂时也问不出所以然。饭桌上一片乱哄哄,外婆不停夹菜过来,姨妈让他不要拘束,吴里呀吴里,听说出产鸡头米。

    “什么是鸡头米?”李白问。

    “芡实,一种外形像鸡头的果实,剥开就是鸡头米。”白致远回答,又告诉姨妈,“他家不是农村的,不认识鸡头米也很正常。”

    “我本来就五谷不分。”

    李白很快就搞清,这一堆人中间除了外公以外,其他人都没读过大学。表姐高考只得了三百多分,托了关系在涉外酒店上班。两个表弟甲和乙,中考结果分别进了技校和职校,读大学无望。谈到李白的城市学院,白致远不免流露出一丝失落:“竟然是你考上了大学,如果是本科中文系那就更好了。”话题又转向文学,这次是俄罗斯作家,李白不熟,勉强背了两句普希金。表姐表弟们面无表情,疯狂吃菜。白致远喟叹:“想不到李忠诚……他还能培养出这样的孩子。”李白忙拍马屁说:“我感觉自己是隔代遗传。”白致远大感欣慰,扫了儿女们一眼。舅舅全家依旧吃菜,不语。姨妈姨夫则穷夸李白有才,又给他夹了鸡腿。

    “李白这个名字还蛮噱头的。”表弟甲终于从盘子里抬起头(天知道他是甲还是乙),“有没有人喊你大诗人?”

    “我并不会写诗,只会写点小品散文,花鸟鱼虫,猫猫狗狗。”李白随手拿过一把折扇,给自己摇了几下。

    “李白,李白,哈哈哈。”表弟乙像智障一样念叨。

    “闭嘴。姓李的怎么了?我就姓李!”外婆忽然发作起来。

    “原来您和我一样姓李啊。”

    “所以我好喜欢你啊,姓李的终于排在姓白的前面了。”外婆伸出双手,用力揉搓李白的脸。

    这天吃过饭,全家人散去,白致远方才坐定与李白谈心,长达两小时。李白在一本相册里看到了白淑珍各个时期的照片,包括一九八五年她离开吴里回到上海后的留影(那以后的白淑珍长成啥样,李白再也没见过),他默然合上相册,任由一种未经告别的睽隔感升起,落下。白致远说:“几十年来,我忙于工作,或应付一些政治上的事情,对家人疏于照顾。你外婆不是知识分子,只能管吃饭穿衣,在思想上和学习上,儿孙辈不免落后。”李白仍然不语,心想你这官腔打得,比李忠诚还过分。白致远说:“你妈妈的事情,我也无力管她,几乎是断绝了父女关系。也只能如此了,希望你不要记恨。”李白听出一丝哀怨,忙点头同意。白致远拍他肩膀说:“我观察了你很久,有点才气,也十分轻狂,只恐将来吃亏,我最近退休了,以后会时时过问你的思想和学习。”李白心想我操,原来如此。外公从衬衫口袋掏出了两百元,放在李白手心,继续叮嘱:“你表弟阳阳和飞飞也都放暑假了,明天一起出去玩玩,不要花你舅舅的钱。”李白大为感动,说:“我从来没拿到过这么多零花钱。有时买书都很拮据。”白致远摇头:“我知道李忠诚的格局。”又掏了一百给他。

    这天晚上李白搭铺睡在书房,白致远的卧室有冷气机,特为打开房门,让冷气飘至李白头顶。他有点失眠,在台灯下数了数钱,又看看不远处的相册,没去碰它。母亲像一个封印的鬼魂。睡着后果然梦见了她,早上醒来,他迷迷糊糊,感到气血不畅,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只听外婆嘀咕道:“不要在床上抽烟。”紧接着一只拖鞋扔到脸上,外婆将他一把头发抓了起来,大骂道:“你个小畜生竟然是你在抽烟!”

