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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硅谷爱情故事 > 45、飞蝇钓

九月与十月有众多银行和咨询公司的宣讲会。高盛在九月的最后一周。KKG如往年一样承办高盛的招聘社交酒会。笑笑本来不想参与,但因为之前一整个学期的派对筹备都是她负责的,有许多工作需要向下一年级的姐妹交接,于是只得腾出时间接手。

老一级的人毕业,新一级的人又进来。KKG多了许多新面孔。她们都等着接受试炼,看到笑笑忐忑不安。有两个一年级的中国女孩,跑来向笑笑请教入会的问题。笑笑诚实地说,她不觉得加KKG是个好主意。

“可是我们也想进投行。”那个名叫安安的女孩说,“你加了KKG才拿到大摩实习的,难道不是吗?”

笑笑叹口气,“我这实习,做了白做。”

“那可是大摩的实习啊!”安安恳求,“大神!!帮帮我们吧!真的求求你求求你啦!”

笑笑想起一年之前,没头苍蝇似的自己。那时的她,也像她们一样需要帮助吧?她这样想着,把当时蓝熊整理出来的材料,还有自己准备面试的资料,都发给安安她们。

“好好准备面试。KKG有余力再参加。重要的还是培养自己的能力。姐妹会什么的都是浮云。”

“加KKG,至少能跟大神说上话啦!也算值啦!”安安乐呵呵地说。

笑笑只得叮嘱她们小心。

准备高盛招待酒会。芬克斯坦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高盛方面的花名册里。笑笑看到这个名字就反胃。她没投简历,也没去宣讲会。布置完酒会场地,回屋处理邮件。七点多一点,收拾好书包,打算先吃晚饭,然后去图书馆。

这时收到芬克斯坦的短信,问他有没有荣幸与她共进晚餐。

笑笑编写了一条短信:“滚。”编辑完又删除,发短信问哪里见。芬克斯坦回信,表示他急于从KKG的酒会脱身;至于在哪里用餐,他愿意听她安排。

KKG的房子在杜朗街,离拜伦楼也就三分钟路程。笑笑背着书包走至杜朗街,看到芬克斯坦站在KKG门口,周围围着一大拨热情而殷切的学生。他如上次宣讲会一样,一丝不苟地穿着正装,打着领带,很有顶级投行代表的人模狗样。面对学生接二连三的提问,他以相当职业而礼貌的微笑,掩饰着眉角的一丝疲惫。

“嘿,笑!”芬克斯坦咧开嘴,向笑笑招手,“你好吗?”

“我看起来很好吗?”笑笑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住,冷冰冰地问。

芬克斯坦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背着双肩包,踩着帆布鞋,上身金熊图案的套头衫,下身一条破洞牛仔。乱蓬蓬的头发勉强扎成一个马尾。再配一把吉他,她就是街头卖唱的姑娘。

芬克斯坦心情愉快地说:“你看起来年轻而漂亮。”

他身周一圈的学生都把目光投向了笑笑。笑笑目光冷淡地看着芬克斯坦。她的金融生涯已被宣判死刑。她想看他还能玩什么花样。

“这是笑,我的一个小朋友。”芬克斯坦向他周围的学生介绍说,“她刚刚在摩根士丹利纽约实习,不过因为我的缘故被解雇了。所以她有点生我的气。”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学生间响起窃窃私语。他们中有不少人认识笑笑。那个从大摩回来,没拿到一个全职录取的中国女生。

笑笑仍是冷漠地盯着芬克斯坦。她一向没什么好名声,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

芬克斯坦朝笑笑咧嘴一笑,转身对那拨学生说:“非常感谢你们的兴趣。请把你们的简历交给我的同事,同时请通过网络再提交一遍简历。现在,如果你们可以原谅我们——”

他很礼貌地跟学生道别,然后朝笑笑走去,“我饿坏了。”示意她带路。

笑笑带着芬克斯坦沿杜朗街走,一路上忍着没有伸腿绊上芬克斯坦一脚。朝西走两个街区,到了“亚洲贫民窟”,那里聚集着一堆廉价的亚洲餐馆。因为廉价,所以挤满了学生。

那其中有一家有些冷清的,看起来不那么寒碜的日本餐馆。芬克斯坦夸了句,“选得不错。”刚想抬脚进去,却发现笑笑坚定不移地迈进了日餐旁边那家又小又破、一股油烟味道的中国餐馆。芬克斯坦没办法,只好跟了进去。

那店很小,地方局促,却摆着五条长桌长椅,密密匝匝地挨在一起。桌上积了不知几年的油腻。墙上贴满不知几年没更换的带图菜单。七八个亚洲学生,还有三两个黑人学生,各自占着角落。他们看到芬克斯坦,都惊奇地瞪大眼睛。实在太奇葩了——哪个神经会穿西装打领带来这种餐馆?

