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将军纪念碑。北美最大的陵墓。在122街,离笑笑的住处不远。陵墓旁边有彩色马塞克石椅。笑笑在冰凉的石椅上,一动不动坐到午夜。哈德逊河在她身畔沉默流淌。
她不哭,不笑,也不动弹。她的一半灵魂飞了出来,从高处俯视她,用尖刻的口吻嘲笑她:看见没看见没?他是一个强奸犯,没有感情的,不折不扣的强奸犯。他会伤害你,一次一次地伤害你,直到把你拖下地狱……哦不,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你会自己掉进地狱,而他连看都不会看你。
另外半个她还想争辩:不,不会的。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一定是碧阿绮丝勾引他……
居高临下的那一半灵魂愤怒地尖叫起来,那尖叫是如此真实,几乎刺破她的耳膜:他如果不想跟她睡,她难道还能强迫他吗?!他就是高兴跟一个一个女人睡觉!!他就是那样一个渣男,混账,恶魔!!你难道就贱到这种程度,被操了还要为一个强奸犯开脱吗!!
她就这样坐着。半个她虚弱地迷惘着,另半个她恶毒地挖苦,谩骂,谴责,质问,诅咒。而她连逃都没有地方可逃。
手机响起。笑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它。
“方含笑,有你这么做闺蜜的吗?你是不是一进投行就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觉得本小姐已经不配做你闺蜜啦?一去两个月电话也不打微信也不回,你说你像话吗你?”
是西西。
“哎算啦,本小姐近来桃花运大好,暂且不跟你计较。隔两月我就要结婚啦!嘿嘿!吃惊吧?受到惊吓了吧?赶紧滚回来给我当伴娘,我这个闺蜜的席位呢,还可以勉强给你留一个。怎么?死啦?没声啦?”
“……西西。”
“嗯?你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笑笑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西西坐第二天一早的班机,从旧金山飞到纽约。飞到已是傍晚。笑笑在乱糟糟、空荡荡的公寓里坐了一整天,唯一的信念是西西会来。真的见到西西,像见到亲人一样,眼泪决堤。本已红肿的眼睛,越发雪上加霜。
“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西西说,“你把问题摊给我,我给你解决。”
笑笑果真从头开始讲。讲兄弟会如何被人灌醉,如何被人绑在床上。西西一脸震惊。笑笑没看她的表情,接着往下讲,讲她如何想报复,如何接近他,一起如何经历种种,讲他带她看海,讲他送给她许许多多萝卜。
西西咆哮起来。
“方含笑你是疯了吗?!他送给你一筐萝卜,你就爱上他了吗?!我还送你十个洋葱呢,你嫁给我吗?哦,他在海边裸奔,你就爱他爱得不要不要的;我这么大一棵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还在你面前洗过澡呢,你有爱上我吗?你说你,这是有多傻多天真,人家骗女孩上床,拿的都是真金白银爱玛仕,你倒好,一筐萝卜!我去!你是猪头吗!
“我跟你说,美国这种ABC,我算是见多了。不就生在美国吗,你爹妈在美国搞出你来了,你他妈就比我们中国土生的了不起啦?人跟你讲中文,你非得回英文,自家爹妈天天讲四川话他还装不会中文呢!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优越感,见你爱理不理的,理你准是想干你了。干完裤子一提,人影都没了!中国的渣男,渣归渣,还有点良心,多少买点什么骗你一骗,哄你一哄不是?美国渣男倒好!光明正大地渣,渣完了送一筐萝卜,你这白痴还原谅他了!
“这种渣法,人见了绕开都来不及,你还巴巴送上门给他当保姆!我看你不只缺钱,还缺心眼!晕,你缺钱,缺钱你跟我说啊!你把我买包的钱借走是帮我勤俭节约啊同学!这点功德你都不知道积!傻不拉几。”
笑笑任由西西骂,一句也不回。看得西西也心疼了,抱住笑笑说:“哎,我说你说得这么狠。其实我那会儿,比你还锉呢。起码你也没在他跟前掉面子。说走就走,比我可干净利落。”
说到这她又放开笑笑,狠狠一拍大腿:“不对。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我那茬,是我自己犯贱。但是你这……丫就是个畜生!做出那样的事来,绝对不能放过他!……这种祸害,留在人间,指不定又哪家姑娘倒霉。一定得叫他蹲号子!”
笑笑红着眼睛问:“所以还是要上法庭吗?”