    三天后李白坐长途汽车返回吴里(外婆将他押送至车座上),出站就买了包烟,对着嘈杂的街道吸了深深一口,那副少年老烟枪的样子令店主也不禁感叹青少年禁烟条令应该尽早提上日程。在遍游法租界和外滩之后(还去了趟白致远的母校,华东政法大学),吴里的一切都令李白感到乏味(乏味会在他的整个青年时代扩散生长)。他吐出一口烟。某些时候,我能十倍地理解白淑珍的心情。

    他提着沉重的拎包回到家,包里全是书。李忠诚正搁下电话,怒视着他。李白还不知道家里的号码,走过去玩弄电话机,寻思是不是往周安娜家里拨一个。李忠诚说:“我刚往上海打了电话,是你舅舅接的。”李白准备好的整套谎话立即付之东流,不过还是保持镇定。李忠诚说:“他说你用了两天时间就教会了你的表弟抽烟,两个表弟,全都抽了。花光了他们所有的零用钱,在游戏房。然后你带他们去看了三级片,在一家秘密的录像馆,他们想不通你是怎么找到的,他们在那片住了十年都没听说过。”

    “他的儿子们有点弱智,双份的弱智,但和我相处得不错。”

    “我不想知道这个!”李忠诚大喊起来,“为什么要带坏你的表弟?”

    “你奇怪-?”李白躺到床上,讲话已经有上海口味,“难道你忘记了,我是去给你报仇的?所谓报仇,并不见得就要杀人放火。别生气了,让我在你脸上看到一点快感吧。”

    33

    另一张床,在八月,铺着篾席,比草席更凉爽,偏硬,假如后背出汗,会感到自己像在冰面上滑动。草席通常以经纬线编织,蔑席是人字纹,中间部分纵向,四周边缘部位的箭头放射向外,看久了会眼花。不要去抠弄篾席的边缘,可能会抠出细小的毛刺。再次警告你不要手贱,李白,你不是一只鸟,一只猴,一只土拨鼠,不要成天挖挖抠抠的。

    为什么枕席不是篾席?因为枕头需要柔软一些啊,篾席太凉,太凉的东西挨着脑袋容易偏头痛,偏头痛是女人常见的疾病,但不是现在,是中年以后。偏头痛会导致女人歇斯底里,幻听,沉闷,她所有的生命力将消耗在疼痛中。你说疝气,什么是疝气?

    枕头底下,你伸手去摸,一盒龙虎牌清凉油,一把蒲扇。夏季必备,夏季快要结束。不要手贱去撕蒲扇,你想把它撕成济公的扇子吗。还有什么?一颗西瓜子。就是在床上吃西瓜留下的,没什么特殊的来历。对,它不会在床上发芽。

    蚊帐是老式的纯棉纱布,没有网眼,不透明。睡觉时用两个木夹夹住帘子,蚊子钻不进来。铁夹不行,容易钩坏纱布。这是生活常识。帘子上洒过花露水,这可能是某一年代里唯一令人安神的气息。

    难得有安静的时刻,她全家出去旅游。至于她是如何拒绝出行的,必然是想了很多理由吧。李白伸出头向床底张望,下面空无一物,棕色木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周安娜说:“我家规矩是床底下不许放东西。”联想到自己的床底填满陈年箱箧,灰尘扑鼻,时有爬虫出没,李白想,我诞生在一个没有规矩的家庭,准确来说,规矩是即兴的。他继续挂在床沿,周安娜打呵欠,在床上伸直腰腹,接着左右打滚,“我有点困了,借我肩膀。”她枕在他的右肩,闭眼养神。下午的窗口枇杷树影晃动。又说:“睡醒了吹笛给你听。”

    她在思考死亡,死亡不再是少女的终极零食,它渐渐成型,合拢为一个纯白色的立方体空间。他们谈到实验中学一个因落榜而割腕的女生,“她没死成,没有被死亡拯救。”周安娜评价道。又说起少潜威,“他休学一年,明年才高考啦。”她说,“我们似乎可以同病相怜,但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爱他了。”

    “为什么不爱了?”