收银的是个一脸生无可恋的中年女人。芬克斯坦有点不确定地问:“你确定我们在这里吃?”笑笑根本不理他,已经点了炒河粉。轮到芬克斯坦。他对着带图的菜单研究半晌,最后点了跟笑笑一样的河粉。

河粉很快端上来­——显然也不是现炒的。笑笑很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芬克斯坦试了一口,有点难以下咽。但是他没有放弃,一根一根细嚼慢咽。他吃一点,就停下来谈起他的兴趣爱好。他说现在正是在加州进行飞蝇钓的好时节,优胜美地南面的溪谷风景秀丽,他工作虽然很紧张,但仍然打算腾出一个周末的时间,去优胜美地南边钓鱼。他还谈起他以往在阿拉斯加和新西兰飞蝇钓的经历,有时辛苦两天也钓不上鱼,但仍然收获了美好的回忆。

笑笑低头吃河粉,偶尔抬头说一个“是吗”“哦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表示。她吃完以后,拿纸巾擦嘴,然后就坐在那里静静看他。

芬克斯坦接着邀请她周末去钓鱼。笑笑仍是冷淡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很有趣的。你一定会喜欢。”芬克斯坦说,“我可以教你。”

笑笑盯着他看了三秒,发现他没有一点悔过之心。她靠在墙上,抱着手冷冰冰地看他,“芬克斯坦先生,你我都很清楚,你不会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所以你为什么不能坦白一点,直接一点,告诉我你这回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不觉得自己在性方面有什么吸引力;我已经被大摩解雇,也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分享给你。所以,说吧,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性吸引力还是有的,忽略衣着品味的话。”芬克斯坦笑眯眯地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你说得对。我有求于你——不,更确切地说,我们彼此有求于对方。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合作呢?”

“我没什么有求于你的。”

“哦,你当然有。”芬克斯坦说,“不要跟我说你已经放弃了高盛。要是这样,那可太叫人失望了。”

“我的金融生涯已经完蛋了。”笑笑别过脸说,“杰夫·霍夫梅宣称他会叫我再也找不到工作。我在等大摩的法院传票——多谢你。”

“哦真的吗?你觉得杰夫·霍夫梅的影响力大到这种程度,他不希望有人雇用你,这天底下就再没有人敢雇用你了吗?”

“可是,高盛的那个分析师……他的高盛老板宣布封杀他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聘用他了。”

“——那是因为他从楼上跳了下去。没有公司会聘用一个死人。”芬克斯坦毫无同情心地说,“他自己做出那样的选择。”

笑笑红着眼睛盯着他,没有说话。

“那晚在皇宫饭店第一次见到你,我以为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孩。你眼睛里有一种火——那种,对成功的强烈渴望,以及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那渴望的信念。也许我错了。”

笑笑的手在桌底抓住自己的腿,“可是……可是……高盛会雇用一个,一个犯过严重错误的人吗?”

“为什么不?你在摩根士丹利那里上了一课,一定不会在高盛犯错了。”芬克斯坦颇有些得意地说,“大摩的保密课程已经够严格了,我还能说服你放松警惕。上过我的当以后,我不认为除了我,还有谁能骗到你了。叫摩根士丹利吃上一大亏,顺便培养了我的潜在员工,这难道不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吗?”

“……”

芬克斯坦似笑非笑,“怎么样?我们合作?”

笑笑咬牙瞪着芬克斯坦,“你在骗我……你之前在骗我,现在又出于某种目的接着骗我。如果你真的愿意雇用我,暑假结束前你就可以做到。可是你没有——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一次又一次打碎我梦想的人?”

“是吗?你的梦想那么容易打碎吗?”

笑笑微微愣了一下。

“会被打碎的不配叫做梦想。真正的梦想,不会碎。”

真正的梦想不会被打碎。她停在原地咀嚼这句话。

她简单考虑。她一无所有,没什么再可以失去的了。她说:“行。你要我做什么?”

