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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对香烟和书本高度依赖的李白需要另一些元素的补充,有时是咖啡,有时是音乐,有时是糖。这些元素在不同时期到达,构成他的嗜好、性格、弱点,同时也构成迷障,以致众说纷纭。香烟属性的李白,书本属性的李白,咖啡属性的李白,大排档的李白,烂大街口水歌的李白,臭不要脸荤段子的李白……最终,一瓶烈酒涤荡了他的片面性(曾有人预言会出现海洛因属性的李白)。

    经多次测试,饮下高度国产白酒50毫升,是李白的临界点,100毫升泪流满面,失去记忆,到150毫升则会出现三种结果:人事不省;脱掉上衣;脱掉上衣狂奔,没有一个同学能追得上。这是天赋异禀,喝醉的人通常跑不动路。花大姐的评价是:酒品不好。但也没有非常不好,不会划拳,不砸东西,不骚扰女人,心里完全只剩自己。

    那时候,他们都没什么钱,上大排档点的是螺狮、花生米、豆腐干,皆为块状、颗粒状食物,装在塑料盘子里。酒嘛,有什么喝什么。李白胃小,灌不下太多啤酒,又爱装逼,嫌廉价黄酒不够醇正。唯烈酒才能将他的本我发挥出来,唯烈酒才能让大伙看到他对着花生米放声大哭,或在马路上围捕其人。

    “我讨厌酒鬼。”舒茜说,“我爸就是个酒鬼,喝醉了爱闹,折磨全家的神经。”

    “在别的男人身上看到蛛丝马迹就联想起自己的爸爸,是个糟糕的习惯。”李白回答。

    饮醉是停顿时刻。对李白来说,难以回答的是,为何要停顿。这是一种你在童年时不会体验到的感觉,它有可能比性高潮来得还晚。由于停顿,导致缺失,每一次停顿你都踩在一块凹陷的东西上,你想往上跳,但你实际上是失重的。烈酒使你心跳加速,肺部扩张,使你的缺失变成一个欲望的盆地,但不再是吸纳的欲望,而是喷。喷出去,跑出去,让自己变成一颗炮弹。

    众人骇然地看着李白胡言乱语,他继续喝着,高潮时刻快到。不要在喝酒时分析醉酒,正如不要在小说里标榜文学理论,不要在做爱时讨论性学。一声锣响,他撂下众人向着一片闪亮的霓虹灯狂奔而去,闯入商业街,一头撞上美发店的玻璃门,该门爆裂(幸好是钢化玻璃),他晕了过去,荣获轻微脑震荡。

    “除了关注自己以外,你还要关注一下周围的环境。”第二天他醒来,舒茜又谆谆教诲。比如,你有没有注意到,高空经常会掉下什么东西,有时花盆,有时整片的幕墙玻璃;又比如,这座城市街道上的窖井盖经常会消失,汽车并不必然停在红灯前,以及你可能遭遇到了扒手、警察或另一个醉鬼。“上次你喝多了,有个女的把你往巷子里拉,是我救了你。”舒茜咬着嘴唇说。

    “我完全不记得了,外面太乱了,简直像旧社会。”李白说,“我居然跑进了美发店。”

    “你没跑进去。玻璃门是外推式的,挡了一半人行道,属于占道经营,负全责。”

    与他同时受伤的还有一位来自南方的洗头妹,当时她正站门口迎宾,玻璃爆裂,她返身逃跑,撞在另一扇门上。这次没碎,把她鼻子撞裂了。接下来一整个星期,事情进入扯皮阶段:美发店向李白索赔,李白出示了警方的裁定;李白反咬一口,向美发店索赔,美发店声称开业半年亏本六个月,拒不赔偿,洗头妹向李白索赔,李白指出这扇门就是你把守的,怎么能怪我头上。李白是本地人,美发店全员普通话,不管怎么说,这次他是做定地头蛇了。最后账台大姐(一位俗艳而亲切的孕妇)给了他一张价值三百元的洗头卡。李白盘算了一下,要美发店掏现钱是不可能的,在他撞花的脸和洗头妹撞烂的鼻子之间,差价到底多少,实在算不太清。他接受了赔偿,三百元可以洗三十次头。

    那年月,吴里刚刚出现新型美发店,超大面积经营场所,包豪斯的装修风格,极具艺术感的灯光设计,雇佣外地女孩为客人服务,透过落地大玻璃皆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夜晚,一个穿短裙的时髦女郎正在为本地的秃头、胖子、烟鬼、性苦闷、性亢奋、性错乱们敲肩掐背,仿佛他们居然经历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一束锐利的冷光照在他们身上,脸是惨白的,表情是残酷的,在外面观望的人是暧昧的。我应该试试进入其中,而不是做一个观淫者,这有利于我认识世界。最重要的是,甩掉那个常年给我剃头的、粗手大脚的本地师傅,此人每次都嘲笑我脑后的伤疤(你是逃跑的时候被佐罗划了一剑吗),现在他可以去死了。

    摘掉纱布那天他直奔美发店,脑袋散发出烂西瓜的气味,是该洗一洗了。出示洗头卡,孕妇把他认了出来。“你还长得蛮帅气的嘛。”她说,“加十元钱就可以理发了,再加十元给你修面。”

