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市。曼哈顿下城。
8点10分。钱伯街地铁站。昏暗,逼仄,肮脏。像不见天日的地下牢房。空气里飘着隔夜的酒精和尿骚味。旋转铁门咯吱做响。笑笑跟着拥挤的人流出了铁门。四周围都是衣着光鲜的白领男女,奔赴向钱伯街附近的投行,基金,保险,评级机构。出地铁时吸了一口气。好像刚刚离开地狱。
沿维西街向西。路过911纪念地和世贸一号楼。在威瑞森大楼前等一个漫长的红绿灯。各种豪车在眼前疾驰而过。这世上永远有人提醒你穷。终于等到绿灯,过马路,抵达。
西街200号。
一幢钢铁玻璃做成的楼。没有标志。西装革履的人们匆匆到来,彼此简短问好。笑笑远远站着,静立了一会。哈德逊河上的风呼啸而来,吹乱了她的刘海。她理平刘海,低头检察一遍自己的衣着。那是一条梅西百货买的工作裙。短袖及膝,孔雀石蓝。颜色好像有些太亮,她心里想。
8点22分。进入正门。前台后方空空荡荡,依然没有公司标志。人们匆匆刷卡过关。黑人保安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笑笑在前台签到,保安刷卡放行。过关后是一幅混乱的后现代主义抽象画,色彩填满的几何图案,像不可解读的股票形态图谱,像不可预知的未来。笑笑跟着人群走进电梯。电梯站满了曾经她仰望的人。原来他们也跟普通人一样,咳嗽,抱怨,议论同事,中年秃头,夹着屁股小声放屁。
8点27分。32层的投资银行部。墙面、地面和桌面都那样光溜溜的,反着光的,一不留神大概就会一跤倒地。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能站在顶峰,谁还在乎坠落。
而这的确是一个可以俯视纽约的高度。纽约的天空在玻璃墙外美得眩目。朝霞满布,自由女神在深蓝的海面上闪光。
8点30分。见主管VP爱德华·隆格,她的最后一个面试官。爱德华在一个电话中。匆匆跟她打招呼,说了欢迎,然后接着给客户打电话。她想把自己介绍给组里其他人,但是大家都在陆续往会议室走。
8点34分。见到新上任的TMT行业并购主管——杰夫·霍夫梅。6月14日微软正式宣布收购领英,一个星期后那起收购的主管已经来到高盛上任。投行的喜新厌旧,跟男人的喜新厌旧如出一辙。投行的挖人本事,跟男人的偷情本事如出一辙。
这个圈子实在太小。他们彼此都不惊讶。他朝她投来目光。那目光里写满不喜。她很清楚在他眼里,她是一个无趣、平庸、不值得信任的下属。他的目光告诉她,这种印象并没有改变。他的目光告诉她,她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很好过。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的日子从来就没好过过。她堆起热情、自信、开朗而职业的笑容,朝她的老板走过去。
霍夫梅在嘴角挤出一丝毫无笑意的笑。“很高兴再见你,笑。”他说,伸出手来。他终于正确地念出了她的名字。她应该很感激。
8点42分。29层人力资本管理部。签到,贴名签,拿临时门卡,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新员工打招呼。办公区忙碌而有序。对话是低声的,仓促的,好像要跟空气争分夺秒,带着一种专业的礼貌。无处不在的蓝色小方块,不动声色地在文件夹和PPT上耀武扬威。以后还会出现在她所有垃圾活上。
这时她遇到一个熟人。碧阿绮丝·洛佩兹。她正指挥交易部的实习生依次签到。她的目光很快定位到笑笑。
“嗨笑!恭喜你!”她朝她冲过来,握住她的双手,用夸张的语气说,“你真勇敢!真的!我非常佩服你!你现在终于得到了宽慰!那可恶的强奸犯终于受到法律的惩处!法庭判了他十二年!终于,正义获得了胜利!”
