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你他妈的到底有没有生理常识,如果当时睡了你,你还能勃起着坐起来?”在西湖边,听完李白追溯往昔,卓一璇连连摇头。
“是你没常识,我当时年纪完全可以做到。”李白哼唧道,“现在也还能。”
“你似乎没感觉自己老了,你这个年纪的男人,照理说,应该喜欢年轻女孩。”卓一璇指向湖边一群穿校服的喧闹少女,“放心,我是医生,不会嘲笑你的猥琐。”
“猥琐是一种精神疾病,我怎么可能这么没底气?我倒是认识一个亨伯特亨伯特式的老男人,小女朋友还在念高二,他日常要干的事情就是帮女孩做数学卷子。中国的学校课业压力太大了。”
他们走进便利店,卓一璇买了避孕套,出来时脸色绯红,比刚才精神了许多。李白早已拆了一盒香烟在街边抽着,并竖起西装领子,冷风吹得他发抖。经提醒,他想起自己当年就是以这一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别担心,等会儿我暖和过来就会恢复原状。他挽着卓一璇的胳膊往宾馆走。她张开塑料袋给他看,四听罐装咖啡(罐装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老梗),两盒避孕套。“我用不了这么多。”李白嘀咕。
“普通装的一盒,延迟型的一盒。你有得选。”
“你还是那么贴心。延迟型的是给棒小伙子用的,在我这个年纪,固然不需要助燃型的,但延迟有点高看我了。”李白说,“泥手赠来,尽我所能,请多担待。”
“姐是麻醉师,知道给你下多大剂量的药。”卓一璇说,“啊,开个玩笑,我从来没有麻翻过你,相信我。”
下午的会,两人都不再参加。快到宾馆门时,天色更阴沉,飘下几片雪花。卓一璇分外高兴,说自己在南方不怎么能看到落雪。两人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天空,雪并未下大。几名开会的医生走过身边,打招呼喊她“圈儿姐”。李白大乐,也跟着喊。“看来你江湖地位很高。”
“深圳某三甲医院麻醉科副主任,麻翻过省级干部、亿万富翁、流量小生、知名作家,经手过无数人的灵魂和记忆。”
“圈儿姐,你太撩了。”李白扔了烟头,“比划比划。”
应该承认,气候影响着我的情绪,比如在下雪的阴天,总是感到惆怅,(这词操蛋吧?但这情绪不算操蛋。)那时做爱就像某位女作家在书里写的:非常寂寞。不,卓一璇答道,下雪让我兴奋。好的,圈儿姐,我感到自己已经听到了恰恰舞曲,在夏威夷海滩上喝了适量龙舌兰酒的效果,虽然我从来也没去过夏威夷。李白在她的房间里转了一圈,面积比他的大一倍,且是观景房,能看到落雪的西湖。不得不说,医学界比文学界有钱,如果有一张停尸床就更完美了。卓一璇仅戴一枚手镯进了浴室(卡地亚,卸不下来),掩上门。李白玩弄着叮当作响的波西米亚式项链,用牙啃了一下确定不是纯金的,又摸了摸她的大耳环,但没好意思碰她的婚戒。“圈儿姐,你打扮得就像1985年在费城肯尼迪体育场唱《Holiday》的Madonna。”他走到浴室门口,隔着门与她聊天。
“我的耳环是一把尺。”
“怎么讲?”
“套你那儿试试,如果能套上去,就说明你不够大。”
“神奇,”李白试了一下,“哇塞,简直就是照我的尺寸打的。”
“吹什么牛,我又不是没见过你。”
“圈儿姐,我感觉你也不大像良家妇女。”
“对,你的曾小然是良家妇女。”
李白从青年时代起便恪守的准则,不要在上床时将姑娘同从前的某个谁进行比较。这一准则仅用以约束自己,不足为外人道。当然,姑娘有权进行这种比较,毕竟雄性动物的天性就是比来比去,反正他们不在床上比,也会去球场比。中年以后,他修正了这一观点,正如方薇所说,不要从生物学的角度去讨论文学,或讨论人生,或讨论别的。至于阶级论、性别论、进化论,也不适合。让我们回到诗学,不要比较,不要比较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维度上的差异,最重要的是,不要大惊小怪。“我对她的认识仅到十七岁为止,此后再也没见过她,直到一周前。这不是指我怀旧,而是说,我对一个诗学现象的横向比较结果缄口不言,纵向判断则基本上是胡抡,缺乏依据,我也不信任一切既定因果关系的阐释。这么说略为费解。”李白推开门,“要我帮你搓背吗?”
