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笑笑第一次搭乘私人飞机。
笑笑自以为几次往返,对旧金山国际机场足够熟悉;她不知道航站楼海湾对面,竟然还有这样大的私人停机坪。十多架大小不等的私人喷气式飞机停在那里。财富,实力,特权,就那样明目张胆地摆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喂!你发什么呆呀!老叫我翻译我很累的好不好?我带你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当翻译的,你可别偷懒呀!”
西西把笑笑的思绪叫回车里。真皮沙发的黑色摆渡车里,坐着西西一家三口,彼得·哈代和他的私人助理,还有彼得的老朋友查克——原来一家百亿级别对冲基金的普通合伙人,因为内幕交易被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起诉,现在掌握他自己的家族办公室。
西西的父母从北京专程赶来。笑笑能够感觉到,西西的妈妈对这桩婚姻非常反对,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反对没有用以后,也采取了配合的态度。西西的父亲——笑笑现在才知道——是一家国有资产管理集团下属子公司的一位副总。他虽然不会讲英语,却很清楚彼得·哈代是个什么人物。他对这桩婚姻似乎非常满意。那满意很明显地写在脸上,让笑笑觉得,他也许才是推动西西结婚的背后动力。
西西的父亲跟彼得聊起国际形势与外汇市场,笑笑不得不全神贯注,调动起自己所有的金融知识。有时候被一个术语卡住,笑笑急得涨红脸。彼得带着歉意说:“我本来想带一个中文翻译,可是西西不同意。我很抱歉让你给我们当翻译。”
笑笑赶紧表示她很愿意当翻译,又为自己拙劣的翻译水准道歉。
“你翻得好极了。”彼得鼓励地说,“相信我,比这半车不会中文的人好多啦!哈哈!”
西西说得对。远远看彼得,会觉得他是个非常严肃,难于接近的人。但是他一高兴起来,就像他脖子上顶着的那个秃头一样光彩照人。
彼得的私人飞机,跟客机比不算大,但在私人飞机中已经挺大了。主舱有八个相当于头等舱座位的真皮椅;主舱往后还有单独的卧室。机组人员只有一个飞行员与一个空乘,他们在升降梯跟前迎接彼得。
彼得的老家在缅因州,他在那里置有产业。六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缅因州首府班格尔。那个机场本来就不多,私人机坪越发小。彼得的助理跟地勤打电话叫来车。
婚宴选在缅因州岩石港(Rockport)的萨莫塞特度假村(SamosetResort)。从班格尔驱车前往,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一行人早上九点从旧金山出发,抵达目的地时,天色已晏。
那里的风景真是漂亮。萨莫塞特酒店坐落在海边起伏的草坪小丘上。一面是海,一面是巨大的,点缀着鲜花的草坪。草坪中央有一株好大的橡树。橡树底下,非常整齐地摆着百来张纯白的椅子。椅子跟前,有一个底色洁白,玫瑰缠绕的拱门。
一面是海,一面是鲜花绿地,这样的婚礼场地,真是不能更棒了。
笑笑有一点羡慕西西。她不敢想象自己有这样的婚礼。
一路上彼得都捉着笑笑当翻译,不停跟西西的父亲谈话。他们从中美两国不同的股票市场,融资环境,国家政策与企业处境,一直聊到美国的中餐和北京的牛排。最后西西父亲表示因为时差的缘故,希望回屋休息。笑笑松了一口气,赶紧开溜了。
当晚有接待婚礼来宾的小小宴请。酒店辟出自助餐厅,供应很好的红酒、香槟、鸡尾酒。来宾非常少。大部分是缅因当地彼得的故识。他们中有很多是艺术家,因为缅因州正是一个画家、摄影家与小说家聚集的地方。清一水的白人。因为是个小镇,没有什么外人。
外人显得很明显。这其实有一部分是中国学生。好几个是西西和笑笑在北京四中的同学,这时也在美国念书,收到请柬特地飞来参加婚礼。
然后就是笑笑带进来的人了。
芬克斯坦衣冠楚楚,端着一只高脚杯出现在笑笑跟前。
“这里酒店真贵。”他抱怨说,“你管报销吗?”