    “好啊,我恨不得一次就把三百元都花掉,有什么来什么。”

    “其他项目要另付现金。”孕妇嘟着嘴,表示不乐意,“说好了只赔给你洗头的。”

    “那就只洗头!”李白不想再次陷入扯皮,她太难缠了。孕妇也怕了他(面对李白等人的纠缠,她曾以流产相威胁),大喊7号过来伺候你的小主人。

    鼻梁上贴着纱布的7号老大不情愿地走过来,将李白带至靠窗的座位上。李白想换一个。对,不是换座位,是换洗头妹,你看角落里有一个无聊地玩着手掌的金发女郎可能更合适。想想看,那些过路的人会怎么看待我,一个毁容的姑娘在给我洗头。他从镜子里看着她的鼻梁。

    “你好,妹子。鼻子好点了吗?”

    “叫我7号就行了。”她往他头顶浇了一坨洗发液,匀开,将他的头发卷成牛粪状,然后开始抓他头皮。李白给自己点了根烟,闭上眼睛,感到有点无耻,又睁开眼睛。

    “痒吗?”7号问。

    “实不相瞒,不抓还好,一抓简直痒得我想哭,是一种虫噬之痒,失去地球引力的痒。”

    “你只要说痒就行了。”

    “好吧,痒。”李白长久地闭上了眼睛。

    搓完以后,7号把李白牵到水洗区,三张带冲洗盆和水龙头的皮面躺椅,有一位长发女郎正在中间的躺椅上做头部冲洗。以前理发,他都像挨批斗似的,含胸低头抱着一个脸盆,任由本地师傅在他脑后胡作非为,现在他知道,可以舒服点了。床靠得太紧。7号说:“躺右边。”她要是不指示,李白在“躺到长发女郎左边还是右边”的问题上可能会犹豫一辈子,他手忙脚乱往上爬,7号又过来牵住他。

    “你莫再摔了,我真的赔不起你。”

    这句话勾起了李白的内疚感。事实上,他额头的外伤只是很浅一道口子,针都没缝,脑震荡亦十分轻微,晕一天就没事了,平时喝到这个程度就算不撞头也得晕一天。他平躺下来,仰望7号,心想这还欠自己二十九次呢。她一个月得洗多少颗脑袋才能挣出一份可以寄回家的工资?温水洒到头上,李白意识到,7号一直注意避开他额头的伤口。随即想起那个可恶的小护士,往他头上涂药水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做错题目的小学生用橡皮奋力擦拭着考卷。那护士可是本地人……

    “你应该去做护士。”李白喃喃自语,“那护士应该去洗头,不,应该去做木匠。”他感到7号的手停顿了一下,不过什么都没说。

    “舒服吗?”孕妇走过来察看李白,并打断了他由下向上的凝视。李白心想,我该怎么回答你。孕妇说:“如果舒服就说舒服,如果不舒服,我就用笤帚打她一顿。”说罢推搡李白。他不得不提醒:拜托了大姐,我重伤初愈,你又是个孕妇,何苦这样!现在轮到孕妇不依不饶:舒服吗,到底舒服吗,说出来。李白拒不开口,尽管没啥社会经验,他也知道,老子今天要是说了舒服,就会变成王八蛋。7号对孕妇说:“你去坐着吧,这里我来。”孕妇说:“我今天就要他说一句舒服,不然我白赔给他三百块了。”李白依旧平躺,视野中全是她的肚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之间,肚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好像是有什么异物想要撑开那个饱满的球。李白吓得惨叫起来。

    “胎动。”她冷静地说,“连我儿子都想踹你一脚。”

    失魂落魄的李白回到座位,吹干头发,接受十五分钟的肩颈按摩。7号的手很硬,下手后照旧问了一句:“重吗?”李白未及回答,孕妇又跟了过来,看着镜子里的他。李白忙说:“舒服,舒服。”孕妇终于满意,忽然又伸手拎起李白的耳朵,大喊:“啊呀,全是耳屎,要掏一掏了,是不是已经听不清声音了?”李白的耳朵被她喊聋,这一瞬间他简直怀疑自己:我是怎么从她手里赢下洗头卡的?

    “付二十块,给你做个采耳。”

    “你刚才好像是说十块。”

    “一个耳朵眼十块。”孕妇继续她的幽默,“如果你是六耳猕猴就要六十块。”

    既然已经谈价,李白决定豁出去(或者说投降),花二十元疏通自己的两个耳孔。孕妇发出一声欢呼,立即在账单上写下了两个字,采耳,并且拎起账单在李白眼前来回晃动。

    “看清了啊,是你同意的。”

    “不用我按手印就好。”李白说,“采耳,这个词有意思。我们这儿就叫挖耳朵。”

    “在我的老家,马路边都有人摆摊采耳。采耳很舒服,也很重要。耳屎多的人,都很有钱,耳屎代表黄金。”孕妇摇头,“不过你们这里的人没这个风俗,你们不在乎,平时是怎么挖耳朵的,自己挖?用手指挖?”