“现在么,”芬克斯坦微笑说,“我只是想让你周末陪我去钓鱼而已。”

周日上午,芬克斯坦从旧金山开车接上笑笑。那是一辆低调的黑色吉普SUV,平稳而舒适。笑笑没时间考驾照,一路都是芬克斯坦开车。中途停下来吃了早午餐。到优胜美地溪谷时已经是下午一点。

芬克斯坦沿着溪谷开车,不时停下来观察溪水情况。沿河又走了一小时,他才选定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湾。河两岸长满黑橡树,黄松,以及雪柏。阳光从枝叶间洒在软泥上。鸟鸣和着水声,别有一番清幽宁静。

芬克斯坦从后备箱中取出飞蝇钓的专用钓竿。那钓竿有两截,组装起来足有10英尺——三米。一端是长柄与卷轴;另一端逐渐变细,呈锥形。卷轴上的飞钓主线沿竿延伸出来,在钓竿末端变成一股极细的、透明的尼龙钓线。芬克斯坦在钓线上挂上一只羽毛钩。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假苍蝇。

芬克斯坦给笑笑留了一根初学者用的钓竿,只有两米半长。相比它的长度,钓竿倒不算太重。但那是一开始。芬克斯坦教授抛竿动作以后,笑笑很快就感到吃力了。飞蝇钓不像普通的垂钓,只需要静静坐在河边等鱼上钩。飞蝇钓需要不停地在水面舞动钓竿,使末端的羽毛钩在水面浮动,模仿昆虫掉落水中的模样,以此引诱水里的鳟鱼咬钩。

抛投钓线有许多讲究。动作幅度太大不行,可能会惊走鱼群;动作幅度太小也不行,无法引起鱼群注意。必须恰到好处地抛甩,另一手有配合地扯动钓线,使羽毛钩在水面上轻轻跳动,做出昆虫在水面垂死挣扎的样子。即使已经把动作做得非常完美了,仍然不一定有鱼会上钩——也许它们吃饱了呢。

飞蝇钓说到底,是一项耗时、费力的体育运动。很可能折腾大半个下午,却钓不上一条鱼。

而这正是芬克斯坦跟笑笑这一天面临的景况。芬克斯坦用大半个小时指导笑笑的动作。芬克斯坦点头后,笑笑站在河边不停挥竿。她自认作为初学者,动作已经非常好,假饵在水面的跳动也得到芬克斯坦的认可,但始终无鱼上钩。

教会笑笑以后,芬克斯坦自己去了下游另一处开阔的水面。他穿上齐胸的防水裤,趟进河里。那河水非常的冷。笑笑没有下水,都能感觉到溪水的寒冷。但是芬克斯坦半截人都泡在水里,河水漫到他腰间。他在那冰冷的溪水中,一站就是两小时,一直不停地挥竿,跳饵。除了抛投前短暂的停顿,没有任何休息。

笑笑勉强挥竿半小时,手臂酸痛得不行。她干脆放下钓竿,坐在岸上看芬克斯坦抛钓。他的动作真的很漂亮,几乎称得上优雅。那假饵在水面跳动得极其好看;如果笑笑是一条鱼,她一定会咬上去了。可即使如此,两个半小时过去,芬克斯坦一无所获。

“要不要……要不要休息一下?”笑笑在岸上建议。她一直没说话,因为怕声音赶走鱼群。

芬克斯坦犹豫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下表,说,“我再试一会儿。”他说着就往更深的河水里走去,让河水一直漫到他胸口。他抬着手臂继续抛钓。动作已明显迟缓。

这一试又试了半小时。这时已经五点,太阳偏西。芬克斯坦收了钓线,慢吞吞地往岸上走。他像一只落汤鸡一样,水从胸口淋下来。

他脱去防水裤,疲累已极,坐到笑笑身边。他额角有汗,衬衫已被汗水浸湿。面孔却是发青。被河水冻得够呛。

“水底游着非常漂亮的加州金鳟鱼和彩虹鳟鱼。你看到了吗?”芬克斯坦说,几乎有些落魄,完全没有以往半点优雅模样,“真抱歉。没能钓上一条给你看看。”

“不用道歉!”笑笑连忙说,“就像你说的,飞蝇钓真的很有意思。我不后悔来这里。”

芬克斯坦笑了起来,“是吗?有意思到值得你花七个小时往返吗?”

