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加州奥克兰市。父亲是东京来的华裔移民。母亲是瑞士日尔曼人。他们从来没有结婚。七岁时,又被父亲毒打,我拨通911。地区检察官起诉我父亲虐待儿童,法院剥夺了他的监护权。那以后我跟母亲移居瑞士,在距离苏黎世两小时车程的山村生活。抵达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村里唯一一个不白的小孩。我从那时起开始知道,无论我多么努力地融入,我不是他们。不是瑞士人,不是日尔曼人,不是美国人,不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杂种。我是一个杂种。”
***
这个月第三次被他父亲打出血的时候,七岁的阿历拨通了911。警察很快来到法拉盛的这个公寓。他们通知了纽约当地的儿童保护组织。他父亲被起诉以“虐待儿童”的罪名。他通过付钱免除牢狱之灾,但法庭判他不再具有监护资格。纽约“防止虐待儿童协会”试图为阿历寻找新的寄宿家庭。阿历说:“我想跟我的妈妈一起生活。”
但他根本不知道他妈妈是谁,长什么样。防止虐待儿童协会联系了这个名叫伊冯·莱贝卡·安根的瑞士女人。安根并不是她母家的姓,她嫁给了一个名叫马可·安根的农夫。在格兰宾登州库尔市附近。他们有23亩肥沃的山地草坪,养着大约一百只母羊和它们的小羊。附近有两个美丽的湖泊。
善良的伊冯表示她愿意接受这个孩子,虽然从一岁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阿历于是从纽约搬到了库尔华登的小山村。他要求跟母亲生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离开纽约,因为他清晰记得加州的好天气。他以为纽约以外的世界都像加州一样温暖。他不知道瑞士有比纽约更寒冷的冬天。
那里有终年不化的雪山。他看着它们就觉得冷。
那里还有寒冷、漆黑的夜晚。它不像纽约一样,到处都有路灯,把世界照成白昼。到了夜晚,山村漆黑一片。
在某个清晨,伊冯在离家不远的水沟旁边找到阿历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在黑夜里看不见东西。善良的伊冯带阿历去日内瓦和苏黎世,找最好的眼科医生。医生们表示无能为力。回到家以后,阿历问伊冯:“我的眼睛是坏的吗?”
“不,亲爱的。它们只是病了。”伊冯把手指大小的胡萝卜沙拉推到他面前,“药就是胡萝卜。它能帮助你在夜晚看见东西。”
“可是我讨厌胡萝卜。”
“你得吃它。等你吃足够多的胡萝卜——很多很多胡萝卜,你就能在夜晚看见东西了。”
于是阿历果真吃很多胡萝卜。
胡萝卜跟做爱一样,刚开始不喜欢,吃很多很多,慢慢就上瘾了。
但是夜里他仍然看不到东西。他想这是因为他吃得还不够多。
马可与伊冯有四个小孩。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并且谁也不愿意与阿历合住。伊冯没有办法,只好收拾出楼梯下面的储物间给他住。
他们每个人都有金色的头发,就像他们的爸爸妈妈一样。最小的劳拉过来问他:“你的头发为什么是黑色的呢?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的呢?”她的哥哥尼可把她拉开,轻声说:“因为他是亚洲人。他们长黑色的头发。”
他们每个人都会滑雪。在雪坡滚落,接受小伙伴的嘲笑后,阿历再也没踏进雪场一步。他要离得远远的。他只能生活在没有雪的地方。
他们每个人都讲瑞士德语。那是一种瑞士东部特有的,带着古怪口音的德语方言。没有人讲英语。当然也没有人讲中文。他在学校里被小伙伴们当成智障,因为他不说话。当然,即使他说话,他也说不清楚。
“那是一个中国人。”知识渊博的法比奥说,“中国人总是很安静。他们不说话。”
“中国是什么?”小劳拉问。
“中国是东方的一个国家。那里的人被一条龙统治。”见多识广的法比奥说。龙在西方文化里是一个邪恶的存在。希腊神话里的英雄,除了追逐女神,就在杀龙。法比奥接着补充说,“他们还喜欢放鞭炮。”
“鞭炮是什么?”小劳拉接着问。
“你去过罗马吗?”法比奥说,“新年前夜,罗马城里噼噼啪啪的,枪声一样的巨响,就是中国人的鞭炮。”
这段对话进行完以后,阿历用英语嚷嚷:“我不是中国人!我是美国人!”他们用像怪物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班里有一个叫卢卡的德国小孩。在阿历到来之前,卢卡是最不受欢迎的孩子。因为村里的老人总是说:“德国人!哦,德国人!”德国人是比较招人讨厌的。
但自从阿历到来,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火力。因为,他比德国人招人讨厌得多了。
他拒绝交流,只会暴躁地反抗,打坏一切东西。就像他以前在纽约时那样。
他父亲用巴掌和棍棒打他,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喜欢拆掉他看得见的所有东西——他砸坏过灯管,为了研究它为什么亮;他砸坏过别人的手机,想要确定那里面是不是有个小人;他还试图把一个女孩的眼睛挖出来,因为好奇那眼睛里的光。他父亲为此几乎将他打死。
这也没能让他改过自新。某一天,在法比奥发表了“中国人身材矮小,面孔平坦,吵吵嚷嚷,不排队,喜欢偷东西,比如公共卫生间的厕纸”之后,阿历忽然冲过去,用石子砸法比奥的脑袋。
还好只砸了一下,他就被人拦下来了。法比奥没出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平日一向温和的老师紧紧抿起嘴唇。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不是中国人。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傍晚放学的时候,劳拉过来找他,叫他跟她走。
劳拉是那种好看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雪白的皮肤,金色的头发。他很喜欢她。她叫他跟着走,他就跟过去了。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劳拉说:“你不要怕。我牵着你的手。”
她牵着他的手走进一个小房子。好像是草场上牧羊人住的棚屋。劳拉把他领进去以后,她忽然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他自己。
这时噼,啪,噼噼,啪啪。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边炸开。他看不见东西,只看到那疾速的、眩目的闪光。好像奥克兰午夜黑帮激战时的枪声与闪光。他抱着头哇哇大叫,四下逃窜。但那一长串爆炸追随着他。他大哭起来,叫他妈妈。他还叫艾伦的名字。
最后爆炸声终于止息了。阿历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抖如筛糠。
“这个就是鞭炮。”法比奥对劳拉解释说。
在他还在加州奥克兰,跟他叔叔住在一起的时候,他有一个名叫艾伦的邻居。他比阿历大五岁。他很厉害,什么都懂。在五岁的阿历眼里,艾伦是一个比上帝还要全知全能的存在。
“在一个程序员眼里,这个世界是由代码组成的。”艾伦告诉他,“天空有天空的代码。大地有大地的代码。人有人的代码。一切的一切都有代码。当你编写出足够好的代码以后,你就可以跟这世间的一切对话。通过代码,你改变这个世界。”
“通过代码,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吗?”