她说着用力拥抱她,接着又放开她,继续向她道贺。周围的实习生好奇地看过来。碧阿绮丝于是热情地跟他们解释:“这是笑,我们加州大学的名人!她是伯克利的女权主义运动领导人。她勇敢地起诉了强奸了她的男人,并且保证他在接下来的十二年里别想看到太阳。她是不是一个英雄?”
笑笑感到鼻腔里有液体往下滑。她低头的时候,一滴鼻血掉落下来,打在地板上。她赶紧仰起头,捂住鼻子,踉踉跄跄地往洗手间走。
那是一个干净,宽敞,漂亮的洗手间。往外看得到海洋。但是她没有看海,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隔间,坐在马桶上,扯出卫生纸按住鼻子。她脑袋里的两个小人又在争吵。
温柔的小人说:十二年,为什么会判十二年?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必须去纠正这个错误。
冷酷的小人说:他活该!他害了安德鲁!他害了那个无辜的中国女孩!他罪有应得。蹲一辈子都不过分,何况只是十二年!
温柔的小人说:你不可以就这样遗忘。他蹲在监狱里,你得去看他。至少他曾在你困难的时刻帮助你。
冷酷的小人说:忘了他!忘了他!他是一个恶魔,遇见他只是给你带来不幸!想想你遭受的磨难与痛苦!都是因为他!因为他!
笑笑知道自己不能等。她得马上去报告厅。冷酷的小人渐渐占了上风。鼻血渐渐止住。眼泪渐渐泛上来。她站起身,以战斗的姿态走出隔间。她让自己站在洗手池边,逼着自己把眼泪一点一点咽回去。
她站在那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说,你谁?
她用水浸湿纸巾,轻轻擦去嘴唇上的血迹。
……他说,你不认得我?
她用指尖揩拭眼角,揩去逃逸的泪水。
……他说,亲爱的,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从包里掏出粉底,慢慢给自己补妆。
……他说,松鼠松鼠,很高兴认识你。
她拿起梳子,梳理头发。
……他说,蓝熊主机,我带你看。
她把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完美的发髻。
……他说,我不想做华人!
她用黑色的发圈束住发髻。
……他说,啊?是吗?真是太巧了。我也喜欢胡萝卜!
她用手指梳理刘海。
……他说,嗯,笑笑……我想祝你生日快乐。
她的眼泪又溢出来。
……他说,这些萝卜,是非常好的萝卜。你看这根,这是一根二进制胡萝卜。
她用纸巾擦去晕开了的眼影。
……他说,我不会想有家。我需要自由,那比什么都重要。
她掏出眼线笔,给自己补眼妆。
……他说,中国对我来说,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眨了眨眼睛。眼睫上有晶莹。
……他说,我只是看不见东西。我可以看见光芒。
她给自己补口红,补完以后抿了抿。用小指抹去溢出的口红。
……他说,你是我见过最糟糕的程序。运行慢,线程混乱,无法debug,还耗我那么多内存!
她整理自己的衣襟。
……他说,方含笑,我很高兴认识你。
她对着镜子面无表情。
……他说,操你!!操你!!婊子我他妈操的就是你!!
她凑近镜子,仔细检查镜象中的自己。
……他说,为什么?方含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闭了闭眼睛。
……他说:蓝熊,它是一个,一个奇怪的,蓝色的小熊。它很聪明,可是有一点害羞。它有一点粗鲁,可是它很善良。
她睁开眼。那里再没有眼泪了。
……他说,如你所愿。
她露出微笑。热情、开朗、自信而职业的微笑。
……他说,滚!