    李白哑口无言。对,我们是原始人,我们的动词用得就像傻逼(名词很丰富)。7号拿过一根一尺来长的挖耳勺,李白吓一跳,这长度可以把他脑袋捅个对穿。他绝望地看了7号一眼,她会意,让孕妇躲远点——她真太闹了,并且摇摇晃晃,撞一肚子过来也有可能。李白已经非常倦怠,竹制的挖耳勺伸进耳孔,立即关闭了他的听觉。

    在这漫长或者短暂的时间里,李白想到了一个远去的人,曾小然。想到她用一枚黑色的金属发卡为他采耳(挖……耳朵),一种不太能表述好的、与回忆拌杂在一起的生理感受,以及还有——夏天的气息,蝉在窗外鸣叫,桌上的凉茶或汽水,阴凉之处被稍稍遮挡的强烈日光。为什么会想起夏天,李白也解释不清。他扭头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早春的下午),7号抬手拧住他的下巴,让他停止。“不要动,你想死啊?”她凶狠地嘀咕了一句。

    我承认,采耳是舒服的,仅此。

    李白走到账台,7号递上了厚重的外套,他从衣兜里抄出五十元,希望账单上不要出现什么额外的费用。孕妇也累了,对着灯光照了照纸币,懒洋洋找给李白三十元。他套上衣服向门口走去,孕妇忽然说:“我在广州待过好几年。”

    “广州怎么了?”

    “广州比你们这里好玩咯。”

    他们同时沉默下来。李白想,我可以说广州那么好玩你来吴里干什么,我也可以说你在广州喺揾食,唔喺玩啦。可这种屁话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我们都是社会经验极其匮乏的人,用一种姿态遮掩着自己的障碍症。在零零落落的“欢迎再次光临”声中,李白走向新换不久的大门,7号送他到街上。全程冷静的妹子,眼中未曾流露一丝嘲讽或同情,李白此刻已对她充满感激之情。我爱这样的姑娘,是的,像舵手一样,只有方向,没有态度。

    “以后不来了。”李白掏出洗头卡递还给她。

    “我要这干什么,我给自己洗头吗?”7号背着手,对他摇头叹气。

    李白将洗头卡抛向头顶,骑上自行车,临走前未忘记给自己点一根烟。他喜欢抽着烟骑车。

    37

    一九九〇年代,我们经历了很多第一次。在某次访谈中,他对方薇说:打个比方,如果你细细推算,初夜只是一种笼统的认知,与身体无关的话语术,我们经历的感官刺激应该从初夜的话语术中分离出去,细分再细分,讲述再讲述,叠加再叠加。方薇翻白眼说,你讲得不错。在发表时,她把“我们”改成了“我”。

    李白看到的第一场泳装秀,地点在吴里工人影剧院,张幼苹送给他一张入场券。那是无人观影的年份,连录像厅都衰落下来,原因是有线电视台每晚播放四部海外电影,周末连轴转,从史泰龙到周润发,尽管翻版的画质粗糙,人民群众并不在乎(李白的解释是生活更加粗糙)。放电影赚不到钱,剧院的收入靠明星走穴办演唱会,如果实在闲得慌,就用滑稽戏、评弹、流行歌曲来凑一场,其中压轴的是泳装秀。

    李白坐在第一排正中,穿着一身从冯虎手里借来的厂警服,上衣扣子全敞。这种橄榄绿的制服与公安机关如此相似,在黑暗的剧院里难分真假,很适合坐这位子。当然它也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几年吴里治安不靖),比如说,流氓在街上骚扰了哪位姑娘,姑娘看见警服,自然就会让李白挡到前面去。这种时候,李白是不舍得逃跑的,既不能辱没了制服,也不该让姑娘落单。他必须努力让流氓相信,敢穿厂警服出来招摇的人也有可能是难惹的角色,如果说服不了,就努力从流氓中找出一两张熟脸。这种时候姑娘倘若还没逃走,就只能认为她是爱上了李白。

    此时李白歪在位子上,在音乐的轰炸中打瞌睡,直至全场安静,他被安静所惊醒。报幕员说,下面是泳装表演。李白回头张望,观众不少,有一百来个,其中有女的。坐在左边的汉子忽然发给李白一根烟(冲着他那身可疑的警服),他没致谢,掏出打火机为彼此点上。坐右边的姑娘踢了他一脚,仔细看是冯江的妹妹冯溪,听说她已辍学。冯溪从李白嘴里摘下香烟,吸了一口又塞回原处。李白觉得蹊跷。报幕员用港台腔提醒观众:男同胞们不要激动哟。李白说:“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冯溪又踢了他一脚说:“掉你姐的书袋。”

    影剧院没有T台只有大舞台,略为扫兴,然而所有的泳装也都没有胸垫,是兴致所在。李白认出了张幼苹,妆化得太重,很瘦,不再像梦露。她走到舞台中央,向前跨步拧腰转身,她已经练就了轻盈的猫步,这种步伐对李白而言像教堂的钟声,神圣而且神秘,然而那时他也并未在现实中听到过。

    “我看见葡萄干了。”身后有人大喊。李白也在看。没有胸垫的泳衣,这是张幼苹告诉他的,起初李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张幼苹说,会透出来啦,难道你没去过游泳池。说出来糟心,李白根本不会游泳。张幼苹说,他们都喜欢看,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她吃吃地笑。