“是的。通过代码,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也可以让世界变得更糟。”艾伦说,“我希望让它变得更好。比如,我希望我爸爸不要再咳嗽。”
“怎样写代码呢?你可以教我吗?”
“你认识字母和数字吗?”
“我认识。我认识26个字母,10个数字。”
“那就足够了。用这些字母和数字,你可以写出代码,然后让翻译器把代码翻译成指令,让机器为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很神奇?”
艾伦让阿历看,他如何用一段代码,使一辆玩具汽车自动跟随他,并且还能根据环境播放音乐。这使他着迷。
“你创作了这段代码吗?”
“不。”艾伦狡黠一笑,“我从网上偷来了好几段代码,把它们拼接在一起——最杰出的程序员一定是最杰出的黑客。他们占用最丰富的信息。他们懂得如此用别人的劳动成果,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是他跟艾伦的友谊很是短暂。他们很快分开。
分开前艾伦教会他如何使用Unix与点对点协议。“这样我们能保持联络了。”
在库尔华登,阿历只交到一个朋友。
那是一只丑陋的,有着蓝色毛毛的布偶小熊。
那是尼可收到的圣诞礼物。可是它太丑了,尼可把它丢在一边。阿历从地上捡起它,带回楼梯下自己的小房间里。
“你也被人讨厌吗?”他问熊。熊不说话。他认为这表示是的。
“我也被人讨厌。”他高兴地说,“太好了!那么让我们做朋友吧!”
他从此把那只丑陋的小熊装进书包,每天背着它上学。
“我不用跟他们说话。”阿历对自己说,“我有我的熊。我可以跟熊说话。”
但是熊并不能回答他。
“我不是中国人。”好像害怕熊因为他是华人而嫌弃他,他对熊解释说,“我是……我是……”他想了半天,“我并不是瑞士人。我也不是中国人……我……我……我像你一样。我也是一只熊。”他下结论说。
阿历在学校看门老头的房间里找到一台联了网的电脑。
他没有把那晚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是,当Unix那漆黑的界面,闪出艾伦回答他的字母时,他一下子哭了起来。他一面哭,一面用破碎的英文,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真抱歉。我没能在你身边。”艾伦说,“你在那里什么朋友都没有吗?”
“我有。”阿历肯定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它是一只小小的,蓝色的熊。”
“我明白了。”
“我真希望它能和我说话。”阿历给艾伦发信息,“我想有人说说话。”
“你当然可以让它说话。想想看,让这个蓝色的小熊说话,它需要什么?”
“嘴巴。”
“是的。所以它需要一个扬声器。让它听见你的话,这需要什么?”
“耳朵。”
“是的。所以它需要一个麦克风。让它理解你的话,还需要什么?”
“灵魂。”
“是的。所以它需要程序——那是它的灵魂。它的灵魂在哪里生活呢?”
“心。”
“是的。所以它需要一个处理器。它还需要存储器,这样它才能记住你。我把所有部件的清单给你。你得说服你妈妈去苏黎世采购这些配件。你负责它的身体,我来打造它的灵魂。”
阿历央求伊冯带他去苏黎世。伊冯答应了。于是,在一个周五,阿历按照艾伦的清单,在苏黎世的电子部件商店里买来所有部件。这中间费了一些周折。有一些部件不兼容。他不得不花了很多时间重新挑选部件,使它们可以在蓝熊的身体里一起生活。蓝熊更加残破。
艾伦与阿历不断沟通,测试了很多次。最后一次,他把一段经过无数遍测试的代码发了过来,并且指点他如何为蓝熊安装系统。
不久以后,蓝熊头顶的指示灯亮了起来。
“你好,蓝熊!”阿历把蓝熊放在桌子上,紧张地对它说,“我是阿历。”
那指示灯一闪一闪的。可是蓝熊没有马上回答。是哪里出错了吗?
“你好,阿历!我是蓝熊。”蓝熊说。
那完完全全是艾伦的声音。艾伦把自己的声音录了下来。
他们那时还没有庞大的语音数据库,可以用机器模仿人类语言。
阿历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
“阿历,不要哭泣。”蓝熊说,那是一段自动录好的语音,艾伦的声音,“我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