“你会吗?”
“我离开你以后四处游荡就是靠在澡堂搓背挣钱的,你以为写小说能糊口吗?”李白拿过毛巾拧干,裹在右手拍了拍,发出砰砰的声音,抬肘为她擦干后背。
“我是不是胖了?”
“正合适。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李白上手,嘴里一截带火星的烟灰落在她的背上,招致一声提早到来的呻吟。“抱歉,正规澡堂的师傅都叼着烟给客人搓背的。”他掐了烟头,“爽吗?”
“放屁,你把我烫伤了。”卓一璇说,“去把套子戴上。”
“在浴缸里?”
“你不会不会吧?”
“好好好。”李白从命,生恐她再讲出这种可怕的句子。
她的高潮来得太快,李白将它称为首潮(以及次潮、次次潮,乃至N次潮)。这看上去不是我厉害,是你比较厉害,李白嘀咕。卓一璇堵了他的嘴:“话多!”两人湿淋淋来到房间,她拉开窗帘,湖与大雪被他们同时看到。李白忽然想起一位浙江女作家告诉他的:在遥远的九十年代,杭州大学生们最重要的恋爱仪式是男生骑自行车载着女生在凌晨飞驰过苏堤白堤,那一座座桥……当然也有怪力少女驮男生的。是何时,往事成心事,流年似他年。卓一璇将窗推开一道缝,冷气袭人,她又伸手出去揽雪。“圈儿姐,我们俩这算野合。”李白提醒道,“进来吧,给学生看见了不好。”
换骑乘位时,李白感到她的床比自己的更柔软,今晚上不用回房间了。“这是我最擅长的体位。”他介绍道。“有个导演跟我说过,骑乘位适合用来拍爱情电影,它在视觉上比较优雅,传教士位不行。”
“典型的男性视角。这可不是个好词。”
“所有的体位都是操蛋的男性视角。”
李白平躺在床上,胡乱抓过一只枕头垫在脖子下面,伸手去拿烟。“你敢。”卓一璇大笑,拍开他的手,“抽烟做爱,你是在看A片吗?”李白递给她一根,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医生。他要求暂停,有什么东西硌在腰下了。“圈儿姐,刚才一阵心慌颠倒,我用错了。”李白将避孕套盒子展示给她看,“现在你体内是延迟型的。”
“难怪你话多。”卓一璇解释,“苯佐卡因只对你那侧起作用,别担心我。”
“我感觉自己是在打大boss。”李白提议,“可以把项链戴上吗,还有戒指耳环。”
“想看我浑身叮当作响的样子?”
“略为不上台面的情趣,请谅解。”
说到戒指,卓一璇摊开李白的手,看他左手无名指的卡地亚宽版玫瑰金男戒。“你的婚戒和我的倒是同系列。”她的语气带有一丝迷惘。不不,李白斩断她的某种情思,解释道:这玩意儿是地摊货,假的,戴着玩玩,我的履历表上至今未婚。
“什么?”
“我没有结过婚。”李白把戒指套到了右手上,“看,它很骚气,不是吗?”
“我从不与未婚男子交往。”她愣了一会儿说。
“这也是麻醉师的职业守则?”李白发笑,但没再继续问下去。是未婚男子比较难缠吗,还是已婚男子比较可靠?都不一定。有时候守则只是我们反对自己的理由,自己的无知,自己的任性,自己的过度冒险,鬼知道呢。重逢是神秘的,但你不用全都表达出来。在他看着天花板并从低角度凝视她的时间里,是的,还包括一同侧过头去看雪的瞬间,他像是正式抵达了中年——一种并不纯粹的通达。“你在咂摸什么呢?”卓一璇问。
“我喜欢你脸上如做一道难题的表情,”李白说,“圈儿姐,你似乎又领了两次盒饭。”
“三次。”卓一璇喘了一声,扑倒在李白胸口,“你不说还好,姐做不动了,你的盒饭你自己去领吧。”
她下了李白,抓过罐装咖啡喝了点,又找他要了根烟。“这不健康。”李白说,但他并非指抽烟。
“麻醉师偶尔也抽烟,我告诉你,那些上外科手术台的医生,尤其心脏科和脑科,他们对人生的理解往往不同。他们不惜代价地追求一种稳定性,这听起来像是悖论。”
不难理解,李白点头,就像某些人狂热地追求永恒,也不难理解,我就是你的代价,你就是我的狂热。至于终极事物是否存在,这是禅宗讨论了一两千年的问题,我这么解释是否合理?窗外的雪落大了,他也开了一听咖啡。没有风,雪片垂直落下,世界变得异常冷静,仿佛无可表述。卓一璇打了个电话,让把晚上的机票改成动车。
“今晚就走?”