他来时开了三个半小时车,又花一小时开车找地,又花一小时指导笑笑抛钓,然后逼着自己在冰冷的水里站了三小时。

笑笑从车里拿来水和压缩饼干。芬克斯坦道谢,干巴巴地嚼起来。吃的时候他一声不响盯着水面,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吃完以后他站起身,“我再试一试。”重新穿上防水裤,又小心翼翼朝溪水深处走去。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他又一刻不停地抛钓上百次。他的脸色越来越青。明明能看到水底有鱼,却仍然一无所获。太阳正在渐渐下沉。

笑笑有些不安地说:“别太拼了。要不……要不改天再来?”

芬克斯坦轻声问:“你愿意再等我一小时吗?如果一小时内仍无斩获,我们就离开。”

笑笑轻声答应。

芬克斯坦换了一个地方——一处更深的水域。他的羽毛钩不止浮在水面,有时还因为刻意挥舞而浅沉下去。他站在齐胸的水里,又连续不断地抛钓起来。笑笑几乎已经绝望。可就在那时,在将近七点的昏暗水面上,钓绳忽然异样地颤动。笑笑有些激动地从岸边站起来。芬克斯坦将钓竿抬高。钓线末端连着一只小小的鳟鱼。

笑笑将鱼网抛过去。芬克斯坦接住,很快用鱼网网住了那尾小小的鳟鱼。他带着鱼回到岸边,满脸都是失望,“是最普通的棕鳟鱼。”是一条瘦瘦的,长长的棕色小鱼,身上布满黑色斑点。“真丑。”

“它不丑!”笑笑低头看那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你看它瘦瘦长长的,颜色发黄,还长着雀斑——不跟我一样吗?”

芬克斯坦笑得咳嗽起来。

“你赶紧上岸吧!溪水太冷了。”

芬克斯坦说好,将那尾小小的鳟鱼放回溪水。鳟鱼扑腾一下,向深水处游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花了这么大力才捉到一条,就这么,就这么放了?”

芬克斯坦笑,“你说它像你。我难道还能把你吃了吗?”

虽然是这样,还是有点可惜。“忙活大半天,结果什么也没得到。”笑笑有些不甘心地说。

“这是大多数人的人生。”芬克斯坦说。

收拾完毕,芬克斯坦载笑笑踏上回程。天已经全暗了。一大段路都没有路灯。笑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扭头看芬克斯坦,看到他一脸疲惫。

“想问什么,问吧。”芬克斯坦头也不回地说。

“我不太明白……明明,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动作好像也没问题……鱼也都在那里……为什么费那么大劲,花那么多时间,仍然没什么鱼上钩呢?”

芬克斯坦黯淡地笑了一下,“这是我们这一行的真实写照。”

笑笑呆了一下。

“鱼是不会因为你努力就上钩的。需要耐心,技巧,时机,还有很好的运气。有的时候,所有努力都已经做了,鱼不上钩,就是不上钩。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人会告诉你理由。”

笑笑有点明白过来。

并购行当,是这个样子的。努力地争取二十个项目,有一个成功就谢天谢地。花无数个昼夜准备数据,撰写项目推介书,拼命跟客户拉关系攀交情,以为快谈成了,结果出一点小问题,也许就前功尽弃。

因为,并不是你努力,客户就得买你的账呀。

“如果……如果工作已经很辛苦了,为什么还要选择这么辛苦的飞蝇钓呢?”

芬克斯坦打着方向盘,沉默片刻,才回答说:“我不认为飞蝇钓‘辛苦’。我辛苦的时候有的是。我享受飞蝇钓那种独处的、独自努力的时光……怎么说呢。我认为我是丛林里的幸存者。我的职业生涯,虽然有过坎坷,但也充满了幸运——因为毕竟不是努力,就有结果。跟很多一起入行的同道比起来,我混得实在太好了。我需要以某种方式提醒自己——哪怕是以自我折磨的方式——让自己清醒地意识到,我不会永远是这样幸运。我需要告诉自己,就算付出所有能有的努力,最后一无所获,我也必须承受得起那样的打击。而在那打击到来之前,我必须为最小的一点点可能,尽我最大的努力。”

这种警醒让笑笑感到震撼。

“那样的打击……曾经发生过吗?”

