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到兄弟会的房子里去了?”西西一手捧着木瓜,嘴张成O字型。木瓜水哗啦啦地往地毯上淌。
笑笑点点头:“没办法,只好来你这里洗澡了。”
“洗吧洗吧。”西西用勺子舀木瓜,“可是你跟美国人住,疯了吗你?”
“……便宜。”
“这么穷?”西西同情地唏嘘一下,“五百块钱,我把客厅租给你,要不要?”
此时笑笑正在西西家。西西住在伯克利城中心。说是城中心,其实就是校园西边一条主干道,两边是各种银行超市餐馆。往西隔一街区的东亚研究中心,估摸着是张爱玲当年和陈世骧闹翻的地方。伯克利三年,张爱玲去洛杉矶迎接她的结局。
西西是笑笑在北四中的同学,原来关系不错。笑笑上社区大学后,跟原来同学都断了联系。转校后,想着难得有高中同学,于是联系了西西。
西西是个地道北京妞,非常谦虚地否认自己是富二代,但起码交得起学费,住得起城中的房子,买得起奔驰GLA45AMG。
“我哪能叫富二代啊。”笑笑洗完澡,在浴室里穿衣服,听见西西在浴室外面嚷嚷说,“方含笑,你知道马云儿子在伯克利吗?”
“不说死了吗?”
“那是谣传!谣传!你信我,我一定会把马云儿子找出来的。”西西满嘴木瓜水,趴在厕所门上深情地说,“马公子,你等我!”
“你不嫌马云的脸……有点扁吗?好像被两块面包夹过一样。万一他儿子……”
“不嫌!我不嫌!”
“你还不如去巴结王思聪。就你这张网红脸,我看行。”笑笑披了浴巾,把头探出来,头发沥着水,“吹风机给我递一下。”
其实在北京四中,各种政客明星的子女,早听得多了。可是不是一路人,不进一个门,各自阳关道各自独木桥。
笑笑一面吹头发,一面听西西瞎掰。“伯克利都是宅男和极客。”西西分析道,“勾搭有钱人还是要去硅谷,去斯坦福那边。你有去过斯坦福吗?哇噻我跟你说,他们的网球场修得比我们的好多了,都是室内的。到底是私立学校,就是不一样。然后你知道扎克伯格、拉里佩奇都住在南湾吗?我最近看扎克伯格的清华演讲,越看越喜欢。虽然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是觉得好性感!……我说我们去脸书看扎克伯格吧!我听说他没有办公室,说不定就有了一场美丽的相逢。”
笑笑吹着头发,也听不清西西在嘀咕什么。心里盘算,可以来西西家洗一次澡,但不可能天天都跑来洗澡。从城中到华林街,隔着一整个学校,来回一趟四十分钟。不是长久之计。
西西说得没有错。跟美国人住,她真是疯了。
一般中国学生都会各自扎堆,一起租房,一起合伙。一来是因为做饭油烟大,外国同学会抱怨;二来是因为文化习惯多有不同。
住了两周,终于明白文化差异可以有多大了。
笑笑的室友是个典型的美国女孩,名叫杰琪,逢周末必有派对。一起住了十天功夫,她已经先后带回来三个男孩。杰琪为人豪爽,做事不拘小节,热爱社交。明明才认识几天,她却好像跟谁都熟成哥们一样,完全不把笑笑当外人。笑笑夜中睡到一半,突然被床垫的咯吱声吵醒。睡眼惺忪一看,对面床上一团黑影。杰琪跟带回来的男孩搞上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笑笑结结巴巴地问:“请问,把男生带回来……那什么……合适吗?”
“合适啊!”杰琪爽朗地说,“你想带就带,只要你愿意!”
笑笑惊呆了。
“带几个都可以!”杰琪补充说。
笑笑扶墙。
“在我们家那边,”笑笑吞吞吐吐说,“那个……是确定要结婚,或者结婚以后,才……”
“唔?”杰琪惊奇地瞪大眼睛,“世界上有这样的地方?”
美国人的约会观念与中国人是完全相反的。美国人先上床,再慢慢了解;中国人却要先慢慢了解,才会有进一步的身体行为。
在一般美国人的观念里,只要还没有做出承诺,就可以随意上床,没有什么“男女大防”,“非礼勿视”的观念。
在一般中国人的观念里,性与身体是女生一种应该获得回馈的资本。如果女生与男生发生身体关系,男生却没有给出物质或精神补偿,大家就会认为女生“吃亏”了;如果女生属于身体隐私的部位被男友以外的男人看到了,大家就会认为女生“被欺负”了。
所以,杰琪可以毫不忸怩地去上那个混合性别厕所,可以满不在乎地使用那个只靠一层帘子阻隔里外的公共浴室,可以当着室友的面跟男生做爱。
而笑笑不行。
笑笑跟莱利表示自己不习惯用那个公共浴室。莱利说,楼里还有另一个单间浴室,就是出水龙头时好时坏。
笑笑去找那个浴室。
拜罗楼比笑笑想象的要大。因为像整个街区一样建在斜坡上,整个房子有不止一个“底层”。如果把最底端的半地下室当作第一层,则拜罗楼一共有四层。第一层是充当洗衣房的半地下室,外间有一个小篮球场;第二层是一部分房间,厨房,烧烤用的小院子;第三层是公共客厅与另一部分房间;第四层是天台,天台旁边还有房间。
半地下室光线昏暗,进门摆着洗衣机和烘干机,旁边有自行车,还有许多废弃家具。废弃家具尽头是一道铁门,铁门上着锁。
这不像是有浴室的地方。笑笑正想出门,忽然听到轻微的叮咚声,好像金属相撞。笑笑猛一转身。
尽头依然是铁门,寂然无声。
正想走的时候,又听见轻微的咚的一声。
慢慢挪动着脚步,向铁门走。走近时,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刚转身,却又听见“叮”的一下。猛一回头,看见脚底下有一个破破的旧玩具。