“是啦。”
“圈儿姐,我们都四十多岁了,你不能把我当傻小子那样扔下,”李白无耻地摊手摊脚,“你看,它现在还是这样的。”
“给你吹一个。你就算是个石佛,姐三分钟也能让你去领盒饭。”她撸下李白的套子,扔向墙角。他感到一阵刻骨铭心,圈儿姐,这么好的活,轻舟直过万重山,何必留在最后玩。我想说咱们把事情做颠倒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下回见你什么时候。“我可以肯定,你麻翻过我。”李白仍然嘀咕,卓一璇摆摆手。“好吧圈儿姐,我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也不再问为什么。”卓一璇将李白吐了出来,奔向浴室。“圈儿姐你怎么了圈儿姐?”他大惊小怪追了过去。
“苯佐卡因……”她对着镜子漱口,艰难地发声,“不许再叫我圈儿姐。”
“圈儿姐,你是一个麻醉师。你怎么能犯这种技术错误?”李白目瞪口呆,忍不住偷笑起来。
92
曾小然就住在这间宾馆。
在圈儿姐向李白抛出这一惊人消息的片刻里,他糊涂了。一点不戏剧化,小然如今在一家制药外企做marketing,这种学术会议,她过来会会老同学和旧同事们,实属正常。圈儿姐恢复口齿后轻描淡写地说:“昨天晚上我们还去唱歌了,不过她并没有说起过你。”
“你应该喊上我,”李白几乎是敷衍地调笑,“一起去唱。”
“你心神不宁了,我和你今天中午才重逢。当然,此刻要告别了。”圈儿姐讲话,总是意味深长,李白刚刚学着领会,尽管他奔向曾小然的心都有,仍对眼前的人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意。他替她拎箱子,送到宾馆门口,一辆蒙着雪的出租车正在等候她。天空中一片寂冷,雪已经停了。
“小然的情况,比你认为的要复杂。”圈儿姐拉过李白到角落里抽了根告别烟,“她妈妈去世对她打击很大,一度患有抑郁症,这两年已经停药了,情况还算稳定。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大约十年前离了,没有孩子,现有个关系一般的男朋友。她赚得挺多,年薪税前七八十万,也不用靠男人,只是工作很累,不大会照顾自己。这是我能告诉你的,相信你自己也能问到。”
“还是你告诉我比较好。”
“带她去堆个雪人什么的吧,别提往事。你太喜欢怀旧。”
“我不怀旧,我只是没有更多的话题想讲,比如现在和未来。”李白自嘲道。
一根烟抽完,圈儿姐递给他一张名片,是曾小然的,上面有她的手机号。“背面写着她的房间号,自己上去找她吧。”她为他整了整西装领子,“我终于可以把你还给曾小然了,这是我刚刚意识到的,也许有点夸张。”
“我同意你的说法。”李白说,“我想我还会来找你,仿佛我和你之间有着长久的友谊,从二十年前到现在,没有变过。”
“人不可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流,何况第三次。”
“换一个说法,我们跨过的所有河流都可以视之为——同一条河流。”
她坐进了出租车,最后提醒李白:“不要忘记你过去的承诺,把尸体捐给我。麻醉师当然更喜欢活体,不过像你这样一个人,应该为整体的人类幸福做点小小贡献。”
“由我这样一个不幸的人吗?”李白朝着汽车尾灯挥挥手,帮她圆回了这个梗。
我的人格必须靠我死后捐出器官才能完善了,这不是讽刺,是事实。他并没有急于去找曾小然,裹着衣服向西湖方向走去。亮灯工程下,一辆扫雪车隆隆开过,李白无端地想,那开夜车的人是否会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浪漫的事,还是一件有益于人类幸福的事,或根本只是赚个加班费?他为司机的精神世界操了一会儿心。南方的乔木尚未落尽叶子,如果此刻去踹那些树,会有许多雪兜头落下,但他没这么做。
踩雪的声音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早晨,天还没亮,地上的雪有脚踝那么深。路灯黯淡,下夜班的职工连人带车摔倒在街上传来响声。太子巷3号的大门敞开着,他父亲李忠诚蹲在门口抽了好多烟,将烟蒂一一码齐在门槛上。就是那时,俞莞之和曾小然提着行李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们踩在雪上,窸窣潜行。李白有如神启,从被窝里爬起,套上棉毛裤,套上毛线裤,套上长裤,然后披了一件棉袄跑出去。李忠诚正与俞莞之交涉,他想送一送她,然而被她拒绝了。曾小然裹着围巾冲李白扮了个鬼脸,李白强作潇洒,也吐舌头,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凄凉的鬼脸。