    “现在我知道冯江为什么爱去游泳池了。”李白凑到冯溪耳边说。冯溪很不耐烦告诉他:这算什么,每个女人都有,比这更大的奶头都有。话语十分粗俗。“你就等着看更精彩的吧。”她说。

    还能有什么更精彩的,泳衣而已。李白想着,随后看见四条雪白的大汉走到台前,皆仅着泳裤一条,肌肉纷呈,表情肃穆。“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个,李白认出是冯海,也就是冯江和冯溪的哥哥。“为啥会有男人,因为他们穿得更少吗?”李白大笑。

    “女观众也要满足一下。冯海和你一样,讨厌体力劳动,他只喜欢肌肉,走一场给十块钱他还挺高兴的。”冯溪说,“可惜丝织厂只招女模特,他想去上海做男模特身高又不够,一米七五,看上去像块铁饼。有人介绍他去画院做模特,那是要把裤衩都脱掉的……”

    “你来看冯海脱光了干嘛,你在家就能看。”

    “放屁。我来看我暗恋的男人,旁边那个,一米八二。”冯溪一指,李白看清,烫头发的裸身男子,形似巡海夜叉的那位,正与张幼苹并肩走着台步,然后,摆了个健美的姿势。李白觉得撞了鬼,好吧,这是工人影剧院,上一次他在这里看的是马戏,一位同样穿泳装(不但有胸垫还有亮片)的女郎耍弄三条哈巴狗长达半小时。不要过度质疑表演者的审美,他们只想挣点钱罢了。

    “这男人怎么样?”冯溪问。

    “当你这么问的时候,我知道,你内心是满意的。”李白站起来,捡回座位上的一本书,拔腿就跑。

    按照约定,他穿过剧院后台,到后门的小夹弄里找张幼苹。关于她,李白始终记得如下形象:在影剧院后门,夹弄里弥漫着饭馆厨房喷射出的油烟味,她披了一件黑色的马裤呢大衣走到露天,瘦了不是一点半点,涂着暗红色唇膏的脸,看上去苍白凛然,与其年龄不符。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酒店拖鞋,如果穿上高跟鞋她会比李白高出半截,现在持平。她高高兴兴的——高高兴兴是个俗词,以李白的能力找到一个更贴切的用词不难,然而贴切却并不能给她带来额外的光彩。

    “我只要长一斤肉,就会被主任臭骂一整天。”她说,“他骂我小婊子。我说你不如骂我婊子养的吧,他还是骂我小婊子。”

    她也曾谈起自己的父母,一个常年浸泡在麻将馆里的父亲,一个不断提醒她“你会去做婊子”的继母,一个重组家庭后对她漠不关心的生母,一个与生母厮混在一起曾经朝她动手动脚的野汉。这些人进出于她的生活。践踏,双倍的践踏。李白为之颤抖,心想我要是处于她的境地,可能活不过十六岁。然而在她高兴的时刻(不是片刻,大部分时刻她都高兴),偏偏就像一个被宠溺着长大的姑娘,疯癫癫,心直口快,天性里自带的妙语曼姿。对于痛苦,她的回避几乎是不被觉察的。李白望着她,痛苦不在眉心,痛苦不在嘴角,痛苦只在那双酒店拖鞋一尘不染的白色中。

    里面喊了一声收工,张幼苹拍手往回跑。“我去换鞋,你等我,咱们一起走。”

    “是你女朋友?”一名保安在远处向李白喊问。

    “当然。”

    “你小子当心,她们哪个不是老板养着的?”

    老板,正是这个词,使贫穷感像灰尘一样扬起,飘满这座不知魏晋的小城市。人们逐年置办缝纫机、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以为它们会构成一种便捷、愉悦、独立的现代生活,最终发现自己真正缺的是钱,就在这时,有钱的老板像神仙一样走来(如果不是魔术师的话)。“我也会做老板。”李白的不屑态度引来更不屑的笑声。不屑就像回旋镖,扔出去总会飞回到自己头上。

    张幼苹换了高帮马丁靴,拎着大旅行袋。李白推过自行车,将旅行袋放在书包架上。绕到影剧院正门,他缩至树后,稍停片刻,让冯溪穿过街道走掉——她东张西望,看上去应该是在寻找他。我可不想被冯溪逮住,冯溪象征着乏味易怒、神经质、踩不上点儿,至于真实的冯溪是什么样子李白完全不感兴趣。“你家里可以让我搭住几天吗?两天,不超过三天。”张幼苹拍他肩膀,“我要去广州走秀,然后可能就不回来了。这几天我不想回家。”

    “不和家人告别一下?”

    “我情愿和家里的蟑螂告别。”她终于露出一丝厌烦,不过又立刻跳到李白面前,“没有说你是蟑螂啦!”