她转过身,走向门口。走过商务式的走廊,走过衣着光鲜的,露着微笑的男男女女。她将努力地笑。她将不再有哭的权力。以后她要一个人踏上征程。以后无论多么艰难多么憔悴,不会再有一个熊陪在她身边。以后她掉眼泪,不会有一个熊说,亲爱的,不要哭了,我在你身边。以后她遇挫折,不会有一个熊过来跟她说,我有许多才能,我可以帮助你。
她只剩下,她自己了。
……他说,宝贝,我们回家。
不能哭,不能回头。前行,只能前行。
9点正。19层双层环形报告厅。大得令人惊讶。已经坐满了新入职的人们。她找到自己的座位,跟投行部的其他实习生微笑问好。高盛CEO劳埃德·布兰克芬走进会场,走至主席台前。会场响起掌声。他在主席台下的座位就坐。主持人走上讲台。那是人力资本部负责新职员培训的主管,一个四十来岁的犹太女人。她在主席台前站定,朝人群一笑。年轻的职场人们起哄,欢呼,为自己进入顶级投行。
主管清了清嗓子,开口欢迎。
“欢迎来到高盛。”
***
圣昆汀州立监狱,在圣拉斐尔南面的港湾,面向里奇蒙-圣拉斐尔跨海大桥。它的主体建筑,是一幢黄墙红瓦,西班牙殖民风格的高大砖房,建于19世纪。它像酒店,像城堡,像博物馆,像议会厅。它有很好的风景,因为对着旧金山湾区。在傍晚,夕阳西下。海湾对岸,有无数玻璃窗反射着夕阳,一片璀璨的光亮。
如果不是入口处一个巨大的,写有“惩治局,加利福尼亚州立监狱,圣昆汀”的字样,还有耸立的瞭望台与带刺的铁丝网,过往的路人,大概都以为这是一处高档度假村。但这是个重罪监狱——加州唯一可以执行死刑的重罪监狱——关押这个州最严重的刑事暴力罪犯。偶尔有死刑抗议人氏来这里游行,要求废除死刑。
美国有两种人。第一种人,他们的父母上名校,进名企,出来继承家业;他们长大了也上名校,进名企,出来继承家业;他们生下小孩,他们的小孩接着上名校,进名企,继承家业。
第二种人,他们的父母是杀人犯、毒贩、妓女;他们长大了进圣昆汀,出来接着杀人、贩毒、卖淫;他们生下小孩,他们的小孩接着进圣昆汀,出来杀人、贩毒、卖淫。
这两种人通常是没有交集的。但偶尔也有意外。
小恶魔从小到大,有无数次路过这里。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去圣拉斐尔射击场。他确实送了某些人住进这里。他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会住进来。
他的名声不太好。因为第一条是强奸罪。强奸犯在所有犯人中地位最低。强奸最不需要勇气,也没什么技术含量。这里有的是在圣诞夜杀了妻子的丈夫,拿棒球棍打死警察的毒贩,在学校用机枪扫射同学的少年,还有创意不断的连环杀手。他们本来就不奢求未来。他们肆无忌惮。
有很多黑人。很多,很多。
十一年前入室杀人的一个黑人青年,在这里度过了他的三分之一生命。入狱第五年,他杀了他的室友。这样他又被判成死刑。
“我他妈一点不后悔。”他说。
不过死刑是要排队的。因为死刑需要很多审批程序。1978年以来,加州只处死了十三个犯人。六百多个死刑犯还在排队。“我准备好走了。”他说。但是审批文件还没下来。
对于在圣昆汀呆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囚犯,监狱生活似乎并不枯燥。圣昆汀有健身房,虽然阴暗老旧;有狱友乐队,虽然用着漏音的吉他;有一支小型的橄榄球队,成员全部是黑人;逢年过节有狱友派对,生日有生日派对,结婚时也有酒宴。偶尔有人从海里捉来一只小海狮,大家挨个过去合影。牧师、外科医生、心理医生、记者、惩治局官员,还有各种社区服务人氏,会轮流来看望他们。
有出狱的人在Yelp上给了圣昆汀五星好评,并且留评说:“我呆过最棒的监狱!西区是个灾难,但是北区是个不错的社区。不管有谁死去,我们都会送去祝福。我最美好的回忆?啊,应该是澡房里有个年轻的男孩掉了一块肥皂……”
如果不是西区放风操场刚刚有人被小刀捅死,以及躺在医院的某个犯人刚刚自杀,还有西区食堂有两个帮派火并导致多人重伤,大概会叫人误以为,这其实是一所贫穷的加州公立大学。
能够享受各种娱乐活动的,是老囚犯们。新囚犯——“菜鸟”——是没有那么舒服的。
就好像刚入兄弟会的新成员,他们得接受种种“整人仪式”。挺过去才能成为集体的一分子。挺不过去,他们疯掉或者自杀。
相对于伯克利一水的白人兄弟会,这里的兄弟会,大多是黑人帮会。
也有白人帮会。需要捅个人才能加入。
没有华人帮会。因为压根就没有华人。
没有帮派归属的过得战战兢兢。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谁想整你。
监狱的生活有点像中国的高中。六点半,起床,晨练。七点十五,早餐。八点,点名。八点半,劳动。十二点半,午餐。下午一点半,劳动。六点,晚餐。八点半,点名,就寝。
小恶魔被分配到一项十分无趣的劳动。为附近医院、学校、感化院,包括圣昆汀在内的各种公立机构,清洗床单等亚麻织品。用于清洗的机器老旧,有好多部件停止运转。犯人们被强迫用手清洗床单。他们的手泡在混有洗涤剂的冷水里,很快被泡烂。
“这太愚蠢了!”小恶魔想,“这他妈难道不该是方含笑干的活吗!”
