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
丁唯珺在昏暗的档案室里,一边看着卷宗,一边把有用的信息记录在本子上。黄昏来得早,天光一点点地收回,她看得吃力,想起身把头顶的灯打着,可刚站起来,却又一下子跌坐回了椅子。
坐太久,腿麻了,她揉了揉腿,灯却自己亮了,她抬起头,看到宫浩站在门前。
“黑咕隆咚的,咋不开灯呢?”宫浩看到她揉着腿,又说,“腿咋啦?看资料这活按理说该费眼睛不该费腿啊。”
“你管不着。”
“这事我还真管得着,档案室下班了,你不能再看了。”
“你等我一会儿,我还差一点就看完了。”
“看到哪儿了?”
“看到配钥匙的被捅了两刀,线索断了。然后省里领导来巡查,高度重视这个案子,省公安厅发了通缉令。”
“看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后面也没啥了,就是过了一个多月,经热心市民提供重要线索,刑警程某将王相佑抓捕归案。”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这个案子能破,和你有很大关系吗,你在哪儿呢?”
“你笨啊,我就是那个热心市民。”
丁唯珺急忙翻看资料,上面确实写着:经本市学生宫浩提供线索,刑警队队长程松岩将其抓捕归案,王相佑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被判处死刑。
丁唯珺疑惑:“还真是你提供的线索,那时你才多大啊?”
“我那时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所以被叫作小福尔摩斯。”
“那你是怎么发现线索的?”
“想知道?”
“非常想。”
“那这算是采访吗?”
“是专访。”
“那你得请我吃饭。”
“没问题,咱们边吃边聊,你想吃什么?”
“今天刚下过雪,挺冷的,想吃点热乎的。”
城北刚开了一家清宫铜锅涮,锅是一水儿的景泰蓝,服务员也都穿着清宫戏服,宫女太监都能端盘子,来了客人都齐声呼喊:“恭迎圣驾回宫。”
宫浩和丁唯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一桌子的菜摆了上来,丁唯珺还点了瓶白酒,晃了晃,说:“你能喝点吧?”
“下班了当然能喝。”
丁唯珺给宫浩倒酒,倒完又给自己的杯子满上。
宫浩说:“没看出来,你也挺能喝啊!”
“走南闯北的,不会喝点能行吗!”
宫浩神秘兮兮地问:“你们记者也陪酒啊?”
丁唯珺翻了个白眼:“是啊,中国不都是酒桌文化嘛,喝了酒好办事,就像是现在。”
“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可没让你陪酒,这要是传到我领导耳朵里,我就得去看档案室了。其实我去看档案室也没啥,但就是那个阿姨的工作该丢了,你随便说了句话,一个和你只有一面之缘的阿姨丢了工作,这就是你们记者的力量吧?”
“行了,磨叽。”
“说我磨叽?我多洒脱的一个人啊。”
“那行,别说了,都在酒里了。”
丁唯珺举起酒杯和宫浩的碰了碰,喝了一口,挺辣的,然后擦了擦嘴,说:“你讲讲吧,当年是怎么发现王相佑的线索的?”
“专访这就开始了?”
“不然呢?”
宫浩却把头转向窗外,有个小男孩在马路上抽陀螺,鞭子抽得啪啪响。宫浩说:“你玩过这玩意儿吗?这东西和人很像,想要立着,就得不停地转圈圈,不停地被鞭子抽。”
丁唯珺不明白他为啥又把话题扯开,刚要打断他,却听到他幽幽地说:“我当年就和这小孩差不多高,那时觉得自己要上中学了,是个小大人。现在回头看,真是个小屁孩啊!”
2007年,春节是2月中旬过的,那个春节过得不太愉快,先是宫浩他老舅在除夕夜的饭桌上哭了,是因为喝多了酒,更是因为女儿的病,哭完又趴在马桶上吐了好一阵,才被扶进屋睡觉。接着大年初五,宫浩他爸和他妈吵了一架,本来一家人要去镇上给爷爷拜年,就变成他和他爸两个人去。
他爸借了辆厂子里的面包车,面包车贼破,处处透风,宫浩坐在副驾,冻得直哆嗦,加上路上颠簸,他哆嗦得就更厉害了。他爸看不出儿子冷,叼着根烟直磨叨:“你妈这个人,和我结婚十来年了,还是胳膊肘往外拐,从来都是护着她家那些人。她弟弟的女儿要做手术,自己凑不齐手术费,她跟着着急上火有啥用?咱家要是有钱,给拿些,一点都不犯毛病,可是咱家这日子也过得紧啊,你妈下岗了,我这厂子也小半年没开出工资了。”他说到这儿,弹了弹烟灰,又抽了口烟说:“好好地去给你爷爷拜年,临出门又打起主意,说你爷爷有养老金,这些年没准攒了不少。你说她这人咋心里没一点数呢?你爷爷这些年都跟你姑住一块,我做儿子的其实没出啥力,你姑和你姑夫,是双下岗家庭,两人靠着赶集卖袜子赚钱,容易吗?特别不容易,一冬天那手上的冻疮就没好过。你爷爷和他们住在一起,有钱能不往外掏吗!这让我咋开口啊?你说,这事她做得对吗?”