    那段时间李忠诚出差的频率相当怪异,出门一两天,回家一两天,不好捉摸。保险起见,李白找公用电话亭往家拨了个电话,没人接,又往厂里打电话,办公室告知去崇明出差,何时回来不知道。李白盘算,让她睡哪间房,算了,哪间房都可以。“去我家。”李白说,“我可以做饭给你吃。”张幼苹高兴,挽住他胳膊。李白忽又想起,她有工作单位,吴里丝织厂的模特队。那个搞也搞不清是正规还是野鸡的地方,二三十个高个子姑娘,在主任的带领下常年游走于外地城市,住招待所,被有钱老板开车载到金碧辉煌的酒店,有时候她们冒充是上海或苏州姑娘——关于这些故事,全都藏在她的白色拖鞋里。

    “你所谓不回来,指的是辞职了?”

    “我已经把自己赎出来了。”张幼苹说,“永远不再回来。”

    38

    如果李忠诚此刻回家,我就从门缝里塞二百块钱出去,让他住旅馆,这样我们就扯平了。李白寻思。

    上个月一起事故性的遭遇又被重提,他以为李忠诚出差去了,下午逃课,骑车返家,而李忠诚以为他在上课。到家门口李白就觉得不对头,推门之后碰倒一个水桶,接着看见一辆破旧的女式自行车停在院子当中。李忠诚跑了出来——衣衫不整,下胯显著,并掩紧房门。备受鲍大哥花大姐熏陶的李白早已猜出端倪。自从俞莞之离去后,李忠诚的感情生活一片干涸——他该找个女人了。“你出去玩一会儿。”李忠诚递给他一百元。李白开了一个极其可恶的玩笑:“学校要求戴校徽,在你房间,我得进去找,要不然罚我二百。”李忠诚又给了他二百。

    当李白想到李忠诚时,后者真的回家了,他背着一个旅行袋,站在院子里与张幼苹面面相觑。李白从厨房出来,将父亲拉到一边。“出去住两天,四十八小时。钱我就不给你了。”

    “你不可以带女的回家,你还在读大学。”李忠诚嗫喏道,“而且她看起来……不大正经。”

    长期出差让他见了一点世面,连不正经的女人都能辨识出来。李白心想,上次那个玩笑让我对他有一丝内疚,我的更年期的爸爸,搞不好被我吓出阳痿,真罪该万死,但你既然爱管闲事,我决定追杀你一把,让自己下地狱。

    “上次那女的,是你们厂里的会计吧?”李白发了根烟。李忠诚慌不择路,企图拎包逃走,李白拽住他,继续教育:“你要注意自己的政治前途,任何厂长睡会计,最后的下场都是两人一起坐牢。况且对方是有丈夫的,好吧,有丈夫的正经女人。”李忠诚嗫喏:“你怎么知道她有丈夫?”李白大吼:“没丈夫你怎么不睡她家里去?”李忠诚已经跑远了。

    这天吃过晚饭,看了一会儿电视,李白感到很困,回自己房间躺着。片刻后张幼苹进来了,蹭在门框上凝视他。她像某一本美国小说里将要离开乡下鬼地方的漂亮姑娘,启程寻找AmericanDream,成为宠儿并埋葬过去。李白从未被这种氛围缠绕过,白淑珍走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保持一种即将被写入回忆的友谊,或在此时此刻与她做爱,这两个念头同时奔袭而来。李白的目光越过她,投向正处于晨昏线的夜空,仅仅在院子上方,那个被屋檐限定出的多边形框架中,一种深邃的蓝色正在形成。必须承认,即使年过二十,他仍然缺乏从容提出性要求、性企图、性建议的能力。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土——是尘土而不是欢愉带来了某种豁达。

    “我得过性病,现在已经治好了。”张幼苹说,“你要是不在乎,可以和我一起睡。”

    李白愣了一会儿,踢掉那床发硬的被子。“我没有性病,你大可放心。”

    “别给我说出去,混不好了我还得回吴里做人。”

    “到时候你就嫁给我呗。”李白说,“哪种病?”

    “乙肝。”

    “乙肝不是性病,但它的治疗难度仅次于艾滋病。”李白对此早已熟知,从床头捞过一本翻旧了的生活常识杂志,“就这段。在很苛刻的标准下,乙肝才算是性病,戴个套子就没事了。咱俩一起吃过饭,该传给我早就传了,不在乎多睡一场。”

    “反正小三阳已经不传人了。”

    这样的话题已经无法阻止李白奔向泛滥无度的床笫之欢,没有明天,只有当下的尘土。有一天你会回忆这种经验: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姑娘,一个模特,她教会你一些前戏、一些体位、一些感受,奔放的呼喊声毫无疑问传到了街上(不要紧,邻居必然认为是李国兴在欢浪)。这种经验里饱含自我,也饱含他人,且难以分离,且难以言述。“靓仔,教你一些别的。”李白被吻得遍体鳞伤,欲火中烧。“靓仔,你不是第一次了。”李白晃了一下,请不要有处男情结。“你爱我吗?”李白点头,我对你的爱既不是书本上的爱也不是生活中的爱。“床要塌了,你的挂钟好像停了。”李白告诉她不用担心,床底下全是箱子,塌了也撑得住她,至于挂钟,已经停了好几个月。“真娶我?”李白晃了第二下,抬头看挂钟,它一动不动,三根指针构成了一个勃起男子的侧影简笔画。

