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蒋捷《一剪梅》
二00八年的早春。
夜已经很深了，谭孟诚仍坐在电脑前，妻子简媛在卧室里已经喊了他好几次，他嘴上应着，身子却一动不动，不是网络有多大的魅力，是他在心里悄悄酝酿着一个计划。他把与张同庆联系的几封看了又看，心里的那个决定忽而坚决忽而动摇。
简媛轻手轻脚地从卧室出来，坐在他身旁问：“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天还得上班呢，跟你说多少次了，人到中年得讲究些养生了，首先生活得有规律……”
“好好好。马上睡。”谭孟诚不愿再听简媛的老生常谈，麻利地关机睡觉。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谭孟诚一起床，那个念头又钻进了他的脑子里。这一次清晰了许多，“也许是时候了。”他一边刷牙一边想。
女儿已经吃过早饭上学了，谭孟诚在餐桌前坐下，简媛递上杯温热的牛奶。
“简媛，我想回国了，回去发展，你看怎么样？”他似是漫不经心，说着这些话时，眼睛一直没离开面前的餐盘。
简媛吃惊不小，含着一口面包忘记了嚼，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她才做出了反应，愕然地问道：“回国？当海归？”
谭孟诚轻声一笑，说：“值得你这么紧张？回到自己的国家有什么不好？”
简媛一时无语。她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只是心里隐隐地感到不舒服、不甘心。
谭孟诚很快吃好了去上班，简媛一个人开始回味他的话。她想起大约两三年前，谭孟诚也说过这样的话，但是说过就算了，他自己都没有再提起，也许这次他又是心血来潮呢。简媛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
可是后来简媛发现，谭孟诚这次决心很大，她不免紧张起来。谭孟诚笑着对妻子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这样紧张，不过这一次我志在必得。”这无疑是告诉简媛别劝他留下，劝也没用。简媛不由得连日长吁短叹。
谭孟诚安慰妻子说：“好了，放松吧。周末带你们出去散心。”
他们一家已经在这个德国西南部小城里居住了十年，在身边的朋友熟人们看来，谭孟诚有了工作，买了房子，妻女都在身边，是不会回国的了。可谭孟诚却偏偏生出了这个念头，更让简媛心焦的是，她这一次偏偏又是劝说不了他。
“我不明白，你看到什么希望了非要回国？”
谭孟诚说：“你不要做井底之蛙，你看看现在中国的发展，多么振奋人心！我想回去，到高校里工作，带学生，搞科研，在自己的国家里工作，心安理得！”
“还要回高校？谭孟诚，你忘了你为什么出国的了？”
“嗨，如今不一样了。我那时候和领导关系不好是因为他一个外行非要对我们几个内行指指点点，我们才造反的。算了，陈年旧事没必要再提了，现在国家对教育、对科技如此重视，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过你们当初出来的这几个人可一个都没回去，你也得想好了。”
“人各有志。张同庆说如果申请下国家资助，将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能力，而现在各级政府对此投入都很多，高新产业区、高技术孵化器等等，太多了，想想就让人振奋。”
“张同庆？张同庆能给你找来资助？”简媛对此深存疑问。
“我自己申请啊，求别人干什么？”
“你能申请到？这种资助会是那么容易申请的？”
“不争取怎么知道不行？你说是不是？其实搞公司不是主要的，我希望去高校，看情况允许再搞公司，我觉得前景很美好，事业和家庭的前景都很美好。”
“哼！我可是没看到。”
“哈哈，你那是被浮云遮住了望眼，要相信我。”
简媛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井底之蛙了，她想不出前景有什么美好，谭孟诚也不急不躁，他此番去意已决，简媛最终是会支持他的，他对此深信不疑。
三月料峭的春寒依然笼罩着这座欧洲内陆城市，却已有路边树树迎春花开放了，嫩黄的花儿、嫩绿的叶子，欣欣然地为世界一扫冬日的沉闷。谭孟诚的家就座落在城市环线边缘的一片红色砖结构的两层楼群中。邻近中午，寒意不减。简媛一手拎了一兜香蕉，一手拉了拉米白色风衣的衣领，脚步匆匆地走到16号门前停下，迅速地拿出钥匙开门，进屋。
“哈”，她把香蕉放进厨房，不由得呵着双手。早上出去时忘了戴手套，冷空气逼迫得人不敢在外久留，她只买了香蕉就匆匆回来了。
她重又走到门厅里，脱下风衣和围巾挂好，转身对着墙上的大镜子掠了掠头发。眼角瞥见镜子左上角贴着一张纸条，用红色水彩笔醒目地写着：简媛专用
她禁不住笑了，这是女儿谭优禾的杰作！小丫头觉得妈妈每天都在这面镜子前照上好多次，而她和爸爸根本不会朝镜子看一眼，不是妈妈专用是什么呢？
简媛不由得莞尔。
电话突然响起来的时候，简媛正在擦镜子。她快步走过去接起，打来电话的是一位不太熟悉的朋友，说是朋友也有些勉强，简媛不过是在别人家里见到过这个人几次，这里的华人间有个习惯，见面互留电话或者msn，异国他乡里仿佛大家都是亲人。自从和这个人留过了电话还没单独联系过，今天何事打来电话呢？
“简媛，听说你们老谭要回国了，真的假的？”电话里的人语调欢快地问。
简媛不禁皱皱眉，心情立刻沉郁起来。
“还没定呢，你消息真快！”
“回去也好，国内要什么有什么，你回去就可以过精品生活了，真羡慕啊！不过提醒你啊，网上都说国内是男人的天堂，你可得把老谭看紧点。”
说罢一阵轻松的笑声。
简媛觉得这笑声不怀好意，不由自主厌恶起来，本来就不快的心情此刻更加沉重，耐着性子又跟那人应付了几句借口准备午饭挂断了电话。看来丈夫要回国的事情在这个小城的华人圈子里差不多已是尽人皆知了，简媛心里禁不住一阵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