“好像是不对。”宫浩被烟呛得直咳嗽,转了转眼珠子又说,“可是可可的病也不能不管啊。”
“对啊,不能不管啊。唉,儿子,你珍惜现在吧,人长大了,全都是难事。”他爸把烟掐灭,说完看了看宫浩,“算了,这话你现在也听不懂。”
宫浩当时确实听不太懂,只觉得大人的事情,大人自有解决办法,他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想着一会儿到了爷爷家,爷爷会给自己红包,这个钱他可得藏好,不能被他妈要去说给存着,之前那些年每年都说给存着,也不知道给存哪儿去了。
到了爷爷家,宫浩响亮地给爷爷和姑姑、姑父拜年,爷爷给了宫浩一个红包,宫浩立马揣进棉裤兜里了。姑姑、姑父表面看起来挺热情,可眼睛就往他爸拎来的东西上瞄,那些白瓜子礼盒都是他爸厂子里卖不出的东西,姑姑和姑父半拉眼瞧不上。
爷爷让姑姑赶快做饭,姑姑却说:“爸,你是不是想吃鱼啊?我看铁道边有卖江里捞上来的鱼的,可新鲜了,活蹦乱跳的。”
宫浩他爸知道这是给自己递话呢,急忙说:“真的吗?那我去看看。”
姑姑说:“哥,那你买两条呗,一条今天炖了,再留一条过正月十五吃。”
“行啊。”宫浩他爸说着就往外面走,爷爷追上来,偷偷塞给他爸一百块钱。他爸不要,说:“你给我钱干啥啊?”
爷爷说:“别逞能,你好几个月开不出来工资了,你媳妇都打电话和我说了。”
宫浩他爸脸上挂不住,说:“这败家娘们儿说这些干啥。”但还是拿了钱,上了街。
宫浩从屋里追出来,说:“爸,我和你一起去。”
宫浩去是为了看热闹,铁道边算是个小集市,但不卖零七碎八的东西,只卖野味,啥野生鱼啊,野鸡野兔啊,有时还有野猪和狍子肉。
两人到了铁道边,他爸也不急着挑鱼,而是和熟人唠嗑。
熟人递根烟,说:“回来啦?”
“嗯,才回来。”
“你媳妇呢?”
“哦,她忙,没回来。你媳妇呢?哦,去年问过了,和人跑了……”
宫浩顺着铁道边溜达,逗了逗野兔子,还差点被野鸡叼一口。瞅前面一帮人围在一起,他凑过头去看,一张动物皮子铺在地上,毛上还沾着血。围观的人说这是狼皮。
有人说:“好多年没见过狼了。”
有人说:“这不会是哈士奇吧?”
“上一边去,”卖皮子的人亮出胳膊上的伤口,“看,我这儿就是被狼咬的。”
又有人说:“这狼皮能做啥啊?能给我几缕毛吗?我做毛笔。”说着就伸手去薅毛。
卖狼皮的说:“哎哎哎,你干啥呢?这么自来熟呢!”
宫浩看着觉得无聊了,便离开继续往前走。这时,他看到一辆港田三轮车停在路口,一个戴着大棉帽子、满脸大胡子的男人下了车,从车上拎出两只野鸡,走到卖野鸡的摊主面前,问:“你收不?”
卖野鸡的说:“收啥啊?我自个儿的都卖不出去呢。”
大胡子男人说:“我便宜卖。”
“多便宜?”
“你在这儿卖多少钱一只?”
“五十。”
“那你二十收不收?”
卖野鸡的眼珠子转了转:“十五你卖不卖?”