    爬上一个姑娘的床,和让一个姑娘爬上自己的床,是两种相当不同的心理感受。后半夜三点,李白从她的臂弯里醒来,下床喝了口凉水,跨过地砖上的一堆衣物,像跨过四分五裂的我和她。一种无疑是青年时期的悲情掠过空洞的心头,他来到院子里,顶着早春的寒冷看星。恒星在被无数光年之外的肉眼所看到的距离与它们之间的实际距离,正如爱情——但这个比喻太过庞大,太过费解。他感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去看,只是夜风吹过厨房顶上的油毡布,张幼苹并没有醒来陪他一同看星,她直睡到下午,那时候李白已经在乒乒乓乓地做菜了。

    将一场长时间的离别演变为短暂同居,或者是李白的行事方式,或者是一种经过观星式的思考的结果。吃饭,看电视,睡觉,其间羼杂着他的八次性高潮和张幼苹天南海北的故事。还有件尴尬事不得不提一句:李白家里至今使用古老的木制马桶,每天早上由一位王姓老太上门收取,倒干洗净送回。卫生设备不能进入文明时代让人头疼,尽管他家已经接通了电话和有线电视。

    “怪不得你爸娶不上后妈,这房子里没法住女人。”

    “我爸娶不上女人是因为他没法和女人相处。”李白不想再谈他的父亲,他预感到将来可能要向另一个打算搬进这房子的女性无休止地解释此类问题。但愿那位女性是我爸爸的妞(搞不好是那个会计?),而不是我的。

    第二天中午李白与她在床上披着棉被共进裸体午餐,她跑到院子里,大叫道:“哇,好凉。”人抱着胳膊又跑了回来。李白心想,若我把她娶回家,真是万分荣幸,我才不管她爱不爱文学、有没有品位,当务之急是把李忠诚赶走。忽然又有人敲门,李白问谁,答曰李国兴。国兴这个王八蛋,我再不能让他的女人光着屁股在院子里跑,这场子归我了。李白高声喊道,滚。国兴在门外十分诧异,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喝醉了,大中午的。李白大怒,端饭碗冲到院子里,隔着门裸身大骂,可是国兴已经嘟嘟哝哝地走了。

    他提了一桶热水在厨房冲澡,她高兴得很,说我帮你搓背吧。这你都会!李白大喜,多年来他受够了李忠诚在后背瞎搞,他的大力搓背,必须得抱住什么东西才不会被他搓飞出去。他坐在小板凳上,她在毛巾上蘸了些肥皂水,往他后背轻搓。“老板,舒服吗?”

    “你在说什么呢?”李白大喊起来,他意识到这一动作中含有其他男人的成分,然而他也没有什么本钱抗议,更难堪的是他居然感到一种经由生活凌辱后产生的欢愉。说她是个小婊子这很过分,但我们之中必有一人是小婊子,那就由我来充当吧。

    “说错了?”

    “喊老公。”

    “不。”她说,“你不是。”

    “喊老公,等会儿我给你搓背。”

    “不。”她说。

    “好吧,老婆。”李白无奈。

    难以启齿的伤感时刻在第三天中午降临。“你还想做爱吗?”张幼苹问。她的意思是告别之前还能再来一次,李白摇摇头,双腿打飘,看着自行车发愁,该怎么把她和一个大行李袋驮到长途汽车站(去往上海,转火车至广州)。张幼苹说:“我坐出租车啦!”李白松了口气,就此被离别的缠绵悱恻所吞没。

    “你到底爱我吗?还是把我当朋友,很好的朋友?”临走前,她问了一个幼稚而尖锐的问题。

    “我喜欢和你做爱。”李白承认,又莫名其妙地说,“简陋一点也不要紧。”他猜想自己要表达的并不是“简陋”,而是“危险”,但后者可能引发的一系列追问是他无法回答的。

    “到底是哪一种?友谊还是爱情?”张幼苹继续追问前一个问题。

    “在性爱的世界里,你说的那种友谊是硬通货,像美刀和黄金一样硬。至于爱情嘛,不能说是假钞,只能说是很原始的以物易物,在任何一个时代也都行得通,假如你不肯换,也在情理之中。”

    “你说的我完全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为了爱情不一定要做爱,为了友谊也许可以。”

    “要这么说的话,我和冯江也是硬通货一样的友谊。”

    李白脑袋晕了一下,我竟没意识到自己和冯江做了连襟。未及他开口追问(冯江到底行不行之类的八卦),张幼苹说想借电话用一下,李白插上电话线,在院子里站着等,听她轻声讲话,天气好得出奇,他忽然想到多年前看过的一份地摊杂志,梦露在三十六岁那年实际死于谋杀,凶手是中情局的特工。等到张幼苹挂了电话,走到院子里,这一不祥的念头也随即在温暧的阳光下消散殆尽。

    她走以后,李白打扫房间。电话铃响了,是李国兴。国兴抱怨说一整夜都打不通。李白说,为了防着你电话骚扰,老子把线拔了。国兴大笑。

    “你再也不会被人摸一把了,你破瓜了。”

    “滚你的蛋,老子早就破了,小学就破了。”

    国兴更是高兴。“告诉你一件喜事,你爸前天晚上被派出所抓走了,经我斡旋,就不通报他单位了,家属去领人,准备三千块钱吧。火速办妥,你要让他再多关一天的话就涨到五千了。”

    “你不能垫付一下?”