于是他跑去找监工。监工是一个蹲了十年监狱的黑人狱友。小恶魔用他能拿出的,最礼貌的语气,用跟一个智障讲话的耐心,向他解释,只要他能说服管理人员,从亚马逊上订购几样简单的零部件与工具,再给他一台最破旧的电脑,他就可以修好这个机器,并且让它自动清洗每个月大约一百五十万磅的亚麻织品。
监工表示他会报告。
下午五点五十,他结束工作。比其他人稍晚了一点。因为监工认为他没把某一段亚麻布清洗干净,他不得不留下来。他干完活,监工终于放行。他离开洗涤车间,进了旁边肮脏的厕所。厕所往里是淋浴间,有几个淋浴喷头,权充公共浴室。他洗完澡出来,用一个胡萝卜发圈扎住头发。他有四个月没理发。
这时他看到一个熟人。
啊不,很多个熟人。
托尼·巴尼。还有跟他一起进监狱的小伙伴们。
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向他。有人停在他面前,有人停在他身边,有人绕到他后面。浴室里的不多的人纷纷逃离。
“哈啰。”托尼巴尼说,“我听说有个人会电脑程序。是你?”
小恶魔站在那里。他目光游移向托尼巴尼与他的同伴之间的空隙,寻思着自己能不能逃出去。
但是他还没想好,后脑勺已经挨了一记。有人用机器上拧下来的长柄把手给了他一下。他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世界一下翻转。
“我们真需要有人弄电脑程序呢。”托尼巴尼慢慢踱过来,皮鞋停留在他眼前。后面有人用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被打晕乎的脑袋拎了起来,拎在托尼巴尼眼前。
小恶魔冷漠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感到有温热的东西沿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淌。
托尼巴尼的脸凑近。那眼睛里喷射着怒火,“你他妈真有本事。你拿一台电脑,就可以无所不能,是不是?真遗憾小朋友,电子设备在监狱可是被严禁的呢。所以怎么办呢?没人来救你啦!哦不不不!哦妈咪不!——吃你的屎吧!”
他意识到自己绝对优势的地位,继而笑起来,“我的室友刚刚送去外面的医院。”他愉快地说,“你有兴趣做我的室友吗?这可是非常好的机会。我可以保护你,宝贝。你知道,这是监狱,可不是学校。这里有很多危险!有大灰狼!”他把手摆在嘴边,嗷嗷嗷叫起来,“好恐怖!哇哇哇!让我保护你吧!”