“当然要上法庭!”西西义愤填膺地说,“丫的这就是个社会公敌啊!你别看他高智商有两把刷子,人不都会做,做机器人有个屁用!名校里这种败类我见多了,脑子灵光点有两个钱就以为自己是根葱了,以为人人欠他。不给点颜色不知道厉害。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叫他身败名裂,看他以后还怎么混!”转而又说,“啊哟,不行。那也不能叫你出庭当证人……哎,这事儿……”
“我……我不知道……”笑笑捂着眼睛说,“怎么办。我以为他可能……他可能……”
“——他可能是好人?”
“——他可能爱过我。”
西西发出一声尖厉的冷笑。
“他爱过你——他有叫你做他女朋友吗?”
笑笑愣住。连眼泪都愣在眼眶里。
西西的面孔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覆盖。
“他只是……跟你玩玩而已。”
笑笑把脸埋进膝间。
她睁不开眼。她太累了。
西西把笑笑拉到床上,“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你有个又有钱又聪明的闺蜜罩着你。不会叫你吃亏的!”说着去卫生间烫了一条热毛巾来,盖在笑笑眼睛上,接着跟她说,“我最近要结婚,不能开杀戒。等我结完婚,看我怎么弄死他。”
***
笑笑在纽约耗完最后一个星期,飞回旧金山。不久开学。又到新一年姐妹会迎新时间。除了上课,笑笑蜷缩在屋里,不敢见人。她没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没有全职录取。
“就算没有大摩offer,难道也没有别家投行要你吗?”人们会问。笑笑只好沉默相对。
碧阿绮丝成了低年级新生的偶像。能够入职纽约高盛总部,怎么看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阿尔玛走后,碧阿绮丝正式升任会长。KKG的房子每天晚上都有不同派对,附近兄弟会的人不停地涌过去。
笑笑回归她隐形人的生活。新一个招聘季又开始。除了课业,笑笑花了大把时间在找工作上。她记得被大摩扫地出门前霍夫梅的威胁,也相信不会再有投行雇用她,于是把目光转向其他公司。招聘会上依然是满满的人,毕业的没毕业的。咨询,四大,互联网企业,创业公司。什么都投。一纸薄薄的简历,一进简历堆就下落不明。
刻意避开小恶魔。西西说得对,她应该绕开他。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小恶魔搂着碧阿绮丝出现在她面前。“你还欠我钱。”他冷酷无情地说。
笑笑写了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还他。那是她剩下的实习薪水。摩根士丹利暑期实习一小时有23刀。九周下来,税前有两万。笑笑汇了八千刀回家,因为她记得妹妹快大学了。她自己没剩下多少。
于是又替火鸡打工。帮港店做线上推广。生意骤然变好。火鸡依然不高兴加工资。在笑笑的催促下,她给笑笑提高了半刀时薪,变成6.5刀。
这时又收到锡恩怀特的邮件,要她给他打工。
“你以劳务入股蓝音科技。你一分钱没出拿了5%的股份,这可不能白拿。我们正在申请TechCrunchDisrupt的创业公司‘战场’。你必须给我工作!”
笑笑给怀特回信,跟他说不想跟小恶魔有任何牵扯。锡恩马上打电话过来。
“是的,我完全同意!我跟你站在一条战线上!我非常同意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幼稚的、糟糕的合作伙伴。但他又出了技术又出了钱,暂时我们没法甩掉他。好在他平时也不在公司,我不必忍受他。你也一样。你只要向我汇报,完成我交给你的工作。我承认我现在没法给你太多工资——我得把钱用在工程师身上。但假如我们能拿下‘战场’的‘颠覆杯’(DisruptCup),我可以给你三分之一的奖金。”
TechCrunchDisrupt是硅谷最重要的年度创业公司展览会。二十多家创业公司入围“战场”的角逐,胜利者能得到五万美元奖金,科技媒体的曝光,还有无数投资机构的目光。
她答应下来,虽然知道从“战场”胜出的概率非常渺小。数百家入围创业展会的创业公司,只有一家能拿下“颠覆杯”。
小恶魔最终跟锡恩怀特妥协,共同成立“蓝音科技”。这家公司致力于信息搜索集成算法与语音界面的结合,为企业用户提供个性化的商业语音客服系统解决方案。
“那个自作聪明的混账,在算法的问题上撒了谎。你以前展示给我的那套信息集成系统,其实是人为操作的结果——那是作弊!他根本没有什么真材实学,东拼西凑整出一个唬人的玩意儿。”怀特如是评价小恶魔,“但是,他那个做投资的爸爸为我们提供了二十万美元的天使轮资金,所以我们得给他40%的股份。你别担心,那其中有一部分是没有投票权的优先股。我是这个公司的CEO,我全权主持日常工作。我不会让他进来捣乱的……听着,笑。我知道你在摩根士丹利做过实习。我现在需要人为我们的公司做商业计划、估值方案,创业公司展览会的展示方案和PPT,以及面向投资人的商业计划书。我拿不出更多钱去找专门的财务公关人员了。5%的劳务股权,加时薪6美元,你愿意为我工作吗?”