“行,给你吧。”
卖野鸡的把钱给了大胡子,大胡子转身走了,卖野鸡的又追了上去,说:“我给你留个电话,以后有了再给我。”
大胡子说:“不用留了,我有了就来这儿找你。”
卖野鸡的不干,非要给电话,一拉扯,大胡子的帽子掉了,他急忙捡起来,戴上,但也就在这一瞬间,宫浩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心里转了几个弯,等他想起是市里满大街贴着的通缉令上面的人时,大胡子已经骑上港田三轮车离开了。宫浩拔腿就追,可港田三轮车开得挺快,一溜烟就上了大路。宫浩看路边有辆自行车没上锁,也不管那么多了,骑起来就追了上去。
宫浩去年夏天刚学会骑自行车,是为了上中学用的,现在竟派上了用场。他站起身子猛蹬,大风跟刀子似的,把他的小脸刮得生疼,吹进怀里,又把羽绒服后背鼓了个大包。他不管疼也不管冷,在冰天雪地里逆风骑行,可双腿怎么也赶不上发动机,出了小镇,一转弯,港田三轮车就消失了。
宫浩停下来,稍微喘息了一会儿,脑子里又供上了氧,能思考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有个小山坡是制高点,便丢下车子往上面跑。山上全都是积雪,他深一脚浅一脚,摔了好几个跟头,终于还是爬了上去。他站在山顶举目四望,港田三轮车蓝色的车身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醒目,它如黑白电视里的唯一的一块色斑,在山脚下的路上蜿蜒着。
宫浩判断了一下,以自己的速度,跑下山时,港田三轮车肯定又没影了,便急中生智,在山顶找了块木板,又撅了两根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滑雪工具,一路如《林海雪原》里的英雄般,风驰电掣地往山下滑。但他技术也不太好,滑一会儿连滚带爬一会儿,脸上和手上,都让树枝划了好多个口子,最后一个急刹车,整个人在地上骨碌了几圈,翻滚到大雪壳子里,又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了出来。他顶着一脑袋的雪,看到港田三轮车的尾巴消失在了转弯处。
他又急忙站起来,跑到公路上,拼了命地往前追。一个转弯处,迎面猛地开来一辆大货车,他一个侧身闪了过去,另一辆大货车又冲过来,他躺在地上,大货车的底盘擦着他的鼻子开过去。
他心惊肉跳地爬起来,继续追,便看到港田三轮车停在了水库边的一个小房子那里,那是夏天洪涝期看水库的人住的房子,一到冬天,里面就空了。他确定了这个人的藏身之所后,又一路拼了命地跑回镇子上,给他老舅程松岩打了个电话,说查到了重要线索。
他老舅一开始还不信,后来在他的强烈说服下,才带着人来,把这人抓捕了。带回警察局后把这人的胡子一剃,还真是那个叫王相佑的杀人犯!那一刻,全体警员都鼓起掌来。
宫浩讲完这些,口干喝了口水,却看到本来一直在记录的丁唯珺,停下了笔,很疑惑地看着他。宫浩说:“咋啦?咋不记了?”
“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哪儿不真实?”
“就是从追车滑雪那段开始,太像动作片了,太浮夸了。”
宫浩嘿嘿一笑:“那段确实是我编的,不然这个故事太没劲了,一点都不精彩,根本配不上小福尔摩斯这个称号。”
丁唯珺一脸无奈,说:“真实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实的就是我在卖野鸡的那里看到了那个人,觉得有点眼熟,就给我老舅打电话了。然后他一通寻找,在水库边的房子里,抓到了人。”
丁唯珺点了点头,然后收起了本子。
宫浩说:“这就完了?”
“完了。”
“那你的‘边境风云’里,会写我说的这一段吗?”
“应该会写,但不会写动作片那段。”
“就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丁唯珺摇了摇头,端起了酒杯,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宫浩和她碰了碰杯子,有点失落,说:“行吧,不客气,不写就不写吧。”
丁唯珺喝了口酒,吃了两口菜,说:“那你立了这么大功,没给你点奖励啊?”
“给我发了个热心市民的奖状,然后我爷爷给我的红包,我妈没要走。”
丁唯珺看着宫浩一脸得意的样子,说:“就这点奖励你还挺开心的。”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挺好了。”
丁唯珺点了点头,两人的话就都到了头。宫浩吃了口菜,丁唯珺寻思了一下,说:“那后来可可的手术做了吗?”