    “我刚花光了所有的钱,还倒欠三万,买了一辆桑塔纳。”

    “他犯了什么事儿?”

    “你猜。”

    39

    三李桥派出所,辖区范围内包括一个商业中心、四家大酒店、三所技校职校,在过去年代,它主要打击本地流氓团伙。所内院子里种了三棵大槐树,穿牛仔裤或军裤的不良少年们蹲满树底下的场景历历在目,李白也蹲过一回,一条毛虫落在了他的脖子里,他站起身试图伸手去挠,被戴红臂章的联防队员一脚踹在膝盖上。

    到九十年代,犯罪高发区域挪到了汽车站一带,本区多为偷自行车、溜门撬锁之类的案子,基本没有破案的。派出所的主要任务是不定期冲击各种洗头房和酒店,根据李国兴的介绍,除了太子大酒店可保平安之外,其他所有的,都靠不住。

    太子巷即属三李桥派出所辖区,当年炸毁公共厕所,李忠诚进去过一回,此后太平了几年,不再犯事。现任副所长是花大姐的表舅,彼此都有点认识,李忠诚要是打了人砸了东西的话,请客吃顿饭也就放出来了,然而这回他犯的事情,除了让大家哈哈大笑之外,必须再掏点钱出来解决。

    “那天晚上。”李国兴在槐树下抽烟,回忆道,“我扛着摄像机,和兄弟们一起蹲车里。你知道,这种事情无凭无据,我们是法治社会,必须拍下录像才能作为呈堂证供。我的任务就是拍他们,我也很喜欢拍他们,将来我要把这些内容剪辑成一本纪录片,肯定能去柏林电影节拿个奖。晚上十一点,我跟着兄弟们进了皇后饭店,先按住了前台服务员,然后摸上楼,开房门冲进去,打了大灯往床上推了个大特写,然后我就拍到了你爸。”

    “我爸是不是吓瘫了?”

    “没有,你爸都没起身,他喊了一声我是李忠诚,还在办。其实不用喊,他后背上的龟壳伤疤,警队全都认识。”国兴叹了口气,“是条硬汉,软不下来,佩服,最后警察把他拖了起来。”

    “我以为他会去住招待所,二十块一张床的那种。”李白愤愤然。“要早知道他住皇后饭店,我干嘛不住进去呢?那里的卫生间都不错。”

    “那就是你被抓了,笨蛋。可不管男男女女是什么关系,都拖出去先审的。就算有我保你,你经得住那瞬间的惊吓吗?很狂暴的哟。”

    “说得也是。”

    李白从腰包里掏出三千元。他提议给花大姐打个电话,找所长再谈谈,能不能降到两千。国兴摇头,兄弟们都是倒了夜班出来干活,面子再大也不能让人家白出差。况且派出所已经放了一马,没有通知单位和妻子,做人要知足。“罚太便宜的话,我怕他会报复性地去干第二票。贵点儿好,吸取教训。”国兴语重心长。

    “你确定他干的是第一票?”

    “他对警察是这么说的。”国兴说,“这年头,每个人都谎称自己是第一次。”

    李白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所里很热闹:一名中午喝醉酒抡菜刀要砍厨子的乡下人正铐在椅子上睡觉;一对因家庭纠纷而大打出手的妯娌;数十位群众送来一名意外失手的偷车贼,已被打落牙齿并捆得像个粽子;最后狂奔而来一位惨遭精神病人袭击的少女,该疯子就在街口撒野,未及民警出动,那数十位群众已经扔下偷车贼,举着棍棒和绳索冲向事发地点。“我的理想也是做一名人民警察,不发工资都行。”李白感叹,随后揪住李国兴,“让我和你一起去抓嫖吧,我可以给你打灯、举话筒,做啥都行。”

    “那活儿挺没出息的,不适合你这种年轻男子。”李国兴拍拍他肩膀。

    两人进去交了钱,收账的女警官看了李白一眼,他脖子上有两个草莓印,合成一个心形,要到下星期才会褪去。没关系,下回可能就是我爹来赎我,一门无耻,三代有种。直拖到中午,李忠诚吃过饭才被放出来,似乎三千块还能再搭送一顿午餐。秽行甚彰,又关了一天两夜,此刻他脸色有点糟糕。在李白看来,嫖是对于自由的一种嘲弄,而抓嫖是对于嘲弄的嘲弄,后者对李国兴来说恰恰也构成了生活的嘲弄。现在,三千块钱就像宗教税,涤荡了他们身上的罪恶感。三李在三李桥派出所门口抽烟,国兴终于有了一丝抱歉之意,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个神经正常的人。

    “回头我坐下来跟你解释,不是我不保你,是我保不住你。上车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家。”

    李忠诚没理他,冷冷地问李白:“你的女人走了吗?”

