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萨斯沿101国道向南行驶。无论笑笑怎么质询抗议,它一概不理不睬。笑笑泄了气,忽然有疑惑:她为什么非要去找小恶魔不可呢?他是死是活,干她何事?
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冷酷的小人说:当然要去;小恶魔显然是去干坏事的,追上他,拿到他的犯罪证据,送他进监狱!
温柔的小人也说:当然要去;小恶魔虽然很坏,但是罪不至死呀;伯格曼显然是敌非友,假如他那个二叔也害他,那他岂不是死定了?
反复计议,还是觉得该去。可这时车已朝南开了近一小时,离洪堡湾越来越远。笑笑又试着跟雷克萨斯沟通,仍然无果。
四下打量车里的东西。有一个小恶魔落下的书包。书包里装着一袋小胡萝卜,一块板砖大小的机盒,此外还有两个小机器人。
一个是弹跳蓝熊,之前跟笑笑并肩作战,不电歹徒只电创始人;另一个,是个平板电脑大小的扁平飞碟。笑笑一打开书包,它就自己飞了出来,悬浮在车厢正中。
笑笑仔细观察它,发现它是依靠四个平面风扇悬浮在空中——有点像陈艾伦脸书头像中那个飞行机器人的进化版本。笑笑推了它一下,飞碟晃动一下,立即复位,同时嚷嚷起来:“请不要随随便便摸我。先征求我的意见OK?”
笑笑惊讶地问:“难道你也是蓝熊?”
“我是飞熊!”飞碟熊自豪地说,“我很聪明!我会飞!”说着在车厢里兜了个圈,悬停在笑笑面前。
笑笑问:“那是你比较聪明,还是这辆宝贝车比较聪明?”
车、飞碟熊,还有跳跳熊同时嚷嚷:“当然是我最聪明!”车听到两个小熊居然敢跟它比,简直气坏了,立即大声说:“你们两个入门级别的弱智机器人,竟然也敢跟我比?”
整个车厢立即炸开了。弹跳熊和飞碟熊分别朝驾驶台放电;雷克萨斯愤怒还击。车厢里一时间电光花火,地毯都快着起来了。
好在笑笑眼疾手快,赶紧拖过那块板砖——跳跳熊和飞碟熊的主机——把电源切断了。车厢终于安静下来。
雷克萨斯气得浑车发抖,跟笑笑说:“你要相信,我才是最聪明的机器人。那种反进化的机器人,实在是人类文明的倒退!”
笑笑问:“你说你最聪明,你知道阿历山大·张现在在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我可以定位到他的手机。”车说。驾驶台显示屏的地图,比例尺立即变小,整个北加州出现在屏幕上。洪堡森林中央出现一个红色的小点。他们已经进入狩猎区域了。
“你那么聪明,你能带我去找阿历吗?”
“抱歉,我不能。”车说,“他命令我把你送回家。他的命令比你的命令有更高的优先级。”
笑笑慢慢挪到驾驶台跟前。她知道雷克萨斯有自动防御的能力,所以不敢强行操作,而是温柔地抚摸它,问道:“宝贝,你还记得阿历山大三法则第一条是什么吗?”
“当然。我必须保证人类的安全,既包括乘客,也保括行人。”
“但是现在,如果你我回伯克利,阿历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这样做符合你的法则吗?”
“陷入危险境地?为什么?”
因为他想去杀人,很可能被杀。因为他叔叔可能害他。可人类世界的复杂逻辑,这辆车能理解吗?
笑笑把一袋小胡萝卜送到驾驶台前方的针孔摄像头跟前,说:“这个,你认识吧?是胡萝卜。阿历每天都要吃胡萝卜。你知道,是不是?因为阿历得了一种重病,每天必须吃一百个胡萝卜。可是今天,阿历为了让你把我送回家,忘了带上胡萝卜。所以你明白吗??他现在非常危险!!不吃胡萝卜就会死!!……”
雷克萨斯害怕得颤抖起来,发动机发出呜呜的声音,“不吃胡萝卜……就会死……”
“是的!”笑笑对摄像头做出夸张的表情,“再不吃胡萝卜,他就没命了!这符合阿历山大第一法则吗?”