“做了,能不做吗?最后挨家凑凑钱,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那么没了啊。我还记得做手术的时候,我和我妈、我老舅都等在手术室门前,我还蹲在墙角暗暗发誓,如果我妹妹能够手术成功,我一辈子没出息赚不着大钱也没关系。”宫浩说着笑了笑,自嘲道,“现在看来愿望是成真了。”
丁唯珺也跟着笑了笑,但不是觉得好笑,而是听了这些话,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柔软,可能是几口酒下肚,理智被卸了下来,这眼前的火锅也把窗外的寒夜阻挡了。她看着宫浩的眼睛,也多了些不该有的温柔,心里喃喃地说:“你怎么那么善良啊?”然后她又举起酒杯说:“很高兴认识你。”
“认识两天了,才说这话啊。”
丁唯珺托着下巴,笑了,心里却觉得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好久了。
宫浩把杯子里的酒都干了,说:“咋样?敞亮吧!”
“那我也不能掉链子啊!”丁唯珺说完也把酒干了。
宫浩哈哈地笑,说:“东北话有魔力吧,你才来两天都会说了。”
丁唯珺突然有点想把心打开一些,她吃了口菜,说:“我其实就是东北人。”
“别逗我了,你那说话的口音不像。”
“我是在外面待久了,口音变了。”
“那你是东北哪儿的?辽宁的还是吉林的?”
“就是这儿的。”
“行了,别扯淡了。”
“不信算了。”
宫浩却问:“你真是这儿的?那你家以前住哪儿?”
这话把丁唯珺问住了,回答不上来。
宫浩说:“咋了?没家啊?总不会整天睡大街吧?”
丁唯珺咬了咬筷子,说:“对,就是整天睡大街。”
“停停停,你怎么也开始编故事了呢?”宫浩说完冲服务员招手,让她加点汤。
这时,丁唯珺的手机响起,她看到是刘晓琼打来的,便去了洗手间接电话。
刘晓琼问她:“采访得怎么样了?”
“挺顺利的,资料搜集得差不多了。”她问刘晓琼,“你呢?”
“还是你动作快,我这还啥都没做呢,来了两天光顾着玩了。我老公也是玩疯了,现在正和摩梭人一起跳舞呢。”
丁唯珺呵呵笑了笑:“听起来就挺好玩的。”
“你也在那边玩几天呗,不用急着回来,写东西在哪儿写不是写?”
“这边天寒地冻,没啥好玩的,我打算明天就回去了。”
“那你回来帮我带点哈尔滨红肠呗,我婆婆喜欢吃。”
“你啥时候开始讨好婆婆了?”
“她的老房子要拆迁了,再不讨好来不及了。”
“你这真是现上轿子现打耳洞。”
刘晓琼笑了笑:“行啦,没事了,你忙吧。”
“就这点事啊?那发个信息给我说就行了呗。”
刘晓琼顿了顿,说:“其实还有个事,今年咱们公司优秀员工的评选要开始了,你一定要投我一票啊。”
“没问题,不投你投谁啊!”
“行,还是你好说话。哎,我从云南回去,你有没有啥想带的?”
“那我得想想,想好了和你说。”
挂了电话,丁唯珺在洗手台理了理头发,走出去,来到吧台前结账,服务员说结完了。她走回桌边,看到宫浩不见了,透过窗户看出去,他正站在门前抽烟。
丁唯珺走出去,问他:“你怎么把账结了?”
“见你第一面时不都说了吗,不能让女人结账。”
丁唯珺笑了:“给我一根烟。”
宫浩递给她一根,说:“这就算还你了啊。”
“你这人记性还挺好,两不相欠呗。”
“咋的?你还想欠我点啥啊?”
丁唯珺不说话,把烟点着,抽了两口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宫浩有些意外:“这么着急?”
“资料搜集得差不多了,单位那边还有事。”
宫浩心里突然有点失落:“哦,那机票订了吗?几点的,我送你去机场。”
“还没呢,一会儿回酒店订。”
“行,订好了给我发个信息。”
两人说到这儿,突然就没了话,夜风不解风情,跟着他们一起抽烟,烟也很快就抽完了。
丁唯珺说:“那我回酒店了。”
“我送你吧。”
“你喝酒了,不能开车,记得叫个代驾。”
“行。”
两人就在门前散去,车子在前面,宫浩往左走,丁唯珺往右走去拦出租车。
宫浩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说:“哎!我妹妹可可叫我去唱KTV,你要不要一起去?”
丁唯珺也回头,说:“我唱歌不好听。”
“那就坐着听别人唱呗,就当给你送行了。”
“行,那你过来吧,咱俩打车去。”
宫浩一溜小跑站在了丁唯珺身边。
灯光一晃,魑魅魍魉。
KTV里,当年体育课都不能上的小女孩,如今跟着舞曲活蹦乱跳。可可现在是实习医生,心血管科的,一边实习一边读研,一起来唱KTV的几个小姐妹,也都是医院的同事。
宫浩一进去,对这几个人都脸熟,说:“这家伙,都出来玩了,你们医院黄啦?”