    “走了。”李白补充道,“永远走了。”

    这句话对李忠诚是具有杀伤力的(对李国兴来说则相反,意味着新的爱情起点),他象征性地弹了弹身上的灰,某种内化的羞辱,或是事了拂衣去式的潇洒。“那女的现在怎么样了?”他问国兴。

    “女的?哦。”国兴回过神来,“我也不知道,可能遣送可能劳教,可能放走了,看她运气了。谁管她呢?”

    “你真是丧尽天良。”李忠诚搭下他们,独自踏上回家的路。他当然不会回头,在飞弹出烟头的一瞬间也没有多看一眼,要知道,多年来他都是谨慎地将其踩灭在脚下。

    “他这样子就像是我俩嫖娼被抓了,酷。”国兴摊手。

    “不,他这样子,就像我俩白嫖了他。”

    我相信,假如有地方可去的话,他也会永远走掉。李白望着父亲的背影。我从未幻想自己是另一个人,但有的时候,真的会幻想我的父亲,帅气,睿智,社交广泛,甚至还有一丝伤感的、孤独的气质。现在我收获的仅仅是我自己的伤感。别了,浪子,晚饭时我们还会在太子巷3号再见,就当那是另一个时空吧。

    40

    李白大专毕业那年恰逢教改、房改,像一辆载满货物的卡车,却不幸抛锚在路边。他学会了电脑和办公软件、公文撰写和速记、做账和演讲、西餐礼仪和斗地主、围棋和书画、四级英语和初等日语。这些技能足够他成为一名文武双全的实习秘书,也许还需要学一学高尔夫球,再考个驾照,不过下岗时代隆隆而来,紧接着是遥远的、无法理解的亚洲金融危机。那些倒了霉的人在电视上看到更倒霉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照李忠诚的想法,李白本应克绍箕裘,在农机厂做一个小科员,这条路显然行不通了,工厂先是发不出工资,接着濒临倒闭,李忠诚不再出差,整日念叨着还有一叠发票没报销。

    无论李白是怎样藐视大历史事件,下岗这件事却无法绕过,它在全国几乎所有城市同时爆发,如果劳动力是一种货币的话,该币种现在跳水了。农机厂地段不错,沿街厂房迅速改造成建材批发市场。作为工厂领导,李忠诚没怎么吃亏,他低价拿下了一大一小两个门面,暗暗做起了房东。这一行径尽管稍显卑劣,却基本合法,甚至可以认为是对李忠诚的补偿:他就是在那片地段上被烧成重伤,把屁股上的皮移植到了后背。

    我无法假惺惺地为那个年代唱哀歌,我父亲,你懂的,一个在任何年代都是笨蛋的人居然聪明了一次,好在他没有参与侵吞国家财产,只是捞了点小便宜,让日子好过一些。作为单亲家庭,他甚至不需要养活一个丢了工作的老婆,哀歌还是留给那些饱受摧残的工人子弟吧。在访谈中,李白这么回答方薇。这段后来被他主动删除了。

    窃喜,这是李忠诚最擅长的,并且总是被人们看在眼里。他做起了房东,两间门面房很快被外地商贩租下,一间五金批发店,一间火锅店。从倒闭企业的掌权者迅速转身成为地主老财,比他的婚姻成功多了。他日日在家里晃荡,李白感到厌烦。“你什么时候结婚?你可以找个女人了,这样我能搬出去。”李白说,“找个下岗的单身阿姨吧,或是单身的下岗阿姨。她们需要你。只要给生活费,她们可以听你叨叨一个月,顺便帮你洗衣做饭。记得续费,还有下个月。”

    “到底是‘她们’还是‘她’?”

    “抱歉,我使用了一种文学语言,令你困惑了。”李白对父亲的销售员式的油滑毫无兴趣,“她们之中的某个她。”

    现在,有必要描绘一下吴里的下岗时代,这是李白前半生罕见的凝视现实的时刻。大多数时候他都秉持一种稀里糊涂的“内在经验”——这是方薇教授授予他的词,意谓李白的写作不够开阔,浪漫型小镇作家,在虚无中度日的修辞好手罢了。

    追忆下岗那天,李白记得的是:工人们一哄而散,带走他们趁手的工具和劳保用品,剩下几个发呆的留在原地,被告知澡堂还能开放最后一天,这些人也都回到更衣室,拿了毛巾肥皂去洗最后一个告别的热水澡。澡堂门口贴着附近浪淘沙大浴场的招聘启事,搓澡,递毛巾,烧锅炉,还有女技师。脱光的男人们各各握手祝福,一切井然,一切低徊,像蒸汽龙头发出的沉闷轰鸣。李白也脱光了想泡一会儿,一名工人忽然惊呼自己价值千元的金戒指滑进了池子里,大伙用脚趾在水底探索,遍寻不着,最后是冯虎闯了进来,勒令众人不得离去,也不得穿衣,然后放空池水。大伙光着屁股等待着金戒指露面,漫长的二十分钟,屁股都凉了。它出现后,冯虎说蒸汽与自来水皆尽告罄,想再续一池已经没可能,这就穿衣回家吧。大伙一时不忿,昔日仇恨翻涌而起,在李白的带领下像丧尸一样扑向冯虎,撕烂了他的衣服,直至光腚,一脚踹到了外面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