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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琪一直好奇一件事:李白,你小说里这么编派你父亲,他就不曾生气吗?李白回答:不看书的人,就算是亲儿子写的,他都不会看。但我认为这是一种节操,人不要随随便便去看别人写的书。亲儿子也是他者。
“我也想写小说。”美琪说,“我正在写,半年写了好几篇。”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又遇见文学青年了。”李白悲喜交加,人也不要随随便便写书给别人看。
两人往太子大酒店走,美琪戴上墨镜。“你不提出看看我的小说?”李白正在走神,摇头说你又没带稿子。美琪递上手机,李白方始从一连串回忆中抬起头来,是的,手稿时代,打印稿时代,电脑文件传输时代,全都过去了,现在用手机就能看小说,有些软件还能把稿子读出来。他在手机上划拉,美琪捂着胸口说:“哎呀,好忐忑,激动。”李白说:“你这态度内行,但是不要每次都说出来。”美琪拍了他一掌。
人人都能写小说,这是一种无意义的说辞,正如安迪沃霍指出人人都能成名十五分钟,但事实并不如此。“人人可以去爱,也不一定。”李白卖弄观点,“甚至人人都会死也不一定。死是。种客观事实,有的人失踪了,没人能确定他死不死,过了两百年人们只是按普遍经验推论他已经死了。”
“你想说什么?”美琪发问,“我不配写小说吗?”
“你已经写了,这是一个客观事实。”
“他妈的。”
这天进了酒店,美琪不悦,李白十分懊恼。来到房间,美琪终于发飙,提了另一个问题:你曾经嘲笑我的婚姻稀烂,现在离婚,你娶我吗。李白更是无语,一个人在浴缸里泡着,话再说下去就伤人了。尽管你的丈夫不太忠贞、面相庸俗,但他仍比我靠得住。问题是,在四十多年的人生中,我从未想过去承担一种替人修改婚姻的责任,就像替人代笔写小说——这个比喻可能也是稀烂的。过了一会儿美琪走进浴室,嘟着嘴说:“不要再谈这些了,半年没见了。”
“小说写得很好。”李白说,“实际上我要说的是,我非常珍惜你。”
“不,你是在嘲弄我,我要换个男朋友。”
“不要愤然变心,soyoung。”
这天做爱美琪一直骑乘在李白身上,比之三十多岁时,她更瘦了些,李白胖了十斤,尚且说得过去。美琪忽然停下说:“你是不是有其他妹子了,要不然这半年怎么过来的?”
“靠吃维生素过来的。”
美琪将床头灯拉近,伸手在他胸口扒拉。看着她染成豆绿色的指甲,李白心想,这对利爪曾经在我身上挠出五六十道杠子,怎么输给了精神病人,真不可理解。“你有一根白色的胸毛不见了。”美琪厉声问,“去哪里了?”
“我何曾有过白色的胸毛?”李白给自己脖子后面加了个枕头。
“有,胸口偏左一点有一根去年就白了。你别看,在你的视线死角上。既然不是你自己拔掉的,那么是送给哪个妖艳小骚货了?”
