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跟芬克斯坦分开后,给小恶魔发了个短信,接着回公司加班。一直干到午夜十二点,终于把所有数据核对完。她把一摞文件放在尼那桌上,打车回家。
一进公寓登时呆住。
音响大开,放着吵闹的金属乐。光线昏暗。二十多个年轻男女挤在五十平的狭小空间里,随舞曲摇摆,疯狂笑闹。酒精、大麻混合着夏日的汗臭,扑鼻而来。
笑笑气极,在人群中寻找小恶魔。很快找到他——他蹲在厕所里,跟另一个男生一起,把烟纸卷成管状,从马桶盖上吸白粉。
“玩得爽,嗯?”他吸完抬起头,朝她露出疯狂的笑容。
笑笑气疯了。她走回客厅,关掉音响,驱赶人群:“派对结束了!请马上离开!”
“没有结束。谁都不用离开。”小恶魔站在她身后说。他扯住笑笑的胳膊,把她拖进厕所里,同时给了蹲在地上吸粉的那个男生一脚,把他赶出去。笑笑想挣开他的手,但他不放开。
“跟我做爱。”他凶狠而蛮横地说,不知道吞了几种药,他眼里闪现着一种可怕的恶毒和疯狂,“跟我做爱。现在。这里。然后我再考虑原谅你。考虑忘记你这些天是怎样对待我。忘记你跟别的操蛋的男人约会到现在。跟我做爱!”
他说着把她按在墙上,像一头红眼的熊一样逼近,眼睛里燃烧着愤怒、贪婪而癫狂的火焰。他仅存的理智阻止他伸手直接剥开她的衣服,但是他的手指已经陷进了她肩膀的皮肤里,他的牙齿咬到了她的耳朵上。
“说愿意!”牙齿咬住她的脖颈,“说!说愿意!”
笑笑费尽全身力气也没能推开他。她只好尖叫。很快有人推开厕所门,把小恶魔拉开。“他嗨过头了。”人们评论说。
笑笑重获自由后,开始驱赶人群。她求他们把小恶魔带走。但是这里没人是他的朋友。他们只是把他扔在了走廊上。他在楼梯间踢门,尖叫,直到邻居打电话叫来警察。
笑笑狠心让警察把小恶魔带走。接着她强打精神,一个人收拾已经不成样子的房间。
收拾完累倒在床上,一觉睡到次日下午。
周日晚上接到阿尔玛的短信:“周一要来我这里吃早饭吗?”
笑笑求之不得,连忙应命。周一一大早坐地铁去西街200号赴约。之前的高盛面试在泽西城,从没进过高盛总部。真的抵达那个地方,心里涌起的是辛酸和不甘。
从钱伯街出站,沿教堂街走两个街区,即是新的世贸中心。911废墟之上立起纪念馆。笑笑特地从世贸中心跟前走过,仰着脖子望插入穹霄的闪光大楼。再走就是西街。高盛总部如世界各地的高盛办公室一样,不亮任何标识。唯一的标记是门楣上的西街200号。在世贸中心跟前,这幢写字楼显得那么不起眼。衣着职业,西装革履的人们匆匆往楼里走。
阿尔玛在门口跟笑笑招手,递给她一块工牌。那工牌上的照片是个亚洲女生。
“这样方便些。”阿尔玛说,“不过我只带你去天空大厅和餐厅。我资历太浅,带访客被同组的人看到不太好。”
过安检。安检后面墙上一幅丑得要命的后现代抽象画,线条与色块纷杂。跟阿尔玛走进光线昏暗的电梯通道。乘电梯至11层。
天空大厅与员工餐厅都在11层。出电梯以后看到“SKYLOBBY”的字样——“天空大厅”竟然不是个昵称。一个土黄色的,造型一言难尽的,类似书架的巨大黄木摆件吸引着视线。再往旁边,玻璃护栏的不锈钢螺旋楼梯将视野引向高处。
“11层往上是办公室,11层以下是交易大厅,还有健身房和其他设施。碧阿绮丝在7层。不过我上班时不能跟她说话。你知道,‘中国墙’。否则我今天就叫上她来见你了。”
“中国墙”是西方金融界的术语,指交易部门与其他部门不能交换信息,以防止内幕交易的规定。
高盛总部的员工餐厅要比摩根士丹利的略大。笑笑他们的餐厅只能容纳两百多人,这个餐厅显然能坐更多。装潢简易清爽。线条形状的灯管流淌在白色天花板上。黄木地板光可鉴人。墙上整齐悬挂着色彩丰盛的招贴画。透过百叶窗,可以看到哈德逊河上船只如梭。
阿尔玛拿了面包培根、水果沙拉和咖啡,笑笑只拿了帕尼尼和果汁。她们在窗边坐下。
“我听说你状况不太好?”阿尔玛毫不客气地问。笑笑马上明白,阿尔玛大发慈悲找她,是因为芬克斯坦的提及,甚至可能出于他的授意。
笑笑把自己的情况跟阿尔玛说。她想起组里那个睡了一半上司的实习生:“是不是,是不是只有跟人睡觉,才能……”
“认为跟人睡觉就做成生意,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容易。”阿尔玛轻蔑地说,“一个出色的女投行家不需要靠男人上位。你不会以为伊莎贝拉·伊雷特和伊迪丝·库珀是靠睡觉坐进管理委员会的吧?”
