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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寒夜无声 > 第五章

    再见王相佑,天已经放晴了,朗朗日光照在江面上,牛鬼蛇神都悄然隐遁。

    丁唯珺还是有些怕,便尽量不去看王相佑的眼睛,坐得也故意离他稍远一些。

    王相佑似乎也不太愿意与人接触,把椅子又往后挪了挪,说:“我的病老是咳嗽,口水别喷到你。”

    宫浩陪在一旁,说:“这些年监狱没白待啊,还挺讲礼貌的。”

    王相佑讨好似的笑了笑,完全是一副改造好的模样,看不出半点穷凶极恶的影子。

    丁唯珺摊开本子,问王相佑:“你在监狱里改造了这么多年,现在回头看,对那些当年被你杀害的孩子,有什么想说的吗?”

    王相佑条件反射般站起来,身体绷直,说:“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更对不起父母,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感谢党和人民给了我一个改造的机会,让我重新做人。”

    宫浩听了嘿嘿一笑,说:“这套嗑你倒是背得利索,知道你的觉悟了,快坐下吧。”

    王相佑老实地坐回椅子。丁唯珺把本子合上,起身示意宫浩出去说话。两人出了房间。

    在走廊里,丁唯珺说:“要不你先回去吧,你刚才也看到了,你在这儿,我啥也问不出来。”

    “我回去你不害怕啊?”

    “今天比昨天好点了。再说了,我这也是心理恐惧,他现在虚弱成那样,对我构不成实质的威胁。”

    “那可不能这么说,万一你把他问急眼了,他突然发起疯来怎么办?这杀人犯的心,还是很难琢磨的。”

    丁唯珺一脸为难:“那怎么办啊?”

    “这样吧,你进去采访,我呢,就在门口等着,有啥事你尖叫一声我就冲进去。”

    丁唯珺想了想说:“那也行,就是辛苦你了,这走廊连把椅子都没有。”

    “行了,你快进去吧,椅子还不好办吗?你信不信,我只要打个电话,他们连床都能给我搬来。”

    丁唯珺笑了,又转身回了房间,王相佑急忙站起身,丁唯珺说:“你别这么拘束,身体不好,快坐下吧。”

    王相佑往门口看了看,说:“那个宫警官呢?”

    “他有事去忙了,再说我也看出来了,他在这儿,你比较拘束。”

    王相佑点了点头说:“这些年习惯了。”

    “那现在就剩咱们俩了,放松点了吗?”

    “好多了。”

    “那我一会儿问你问题,你也不用紧张,你的案子已经过去十几年了,该交代的也全都交代了,不会因为我的采访而生出什么变数。”

    王相佑苦笑了下:“我明白,一个快死的人了,还能有啥变数啊!”说完,侧过身子咳嗽了起来。

    等他的咳嗽平息,丁唯珺说:“你的身体是哪里出了问题?”

    王相佑指了指胸口:“肺子,在监狱里啥活都干,和我妈一个毛病。”

    “你妈还在世吗?”

    “不在了,我进去没几年就走了,唉,因为我这事,她走也走得不甘心。听我弟弟说,我妈咽气之前一直在叨咕,埋怨自己没养好我们,说这个妈当得不称职,两个孩子都进过监狱……”

    丁唯珺已经拿着本子默默做起了记录,她说:“你弟弟现在不是成为大老板了吗?”

    “对,我弟弟都能重新做人,所以这事不怪我妈。”

    “那你觉得怪谁?”

    “谁也不怪,怪我自己。”他顿了顿,“要是硬怪在谁头上,那就怪命运吧。”

    听到这话,丁唯珺从本子里抬起眼,看到王相佑侧过了身子,他透过落地窗看着江面说:“今天天气还挺好的。”

    “是的,过来的时候江上有挺多人在滑冰呢。”

    “天气好,能见度就高,你使劲往岸那头看,是不是影影绰绰能看到几个大烟囱?”

    丁唯珺起身站到窗边,阳光有些晃眼,她手搭凉棚,尽力看出去,却只看到岸那头一片高楼林立。她回过身摇了摇头。

    王相佑失落地说:“哦,我记错了,那几个烟囱好多年前就拆了。”

    “那几个烟囱是什么厂子的?”