“我在华人餐馆打工,时薪有6.5美元。”
“7美元。记住你还有5%的可投票股权。”锡恩说,“外加期权。至于数额,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对笑笑来说,这是相当好的开价了。笑笑于是答应下来。
那个周末,笑笑跟锡恩在旧金山碰了一次头。锡恩把他做的一部分框架方案和相关文档交给笑笑,给笑笑一张时间表。创业公司展览会“战场”申请截止日期在一周后。她必须在一周内完成“战场”展示方案与幻灯片,第二周完成商业计划书,第三周完成商业推介幻灯片。在这三周内,她还必须做出DCF估值,以及可行的融资方案和财务方案;她需要做出资产负债表、股权结构表,兼顾所有跟融资相关的表格与文档。她一看她的工作任务,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们的产品还没做出来。另外八人全是工程师。所以我们俩需要承担除产品开发以外的所有工作。”
笑笑接管了这家新公司的几乎全部财务工作,她可以看到公司所有收支。另外八个工程师,拿着四千到一万二不等的月薪,外加股权期权。笑笑拿七美元的时薪。
但没什么可抱怨。他们是来自苹果、谷歌与亚马逊的年轻工程师。锡恩真的很厉害,能说服他们放弃大公司的优越待遇,出来创业。
可是天使轮资金只有二十万。工资加日常开销,三个月内就会烧完所有钱。必须在三月内完成下一轮融资。
“我明白,这不容易。”锡恩说,眼里闪闪发光,“但也很激动人心,是不是?我们开始自己的事业了!……看。我为了我们的新公司,放弃了我在苹果的工作。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想要成功!”
公司地点原本设在旧金山使命区布莱恩街的海姆楼(Hamm’sBuilding)里。这是一幢老旧的写字楼,楼里驻着一大堆创业公司。蓝音占着一个带两个小会议室的套间,支付一万两千美元的月租。
笑笑把新学期的课程密集地安排在周一和周二,周三到周六都去旧金山上班。她仿佛又回到了在大摩实习的日子。没完没了的截止期限,没完没了的加班。没完没了的Excel表格,没完没了的幻灯片。
唯一让笑笑感到骄傲的是,她发现,大摩实习时干的那些傻逼活,这时都呈现出它们的意义来——她比锡恩更了解财务报表,估值模型,现金流预测。她在大摩接触到的,都是巨头公司以及它们旗下无数子公司的财务数据,蓝音的财务报表简单得不值一提。
但同时她也学到了很多。原先看财报,更多的是一种从上往下的审计的眼光,接触不到每一笔收支的具体情形。现在,笑笑掌控着这家微型创业公司的每一笔收入支出。她要负责跟钱有关的所有问题。她不但是审计,核对着所有账目,同时还要承担出纳,负责工资结算与日常报销;她还要摸索着做预算,做融资方案,做未来现金流预期。她累得喘不过气来。但这累又帮助她忘记之前的伤痛,并且帮她重新建立起自信——原来我是被需要的。原来我可以做得很好。
锡恩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的老板。他听了足够多的创业讲座,却从来没有任何公司运营或掌控财务的经验。他经常对笑笑提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做事情时完全无视公司的现金流状况。他花钱大手大脚,时不时拿经费带着全公司去酒吧喝酒。在笑笑警告他已经超出公司公共餐饮预算时,他会说:“别担心。我们很快会找到新的投资人。”
才小半个月,公司已经严重超支,账面只剩十二万。笑笑郑重警告:“不能这么花钱。我们这样规模的公司,住不起海姆楼。我们得离开这里。”
但是锡恩反对,理由是越是初创公司,越需要跟别的创业公司聚在一起。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是跟别的公司合租。可哪家公司愿意跟别人公享办公空间呢?徒劳无功地找了两周后,提议搁浅。
八个工程师,已经有四个人辞职。他们也确实不需要这么大的空间了。
这时小恶魔介入。
“可以去海崖区的红砖房。”小恶魔说,“反正空着。”
“我们能自己解决问题。”锡恩说。
“但那是居民住宅……”笑笑说,“居民住宅不能商用,如果被起诉……”
“所有伟大公司都是从车库开始的。”小恶魔冷冷地说,“我看出来,你们合作得——非常愉快。”他猛然发起飙来,“但是不!你他妈花的是我的钱!你趁我去纽约,根本没经过我的同意就签了这里的租赁合同!你他妈当自己是这公司的老板了吗!现在我要求你们撤离这幢愚蠢的——丑陋的大楼。现在!马上!”