“哥,你刚才不是说在出任务,不来吗?”可可说完看到宫浩身后的丁唯珺,“这个大高个姐姐是谁啊?这就是你今天的任务吗?”
“你还真说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叫丁唯珺,是记者,来采访案件的。”
几个女孩都点头打招呼,有一个和宫浩比较熟,戴着八百度的近视眼镜,说:“这还是第一次见宫哥带女生出来玩,我们以前还猜宫哥是不是喜欢男的呢!”
“你拉倒吧,你那眼镜片和啤酒瓶底子一样厚,还能分得清男的女的吗?”
可可把丁唯珺拉到沙发边坐下,说:“你喝点啥?别拘束,他们就爱瞎胡闹。”
丁唯珺拿过一瓶矿泉水,说:“你们玩你们的,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就行。”
宫浩靠过来把矿泉水拿走,说:“到这地方还喝水啊?”一瓶啤酒递了过来。丁唯珺也没推辞,接了过去。
“看来还是我哥说话好使。”可可冲宫浩挤了挤眼睛,“哥,你和丁姐合唱一首咋样?”
八百度近视的女生说:“可拉倒吧,别让宫哥唱了,上回和我对唱《广岛之恋》,那调跑得,差点没把我带沟里去。”
宫浩说:“哦,我算是知道了,怪不得我第二天去找你缝针,你给我扎得那么疼,原来是报复啊!这我得说你啊,当医生的针眼可以扎得小,但心眼可不能这么小啊!”
其他女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去点歌唱歌了。
丁唯珺问宫浩:“你为啥缝针啊?”
“作为一个警察,出点血流点汗,那不是挺正常吗!”
可可说:“是,我哥可勇猛了,抓小偷,人赃并获,追缴了八十多块,都不够缝针的钱。”
宫浩说:“是,对咱们来说,八十多块钱没啥,可对卖茶叶蛋的老太太,那没准就是笔巨款呢!”
“是,老太太老感谢他了,一连给他往刑警队送了一星期的茶叶蛋,吃得我哥脸色都发黑,不知道的还以为专门去美黑了呢!”
“上一边去,可别埋汰我了。”宫浩喝了口啤酒。
可可说:“你别一个人喝啊,把丁姐晾在那儿,人家又不是白开水。”
“那咱仨一起碰一个吧。”宫浩说着举起酒瓶,和丁唯珺、可可碰,几个小女生也围了过来一起碰。
一堆酒瓶子碰在一起,八百度近视的女生起高调,说:“我给大家旋一个。”其他人便起哄地嗷嗷直叫。只见她拿起酒瓶用力在茶几上一磕,啤酒沫子冒出一堆,然后她对瓶吹了起来,一边吹一边摇晃啤酒瓶,很快,一瓶酒见底了。
大家又嗷嗷起哄,酒精让大家又变回了孩子。丁唯珺看着这一屋子的热闹,心中很多的冰川都有了融化的迹象,那童年里的记忆和乡愁,都有了不可名状的回眸,如小火般慢慢地往上拱,把一池水煮热。她也跟着嗷嗷地叫了起来,不知不觉地把手中的整瓶酒都喝光了。
她去上了个洗手间,火锅店的白酒和这里的啤酒融在一起,她的头就有些晕。回来一时忘了包厢号,只记得差不多是这附近,她便一扇门一扇门地推开,都混乱,都嘈杂,都不是。直到再推开一扇,看到一个人四肢不协调地扭着身子,她才知道找对了。
她靠在门边,看着宫浩一边扭动身子一边唱着歌:“阿珍爱上了阿强,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飞机从头顶飞过,流星也划破那夜空,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她听着看着,就有点呆住了,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上扬的嘴角,眼里的大风把一整个冬天的大雾都吹没了,似乎只在那目光里,就能看到日光朗朗。
“丁姐,你干吗呢?怎么站在门口啊?”
可可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说:“哦,没事,我再去趟洗手间。”
可她回过神,却并没有去洗手间,而是去门外抽了根烟,外套落在屋里了,有点冷。没事,正好可以让脸颊凉一凉,让心脏冷静一下……真不该喝这么多酒的,她暗想着,长长地吐了口烟,抬头看,星星还真挺多的。
第二天一早,丁唯珺起床收拾行李,昨夜的酒精还没完全散去,身体不是太舒服,精神也很萎靡。她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下楼退了房,就看到宫浩已经等在门前,头发乱糟糟的,靠在车旁边发呆。
她走过去,问宫浩:“发什么呆呢?”