    “是炼钢厂的,我年轻时就在那里上班。”他仍旧注视着岸那头,眯着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场大雾把江水两岸都围住。待雾散尽,高楼退隐,整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又变成了大烟囱。下班时刻,工厂大院的门前,身着工装的人们鱼贯而出,此起彼伏的自行车铃声,把城市都吵沸腾了,但仔细听,那仿佛也是整个时代的晚钟。

    1995年,二十岁的王相佑在炼钢厂机修班,已经当了快三年的学徒了。他整天跟着老师傅拧螺丝,给机器上油,工装上从来都是油脂麻花的,就没清爽过。

    三年前,他父亲得肝癌去世了,说实话他也没太难过。他父亲也是机修班的师傅,干了半辈子,也没混上半个官当。仕途不顺,他父亲就看什么都不顺眼,憋闷得整天喝大酒,喝完了还耍酒疯,打老婆孩子。后来查出肝癌,他父亲也没把酒戒了,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了,知道活不长,反而更放肆了。喝多了躺在炕上,眼睛通红地骂人,骂的都是以前的同事,那些人后来不是科长就是副厂长,可当他们提着点东西来看他父亲时,他父亲又觍着脸说恭维话,说感谢厂子里的照顾,自己是要死的人了,医药费能不能多报点。

    医药费最后不知道多报没多报,倒是等他死后,厂子里来人通知,王相佑可以接父亲的班去厂子里工作。王相佑母亲听了很高兴,挨了丈夫那么多年的打都忘记了,一个劲说丈夫的好,说死了都给儿子安排好了出路。那时王相佑初中毕业一年多了,高中没考上,整天在街上闲逛,和一群同样没考上高中的同学,今天去下河捞鱼,明天去录像厅看黄片,就快成小混混了。

    但他其实也不想当小混混,他性子偏软,人也瘦小,打架根本拿不出手,于是便又偷偷捡起了课本,想着自己搁家里复习复习,明年再去考个中专试试。这算是十几岁的他,为自己谋的一条出路。还有另一条出路是,他希望自己再长得结实点,和母亲一起去下矿。

    现在父亲死后,第三条出路摆在了眼前,进炼钢厂当学徒。三条路,其实也不用怎么权衡。考中专,也不一定能考上,就算考上了,弟弟还在上初中,母亲一个人扛两人的学费,太艰难。去下矿,那矿坑里面黑漆漆的,没天没日的,他跟着母亲下去过一次,最矮的地方,蹲着才能爬过去。这些都还不怕,怕的是走水,是矿坑坍塌,就算没被砸死,吃屎喝尿在里面熬几天,也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

    于是他穿上父亲留下的深蓝色工装,带上饭盒,骑上父亲的破旧的二八自行车,一路叮叮咣咣进了炼钢厂,也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命运里。

    进了机修班,他是年纪最小的学徒,也因为年纪小,他还不能体会到父亲一辈子困在车间里不得志的郁闷憋屈,也不能理解父亲为何想要当官,想要往上爬。年少时没有苦闷和欲望的折磨,日子也就过得清爽。他每日跟着老师傅检查机器,拧好螺丝,上好机油,剩下的时间就是闲荡。在某些个夏日的午后,他听到工厂门前卖冰棍的叫卖声,拿着水瓢跑出去买上几根,回来先献给师傅,然后自己留下一根,蹲在车间门前吃,看着天上的云和大烟囱冒出的烟仿佛融为一体,就觉得这日子也挺好的,这么简单地过一辈子也挺知足的。

    后来的后来,在很多时候,他听到人们形容曾经的那些日子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听起来是贬义。可他却觉得,一眼能望到头,不就是安稳的意思吗,这有什么不好的?