“这东西也能送人吗?”李白胆战心惊,“我对毛发没啥癖好,如果秃顶了我会很伤心。”
“你骗不过我,我是幼儿园老师。”
“不,你是女作家。”李白大笑,“不要写言情小说了,改悬疑路线吧。我理解了你的幽默。”
深夜时李白起身穿衣,空调把屋子里吹得很热,美琪懒洋洋,说她想在酒店过夜。他推开窗,散掉些烟气。南方冬季最深沉的某段时间正停滞在眼前,如同酷暑和雨季,如同另一些无法比喻的日子,它们在缅怀中逐渐沉落。他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到房间里,他的情人正在灯下摸索着烟盒,作为一个幼儿园园长,她不该抽烟。十年前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段情可以延续到今天,但他做到了,他感到时光就像一个不苟言笑的发牌官,只是凭着运气派发给了他一个任意的十年,他拿到了一副顺子,至于何时打光这一手牌,他仍然看着玻璃中的美琪,她的美丽、宽容、故作凶恶,以及在他背过身去的短暂时间里流露出的倦怠。
“你从来都在听我讲着无意义的笑话,我呢,坚持讲着无意义的笑话。”李白说,“似乎这样就不会失去你。”
“你在嘀咕什么?”她摇灭一根火柴。
“不,我只是在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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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小然发微信过来,问到吴里实验小学(也就是李白的母校)。一位向姓校长的近况。李白对此人有印象,但不记得他姓向,打电话问冯江,冯江说自己当年是农民小学出来的,不如问问莫凡吧。这些台长校长之间有着完整的县城上层关系网,搞不好还联姻呢,然而莫凡没有回答。最后是美琪告诉他,向姓校长二〇〇九年病故与外省,子女早已离开吴里。
“这人名声不大好。”美琪微信上叮嘱,“你不要多问了,牵涉到一些还在世的人。”
李白的好奇心生成,夜里与小然闲聊,她发了一张图过来,年代久远泛黄的纸上写的日记,是她父亲曾先生的手笔,行文克制,似乎早已料到数十年后会被他们所读到。其中写到:今日经过校长室,见向某体罚学生,令其褪下裤子予以观赏,此行为属于何种性质?旁又批注一条:不可声张。小然解释说,这是她整理俞莞之遗物时发现的,曾先生写日志不标年月,从上下文推断应该是一九八三年的事情。
这还能是什么性质?耍流氓呗,人都死了十年,就不知道有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也不知道受害的女孩有几多。两人回忆实验小学的校长室,一九八三年,刚刚造起三层高的教学楼,此前他们都在红砖砌成的坡顶平房里上课,而校长室似乎一直没有搬迁。小然说,那里常年挂着天蓝色的窗帘,李白已经全忘了。
“我记得自己还进去过一次,印象极为深刻。”他说,“因为,那天下午有个老师冲进来告诉我说,我爸爸可能被烧死了。”
她二十五岁以后没再回过吴里,对这座平凡的县级市留有的印象是:出城即为农村,街道普遍肮脏不堪,晴天晒在小巷里的咸菜干和煤饼,某一片区令人感到舒心的石库门房子和梧桐树,另一片区杂乱无章的商业门面,当然还有他们曾经流连的蓝莲咖啡馆。她的记忆实际上已经跨了前后十年,但在她的讲述中,似乎又是同一年代同一场景。
“我从来没有把吴里当作自己的故乡,我去过的地方太多,也不写日记,吃了几年药,事情都记得七零八落的。”
“你十七岁时写日记。”
“后来不写了。”
正是那些混淆的记忆使我们让步于时光,不再先于它发出感慨。小然道了晚安去睡,李白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他在黑暗中看着闪亮的手机屏幕,无端想到,世界从哪一天开始以这种方式相遇:你面对的不再是某一张脸、某一段风景,而是可以被握在掌中的随身电器,你低头倾诉的姿态与地铁上疲倦而无聊的人们极为相似,谁又能断定他们不是在叹息,或者不是在做出攻击性的举措?一个关键性的表情包该怎样被写进小说,而人们的真实表情是否已经变成无法描述之物?
这当口李一诺发了一条豆瓣链接过来:叔,你的书又有个傻叉来打了个一星。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用五颗星来表述的世界,所有人都像在批改作业,而其中至少有四颗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你这是二元论,我们老师说的,要么就是虚无主义?一诺回复。
就像你的名字,一诺,不是〇诺也不是五诺。李白打了个呵欠,告诉自己这不值得多想,早在爱迪生发明电报那天起,世界就已经奔向一行行缩写字母了,至于爱迪生以前(或者说以外)的时空里,你受得了宗教裁判所无休止的审问和伴随而来的拷打吗?一诺反驳道:“你确定电报是爱迪生发明的吗?”