这两人是高盛高管。前者是高盛证券部门的全球主管之一,大宗商品交易出身;后者是高盛人力资本的全球主管,证券部门出身。两人都在交易部门干了二十多年;十多年前晋升合伙人。
“但是,有时候,陪客户娱乐别无选择。”阿尔玛续道,“我听香港的同事说,你们中国的总裁威胁香港那边的高管,说不一起去唱卡拉OK就别想做生意。”
“……”
“瞧。这是很有必要的技能:为客户开派对,让他们玩嗨——姐妹会的工作没白做吧?”
“你已经开始见客户了吗?”
“是。陪老板应酬。”阿尔玛不无愤懑地说,“最近有个俄国裔的客户,就爱喝伏特加。列夫不喜欢伏特加,约翰一喝就倒——居然是我顶的。我上星期三天宿醉,连上班都是晕的。”
看来谈生意都要酒精助力。美国中国皆然。
笑笑接着向阿尔玛请教工作中的技巧。
“FactSet,CapitalIQ这些都应该用熟了吧?快捷键应该都有用到?像CtrlR,CtrlD,搭模型时会让你快一倍。Excel里还有很多add-in,还有‘照相机’,‘查看窗口’,应该都知道?”
笑笑点头。她后悔没有早点来找阿尔玛。很多技巧,都是自己后来慢慢摸索出来的。浪费许多时间。
“那像我现在这样,中期评估成绩不好的,想留下来,还有什么办法呢?”笑笑焦虑地问。
阿尔玛把最后一块培根送进嘴里,“找人。一家银行愿意录取你,肯定是因为里面有人想要录取你。什么人头不够都是借口。如果你的MD真的想要你,怎么都会为你争取名额的。”
“可是霍夫梅不喜欢我。”
“那就去找一个喜欢你的MD。”
吃完早饭,阿尔玛把笑笑送到楼门口,收回工牌,跟她道别。笑笑离开前回望一眼。这幢写字楼,她在高盛校招视频里看了多少遍啊。终于还是无缘。
接下来一周都没有小恶魔的消息。电话打不通,短信不回复。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班以后不得自由,也没办法去找他。
周五傍晚,过了下班的点。不打算加班的同事都开始收拾整理,准备离开。笑笑当然不在其中。
这是实习生涯的倒数第二周。没能留下来,也许是件好事。至少以后不必再这样加班了。
这时霍夫梅气冲冲地闯进办公区,压低着愤怒的嗓门,跟麦克抱怨:“领英董事会又生变卦。有人向他们提了180亿的报价。”
“180亿?当真?是谁?——赛富时?”
“毫无疑问。”霍夫梅因为怒火而眯紧的眼睛,向笑笑投了过来,“你,过来一下。”
霍夫梅从来没有单独叫笑笑去他的办公室。现在她有幸被叫了。在一众同事的目光中,笑笑战战兢兢地进了霍夫梅的玻璃门。
“坐。”他说着,自己先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你在实习期间,有接触高盛的人吗?”
笑笑额角生汗,“有。”
霍夫梅冷冷地瞪着她。笑笑低下头去。手指在紧身裙上抓出褶皱。
“你知道当你回答‘有’的时候,我在等你说谁,时间,地点,交谈内容。”
“阿尔玛·柯克斯。”笑笑下意识报了一个更安全的名字。
“谁?”
“高盛并购部门的分析师。”
“谁的组?”
笑笑沉默了一下。
“帮我省点力气。别叫我问第二遍!”
“列夫……列夫·芬克斯坦。”
霍夫梅骂了一声操。
他们真的——他们显然——不是朋友。
“所以你没见过芬克斯坦,只是见了他组里的分析师?”