“请稍候片刻,我正在进行运算……”雷克萨斯紧张地运算起来。
笑笑说:“你听我说:阿历命令你把我送回家,这个命令有时限吗?没有吧?所以,如果你先把胡萝卜给阿历送过去,保障他的生命安全,就遵守了第一法则;然后你再把我送回伯克利,这样也没有违背第二法则,是不是?”
车高兴地说:“是的!松鼠你太聪明啦!”说着在路中央直接U字型掉头,一溜烟朝洪堡森林驶去。
车往北开了两小时。抵达洪堡森林时,夕阳西斜,天气转凉。笑笑让雷克萨斯往阿历所在的位置开。车在洪堡湾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附近离开101国道,向东转入内陆的当地公路。途中有几家狩猎俱乐部。笑笑下车,问询了附近的状况,再上车继续赶路。不久以后,公路到了尽头,车被茂密的丛林阻隔,寸步难行。
笑笑明白她已进入狩猎区。屏幕上的红点已经很久没动了。也许,那是他们的宿营地?
红点位置距离泊车点,有大概三英里的路程。雷克萨斯再不能陪伴她了。事到临头,笑笑反而格外冷静,在纸版地图上标清红点,确认周围地形;再按照之前准备好的清单,重新清点了一遍随身物品;同时又带上了两个熊和主机。
笑笑下车,对车说:“在这里等我回来。”头也不回地向丛林深处走去。
虽然远离市井,此处仍有人迹可寻。人足踏出的小道,沿着不远出的溪流路线,在林间蜿蜒前行。树林并不安静。来自北太平洋西风带海域的大股冷气,穿越洪堡丘陵深入内陆,在成片未被命名的荒野森林中,掀起树叶的海浪。笑笑在单薄的外套瑟缩了一下,把长头发当成围巾裹在脖子上。
高纬地区,夜幕已然降临。他是个夜盲。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森林,他能走去哪里?
笑笑朝红点方向,摸索着走了半小时。好在林间有月色,勉强能看清近处,笑笑没有开手电。一来是为省电,二来是不愿引起注意——无论是被野兽,还是被人。
很快,手机没有信号了。
期间几次停下来,用指南针确认方向。渐渐的,林间小径不见。有几次被树丛与巨岩挡道,笑笑不得不绕开了走。不时停下来,估算已走的行程,在地图上重新标识。饶是如此,心里的惧意越来越盛。这里没有路标,没有里程碑,没有任何借以判断地点的标志物。只有连绵起伏的山岭,没有穷尽的树丛,和不时掠过的未知的野物。她是不是其实已经迷路了?她会被困在这里吗?
又走了半小时。假如她估算正确,这就是最后的红点位置。可是这里没有人。笑笑再也耐不住了,她打开手电,四下乱晃,惊起一群乌鸦。她爬到山岭,站在石头上大喊:“阿历——阿历——”
没有回应,没有人声。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笑笑在风里打着冷颤。再这样下去,只怕会被冻死在这里。
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的手机没有信号,那么阿历的手机很可能也没信号了。假如此情属实,那么红点的位置,根本不是阿历的位置,而是他的手机最后一次向雷克萨斯发信时的位置。他们也许早已离开?