冬季尾巴上的吴里古城,在某一短暂时间里会尤其平静。开发区的白领蓝领们搭乘交通工具返回祖国各地欢度春节,吴里本地的中产阶级们举家奔向旅游景点欢度春节,禁止放鞭炮的新条例要求人们文明欢度春节,大批游客和网红尚未来得及到达吴里欢度春节。像一部推理小说,一系列要素组合,古城区空荡荡。李门清晨醒来。开助动车到李忠诚家喝了杯咖啡。这一片区如今是网红街。太子巷3号,他过去的房间破墙开了间小咖啡店(是的,李忠诚现在有一间门面房),而曾小然和钟岚曾经住过的大杂院,已经装修,成为民宿。
李白用手机拍了几张照,传给小然。“大格局没变。”他介绍道,“再过两天就会有几百个举着自拍杆的少女出现了。”
“就你那狗窝吗?”曾小然用语音回复。
“你曾经的闺房如今上下层打通,变成一夜千元的炮房,全都是又丑又老的男人带小姑娘进去打卡。”李白说到这里打了个寒噤,想起楼下是钟岚家。这座炮房简直是我中年时的心理奇观,一种对于青梅竹马似水流年的彻底批判。
“怀念吗?有没有带小姑娘去开过房?”
“没有。”李白诚实回答,并收起手机,止步于民宿门口。与你所看到的相反,这是荒凉景象,像巨鲸终于决定踊入大海,废弃四肢,变作鱼态潜入深寒的海底,若干世代过去,它又回到岸边,它将搁浅在这里,它将不明晓何为前程,何为返程。
“你猜错了。”美琪发来一条微信,“向校长猥亵的不是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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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见到了莫凡,他从北京回来过春节。经历了影视界热钱横流的好时光,他变得更为稳健,体重达到两百斤,李白终于赢了他一回。美琪组局,冯江没来(美琪讨厌他,而他也没有辜负这份讨厌),三人坐在网红街的一家烤串店,傍晚时分,看了一会儿往来游客。现在李白可以辨识清楚,那些拖着拉杆箱的少女们都是网红,箱子里是她们的行头,她们沿路换衣服,化妆,自拍,上传,然后赚钱。你能提款的场所就是现实存在,相反的是,眼前飘满异装少女的实体世界成为了幻境,这是他青年时代未曾有过的新型寓言,那么究竟什么是我们目睹过的、业已消逝的标志性场面?三个怀旧中年人讨论了一下,莫凡认为是《泰坦尼克号》散场后哭泣着走出电影院的女孩们,美琪认为是拥挤的人才市场抱着简历惴惴不安的女性应届毕业生,李白则说,南方某大城市五星酒店门口广场上数以百计等待客人领走的风尘女子们。
在回忆中,这些场景也是庄严的,也是欢快的,也是悲恸的。时代对人们提出的要求总是既苛刻又短暂,此后,你将分不清什么是情结,什么是情怀,什么是情绪(更严重的症状是分不清钱和爱情),这一讽刺意义上的人生多多少少也混淆了李白的真实感。
“听说你要写这个恋童癖的传说。”莫凡说,“既然美琪说到了,我不妨具以告之,毕竟那也过去三十多年了。”
“果然。”李白看了莫凡一眼,“台长的儿子也会有这种遭遇吗?”
“一九八三年我父亲只是县广播台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干部。”
“你继续讲。”
他没有性侵过我。莫凡说,有一天他把我喊进校长室,关上门,让我褪下裤子,褪到脚踝,并且撩起外套,他对着我看。那时我只有九岁,你知道在吴里这个鬼地方有“摸一把”的风俗,我还以为他也要摸一把,但他并没有上手,他看着我的下体。那个时间是停顿的,因此我记不清他看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一节课,然后他就让我穿上裤子走了。
“没有威胁过你?不许告诉家长什么的?”
“没有。”
“这只能算是一种怪异的癖好吧?”