她们离开小巷,旋即右拐。李忠诚站在雪地里发愣(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俞莞之),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一支手电筒,步履蹒跚跟了上去。我亲爱的爸爸,你想怎样。李白心头千疮百孔同时幸灾乐祸,也追了上去,他穿着棉拖鞋,低头望去,李忠诚好不到哪儿去,穿着塑料拖鞋——这就是一个男人养一个男孩的下场。曾家母女并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看一眼,李忠诚手里发射出的光照着她们前方一米的地方。
“那天妈妈低声喝止了我回头,她从未就此作过解释。”曾小然在微信里这么告诉他。
后来,李忠诚在某个地方停下脚步,李白也停下,并看着他。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所困惑的是,他所在的位置既非拐角,也非十字路口,没有桥,没有灯,没有岗亭,总而言之,无以标注。他赤裸裸地失去了追随的勇气,像一个小孩回忆不起自己在何处搞丢了心爱的纪念品。这一呆立于雪中的形象曾经被李白视为一个男人的终极失败,然而现在,他也投身于近似的境遇,经过二十多年,他可以判定,那不是失败,但那确实是终极的某物。回到这个比喻的开始,那可能就是一种终极的呆立。
93
李一诺如今念九年级,刚进IB班,她一经度过:“所谓的“中二”——变得更难搞了。“我是一个作家,但你让我显得很狼狈,仿佛我这辈子没学过讲人话。”李白告诉她,“我这一年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打电子游戏。你以为我爱说这个吗?”
是的,我没有经历过革命年代,我少年时候既没有扛过枪也没有扛过旗,我和你一样,是在电子游戏熏陶下长大的。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我深知电子游戏的吸引力,连我爸爸李忠诚和你外公钟高强都在手机上玩游戏,他们从未进过街机房,从未在一枚游戏硬币上寄托长达半小时的快乐,他们要么充值做人民币玩家,要么在无数免费小游戏上颠倒余生。就这样向享乐主义投降了,你说我气不气?
“你在说什么鬼话?”李一诺继续玩手机,“我玩的是大厂的游戏,单机版都有防沉迷的,一天不超过九十分钟。”
“一年就是五六百个小时。”
钟岚去世前,将属于李一诺的那份钱交予李白管理(还有一位穿得脏兮兮的本地律师),证明了他是她唯一能信得过的人,亦证明了情谊永恒(她单独给李白留了五万块)。遗嘱托付,孩子要留学国外,毕业后继承这笔钱。李白既不能买房亦不懂投资,钱在银行里增值无望,粗算一下,若要留学国外,他得把房子卖了才够,若不幸考上牛剑哈,只怕钟高强的棺材本也得垫进去。“我们或可寄希望于老钟在哪个地窖里埋了一笔赃款。”李白安慰孩子。
李一诺初中即念了吴里一所半真不假的国际中学。说它真,因为老师多为外国人,说它假,学生只有一个是“第一世界来的纯白种人”——这不仅仅是人种歧视,还有地域歧视和阶级歧视,以及生殖学方面的歧视。该校学费不菲,每年暑假的欧美旅行还得再折腾掉一笔钱。照朋友们推荐的办法,小孩到高中再转国际学校不迟,初中读个体制内重点中学,省钱,基础扎实,不容易学坏,当然也有罹患抑郁症的可能。问题出在李一诺的小学最后一年。
一诺在地段小学时,年年优秀,年年获奖,日常作业不用李白操心,属于优等生。班主任在他们还只有八岁时,就已经往每个人脑袋上敲了“好生”与“差生”的图章,二十年翻不过身的鉴定书。一开始小孩不懂这个,不幸的是,人会长大,而且不需要多久就能长大。到他们十二岁时,一名男性差生在李一诺面前脱下了自己的裤子,并且撸了两下。
李一诺被吓到神经失常,尖叫一声,一溜烟逃回了家。像多年前一样,李白又怒气冲冲冲进了学校(据说这个成语不能和这个动词连用),几乎被保安用不锈钢大圆叉捅在墙上。他找到了班主任(这次没可能有艳遇了),请她管教一下那位太早破茧而出的露阴癖。即使在我经历过的野蛮时代,也没有男孩敢这么干,相信我,咱俩都是过来人,这么干会社死的。她可怜巴巴地向他摊手。
“你为什么这么谦卑?你平时都那么横。”李白望着她,其实艳遇也不是没可能,只可惜孩子快毕业了。
“刘××今天在不同场合脱下了裤子,做了那个淫秽动作,已经有五个女生跟我汇报过了。”她说,“我首先要平息的是你的怒气,为我学生的安全考虑,请你不要再冲进学校。”
“你以为我会干什么?”