宫浩回过神来,说:“昨天喝多了,难受。”
“我也是。”
宫浩苦笑一声:“下回可别喝这么多了。”
他说完帮着丁唯珺把行李箱放进车里,丁唯珺就上了副驾,副驾上放着包子和豆浆。丁唯珺拿起来放到一旁,宫浩说:“这回是给你买的,吃吧。”
“没胃口。”
“没胃口也得硬吃点,这样酒醒得快。”
“你还挺有经验。”
“都是些没用的经验。”
车子往机场开,因为宿醉,两人都没太说话。丁唯珺把头靠在车窗上,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鳞次栉比的店铺,低矮的平房,倒退的杨树,无垠的大地,茫茫的雪原,车子就这么切换着风景到了机场。
宫浩停下车子,说了句废话:“到了。”
丁唯珺说:“机场离市区还挺近。”
“小地方到哪儿都近。”
丁唯珺下了车。宫浩帮她把行李箱拿下来。丁唯珺接过去,说:“这几天辛苦你了。”然后很正式地伸出手。
宫浩和她握了握,说:“有空再来玩。”
“好的,你以后要是去深圳,给我打电话。”
“行,常联系。”
话说到这儿就到头了,丁唯珺拖着行李箱往候机楼走,走了两步听见宫浩在身后喊她:“你等一下!”她回过头,见宫浩从后备厢里拿出两个礼盒来,跑到她身边说:“这个差点忘了。”
丁唯珺看到是两盒哈尔滨红肠,说:“你咋知道我要买这个?”
“不好意思,那个火锅店的洗手间不隔音,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多少钱?我给你。”
“别扯犊子了,没多少钱,比在机场里买便宜多了,就当送你的礼物吧。”宫浩说着,把盒子塞到丁唯珺手里,跑走了。
丁唯珺拎着礼盒和行李箱进了候机楼,来早了,还没开始值机,她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这世界那么多人,认识的没几个。她发了会儿呆,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值机时间,可柜台还没通知可以值机,便起身去问,却被告知,暴雪预警,飞机延误了。
她走到窗边,看到天空阴晦,厚厚的云层压在房顶,像是童年的旧梦,踮起脚戳一戳,就有羽毛落下来。
她猛然觉得这是个预兆,或是命运之类的指引,更可能只是昨夜的酒劲太大,到现在还让她恍惚——恍惚于这个偏居一隅、寒风刺骨的小城,已经时过境迁、天翻地覆,已经可以给她一捧寒冬里的炉火,把往前往后的岁月都焐热。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宫浩的电话,说了个谎:“航班取消了,你能来接我回去吗?”
咕嘟咕嘟,小泥炉里的鸡汤翻滚起来时,雪就落了下来。
宫浩和丁唯珺坐在街边的小店里,客人不多,进来的都哆哆嗦嗦,抖抖身子跺跺脚,说一下雪,这天就嘎嘎冷啊。
宫浩给丁唯珺盛了一碗鸡汤,说:“这就叫作人不留客天留客。”
丁唯珺接过鸡汤,说:“你希望我走?”
宫浩急忙说:“没有没有,我就是猛地想起这句话。”
丁唯珺喝了口鸡汤,说:“那你的意思是不想让我走?”
宫浩被问愣住了,缓了一下说:“当然啊,我们这儿又不是厕所,用不着这么来去匆匆的,来都来了,多玩两天嘛。”他顿了顿,又说:“我觉得你这人还挺好的。”
“我也觉得你挺好的。”丁唯珺说完就直勾勾地看着宫浩。
宫浩和她对视了几秒,自己先扛不住了,躲开眼神,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杜蕾斯,用过的都说好。”
丁唯珺白了他一眼,把喝光的碗递过去,说:“再给我盛一碗。”
“好,为人民服务。”宫浩盛好汤,又添了几块肉,递回去,“你别光喝汤,最后闹了个水饱,也吃几块肉,你尝尝,这都是溜达鸡的肉,老香了。”
丁唯珺啃了一块鸡肉,确实好吃,用纸巾擦了擦手,说:“你对女生都这么好吗?”
“好吗?我咋没觉得?好像对男的也这样。”
“哦,中央空调。”
“这叫与人为善。”
“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问这个干啥?”
“你不会没谈过吧?”