“这种癖好未免有点过于广泛,”莫凡说,“凡是长得清秀的男孩全都被他叫去看过,我们甚至交流了一下,有个小胖子没有被看。他还挺不高兴的,觉得校长不喜欢他。这他妈的就是我们当时的性教育水平,完全没有意识到怪物的存在。”
“你被看过几次?”
“一次。似乎每个人他都只看一次,但你也不能确定,这中间有没有人被他性侵。”
这不是一个好素材,李白摇头,准确地说,不是一个能够完成的素材,除非我瞎鸡巴乱编。美琪插嘴说:“我初中时也被物理老师摸过大腿。”那是两码事!莫凡拍桌子。美琪不服:“我话才开了个头,怎么就两码事了?”
因为,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被伤害了,这么一群男孩,在此后很多年仍然对这一事件蒙头蒙脑,直至新闻报道告诉他们这是一种侵犯,他们恍然大悟,然后沉默,然后验伤。他们的记忆是残缺的,无法拼凑,也没有上下文因果关系。有人记得校长是坐着看,有人记得校长是蹲着看,他的猥琐被误认为是一种权力的尊严。更可怕的是,当我回忆起他的目光,我都搞不清自己当时有没有穿着裤子,仿佛我是一直没穿裤子在人们眼前站着。
“天哪。”李白嘀咕。
“所以,保护好你的儿子吧。”莫凡对美琪说,“在他成为男人之前,不要随随便便被人处决掉。”
“给他改个英文名字吧。”李白附议,“比如Moby,而不是Dick。”
“迪克这个名字我给他起的时候社会上还没有拿迪克说事,我有什么办法?”美琪白了他一眼,“国际学校的英文名都是注册进档案的,想改都不行。”
三个人又喝了一会儿,莫凡轻松许多。老友们,不必为我的童年阴影担忧,我已经足够强大,没有任何神经症状,我很庆幸自己成长为一个正常人,更庆幸那老家伙已经死了,要不然我可能真的会找新闻媒体来曝光,这是一件麻烦事,让无数人不得安宁。美琪说:“摸我大腿的物理老师还活着,但我似乎对此已经释然。”
“请准确地解释一下什么是释然。”
“就是——它已经死了。”
“我欣赏你们的真实感。”李白说,“我做不到。”
“话说,你比我低一届,小时候长得也很清秀,你怎么就没有被喊去呢?”莫凡搭住李白的肩膀,斜眼估量。李白抽了口烟。莫凡确实强大了,尽管强大这个词用在中年男人身上有点无耻,但看在他小时候被玩弄过的份上吧,他需要提醒自己强大。
“现在看来是我运气好。我被喊去了,在里面坐了一会儿,校长在干啥我忘了。后来有个老师敲门喊我,说我爸被工厂大火烧死了,救火太积极,这回我可能要做烈士的儿子。我当即大哭,跟着走了。”
“你不是靠运气,你爸救了火也救了你。”莫凡说,“包括此后,校长是不敢碰一个英模的儿子的。”
“我操。”李白抱着酒杯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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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七年时,李忠诚在吴里城市花园广场上遭一名跳舞妇女敲诈,款额高达七千五百元。一张收回的手写欠条压在玻璃台板下,并他被打青的左眼,吸引了李白的注意力。欠条称李忠诚的借贷项目是“跳舞教学费”,老师叫王梅枝,日期已经是两周前。李白深感疑惑,他希望父亲能学点娱乐,麻将啦,广场舞啦,以支撑过晚年的煎熬,但七千五百元的学费终不免让他发问,难道你和李一诺上的是同一个培训班吗?
“跳一个给我看看,你最拿手的。”
李忠诚惶恐地站了起来,他的胯部在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音乐中扭动起来,是拉丁舞,李白看懂了。你像是被打断了腿,你不会真的被打断腿了吧?李白发问。不,李忠诚的回答是,我只是被打了头。
“谁打的?王梅枝吗?”