“你以为学校门口配了六个保安举着叉子盾牌辣椒水是为了什么?”
真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教育工作者,如果平时不那么狠就更好了。但不那么狠的话孩子们就考不上好学校,难道不是吗?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要重复吗?李白拉她到外面喝咖啡:我研究过变态,没有一个露阴癖会在学校里连续脱裤子给女生看,这小男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班主任说:已经盘问过,你的判断没错,这是一个一个长期自卑的差生,即使横遭同学殴打也不懂还手的怂包(差生之中的渣渣),这一天他忽然发现,脱下裤子可以让人害怕——他就这么干。他想知道让人害怕是什么感觉。李白愤然说:这个白痴,他掏家伙自撸的行径将会被人们永远记住,直到他的葬礼,太可悲了,让家长好好管管,实在不行就转学吧。班主任摇头:他父母已离婚多年,母亲去了上海,父亲再婚生了个女儿经查是自闭症,哪有心思再管这个小孩。
“饶了他吧,”她喝下最后一滴咖啡说,“他不会再犯这个错了,他不是露阴癖。”
“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悲惨的故事。”
他回家后将同样的话讲给李一诺听,请她忘记这件事(冷不丁看到男性的器官会对未成年女孩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他在思量)。李一诺说,叔,你不懂女孩,我脑子里记住的不是他的器官,而是姿势,太可怕。李白愣了一下。“我不要再念体制内学校了,”李一诺阴沉地说,“他们把学生教成了疯子。”
“也不全是吧?”李白意识到她已长大,顿感胆寒。
“让我念国际中学,不然我划手。”
“好吧你赢了。”
M国际中学位于吴里开发区,过去它们被称为“贵族学校”。如今这一恶名已经淡化,其消费水准在中产阶级家庭的承受范围内。更大一部分原因,李白分析,中国人从来不相信有钱就能当贵族,凯子还差不多。经考察,该校走读制,双语教学,风气自由,伙食好,老师来自五洲四海。李白不敢拍板,问钟高强,老钟极力反对。
“就照你的意思办。”李白说,“反着办。”
“我是李一诺的法定监护人。”钟高强强调。
“你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她,何必呢?”
在这所学校里,李一诺再次使用了她的英文名字,诺拉,诺拉李。她的同学包括乔安娜,伊安,约翰,彼得,苏珊,苏珊娜等等,没有凯文和托尼,有一个迪克。李白发笑,后来知道迪克是美琪的儿子,几乎笑昏过去。
美琪的傻儿子啊!身高一米七五,两条象腿,耐克鞋的忠实拥意,电竞奥运金牌的潜在获得者,他老妈曾经花了大钱教他弹钢琴,最终他学会的是在黑暗中熟练地使用光轴键盘。他同时也是一个篮球爱好者,梦想自己有着流川枫式的眼神,如果你连打五个小时的电竞,再跑去篮球场,你的确就是这种眼神。他当然还有一些小秘密,连美琪都不知道,但一诺知道。“他的女朋友比他大一岁,是个富姐,送了他一双限量版篮球鞋。”难道美琪买不起吗?李白思量。
“有没有注意到你儿子的篮球鞋是限量版的?”某日在太子大酒店的房间里,他穷极无聊,拿美琪开涮。
“他有很多球鞋,你说的是哪一双?”
“美琪,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幼教工作者。”李白决定什么都不告诉她。
李一诺周末常来找李白。当年在病床上,钟岚曾与他长谈过,希望他能做孩子的父亲。女孩在一定年纪上需要父亲,这是常识,李白慨然答应。钟岚说,你一生中所有的承诺都打了折扣,这次你要像像样样答应我,因我对你别无所求了,你不能做个免费老爸。“不要再打电子游戏了。”李白继续嘀咕。李一诺缩在阳台的躺椅里不予回答。“你要是考不上个好学校,我就只能在你妈坟前自杀谢罪。”
“那好啊,我再挖个坑把你埋她边上。”一诺曼声回击,听李白没有动静,便从躺椅里探出头来看。他并没有哭晕,他只是点着烟陷入了沉思。“叔,你是几岁时和我妈发生关系的?”