笑笑端着一盘鸡翅跺着脚走开了。
芬克斯坦端着酒杯,再接再厉,走到吧台边的杰夫·霍夫梅跟前。霍夫梅盯着角落里的彼得和查克,若有所思。
“嘿!杰夫!你好吗?”
他声音那么响,以至角落里的两个亿万富翁都把目光抛了过来。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霍夫梅说,端着他的酒杯走开了。
第二天婚礼的座席有点滑稽。
右边是男方的亲人朋友,清一水的白人老大妈、老大爷。只坐着两个年轻人。那是彼得与前妻的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二十四岁——都比西西大。
滑稽的是左边的座席。
左边座席人特别少。只有那么十几个人。除了西西的爸妈,前几排坐着的全是中国学生。中国学生的后面,坐着三只歪果仁:芬克斯坦,霍夫梅,还有锡恩怀特。他们一人占着一整排,这样看更加显眼了。
“你觉不觉得,如果我们挪到新郎那一边,会好一点?”芬克斯坦把头凑到霍夫梅耳边。
霍夫梅立即往旁边挪了个座位,“不要跟我说话。”
仪式井然有序。当地教堂的神父专程前来主持婚礼,还带来教堂乐队。西西的妆容很是简单——因为当地根本没什么高级化妆师。她穿着露肩白色婚纱,发鬐上别着玫瑰与头纱。非常的漂亮。只要西西在场,彼得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
笑笑穿着齐膝的白色小礼服,非常尽忠职守地做着伴娘的工作。前一天晚上她就陪着西西。西西完全没有新娘子的扭捏或不舍,平静得好像结婚的不是她。
下午四点仪式开始。在轻柔的音乐声中,彼得和他的母亲率先入场。彼得四十八岁,他母亲快七十岁了。她满脸皱纹,但是笑容灿烂。随后入场的是伴郎,然后是四对年轻男女——彼得助理临时拉来的群众演员。然后是一对小花童,再然后是伴娘。
最后出场的是新娘。全场起立。乐队奏乐。笑笑看到西西爸爸牵着西西的手从斜坡上走下来。她背后是蓝天,白云,海浪的声音。阳光打在她脸上。她手里捧着鲜花。她真是漂亮。笑笑眼睛有点湿。
新娘走至拱门前。新郎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西西爸爸跟彼得握手,接着他拥抱西西,最后把西西交到新郎手里。
有一瞬间笑笑觉得这一切很荒唐。太荒唐了。怎么可以这样就结婚呢!她还这么年轻。笑笑想跳出去大叫一声:不要!不要结婚!
可是她最后只是凑上前去,替西西整理裙摆。
教父请大家落座,让大家沉默一分钟,记住这重要的时刻。接着他分享了一大堆叫人昏昏欲睡的《圣经》,终于在大家睡着之前打住。然后新郎与新娘互说誓词。
彼得从裤袋里掏出手写的纸,一手握着纸,一手握住西西。他握纸的手有点颤抖。他低头读了起来。
“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在太平洋高地,我没有想到我能牵到你的手。你看起来冷酷,漂亮,像上天派来的天使。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你。你的微笑让我快乐,你的亲吻让我不能自已,你的善良让我柔软。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凭这个戒指我向你起誓,我承诺我会尊重你,信任你,会把你置于一切之上。我会爱你,没有条件,无止无境,直到上帝叫我回家。”
西西从笑笑手里接过她自己写的纸,接着像读课文一样读了起来。
“亲爱的彼得,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想象自己遇到白马王子的样子。我假装自己是新娘,叫朋友给我当新郎,”她说着伸手拍拍笑笑,“然后我就‘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从来没想过现实能比我幻想得更好。我遇见了你。我们在一个糟糕的时间点遇见。那时我知道这世上没有白马王子。可是第一次约会以后,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没有什么童话能比你更棒。不管生活多么艰辛,我承诺我会尊重你,信任你,爱你,直到永远。”
他们交换戒指,跟着教父说了长长的誓词。
晚上六点是婚礼酒宴。酒店最大的宴会厅作为会场。西西换了一件深紫色的天鹅绒晚礼服,胸口是一颗深红色的鸽血红宝石。她画了深浓的眼妆,眼睛藏在深色的眼影里。她跟在彼得身边,同他一起向宾客敬酒,脸上带着淡漠的微笑。
笑笑一直跟着西西。彼得跟西西的亲人朋友说话时,笑笑就自觉上前充当翻译。彼得敬了一圈,最后走向芬克斯坦那里。
笑笑拼命使眼色叫芬克斯坦离开。芬克斯坦看到笑笑他们,很高兴地迎了上来。
“我一定见过你。”彼得打量芬克斯坦,“你非常眼熟。好像在旧金山……”
“哦当然。我们见了十八次了。”芬克斯坦热情地把名片递上去,“有十六次我没能跟你说上话;有两次你建议我把我的名片给你的助理——我确实给了,但他恐怕没转交。列夫·芬克斯坦。我的名字。”
彼得瞥了一眼那名片,但没有接,“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带的。”笑笑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
“他是你的……男伴?”