他们把他按跪在托尼巴尼跟前。托尼巴尼开始解他的皮带。“保护是有代价的。”他耐心地跟他解释,“这是规矩,如果你想当我的人。”
他把他的鸟往他嘴唇上按去。
他将他的牙齿咬了上去。
托尼巴尼发出一声恐怖的惨叫。他们费了一些力气才把他从他的鸟上弄了下来,接着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抱住自己,蜷成一团。赤裸的身上很快满是乌青。
“干死他!”托尼巴尼下命令。
他们把他半提起来。托尼巴尼朝他肚子踢了一脚,把他踢飞了出去。他摔在墙边一个肮脏的小便器下面。他费劲地用一只胳膊,把自己支撑起来,抬起头,用另一只手抚摸后脑勺。
那里除了他乱蓬蓬的头发和鲜血,什么都没有。
他大惊失色。
他迷惘地抬起头。夜幕降临。厕所里光线昏暗。他已经看不清了。
在哪里?它在哪里?
……她说,我,我在这里。
他伸出双手,在地板上摸索起来。
……她说,我为什么会认识你?
一个黑影逼近。他在地板上的手,被一只黑色皮鞋踩住。
……她说,是我挡着你的路,还是你在挡我的路?
他拿他的头颅,冲那条腿不要命地一撞。
……她说,松鼠。我的名字叫松鼠。
那人痛叫一声。另一脚猛然朝他的脑袋踢了过去。
……她说,我……我……我喜欢你。
他又一次被踢翻。摔在一个肮脏的马桶旁边。
……她说,阿历,创业……创业!改变世界!
他的额头和后脑勺被巨痛覆盖。血沿着额头流到侧脸,从后脑流到脖颈。在哪里呢?它在哪里呢?
……她说,回北京!!去北京创业!!——把华人工程师的名字,写进世界人工智能的历史!
他伸出手,双手在地面上疯狂地摸索。他得找到它。他们已经把他的一切都夺走了。机器人,无人车,公司股份。贝壳海的红砖房。还有电脑。没有电脑,他就是个废物。
……她说,你——敢——碰我!!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剩下它了。托尼巴尼朝他走了过来。
……她说,我谢谢你做过的事情。可是我……我不需要你了。
最后的一点点念想。他不可以连它都失去。托尼巴尼把他的脑袋拎起来。可是它在哪里呢?
……她说,中国一点也不远!中国就在——就在海的那边!
托尼巴尼把他的头按进马桶里,按了冲水的开关。他的头颅在浑浊的水里扑腾。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说,你会想有一个家吗?我会想。我想跟一个人,住在一个满是鲜花的,满是日光的房子里。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说,然后我们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然后我会给他们做饭——像我妈妈一样。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看他们吃。然后肯定有个小孩肯定不听话啦,跑出去玩啦——我妹妹就是这么贪玩——我就假装生气,把他从花丛旁边的沙堆里揪出来,叫他洗手,把他拎回饭桌上。要是他不乖,我就吓唬说,‘以后吃饭只可以吃洋葱!’……哈哈哈!
他的头颅浸在马桶里,血水汇进眼泪里。一半的他想抓住她,问她为什么这样对他。另一半他只想上她。
……她说,我所有接近他的行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复。
他无声地咆哮起来。他的灵魂将要撕裂。他恨她。他恨她!操她!操死她!
……她说,我恨透了他!!我要他下地狱!!
他要扯下她的头发,撕开她的皮肤——
……她说,法官先生,你看,我没有爱过他。从来,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要焚烧她的脂肪,踩碎她的骨头——
……她说,你,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他要把心脏从她的胸膛里挖出来,用牙齿把它撕烂——
……她说,你能……你能为我签字吗?
他要吞下她的灵魂,把她一起拽下地狱,一起承受他在承受的痛——
……她说,好。我滚。
折磨她直到她的眼眶流尽最后一滴眼泪。
直到她死去。直到她再无知觉。
……她说,宝贝,我们回家。
他的头终于被人从马桶里捞了出来。马桶里殷红一片。他气息奄奄地趴在马桶上。红色的水滴沿着他的头发往下淌。他迷迷糊糊地想,在哪里呢。掉在哪里了呢。
有人把他的头拎起来。托尼·巴尼掏出纸巾,替他擦去满脸的血水。接着俯身附在他耳边,低声开口。
“欢迎下地狱。”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