“一个男的。”
他讲不清这男人的长相,他能讲清的是,王梅枝在广场上结识了他,然后把他拉到梦梅新村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教了一星期的舞蹈,是的,一对一教学。他以为可以带着她在幻觉丛生的黄昏与某个穿白皮鞋的老克勒斗斗舞,结果是她在第八天告知他,学费七千五。他没带现金,手机不具备支付功能,想趁机溜走,一个男人从洗手间冲出来按住了他,王梅枝适时地关掉了灯,导致他什么都看不见。头上挨了几下之后,他立即屈服,王梅枝立即开灯,一张早已写好的欠条放在他面前,签字后她陪着他去了ATM机上,七千五到手,将身份证和欠条还给了他。然后呢?然后她一溜烟跑了。
“你这么做是对的。”李白说,“如果你不屈服,她可以告你猥亵,那就是七万五了。”他的手腕被李忠诚拍了两下,显然带有安慰性质,但搞不懂是他觉得安慰呢,还是想安慰李白。这个问题无需多问,因为他表达不清。李白想了一会儿,“告诉我,这样的欠条还有几张?”
“就这一张。钱能要得回来吗?”
“我不是为你伸张正义的人,我是来替你管银行卡的。”李白不无悲哀地望着父亲,他已经糊涂得不适合拥有钱财了,某种程度上,我没收了他的自我。我在事物的讲述层面上破解并摧毁了他,但却永远无法带领他到达本质。
我要会会王梅枝,不就是社会下九流吗,我很擅长与他们打交道,且相当愉悦。他自信过度,开着助动车往广场去,心想就算抓不住她把柄也能抓点素材。到那儿一看昏天黑地,树木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灯光,仅止于照亮它们自己,有三队人马在各自的音乐中组团起舞,另有一个黑漆漆的露天交谊舞场子,一些穿闪光旱冰鞋的孩子穿梭其中。人数上千的夜晚大派对使他产生了奇异的迷失感,并且意识到李忠诚可能也迷失了。王梅枝魅力何在,一个会拉丁舞的半老(或已老)徐娘,即使是我本人也会在这幻觉般的夜色中多看几眼吧。他四处询问,最后在交谊舞场子里找到一个黑乎乎的老年女性(看不清脸),她声称认识王梅枝但似乎不想搭理李白,他不得不扣上敞开的衬衫领子,将下摆束进裤腰带,邀请她跳了个华尔兹。
“拖鞋,你穿着拖鞋。”她表示不满。
“我光脚都能跳华尔兹,来吧姐姐。”
“王梅枝。”终于,她搭住他的肩膀,一边旋转一边在他耳边说,“那是一个斜眼很厉害的外地女人,我们不许她来了,形迹可疑,我们怀疑她是个婊子,给老头子搞的那种,传播艾滋病,哎呀呀。”
“你竟然被一个斜眼很厉害的外地女人给敲诈了,亏你还是个做过销售的!”李白对着夜空长啸,黑暗中的华尔兹就像是把他扔进了洗衣机滚筒。
一个月后,他带李忠诚去医院做了套比全面更全面的体检,从早上到下午,兜底看了一遍。是的,他现在根本不相信七千五仅止于跳舞,他能讲出至少二十个当代老年人触目惊心的性生活的故事,写成小说没有一篇能完整发表的。体检过程中,李忠诚表现得相当愉快,甚至稚气地提醒了李白一句:你也最好做个检查,你有点耳背。李白全无心思,也不敢与他共餐,只跟护士小姐聊天。拿到了报告后,心电图和脑部核磁共振没问题,这不重要,HIV试纸和RPR血检亦都正常,他松了口气。医生把他叫了过去,谈到了阿兹海默症和退行性前列腺病变。
“如果患上了前列腺癌,那么老年痴呆也就不重要了,不是吗?”李白仍不忘炫耀一下自己的医学知识。
“恐怕你没那么幸运,他患的是前列腺增生。至于阿兹海默,还需要观察确诊,可能会在二到五年内使他丧失记忆。”
这些李白全都知道,阿兹海默症的知识点已经普及,成为常见故事题材(他最为熟悉的是丧尸题材),不止失忆,患者还会打砸抢,且无药可治。李白打断他,问了个冷僻的:“现在福利院多少钱一个月?”