    李白傻乎乎地问,“哦,因为我。”

    蚊帐里太热,她闭着眼睛胡乱摘自己的白色棉袜,李白将她的腿也抱到怀里,替她脱了袜子。接着他要求把自己的皮带也摘了、那根已经磨损生锈的廉价军用带,带扣死死咬合。周安娜同意,睁眼看他用屁股后面的钥匙串(挂着一把水果刀)在自己肚子上捣鼓,叮咚一声,撬开了。

    “看起来有点危险。”

    “有一次真的把钥匙插进了肚脐眼,我以为自己会死。”李白将皮带抽出来,扔出蚊帐,钥匙塞到了她的枕下。

    “你要是觉得热,可以把长裤也脱了。”周安娜说。

    有好长时间,她像是睡着了,李白摸摸她的额头,摸摸她的鼻尖,又摸摸自己。一句不知哪里读来的野诗跳进脑子里,枇杷都熟不知尝。周安娜睁开眼,光脚下床,从匣子里取出长笛,坐回到李白身边,盘腿在床上奏响一首哀伤的曲子。李白也坐起来,他穿平脚短裤并带有勃起痕迹的样子非常不适合在她眼前平躺。周安娜忽然放下笛子,垂头沉思。

    “拍子找不准了。”

    “多练练。”

    “不不,这首很熟的。”她摆手,停顿了很久才用笛子敲敲自己后脑,“这个瘤长大了。”

    李白从未学过如此近距离地安慰一个人,那简直像是我自己需要安慰。现在他换了个念头:我可能有点搞不定。他再次趴在床沿,伸手往床底下捞裤子。无论如何,我不能穿着平脚短裤安慰她。他把裤子扔得不远不近,离手指始终只有五公分。在这样一个奇特而荒唐的姿态之下,他听到一阵哭泣,像晚风中一丛孤立的竹子在摇曳。他心跳失律,滚落在地。

    我预感到初夜将会是一个落雨的下午,而不是夜晚。夜晚太过成人化,饱含情色意味,而初夜是我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划动小舟,奋力并慌乱,接着,洪水从高处涌下,我的一点点羞惭之心将被快乐淹没。在那个所谓的旧时代,我曾经怀疑自己是否充当了谁的替代物,谁的替死鬼,我被她即将死去的念头卷入漩涡然后迅速甩出去。瞬间的念头来不及被我辨识,奔流而来的确实是爱情。我感到最终是爱情将我和她隔开,而不是其他。当一切结束后,我们抽了同一根烟,她告诉我,避孕套不是她爸爸的,而是她爷爷的。

    “我爱你。”李白说。我爱你的奇异的豁达,它跟母性没有任何关系,它意味着我将不会为某种天然的承诺负责。“咱俩谁先死还不一定呢。”李白安慰道。

    又一个雨天,周安娜离开了吴里。李白没有送她,骑车在街巷中乱钻,听到什么地方传来台湾校园歌曲:木棉道,我怎能忘了,那是去年夏天的高潮。他跟着唱了起来,作为淫秽小调之一,现在他似乎唱出了一丝乡愁。

    这个被判定为良性的瘤,这个需要打开颅腔切除的多余物,死亡率不超过百分之五的脑外科手术,成为植物人的风险,更高概率的脑部感染,术后的性格变化,偏头痛、孤僻、神经质、不再爱上任何人的自闭结局。作为一个向她观望的人,一个对活着也无能为力的小青年,他像是替她经历了所有可能。

    34

    二年制大专走读生活,在李白的履历表上是最为具体的一栏,此前此后,他都不太能讲清自己经历了什么。这段由课程、技能、军训、培训组合而成的生活,流连于大排档和舞厅的粗俗过渡期,一俟毕业,所有人即踏上家庭事业的正途。比之四年制本科,他们只有一半时间可供享乐或进化。