“我的天哪。”李白猛烈抽烟,“你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吗?”
“没什么用,只是我最近在和迪克讨论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和迪克讨论?”李白警惕起来。
“他和那富姐分手了,主要是富姐的老爸做生意亏大了,现在也没啥零花钱。他好像对我有点意思。”一诺追过来问,“你当年喜欢姑娘是挑脸呢还是挑性格?”
“挑她有没有零花钱。”
“你们都很聪明,只有钟高强是个凯子。”
“回到正题,我认为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和闺蜜讨论一下这种事情也就罢了,何必找迪克呢?他看上去傻了吧唧的,真没想到还能傍上富姐。”
“再说一次,他们已经分手了,迪克说他俩不适合,现在他都记不清富姐长啥样。”
“不要相信这种鬼话。一个人要结束感情,首先会强调理性,其次会强调忘性。但那都是说辞,他只是在感性层面不喜欢那一趴而已。”李白冷笑,没告诉一诺,男的通常不会爱上适合自己的女孩。
李一诺跑去开门(李白中年后听力下降,一般女性的敲门声已经听不大清了),迪克进来,胳膊里夹了个篮球,蹭在门口等一诺收拾东西。这小子傻归傻,很懂礼貌,是美琪和富姐联手调教出来的。李白注意到他又长高了,嘴唇上的汗毛剃得干净,对一个男人来说,从此它就可以被称为胡子了。李白发了他一根香烟,搭讪道:“有一米七八了吧?”
“一米七七,”迪克摆摆手,“我妈说了,你要是再递香烟给我,就打断我的腿。”
你妈其实是要打断我的腿。经迪克提醒,李白想起中午还有个局。回首往日,孩子们像蘑菇一样快速长大,他和美琪之间品质优良的友谊就像二十年陈的酒基制成的上等白酒又窖藏了十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下情了。“替我问廖园长好。”李白故作清白,有些事情说出来会吓着你们年轻人的。等一诺换了鞋子抱着篮球与迪克跑远,他给美琪发了一条微信,约吃午饭。
94
李一诺七岁时,李白带她去商场,一诺含着自己的辫子在角落里玩,被两名老阿姨喝止:“小姑娘不可以吃头发。”李白看了看她们,极普通的、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本地劳动妇女。他去问钟岚,她在病床上答道,吃头发是一种女子的贱相。又说,孩子长大后你要多多留意,不可让她沾染恶习,也不可露出贱相,让人撇嘴。李白说,撇嘴也是贱相。
中年以后,他对这话题感兴趣,收集了一下,并回忆。抖腿是贱相,斜眼看人是贱相,吃东西嘬手指是贱相,嚼东西吧唧嘴是贱相,站在门槛上是贱相,抛媚眼是贱相,爱叹气是贱相,吟诵婉约词是贱相,蛇行鼠步是贱相,走路无声也是贱相。曾小然的嘴唇是贱相,周安娜的三白眼是贱相,钟岚爱甩头发是贱相,张幼苹和叶曼那就不用说了,美琪有个小小的风流动作是拎起衬衫门襟给自己扇风,冯溪爱叉腿坐着,小时候会撩起裙子往脸上扇风,卓一璇喝咖啡常不经意地用舌尖舔过上唇,至于方薇教授,外表倒是完美,但她写批评时攻击性太强。
从容貌到精神,从习惯到无意识的小动作,一切皆可诟病。李白发微信给方薇,这些贱相意味着什么?方教授回答得干脆:男性视角和阶级歧视,意味着老地主在巡视家里的丫鬟,贾政甚至觉得袭人这名字比正常的丫鬟更贱。
扩展到男子呢?李白问,抒情算不算贱相?