“是……算是吧……”
“你们在约会吗?”
芬克斯坦和笑笑同时开口。
“是。”
“不是!!”
彼得一脸严肃地对笑笑说,“你应该重新考虑一下,年轻的小姐。跟银行家约会,是一件需要小心谨慎的事。”
“是吗?”笑笑问,“你不也是银行家吗?”
彼得不禁笑了起来,“你说得很对。我也是。”他说着温存地扭头看挽着他胳膊的西西,“你的朋友需要很大的勇气,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芬克斯坦重新尝试挑起话题,“所以……嘿彼得,我知道你喜欢艺术,我也喜欢!我的朋友最近刚刚入手几幅高更的裸体习作,也许你有兴趣看看?”
“什么时候高盛开始倒卖裸体画了。”彼得说,牵着西西的手往别处走去。
笑笑赶紧跟了上去。
结果彼得走到霍夫梅跟前。
“我肯定也在哪见过你。”彼得说。
霍夫梅很有尊严地伸出手来跟彼得握手,“杰夫·霍夫梅。我跟笑一起共事过。”
这话说得太叫人汗颜了。“他是我老板!”笑笑赶紧补充。
“明白。”彼得说,“他逼你带上他。可是,为什么?你喜欢参加下属的朋友的婚礼吗?”
“为了跟你说上话。”霍夫梅板着脸,非常坦诚地说,“我们是微软的主责咨询。我知道您在这场竞争中,虽然没有明确表态,其实一直看好微软。我们希望你能稍微表明态度。只要你稍稍表明一点这样的偏袒,董事会决议就没有悬念。”
“你觉得我们该在婚宴上谈这个?”
“谈吧谈吧。”西西对彼得说,拉上笑笑的手,“我想跟笑笑去吃点东西。”
“啊当然。光顾着敬酒,饿坏了吧?快去吧。”他充满慈爱地说。
西西拉上笑笑离开宴会厅。笑笑有些纳闷:“不吃东西吗?那还要去哪里?”西西不答,只管拉着她一直走,直到钻进厨房旁边的一个储屋间。
储屋间里等着一个人。锡恩·怀特。
“嗨锡恩!”
“哦嗨,西西。”锡恩有点紧张地看向她们,“还有,笑。你们怎么样?”
“一切都很顺利。”西西笑眯眯地说,“一会儿我就能带你跟彼得见面。我会告诉他,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从哈佛毕业,又聪明,又能干。你正在创业,很需要钱。”
锡恩有些局促地看西西,“那,那实在太好了。我非常感谢你……你实在是个善良的女孩……”
“善良?”西西说,“我可不知道。”
她把手机扔给笑笑,“帮我拍照。”
笑笑不解,正要问,却见西西踩着黑色跟鞋,走到储屋间中央一个半旧的柜子跟前。她跳到柜子上,坐下来,二郎腿高跷。她胸口的鸽血宝石,闪着冷冷的寒光。
“哈佛的人,在钱面前,会不会下跪呢?”西西抱手在胸前,抬起下巴,露出冷笑,对锡恩怀特说,“你要钱吗?跪下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