    时间的速度在这里被提升了。“五年太浪费,两年太短暂。如果你再读个硕士可能会八年,那时我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给远在医学院的曾小然写信,但她并没有回信。他们之间的联系中断在某个下午,他穿着迷彩服被军训教官罚跑圈,呕了一地,然后收到了一封退信,信封上写着曾小然收,晚上打开一看是致安娜的情诗两首。这么说来,在上海的另一所校园里,周安娜收到的应该是一篇关于旧日时光的三千字散文。

    这一错误犹如李白的本质之光——发自内心,挥洒而就,衰得离谱。他迅速感到乏味。乏味不仅是单调,更是僵持,更是未予命名。你生长出新的器官,却不知道那是触手还是翅膀,你退化掉了一根尾巴,却还在水中摇动着空荡荡的臀。乏味啊,李白对着天空嚎叫,终于,一名叫舒茜的女生来到他身边。他将领会另一种爱情,看场电影,跑趟人才市场,讨论某公家单位的发展前途,然后,一种形神俱备的所谓生活从天而降,落在头上。

    在城市学院,他结识了一对从初一开始就耳鬓厮磨的情侣,去年双双落榜复读,今年双双落脚至此,男的叫鲍亮,女的叫花苓,他们的恋爱期已经长达七个春秋,人称鲍大哥和花大姐。两人来自吴里市最为遥远的马台镇,得到了学校男女宿舍各一张床铺。

    “我和花大姐在初二下学期发生了关系。”在食堂里,鲍大哥向李白介绍。李白差点把嘴里的米饭喷出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发生得够早。“马台镇就是我们的伊甸园,我感觉亚当和夏娃并不需要吃什么苹果,一男一女关在一起自然而然就会发生那种事。”鲍大哥继续白话。

    “你这么理解《旧约》我感到很欣慰,”李白赞叹道,“至少你没有随便抓一条蛇过来把它办了。”

    “蛇?那是魔鬼。”

    “你想想蛇为什么不亲自去勾引亚当,说不过去啊,得手以后亚当就是蛇的人了。”

    这个问题对鲍大哥来讲过于深奥了,他不应该提伊甸园的。“不要胡扯,我和你花大姐很相爱。没有一条蛇能把我勾引走。”这时花苓坐到鲍亮身边,两人同吃一盆饭,用叉子喂来喂去的。她不难看,小虎牙,水蛇腰,大圆脸,波浪长发带酒涡。李白对女性的观察通常是从轮廓到细节递进,在某个可以遐想的位置上(不代表肉欲)稍稍展开,但花大姐令人失策,像餐馆里同时端上十二道凉菜热菜。不知道是她出了毛病呢还是我自己,李白不敢再看,闷头扒饭。

    “我们那里的人结婚早。在我这个年纪很多都抱小孩了。”花大姐指着鲍大哥,“我妈还好,他老妈特别小,才三十七岁。结婚太早很土,计划生育,生完一胎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我听说你们马台镇特别浪,有一半人都胡搞男女关系。”李白问。

    “这是造谣,有一半人胡搞的是农村。我们是城镇户口。”

    “真想去体验体验,”李白遐想,“别误会,我是去找素材。”

    舒茜端着空饭盆过来打了个招呼,“嗨,你还先吃起来了,也不等我。”她明媚地抱怨着,然后跑向人头济济的饭菜窗口。李白发愁,减缓食速。花大姐用叉子敲敲他的饭盆,拿眼风扫他,请他说出对于舒茜的感受,仿佛要他提供的是对于花大姐本人的感受。“我不想结婚,也不想上班。”李白张望了一眼,舒茜排在队伍末尾,暂时不会回来。“如果真的有伊甸园,我的苹果算是白吃了。”

    “毕业了就结婚难道不是很好吗?”鲍大哥说。

    “我连脸蛋都没亲过她,至多是在逛人才市场时候拉拉她的手,那里人太多,跑丢了不好找。”