“贵点的上万,差的两千。我建议还是去贵一点的。据说在两千块的福利院里,老人很多都是噎死的。”未等李白问原因,他便微笑着给了一个听上去更像谣言的素材,“护工来不及喂饭,塞满一嘴,他们就死了。”
这一天李白顶风开车,载李忠诚回家。小便困难吗?他问。李忠诚抱着他的腰点头。还记得我是谁吗?你是李白,我儿子。还记得前妻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已经走了四十年。没那么久吧?李忠诚不语。好吧,有那么久了,三十年四十年对你来说差别不大,李白叹了口气,吸进大风带来的尘土。你曾爱过的人就在天上,她或她们,严厉或温柔,望向你或仍然扭过头去。你应该在死去那天想起她们,但也有一种可能是:你提前将灵魂交还给了她们,仅仅带着肉身,走进南极。这与圣人之道恰相反,然而你也说不出它是什么道。
“多年父子如兄弟。”李白停了车,转身看李忠诚,“现在起,我就是你哥。”
“好的。”
他的病既没有缓解也没有恶化,在其后两年中,他对广场舞和黑暗有一种轻微恐惧,这也在情理之中。他应该有一个女人,帮他缓解一下。李白带他相亲,就像他年轻时那样,给出的条件是两间瓦房一个院子,瓦房是不长草的那种。李忠诚默默地听着。李白总会在事后单独找对方谈一下,我父亲似乎也许有老年痴呆的迹象,我不想隐瞒你,免得你到时候后悔。大部分老太太都摇头,拔腿就走,只有一个开出租车的女司机代表她的母亲回答:若两间瓦房归我,我妈就归你。李白回家与李忠诚商量,他倒也还没完全糊涂,答道:“房子给了她们,她们会弄死我。”
那就多锻炼锻炼身体吧。傍晚,李白极为烦闷地坐在翡翠花园健身区看落日,看李忠诚在单杠上脚不离地拉动自己的身体,他一直没有告诉李忠诚,俞莞之已经过世。在李白的经验中,爱并不与死亡相伴相生,但它们确乎有着共同的结局。面对爱与死(它们堆砌在一起又是多么俗气),他渐渐成为观察者,一个愈来愈远,一个愈来愈近。他的听力在丧失,这可能是源于年轻时频繁使用劣质耳机,挨了几个过于接近耳蜗的巴掌。假定将它与记忆的丧失相类比,他不免会猜测,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天黑了,他招呼李忠诚往家走,落日早已隐没,他等了很久的曾小然的微信并没有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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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错误相比,幼稚遭到的惩罚未必严重,但更为多样。中年以后,李白的急性幼稚病转发为慢性,在外人看来,这像是一种成熟。他自己清楚,过往与今天的差别无非是惩罚变得单一、无趣、好猜。
某天李一诺又与他说起M国际中学的八卦,“隔壁班的菲比在上课时自慰。”李白心头一凉,问她,谁告诉你的。“一个男生。”一诺犹豫了片刻回答道。
“是个还蛮刺激的素材,但我仍然需要提醒你,从伦理角度来说,这种事情除非你亲眼所见,否则不可信任传言,尤其是轻率幼稚的男人。”李白说,“那会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叔,你变正经了,还很讲逻辑。”一诺同意,“什么样的男人是轻率幼稚的?”