如果他们想说你贱,他们就会说你的抒情是贱相。方薇答道,一切皆可定性,一切皆可双标。
95
美琪如今担任M国际中学的家委会负责人,除本职工作,还要为一群中国家长义务打工。半年前,一个女性精神病人在午休时强闯太阳花幼儿园,两名年老力衰的保安未能拦住,美琪在办公室见状直扑下来,脸上被挠十五道杠。那以后她不再见他,只用微信联系。李白去看现场,见幼儿园围墙加高两尺,前有电网,后有铁丝网,保安加配至四个,白天有巡逻警车停在门口,完全如堡垒相仿。美琪脸上缠满纱布上了本地新闻,并被幼教师范收录为优秀校友,一战成名。
李白爱她浪漫风流,也爱她的勇,那泪眼汪汪弃他而去的少女自然已经不再,她仿佛肩负全人类的和平使命同时还捎带上李白本人。“这半年我过得神魂颠倒,”他用日式筷子戳住一个寿司,“像某一本科幻片,你去星际旅行,我在地球上天天吃麦当劳。”美琪摘了墨镜,他吓一跳,脸上的伤口已经痊愈,左眉留了道伤疤。“断眉。”她说。
“迪克说你恢复如常。”
“是我教他说的。”
“你这样会造成年轻人的猜想,他们可敏感了。”
“随便吧,我准备打离婚了。有人劝我等孩子高考以后再离,可是迪克不需要参加高考。”
她凝视着他。这个小有名气的本地浪荡子,不婚主义者,连救济金都拿不到的失业中年人。若是活在人潮汹涌的大城市里,他的情调恐怕更接近一个loser而不是诗人,她将不会与他重逢,日日错失在地铁里——哦不,他根本不用坐地铁。美琪恍惚了一下。“像你这样一个习惯在沙滩上散步的人,我是不会把你拖到深水区的。”她叹息道,“财产分割问题比眉毛更难办,且得打个两三年官司,你尽可放心——但是,请不要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这不至于,我还停留在某种心疼你的简单情绪里,我以为在婚姻问题上你会藐视我,现在看来也不至于。“我们要做的是打破太子大酒店的分手诅咒。”李白毫无心理负担,吞下寿司,“顺着你的比喻往下讲,我和你之间就像一首MV,后来变成了电影,现在变成国产电视剧也在情理之中。”他凑着灯光看她的脸,“你这眉型叫作远山长,眉尾入鬓显脸小,极难画好,你却天生长成这样,最好是化妆补一下。留了疤就像苏东坡写的——远山长,云山乱。”
“你有两种状态。”美琪高兴,“一种是别人爱听什么你就说什么,一种正相反。”
“很高兴你没有指责我胡言乱语。”
这天下午两人先是在市区一座旧公园散步聊天,说到M国际中学。美琪说,校风浮夸,课间不禁手机,女生到十年级竟允许染发化妆。李白说,若你认为化妆是女性的天赋人权,那么她们所享受的就不是自由,而是平等。何谓平等?李白说,你想想,中外学生同校同班,你不能只允许那些韩国人、日本人、新加坡人、印度人,及我国港澳台的孩子化妆,却偏偏限制一个吴里的姑娘,此谓之种族歧视——我们自己歧视自己。
他聊到过去。“三十年前,我念初一时,同桌是一个成绩不太好的女生,有一天她把自己的眉毛修了。她没有画眉毛,仅仅是拔掉了一些,让它显得更细。然而我校那位合不拢腿的教导主任像雷达一样发现了她,猜猜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把我同桌的一根眉毛剃掉了。”
“一根?哦,坏人。”
“那些女孩们偷偷摸摸卷头发,擦口红,涂指甲油,戴手镯,打耳洞,修眉毛,穿半高跟的皮鞋,我全都见过。面对惩罚,欢乐是潦草的。度过青春期以后,我对所有的欢乐都不太信任,这是坏的一面。好的一面是我避免了和一大群人共同庆祝,庆祝这个,庆祝那个。”
美琪并没有仔细听他说话,旧公园的冬天是萧条的,夏日又会显得杂乱而平庸。很多年前,这里是小流氓出没的场所,李白绝不敢带着任何一个女孩到这里来,至于现在,他看了看,周围好几个探头,也在看着他。听说美琪的老公在市信息中心做官,不知道他此刻有否在监视器里看见自己老婆。美琪找了一张儿童秋千坐下,李白轻推一把。这一动作中饱含着对于往日的怀念,任谁都无法逃脱,但人们并不能讲清往日为何物。李白触碰到她的黑色羊绒大衣,带有时光的遥远和善意,似乎已经对他的背叛作出宽容姿态,而实际上,往日的他并没有领略过这种手感。
“听说过M中学的卡尔吗?”美琪荡着,聊到了一个无关乎他们的人。
当然,我还看到了,李白笑了起来。有一天他去接一诺放学,见一位戴鸭舌帽的不是很黑的黑人兄弟站在校门口,上身衬衫敞开三粒扣,下身穿一条白色紧身裤,唉,你不得不承认黑人兄弟(或者是卡尔本人吧)的器官有点醒目,枪在左边,蛋在右边,李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一诺介绍,这就是我们新来的班主任卡尔。我们同学说,你会很羡慕他。我羡慕他个鸡巴,李白当场爆粗口,但卡尔确实会让虚伪的中产阶级家长焦虑,他们的焦虑甚至都有点虚伪。
“家委会担心卡尔是个色情狂。我发邮件给教务主任,她告诉我说这是卡尔的权利,她只能负责友情提示一下。”美琪发笑。
“我认为卡尔确实有权利穿紧身裤。”李白继续抬杠,保持政治正确,“他甚至有权利穿裙子,否则的话,你就得告诉他穿什么样的裤子才是合法的,裆有多宽,腰有多低。然后你就得带他去商场里买裤子。”
“废话,你会穿成这样去开作家大会吗?”