“我……我见了……”
“说。”
“我见了芬克斯坦。上周日。”
“那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
“不是。”
“你在摩根士丹利实习之前,就认识他?”
“是的。”
“什么关系?”
笑笑咬牙没说话。她总不能说是不成功的约炮关系吧?
霍夫梅自以为明白。他金色的卷发因为生气在空气中浮动。
“你是他派来的间谍?”
“不,不不不!”笑笑激烈地说,“没有!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所以你们谈了什么?”
“谈了……谈了一点工作上的事情。”笑笑的手指掐进肉里,“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你不会给我‘返回录取’,我想争取高盛的机会。芬克斯坦于是问我做了哪些项目——”
“然后你把你做过的项目都说了?”
“我没有提及项目的名字……”
“但是你谈论了项目的规模,进展,你做过的工作,甚至还有数据?”
“我,我可能谈了一点……”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你从自己的脑子里飞出去了吗?第一周的培训,他们没有告诉你在投行工作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密吗?!”
霍夫梅站起来,焦躁地在办公桌后面来回走动。最后他终于停下来,站在办公桌后,开了一支录音笔,低头看着笑笑:“把你那天跟芬克斯坦说过的,跟项目有关的话,完完整整地说出来——这是你唯一的补救机会。如果我们要制定应付对手的对策,我们至少应该知道对手知道了什么。”
笑笑相信这是唯一的补救机会。于是她努力回想,把那天谈及的项目,完整地说了一遍。
“就这些,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了。”
“很好。”霍夫梅关掉录音笔,“你被解雇了。”
像是被一道雷劈中,笑笑呆若木鸡。
霍夫梅打内线电话叫麦克:“通知安保部。叫他们派人送这位……这位什么小姐?……半小时内,送她离开。”
笑笑结结巴巴地说:“霍夫梅先生,我,我可以解释……”
“跟法官解释吧。”霍夫梅冷冷地说,“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电话要打。”
笑笑还不死心。她站在门口固执地问:“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一个月前有个高盛分析师跳楼。知道是什么原因吗?”霍夫梅耐着性子说,“他在面试一家对冲基金时,说了他高盛老板的坏话。他老板宣布封杀他。在金融圈,有一类错误不可原谅,一次就意味着死亡。醒醒吧,小姐。你的金融生涯已经结束了。”
她没有跟同事道别。在同事惊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笑笑机械地收拾东西。她本来就没多少东西。电脑不是她的。文件她也带不走。保安像防贼一样盯着她,生怕她再盗窃什么文件。她最后去了一趟更衣间,恨不得自己当场死掉。
笑笑抱着纸箱,像浮游的尸体一样乘电梯下楼。捧着纸箱出门是不寻常的。只有离职的人才会抱纸箱离开。电梯间,围绕笑笑的是异样的目光。
她在大摩门口傻站许久。九周前她来到这里,怀着多少憧憬多少梦想。现在她狼狈离去,连告别的勇气都打点不起。这是纽约。这是时代广场。本来就不是她的。她有什么资格梦想?
她站在路边,笨拙地想叫一辆计程车。这是高峰期,叫车不易。好像是上帝有心叫她在人前示众,要这难堪越加持久,越加刻骨铭心。
最后终于有个好心的司机停在她面前。司机下车,帮她将纸箱放进后备箱。她麻木地爬上车。司机问了三遍,她才想起来地址。
125街与克莱蒙大街。哥大学生公寓。最后一周她要怎么办?她再不用上班了。也许她该高兴。
到目的地。刷卡付钱。她接了收据。接收据做什么?再也不能报销了。
她抱着自己的纸箱往楼里走。楼里人来人往。又有派对。没完没了的派对。美国人为什么要一直开派对?
没有人注意她的狼狈。她从人群中穿过,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房门敞开,正在派对。熟悉的大麻味。
她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她太累了。连续九周每周一百二十小时的工作,她早已累垮。支持她没有垮掉的,是关于未来的一点点希冀。现在她连这个都没有了。
她唯一想的就是回自己房间,闷头睡一觉。也许睡一觉就会好起来呢?也许睡一觉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呢?
她抱着纸箱穿越热闹人群,推门走进自己房间。扑鼻又是药与酒的味道。
那床上有人。有两个人。
笑笑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
“嗨,笑!”碧阿绮丝的头从被子里探出来,接着她从另一个人身下爬出来,“阿尔玛说你来我们公司了!你怎么不来找我呢?”她醉醺醺地笑,“阿历说你的公寓太小,容不下他。他只好过来跟我睡了一星期。可是今天一看,你的地方不小么。我可以睡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