“对,我还是个处男。”
“谈没谈过恋爱和是不是处男没关系。”
“这话也可以倒过来说,是不是处男和谈没谈过恋爱没关系。”
丁唯珺笑了:“你这人就是不着调,还警察呢。”
“彼此彼此吧,你和警察聊是不是处男,也不是啥好群众。”
隔壁桌的女人带着孩子来喝鸡汤,她用手捂住了小孩的耳朵,很嫌弃地瞪了宫浩和丁唯珺一眼,说:“你俩小年轻想唠骚嗑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唠去,这大庭广众的,害不害臊?”
这话一说,其他没听见的客人和服务员都把目光投了过来,闹得宫浩和丁唯珺都挺尴尬的,两人低头吸溜吸溜喝汤,不敢再说话。但这沉默也挺尴尬的,过了几分钟,宫浩憋不住了,说:“哎,那你机票改签了吗?啥时再飞走啊?”
“我打算多待几天,正好也想把那个采访再深挖一点。”
“好啊,那除了当司机,还需要我配合什么吗?”
丁唯珺想了想说:“王相佑的母亲还活着吗?你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看他妈干啥啊,带你去看他本人不就完了?”
丁唯珺愣住了:“你什么意思,王相佑还活着?”
宫浩点了点头。
丁唯珺震惊了:“他不是被判死刑了吗?”
“后来改判成无期了。”
丁唯珺疑惑:“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死刑改判无期,那不是经常有的事吗?”
丁唯珺“哦哦”地点了点头说:“那要是采访他,是去监狱吗?方便吗?”
“不用去监狱,他前段时间保外就医了,在江边的疗养院住着呢,那里环境老好了。你要去吗?要去的话,我现在就安排,应该下午就能见到。”
丁唯珺又夹了一块鸡肉,啃了两口,手一滑,掉到了碗里,鸡汤溅进了眼睛。她捂住眼睛,拿纸巾擦。
宫浩说:“没事吧?要不要用水冲一冲?”
“没事。”丁唯珺顿了顿,拿下纸巾,眼睛还是有点红,“你带我去。”
江边疗养院,说是在江边,实际是在江中央的小岛上,那岛上长满了柳树,在夏天是个挺热闹的旅游景点,游船快艇来往频繁。冬天里江水结了冰,徒步就能上岛,去玩的人反而少了,大家都更喜欢在冰面上滑冰、拉爬犁、抽冰尜。
宫浩把车子停在江边,带着丁唯珺下到冰面上,慢慢出溜着往前走。下雪天,冰上玩的人也少了,丁唯珺远远看着那江中心的小岛,矗立在一天一地缓缓飘落的大雪中,苍凉又孤寂。
宫浩说:“你穿的鞋好走吗?要不你蹲下,我像拉爬犁似的拉你过去。”
“一般不都是狗才拉爬犁吗?”没待宫浩反应,丁唯珺上前一把挎住他的胳膊,“你扶着我走就行了。”
宫浩被她这么一挎,整个人都有点不自然,冬天把他的身子冻得僵硬,他连头都不敢乱扭,脑子短路了几秒,就没接上话。
丁唯珺说:“你怎么了?不是挺能贫的吗!”
宫浩这才缓过来:“呃,呃,我正寻思事呢。”
“啥事?”
“我寻思这世界真不公平,让一个杀人犯住这么好的疗养院。”
“这不都是你们公安部门安排的吗?”
“公安部门可没那么贱,他保外就医都是自费的。”
“那王相佑哪儿来的钱住这么好的地方?他家拆迁了?”
宫浩呵呵一笑:“我们这地方又不是大城市,拆迁能分多少钱啊。”
“那是怎么回事?”
“是他弟,他弟当年是小混混,后来去南方混了几年,回来后脸一抹重新做人了,从小工做到了包工头,现在是建筑公司老板了,这个疗养院就是他盖的。”
“听起来还挺传奇的。”
“你对他有没有兴趣?要不要也采访采访,再做个新的报道?”
“算了,我对别人的发家史没啥兴趣。”
两人说着就上了岛,小径七弯八拐,到了疗养院门前。宫浩来之前已经打过招呼,有个看起来像是保姆的人,把他们往屋子里领。沿着走廊,一路走到最里面,保姆离去,宫浩要推门进去,却见丁唯珺落在了身后,脚步有了迟疑。
宫浩问:“咋啦?”
“没事。”
可宫浩还是看到她脸色发白,不自觉握紧的拳头也在发抖。宫浩说:“你害怕?”