他不但是创始人,还是投资人。毫无疑问他是老板。
于是雇员们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好在东西也不多。很快打包,叫了搬家公司。
锡恩一路阴沉着脸。他之前信誓旦旦说他对公司有掌控权。小恶魔很快让他知道谁才是公司真正的掌控者。他跟其他人一样,不过是在打工。
小恶魔很快把他的创业公司变成了派对乐园。他叫来了拜伦楼里的那帮极客——罗地沟、安德鲁、莱利、尼克。他们都愿意拿很少的钱和一部分股权,为蓝音的第一款产品打工。
周五傍晚,又来了一帮兄弟会和姐妹会的人。毕竟是海崖区的房子,虽然算不上毫宅,金门大桥的海滩就已足够有吸引力。红砖房于是变成兄弟会“坟墓”,人们在这里喝酒,跳舞,嗑药,在沙滩上做爱。
“我认为你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锡恩对小恶魔说,“办公场所与娱乐场所不加区分,是个非常糟糕的主意。”
“他们中有的根本就是未成年人。你不能怂恿他们喝酒,更不能让他们嗑药!”笑笑把嗨得晕晕乎乎的安德鲁扶到沙发上,对小恶魔大声说,“我现在警告你。再继续这个派对,我就报警。”
“去!去报警!”小恶魔红着眼睛大叫起来,“这他妈是我的房子!我的公司!我想干嘛就干嘛!我是老板!我发你工资!不用你和你的白人男朋友对我指手划脚!”
“你醉了,宝贝。”碧阿绮丝说。她不知受了谁的邀请,不知什么时候到来。她掺住小恶魔的胳膊,“我们去海边醒醒酒,好吗宝贝?”
“好啊!”愤怒的表情一瞬间转换成温柔,小恶魔凑到碧阿绮丝脸上轻了一口。
碧阿绮丝推开小恶魔的脸,一面朝笑笑和锡恩妩媚地一笑,接着拽上小恶魔,向海滩走去。
“等等。”笑笑忽然开口说。
小恶魔站住脚,逼得碧阿绮丝不得不停下来。
有一刹那的静默。
他回过头来,带着一种挑衅的神情望向她,“你有什么要说?”
笑笑面对她,一时脑海空白。她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可她明明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很多。
请不要盯着另一个女孩看。请不要对着另一个女孩笑。请不要跟另一个女孩接吻。请不要跟另一个女孩做爱。
请不要拥抱她。请不要带她回家。请不要让她的长发落在你的肩膀上。因为那样我会难过,会心痛,会掉眼泪,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没有勇气告诉你,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叫自己不再爱你。请用你的心听见,听见不敢开口的我。请你回头看一眼。看看狼狈的,卑微的,连求你的勇气都没有的懦弱的我。请你回头看看我。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而他很快把头扭回去了。
笑笑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看碧阿绮丝跟小恶魔一路走向贝壳海,那本来——她以为——只属于他和她的海滩。碧阿绮丝把他安置在礁石畔的金沙之上,然后趴在他身上吻他。他很快回应她。他们滚到一起。
笑笑站在阳台上,拿着冰凉的一杯酒。小恶魔在底下的海滩跟另一个女人做爱。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她想试试他到底能伤她多深。
像一个怀有科学精神的受刑人,她冷静地盯着那把刀往自己胸口里插进去。她想分析那样的插入跟痛苦会形成怎样的比率。然而竟感觉不到痛苦的增加。因为那刀已然穿透。再深一厘米,或者再深两厘米,留在她胸膛里的刀刃,也不过那么半截罢了。
然而她感到一阵深刻的寒冷。太平洋上吹来的风,实在太冷。胸口那一片原本滚烫的,裸露的肌肤,在慢慢失去知觉。地狱也不能比这更冷了。
但她从来不是挨了刀不还手的人。她会把那把刀拔出来,插回去——流多少血都没关系。
如果她注定下地狱,她要把他一起拖下去。她嘴角扬起,几乎慢慢地笑起来。
“我会摆脱他。”锡恩低声地,愤怒地说,“等我找到下一个投资人。”
“我帮你。”笑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