    “你是不是生理上……不大行?”花大姐问。

    现在李白发愁地看着所有人。眼前这对初二就发生关系的健康男女,他们的故事要拍成电影是没可能公映的(无论中国美国),最多上一上法制报刊。“我和舒茜的结识纯属偶然,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就读,想想看,这概率有多低,高考得是多么凑巧才拿到差不多的分数。我们都有点寂寞,她还挺喜欢教育我,近似消遣。我这个人,别的不行,面对善意的教育总是低姿态的,所以就像你们所看到的——我们还挺合得来。”

    “你要认真对待舒茜。”鲍大哥说,“我是舒茜的表哥。”

    “请你再说一遍。”

    “我是舒茜的表哥。”

    这天傍晚李白陪着舒茜在操场散步,也就是绕圈。“别信我表哥的,他是个白痴。”她冷笑,“他认为的结婚就是每天晚上躺在一张床上。”李白点头,松了口气。舒茜说:“生活比这复杂多了,你们都应付不过来。”李白一阵惆怅,心想这还不如每天躺床上呢,一起就一起呗。她继续说:“我知道你有童年阴影,你不想结婚。”

    “什么童年阴影?”

    “你妈妈……”

    好了不要再说了,李白制止了她。让我带你去看一看城市学院每天晚上的固定节目吧,也就是鲍大哥和花大姐的性生活。

    城市学院多为本地走读生,花苓的寝室就她一人独居,这给了鲍亮充分的、反复利用的机会。假如鲍大哥在晚上七点钻进了花大姐的房间,然后熄灯,到八点钟灯又亮了,男生就会说:靠,鲍大哥好厉害,六十分钟。亮灯后,两人神情诡异(男的疲惫,女的脸色绯红)去街上吃个宵夜,喝点啤酒,要不了半小时即恢复原状,很冷静地在九点以前赶回宿舍,拉上窗帘。九点半熄灯之前,鲍大哥再次很疲惫地出来。有经验的女生又会偷偷说:哇,花大姐好幸福,每天每天呐。李白看了看手表,六点五十,拉着舒茜到宿舍楼下,她不明所以,几个穷极无聊的男生早已蹲在树旁,边抽烟边仰望着花大姐的窗,等待鲍大哥拉上窗帘。“这才是婚姻生活。”李白向舒茜介绍,她已经惊得满脸绯红。到七点零五分,窗口灯灭了,众人欢呼一声,打算散去,却见鲍花二人挽着胳膊走出宿舍楼。李白说:“我猜花大姐今天生理期,一早讲话就不在路子上,下午两人也没来上课。”远远看到鲍亮右肘绑着一圈白纱布。李白介绍:“长期采用传教士体位的恶果。”

    “恶心!”舒茜掩面跑远。

    “你对她说了什么?”鲍亮走近了问道。

    “我试图向她解释生活不用那么复杂,”李白叹了口气,“妹子其实什么都懂,确实只有她教育我的份儿。”

    鲍亮指着右肘告诉李白,这里生了个囊肿,熬了一年,下午去医院动了个小手术。旁边同学说他肚子里有块息肉下个月也可以去割掉了。“这是什么路数,集体动手术?”李白问。

    “难道你不知道读大学是可以免费看病的吗?”

    这个李白确实不知道,他很少生病,更不爱长奇怪的东西,念高中以后连头皮屑都神奇地消失了。鲍大哥向他详细解释了体制内大学生(不含夜大、函授大)的各种福利,李白闻所未闻,以及按所在学校户籍就医的制度,最后讲了讲如何巧妙逃避大学期间的强制献血。

    “要是我脑子里有个瘤呢?”他感到一阵抽象的头痛,想起了周安娜。

    “那你就赚大发了。”

    35

    某天中午在水龙头前,舒茜拿过李白的饭盆,帮他洗净。一种惨淡的心绪将他笼罩,她是如此懂事,几乎承袭了曾小然身上一部分的特质,但她洗完饭盆就开始数落他的球鞋太脏——生活过早地教会了她一些不重要的东西,他在心里想,然而,我不能猪狗不如地指责她的某种浅薄,我们对于欢乐的理解是有所不同的,对痛苦的感受也都一样。