“哦,当然。”芬克斯坦说,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慢,“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雷曼兄弟。那时我年轻,骄傲,以为我的成就都源自努力,以为只要继续努力,我的前途就无比光明。金融危机悄无声息地来临。我是最早被解雇的一拨雇员。那时雷曼还没倒闭。我抱着箱子,被保安盯着走出雷曼的大门。以后两月,我疯狂地投简历,找工作,毫无成果。我变得暴躁,易怒,怨天尤人。我的未婚妻离我而去。骄傲与自信全都没有了,我心里只剩下深深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

“我被一种对未来的恐惧击倒了。那种恐惧,真的很可怕。就像你站在冰凉的水里,徒劳无益,一遍又一遍抛出钓竿,渴望得到一点回应。你觉得你要倒下了,可是你得咬着牙撑下去。因为倒下去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会被那冰凉的水吞噬,被浪涛卷走,被鱼分尸。

“我跟父母关系不好。我走投无路,在美国呆不下去。逃回到奥地利,找我爷爷。我以前看不起他,以为他是犹太人的耻辱。他干着许多无聊的、低贱的工作。门童,侍应,脚夫,他什么都干过。他最近的一份工作,是站在维也纳歌剧院的门口,向游客兜售无人问津的小剧场歌剧门票。那是一份多么辛苦,多么低贱的工作呀!你在烈日底下站上三五个钟头,跟路过的罗马尼亚人、印度人、中国人推销《尼伯龙根的指环》。我天!你愿意花上一百欧元,在一个窄小的、令人窒息的剧场里坐上十五个小时,听十个人轮流尖叫吗?……可是没办法,为了把票卖出去,你得受很多冷眼嘲笑,得从人群中找那么一个或两个愿意听你吹嘘的傻子来,得不断跟人解释这是一部多么有意思的歌剧,瓦格纳最伟大的作品,错过就要后悔一生的经典。你费尽口舌,他们终于掏出钱包,却很抱歉地告诉你他的钱包里只有两欧元——哦。多么像我们并购行业啊!

“推销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容易的工作。比在雷曼兄弟最初的日子要艰难太多。我不得不努力适应那样的身份转换。我曾经是一个年轻的投资银行家,现在我站在街头,跟那些没读过书的街头混混抢饭碗。我得克服很多事情——首先就是我自己。我得放下我的骄傲,承认我并不比那些街头混混更强。我比他们更糟。因为我没有勇气。

“但我还是撑过来了。我慢慢找到一点推销的诀窍。像你这样东方面孔的,很有可能是第一次来维也纳的游客,最容易上钩。每卖出一百欧的门票,我都能拿五欧元的佣金。慢慢的,我从一天卖不出一张,到一天卖出二十张,我至少能养活自己了。我甚至还能花上五欧元,给我喜欢的姑娘买上一枝玫瑰花。我感受到很久没有过的快乐。

“那是我爷爷使我明白的事情——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只要我想要,我都可以活下去,并且从这活着里,找寻出一点快乐来。假如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在维也纳呆了八个月,去了伦敦,很快找到高盛的工作。起先做企业融资,帮助欧洲企业进入非洲。美国政府着手救市后,我找机会回到纽约。”

芬克斯坦说完这段故事后,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笑笑安静地坐在黑暗里,看道路飞快倒退而去。他们在黑夜里沉默地行驶三小时,回到伯克利。芬克斯坦把笑笑放在华林街附近。

下车的时候,笑笑有些结巴地说:“芬克斯坦先生,谢谢,谢谢你跟分享你的经历。我很受鼓励……虽然,虽然我不太确定我能做什么,但是,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会努力去做……我不会放弃。我会全力以赴。为最小的可能,尽我最大的努力。”

芬克斯坦微笑说,“我等你的简历。”

黑色吉普车消失在道路尽头。笑笑大踏步朝华林街走。晚风温柔地拂过她的面庞。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她大踏步朝前走。心里再无一点恐慌或畏惧。从来没有一刻,她像现在这样坚定,这样安心。

她在黑夜里大声问自己,又在黑夜里大声回答:

如果有一天我孤苦无依,我还能凭双手养活我自己吗?

我可以!

如果有一天我一贫如洗,我还能为活着感到快乐吗?

我可以!

那还有什么理由失去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