“我这样的。”
“讲点更让你胆寒的,当代文学不会告诉你的,”一诺说,“现在的女中学生,最时髦的既不是上课自慰也不是回家划手,更不是找个有钱老男人傍着。”
“是什么请讲。”
“第一是搞百合,第二是去精神病医院开具一张抑郁症诊断书,双向情障加严重躁郁,不吃药暴跳如雷,吃了药什么都无所谓,比任何通行证都管用。”
“我已经不太懂这些了,我是一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人。”
夏天时迪克过了生日,与一诺一起升入高中部。美琪办了一场升学宴会,请来亲朋好友,李白自然是没去,收到现场照片后发了条微信涮美琪:看上去是你给儿子和诺拉办了个订婚宴,这像话吗?美琪回复:你这个幼稚的猪,为什么不来?李白答:我不想看见你那个猪一样的老公。
第二天早上,一诺满脸阴沉来找李白。他正在看新小说的校样,站在厨房满头是汗,面对一壶沸腾的热水将结尾的标点符号修正完毕,仿佛一次漫长倾诉后的告别,所有的词句正在蒸发。这部关于青年时代远游至西藏的小说很快就可以下厂印刷了,李媛发微信过来,商量去哪家地面店签售,北京的小规模首发式是否可以请方薇教授来做一场对谈。姑娘是春天入职的,李白将稿子交付给她时,原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她只是初级的实习编辑,不过姑娘告诉他,主管的责编曾经是他的读者,多年来一直还记得他,愿意给他出新书。他遇到了好运,此刻,旧时光正向他投来最后一瞥,很快它将收回其深情与眷顾。“我已经不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了,你定吧,方教授由我来约。”他回复李媛,接着听到客厅里的玻璃杯乒乓作响。
“昨天有人与我说到,你和我妈的往事。”一诺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没看手机,这说明她真的不高兴。
“谁在讲?”
“你曾经抛弃了她,和你小说里写得不一样,不是感情不合,事实是你移情别恋,爱上了别的女孩。你让她落在了骗子手里。”
她摔摔打打的样子倒是和钟岚很像。李白将稿子装进大信封,放在桌上,并拿走水杯,防着它飞到自己头上。“恋爱与失恋,在任意年代都是平常的事,即令决绝也很平常。你还太小,我的解释在你听来会更像狡辩,狡辩是庸俗的,而我也不是一本官方出版的青少年恋爱指南。如果你一定要我讲清,只能说,当人们停留在密林中,任何行走都会成为途径,任何途径也都是错误的。这不是移情别恋,而是轻率,但是对失去方向的人来说轻率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从书桌上拿回了信封,对自己的演说方式感到生气,“她是与我情谊最深的人,我们告别于终点。”
“好吧,我原谅了你。”李一诺说,“我觉得你回答得很好。”
“不,我讲得丝毫不能信服,我只是尽力在讲。”李白坐到她身边。向下一代人解释一场二三十年前的恋爱,差不多就像博物馆讲解员介绍一个四千年前的陶器,是什么家什人人都知道,但你总得讲出点不一样的地方,下回必须得编一套可靠的说辞啊。
“对她的死,你感到遗憾吗?”李一诺问。
“如果你爱过足够多的人,她们之中总有一些会在很年轻时离开。”
“这听起来又不大像是人话。”
“我在宽慰自己。”
“叔,你描写的告别都太美好了,难道就没有人背叛过你,让你不堪回首?”
“没有,我只经历过一些寻常的告别。”李白耸肩说,“要听刺激的故事你可以去找我的爸爸李忠诚,趁早,他很快会忘记光。”
李一诺离开后,他走进浴室给自己冲了个澡,无疑,他撒谎了。是的,令他鼻青脸肿的那些姑娘们,像夏日飓风狂暴登陆,把情敌、友人、饭票,及各路不知所谓的男人们掀起在半空旋转,他像是风雨晦暝中三心二意履行着职守的气象观测员,讲述,追踪,精神涣散,时而爱着,时而被大雨和密云裹挟,直至她们谜一样地消散在内陆深处。她们曾经存在,他想,比存在更具体的是她们曾与他结下情谊,有一些背叛了,有一些相互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