    他拿着IC电话卡,去公用电话亭拨长途,打给一个永远不会与饭盆相关的人。周安娜,那个异地的风筝,她敷衍的声音——我要去上课了,我要去吃饭了,最近一次是我要去跳舞了。她使李白陷入另一种困惑:我一直以为我才是风筝,天哪,原来风筝是一个相对的比喻。

    补充一句,冯江也在F学院念书。是的,我们的少年色情狂,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本科经管系。色情狂总是有一点小小的天分,不得不佩服。经由冯江,李白了解到一些关于周安娜的真实状况。“相当受男生欢迎,附近大学也有人找她玩。”冯江说,“还好本校女生多,不至于让她太得意。”

    他等了很久,在听筒里听到宿管阿姨拿着大喇叭喊她的声音,磨蹭长达十分钟,然后是周安娜慵懒的应答,听到是李白,她也未曾改变语调。爱已岌岌可危,他敏感地意识到,然后想,我是白痴吗,我在这种时候标榜自己的敏感吗?

    “这个手术在吴里根本没有医生能做,必须来上海,和念不念大学没关系。就算不念大学,我也得来上海就医。”周安娜在电话里说,“你的想法真是奇怪。”

    “什么时候动手术?”

    “让我再享受一下人生吧,直到我变成一个大头鬼。”

    “你想怎么享受人生?”

    “人生太苦啦。”周安娜轻声嘀咕,随后挂了电话。

    就算不苦,你也会想着什么时候去享受一下。就算享受了A,你也会想着再去享受B。这场单方面的异地恋,爱情既没有通往眠床,也没有通往厨房,它被一根电话线牵引,成为李白反复讨论人生的借口——像醉鬼一样讨论人生。李白叹了口气,我并不擅长这个。

    另一个闲散无聊的日子里,他在本地电台一则新闻里很偶然地听说著名艺术家周公韵日前去世,一丝旧日(其实只是上半年度)哀伤袭来,他骑车到伽蓝巷探访。远远望见周安娜右臂套着黑纱,腰系白麻站在街口。

    “不用进去了,本府谢绝吊唁。”周安娜说,“实际上是正在打架。”

    “分遗产咯?”李白说,“那些印章还挺值钱的,越来越值钱。”

    “还有一些人民币和美金,还有一个要被赶出去的漂亮的小祖母。”周安娜说,“你回去吧。”

    “是怎么去世的?”

    “脑溢血。”周安娜意味深长,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他一直有癫痫。”

    “我还挺怀念他的套子的,是我用过的最好用的。”李白说,“如果印章讨不到,剩下的套子送给我吧。”

    “这份怀念还挺别致。”周安娜先是笑,随后勃然大怒,“滚吧。”

    在街上跟一个戴孝的姑娘讲黄色笑话,这个笑话的主人公是她本人——你没挨一个耳光已属幸运。李白悻悻转身。他预感到自己再也没机会走进周公馆了,接着他像看电影一样看到了彼此的晚年(如果她没有死在手术台上的话)。根据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她不太可能儿女成群,她将独坐在枇杷树下,抚摸少女时代的笛子,并看着这座旧宅:一屋子逝去的人。对了,那只浑身发黑的乌龟必然还活着,即使死了也可以换一只来充数。在那样一个将来,他李白穿着平脚裤衩,秃头,烟不离口,坐在街边与人下象棋。那洋房里的老太太在上个世纪曾经是我的爱人,我们住得不算远,但已经五十年没见面。

    这个有点像某一部南美洲小说的遐想搞得李白头脑发晕。“我们还是分手吧。”他转过头来,冲口而出。不过他看周安娜的表情(含笑,含嘲,含遗憾)就知道,他们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这句话,你说我说都一样。”她说,然后走进小巷。

    我们还是分手吧!李白心中又呐喊一次,在精神上同她掰了掰手腕。他当然不会预见到,这句话像救生圈一样,将伴随他游过宽漫无边的爱情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