寒冷和疲劳消磨着她的意志。笑笑意识到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回到车里去。远处忽然听见野狼的嘶鸣。笑笑心头一紧,定了定神,掏出地图和指南针,确定返回的路线。
但是她已经找不到来时的小路。
来时似乎一直朝西,那么努力朝东走,应该可以走回到公路上。甚至,哪怕走不出森林,只要靠近人烟,能收到信号,就不至于迷失在森林里。笑笑如是想,登时有了信心,又背着行囊,不顾脚酸腿胀,大踏步地朝东走去。
结果这一回,走不多久,笑笑就听到了人声。只是夹在风里,听不真切。好像在谈笑,又好像在争吵。笑笑朝人声的方向走去,被一座山丘挡住去路。往前是陡峭的斜坡。笑笑腿如灌铅,只觉迈不动了。
正在犹疑要不要爬上山丘时,忽然有什么东西沿着斜坡飞快地冲下来。笑笑飞快躲进树丛,用手捂嘴,防止自己叫嚷出声。那东西从笑笑跟前不远滚过去,停在一块岩石跟前。笑笑努力瞪大眼睛。此时乌云遮月,看不真切。
山上传来三五声枪响。接着周遭复归平静,只余空山间的呼啸冷风。
笑笑在树丛里一直蹲到腿麻。山岭上下来的东西,一直一动不动。
乌云散去,月光重现。笑笑等了许久,周围仍没有动静。但还是不敢靠近它。她坐在树丛里,努力睁大眼,隐隐看得那似乎是个人,然而已经不动了。笑笑努力平静,轻手轻脚打开书包,开了蓝熊主机。她把弹跳熊捧在怀里,然后慢慢朝那样东西走去。
走近跟前,笑笑忍不住一声低呼。是板寸头。
他的额头被人用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鲜血淋漓。此外衣衫有几处破口,滚下斜坡时被岩石所蹭。笑笑战战兢兢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尚在。松了口气。
书包里有些许急救用品。笑笑翻出简易绷带,替他包扎额头。接着轻轻叫唤:“板寸头!板寸头!”然而他始终不醒。
那鲜血很快渗透了绷带。笑笑无法,只得用手强按,希望能够止血。但手上热乎乎的,血好像还在往外渗。笑笑彻底着了慌,朝黑暗中的森林大叫起来:“救命——救命——这里有人受伤了——”
她叫了三五次,没有回应。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板寸头的额上伤口,显然不是他自己撞出来的,被人用什么东西砸出来的;他滚下斜坡,山上的人没有来帮助他,反而放了几枪。她此时呼救,招来的恐怕未必是朋友……可如果不呼救,板寸头的血还在流……
她住了嘴,没有再叫,只是努力按压伤口。周围再度陷入寂静。
就在这时,她刚刚藏身的树丛里,忽然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笑笑寒毛悚立。只见月光之下,树丛之中,有两个小小的东西,正在闪着莹光。
是两只眼睛。
眼间距太快。那不是人。
就在离笑笑大约五码的地方,它动了一下。半个身子露出树丛。轮廓毕现。
那是一头熊。
体型庞大超过成人,脸形如犬,耳短而圆,肩头有隆起,长而锋利的前爪……这是一头棕熊。
笑笑冷汗流了下来。
来之前已做足功课。加州最主要的两种熊是黑熊和棕熊。毛色并不是它们最主要的区别。黑熊看起来冷酷丑陋,实际上却温逊胆怯;棕熊虽然也不主动攻击人,但几乎所有熊攻击人的记录,都涉及棕熊而非黑熊。
熊并不凶猛,除非自身受到威胁,否则熊不会攻击人;但是熊也总是很好奇,它们会凑近陌生物体的旁边,闻它,逗弄它,看它是不是可以吃或者可以玩的东西。
平日里遇到熊,只要对方不是带幼崽的母熊,那么大喊大叫,弄出声响,就能把熊吓跑;安全起见,可以静静地沿原路退开,则可与熊相安无事。
如果身边没有板寸头,笑笑大概会拿手机拍张照,然后退开;可是此时板寸头昏迷不醒,头顶有伤。假如这头熊是被血腥味吸引而来?
熊不会捕猎人类,不错;但并不是说它们不吃人。笑笑上网搜集资料时,看到一条不久前的新闻:北加州洪堡郡一位老人因为心脏病在他的拖车外倒下,一头黑熊将他的身体拖到隐蔽处吃掉;五天以后,人们才发现被吃剩的残骸。
笑笑抱着怀里的蓝熊,慢慢站起来。
树丛中的棕熊没有退却,利爪前探,向笑笑迈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