“我不会,我没这个本钱,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没这本钱。”李白坦言,“真没想到我四十四岁了还要去跟外国人比大小,这是全球化的福利吗?”
“你放弃了这个权利。”美琪大笑起来。哎呀呀,卡尔,怎么办,怎么能让这骚唧唧的家伙明白这是在中国。“你会不会感到自卑?卡尔可是学哲学的。”
她无意中问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这个世界在不断地塑造人们的自卑(而不是自卑感),使之成为歧视的凝视物——脸,肤色,性别,爹妈,学历,经历,户口,年龄,还有生殖器。最后一项很少被提及,因为我们总不至于互相嘲笑生殖器,但本质上我们就是在互相嘲笑生殖器罢了。李白心想,我应该给那个羞辱我是乡下作家的豆瓣青年批评者写一封信,澄清一个重要问题:即使作为敌人,我们彼此最好尽量望向对方头顶(如果不能越过的话),而不是生殖器。见面就向下瞄的习惯真是非常糟糕,连累我看起来也像是个逛鸭店的。
美琪下了秋千。李白又贩卖冷僻二手知识,说在东欧某些民族的迷信中,从秋千上掉下来摔死会变成吸血鬼。美琪白了他眼一眼,对于他这种平均一小时发作一次的间歇式社交失能症状,她领教得已经成为习惯。两人向小土丘上走,穿过一片正在开花的腊梅树,丘顶一座中式凉亭,几名中学生在里面。他看背影立即认出,这是迪克和一诺,正肩并肩站着。他想开溜,又见两人对面有一对穿实验中学校服的孩子正在壁咚,女生僵直身体靠在柱子上,男生同样抖抖索索,歪过头贴住她的嘴。“这年头的孩子,”李白向美琪摊手,“我总感觉中国的小说电影都没讲真话,要么过于纯洁,要么过于冷酷。”
“王頔!”美琪喊出迪克的中文名,冲了上去。迪克见状三步起跳,拔腿就跑,一诺也跟着跑了,没注意到缩在腊梅树后面的李白。迪克你惨了,你老妈发起飙来敢和精神病对打,不发飙也敢给你取名叫迪克,李白幸灾乐祸。美琪追了几步,没抓到运动型的儿子,气急败坏返身按住了那对少男少女。
“干什么呢?你俩实验中学的,跟王頔、李一诺什么关系?”
那瘦弱的男生给自己戴上了眼镜。“小学同学。”他有点紧张,“阿姨你放开我,这是王頔的主意。”
“王頔什么主意?”
“他觉得我俩……可以这样。”
“他觉得?这哪门子的逻辑?他跟李一诺也这样过吗?”
“那我不知道。”
瘦归瘦,没出卖迪克,也算是条汉子。李白在一边赞赏。美琪转脸问女孩:“你乐意吗?你要是不乐意,我现在就把这小子和王頔都送到派出所去。”女孩立即哭泣。李白看不下去,走上前劝美琪撒手,两个孩子一溜烟跑了。他提醒道:“别这样,有点法西斯了。”美琪仍然不爽,或者也有三分懊恼,往栏杆上一坐,大声说:“实验中学的,好好应付考试就行了,学什么国际中学的坏风气。”又问李白:“我法西斯吗?”
迪克的日子看来不好过。一阵冷风吹来,旧公园又恢复了寂静。李白改口:“不,你只是像个技校出来的女流氓,纯粹是为了占这块地儿,把四个初中生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