是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脑袋很大,身体很小,好像泰迪熊。
但是它的下肢不是腿,而是两个轮子。在男生长鸟的地方,还有一个小轮子。这是一头……三轮熊。它还有一个尾巴,在屁股后面缩成一个小球。
小熊只有手掌那么大,却比想象的沉。笑笑把它从地上捉起来,它的鼻子闪了一下蓝光,发出“滋”的一声,然后就没有声响了。
笑笑把熊带回房间,用纸巾掸了掸,一边把它翻来倒去地看。最后在熊的菊花部位找到USB接口。
既然看到有接口,出于好奇当然要连上电脑试一试。于是用USB线接在电脑上。
提示检测到新硬件,但是无法识别。笑笑当然不知道它的驱动程序是什么。于是任由它连接着。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
笑笑出门接着找浴室。
最后终于在第四层天台的阁楼里找到了莱利说的单间浴室。不但有浴室,并且还有厕所。虽然看着有点旧,但至少可以完全地锁门。
浴室部分有一个浴池,两个淋浴间。其中一个淋浴间歪歪扭扭贴着“服务之外”。笑笑试了一下旁边隔间的水龙头。水温正好,只是水流有点小。
隔间门正对着洗手池,洗手池旁挂着几条毛巾,还有男士用的洗浴用品。看来男生们也来用这个浴室。池边又放了清水百合,还有L’Occitane马鞭草梳洗香水。
离开浴室,出了阁楼。天台上夕阳余晖铺开漫天金光万里,远处海面波光粼粼,旧金山夜间的灯火在慢慢引亮。
回屋取了洗浴用品和衣物,上天台浴室洗澡。脱衣钻进淋浴间。拧开龙头冲了一会儿,耳际只听见水声。
洗完澡,没有立即出淋浴间,而是先把身体擦干,涂了一层身体乳。等一切完毕,包了浴巾打开隔板门,忽然发现外间洗手池前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她。
高而壮的男生。下身包着一条毛巾,上身赤裸,肌肉形状分明。正对着她的背上,铺满一条接一条的突起伤痕。好像十来条蛇,从蝴蝶骨爬至腰臀,纠结缠绕,分外狰狞。
太过怵目,笑笑惊得低呼一声。
听到惊叫,那男生第一个反应不是回头看她,而是把包着下半身的毛巾提了起来,披到了背上。
于是露出屁股。
笑笑简直无语。
那个人看到镜子里笑笑的表情,意识到是有一点不对劲。但他显然不想把毛巾从背上取下来。电光火石之际,他飞快做了一个决定——按下镜旁的开关。镜子的灯暗了。
但是整间浴室的灯还亮着。
就见那人一阵风似地冲到门边,把顶灯也关了。
整间浴室完全陷入了黑暗。只有在夜风扬起窗帘时,露出屋外些微天光。
那个人回转身来,一步一步跺着脚走回窗前。从那脚步声里都能听出他的愤怒。他走到窗前,啪的一掌打在窗棂上,恶狠狠问:“你谁?”
笑笑在他身后小声说:“我,我在这里。”
他回转身,啪的一掌打在隔间磨砂玻璃上,恶狠狠问:“你谁?”
笑笑在他身后小声说:“是,是这里。”
那人怒气冲冲地转身,这一次终于抓到她的肩膀,把她整个身子带到磨砂玻璃上,把怒气喷在她脸上:“你是谁?!”
肩膀赤裸,又疼又烫。笑笑小声答:“我叫方含笑……”
“谁许你用这个浴室?”
“莱利说……有一个单间浴室……”
“公用单间浴室在客厅旁边,蠢货!”那人咆哮说,“这是私人浴室!我的!”
笑笑小声说:“可是并没锁啊……”
“操!”男生抓着她的肩膀,“你刚才看到什么?”
“我什么都没看到……”笑笑肩头一阵痛。她一手提了提浴巾,一手搭上肩,想把他的手指掰开。
“你看到了。”他凶狠地说。
“请……请放手。疼!”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男生终于松手,暴躁地在局促的水池前走来走去,好像在想要不要杀了她。然后咚地一下撞到了窗上。
“你没事吧?”笑笑关心地说。
男生低低骂了一声,揉着额头走过来,又一掌按在磨砂玻璃上。
“我在这里……”笑笑在他身后小声说。
男人回身又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像提一只小鸡一样提到淋浴间门前,好像这样才能防止她逃走。
“发誓。”他怒气冲冲地说,声音低沉得像一头在咆哮的熊。
“发誓?”笑笑傻。
他犹疑一下,问:“你信上帝吗?”
“不。”
“你信佛陀吗?”
“不。”
“……你没有信仰?!”
“我为什么要有信仰?”
男人无语,又骂了个操。
“你是中国人?”
“是。”
“那么向KwanYeeGor发誓。”
“……哈?”
“KwanYeeGor!KwanYeeGor啊!你是中国人你不知道KwanYeeGor?”
笑笑还是不知道,但是她说:“是,知道知道!我向KwanYeeGor发誓……”
“发誓,你不会把你今晚看到的东西,说给任何一个活人。”他恶狠狠地说,指甲简直要陷进她的皮肤了。
笑笑结结巴巴说:“我,我向KwanYeeGor发誓,不会把我今晚看到的,说给任何一个活人。”
男生终于松了手。
他转身好像是想去开灯,又咚地一声撞到墙上。
笑笑听得那声咚都替他疼。
笑笑把浴巾裹严实,一面善良地提醒他:“喂,你确定你……不穿个裤子再开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