丁唯珺深吸了口气说:“没事。”
“你放松点,没啥事,杀人犯也是人,和普通人没啥两样。”说着他推开了门,“王相佑,有记者来采访你了,你又要成大名人了。”
丁唯珺看着那门被缓缓地推开,病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身上盖着被子,却也盖不住身材的枯瘦。他缓缓地转过头来,那初见的苍老的五官,确实和同龄的路人没什么分别。但当丁唯珺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对上的一刻,她还是难免心生战栗。
他那双如夜行动物的眼睛,似多年的罪恶都缓慢地沉进了眼底,他因露出讨好的笑容而缓缓堆起的眼角纹,长成了冬季里的植被,插到混凝土里,朝着天外生长。
无数个惨烈的画面闪过丁唯珺的脑海,档案里那些老旧的照片,冰天雪地里的塑料桶,堆满破烂的三轮车,混凝土里的血肉……恐惧把丁唯珺紧紧包裹住,让她无法动弹,她试了试,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迈去,但是不能,她一点都无法向前。
那就往后吧,往后退似乎轻松点,她缓缓地后退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然后猛地转身,逃走了。
宫浩把丁唯珺送回酒店。
丁唯珺到了酒店门前,人才缓过来一些,说:“对不起,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这有啥啊,很正常。我刚当警察时,第一次跟着去抓人,说是一群小混混打架斗殴,可到了却发现是拿着片刀相拼,我还没靠太近呢,就觉得脚底下踩了个东西,我抬脚一看,血淋糊拉的,再一细看,竟然是一个大拇指头。我吓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同事还以为我滑倒了呢,让我赶快起来。可是那腿软得哪能站起来啊,就只能在地上掉了个头,爬着逃走。后来同事总笑话我,说还以为我是匍匐前进去炸碉堡呢。”
丁唯珺笑了:“谢谢你宽慰我。”
“你好好休息,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
丁唯珺应和着,下了车子进了酒店,又开了个房间,进去便栽倒在床上,突然觉得非常疲惫,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还做了些稀奇古怪的梦。梦中还是有王相佑,还是有那些孩子的尸体,还有新年里的鞭炮,老旧的绿皮火车,一路向南,没有归期。
丁唯珺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也没开灯,仍旧躺在床上,心里的恐惧慢慢散去。她给刘晓琼打了个电话,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讲了讲。
刘晓琼却笑话了她一阵,说:“这有什么好怕的,那个警察不是在旁边吗?”
“我知道,可是我看见他就是紧张,就是觉得恐惧,就是浑身不舒服。”
“我教你一个方法,你把他的脸想象成大白菜或是大萝卜啥的,反正不是人的东西就行,这样就不害怕了。”
“你这是把我当成要上台演讲的小学生啦?这能一样吗?这可是杀人犯。”
刘晓琼没接话,那头好像有点事情,她说着:“马上,马上就走。”
“你先忙吧,我不打扰你了,那个红肠我先给你邮回去吧。”
“行,那谢谢你啊,刚才是我老公,非催着我陪他去逛夜市,你说有啥好逛的,去了也是买一堆破旅游纪念品,回家连打开都不会打开的。”
“旅游嘛,不都是干这种蠢事吗!”
丁唯珺说完就要挂电话,刘晓琼却有些神秘地说:“珺珺啊,我和你说件事,我是听说的,真的只是听说,那个……咱们部门好像要裁员,你在名单上。”
丁唯珺愣了一下,随即说:“哦,如果是真的也不奇怪,我写不出来好的报道,主任也一直瞧不上我,不裁我裁谁啊!”
“就算是真的,你也别放弃啊,就不能想想办法扭转局面?”
“咋扭转啊?”
“现在不正好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吗?采访杀人犯本犯,多难得的事啊。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杀人,还是杀那么多未成年人?你就算啥也不挖,单把他的心路历程写出来,也够吸引眼球了。好了,我不和你说了,我老公又催我了……”
丁唯珺挂了电话,起身摸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街灯就照了进来。
这座小城,一入夜,就落入安宁的圈套,罪恶都躲在里面安息。她问自己:要把它挖出来看看吗?不是什么记者的使命感,只是为了保住工作,还有满足那么一点点好奇心。一个人为什么要杀另一个人呢?或许这和一个人为什么爱上另一个人一样,都很机缘巧合,都值得被挖掘。
她再次解锁手机,给宫浩发了条信息:“我明天还想去见王相佑,你能陪我去吗?”
片刻后,宫浩回了个“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