    好,当然好,那是很多人的旧梦,一片昏黄的笼罩下,夕阳里的碎金子都闪着光。四季分明,春风秋月,下雪了,厂子里给分了一车白菜、一车煤,喝几口小酒,就熬过了整个冬天。

    可四季能一直轮回,年也一直能复下一年,但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却终有到头的一天。

    王相佑二十岁那年,当了快三年的学徒,终于出徒了,可以拿正式职工的工资了。一家人吃了顿羊肉火锅,母亲又惦记着找找人,把他弟弟也弄进厂子里。弟弟也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三天两头打架斗殴,成了个真实的小混混。他弟弟不愿进厂子,受几部电影影响,想去南方,转道去香港,成为古惑仔。这话听着就不着调,弟弟被母亲呵斥了一顿,不再提了。

    这头话放下,母亲又张罗另一件事,给王相佑娶媳妇。王相佑本来在厂子里处过一个对象,是食堂女工何美静,可两人刚偷着约会了两次,就被何美静家里人知道了。何美静母亲是个杀猪的泼妇,提着刀去王相佑车间骂,骂的话极其低俗,却没有实质内容,都把王相佑骂糊涂了。后来这话传到他母亲耳朵里,母亲又去打听了一下,才算弄明白,何美静家是嫌弃王相佑家条件不好,不同意两人谈恋爱。何美静本人没啥主意,都听家里的,之后在厂子里再见到王相佑都躲着走,这初初萌生的爱情就了断了,王相佑也没觉得太难受。

    这次母亲又提结婚的事情,还通过媒人约定了相亲时间。王相佑本是有点抗拒的,怕的自然还是家庭条件被人瞧不上。

    母亲却说:“这回这个指定没问题,咱们不嫌弃她就不错了。”

    他弟弟说:“不会是个残疾嫂子吧?”

    母亲拍了他一把,说:“人家利利索索的,长得还带劲。”

    王相佑疑惑了。

    母亲说:“她家是农村的,一年到头种大地,也赚不了几个钱,就羡慕你这种铁饭碗。”

    王相佑吃了口羊肉,心里的抵触消散了,说:“对,咱们还是城市户口呢。”

    相亲约在周末,没在家里,是在一个小饭店里。上菜前,媒人找借口离开了一会儿,留王相佑和女孩在包厢里。王相佑这才好意思细打量她,脸圆乎乎的,身子也圆乎乎的,不算难看,但也算不上漂亮。他问她叫啥名,她说叫小凤,说完脸就红了。

    两人那天没聊上几句话,媒人倒是在中间说了不少,先说王相佑能赚多少工资,逢年过节厂子里还能分大米和豆油,以后没准还能分房子;又说小凤家有多少地,还有菜园子,以后在城里吃菜都不用买了,去小凤家摘就行。这听起来两人要是不结合,都吃了好大的亏似的。

    回到家里后,王相佑母亲问他:“感觉咋样?”

    王相佑说:“没你说的那么好看,就是个普通人。”

    “咱这人家要的就是普通人,长得太好看了也养不住。其实你俩吃饭时,我也偷着过去看了两眼,那圆乎乎的身板,一看就能生儿子。”

    “妈,你别扯了,生儿子生女儿还能看出来?”王相佑笑了,然后顿了顿又说,“其实生啥都一样,只要能好好过日子就行。”

    “你这意思是相中了?”

    王相佑点了点头。“吃饭时,她虽然不太说话,但吃完出来,她说:‘我看你爱吃辣椒,我家今年种了个小辣椒,嘎嘎辣,下回给你带来点。’”

    母亲一拍手:“看看,这姑娘,多有眼力见儿。”

    王相佑就笑了。

    母亲这头忙着和媒人商量,啥时候和亲家正式见面,啥时候过头茬礼,最好是年底前就把婚结了。小凤家也都好说话,说姑娘进城是享福了,能早过来就早过来,寻思等着忙完这阵秋收,就全家来城里洗个澡,顺便把事情都定了。

    秋天的北方大地,总是一片忙碌,人们抢着在初雪之前,把粮食都收进粮仓。可炼钢厂在这个秋天,却不太平静,在人们等着看今年分的白菜大不大,腌酸菜够不够用时,一份下岗名单悄悄在职工中间流传。王相佑没听到啥传言,母亲却隔着老远在矿井下面听到了,有人说这名单里有王相佑。母亲立马慌了,买了两瓶白酒,拉着他去找他师傅。

    他师傅把酒收下,说:“这都是谣传,就算是真下岗,那也轮不到机修班,把他们都弄走了,机器坏了谁来修?”

    母亲一听这话,说:“对对对,还是师傅事看得深。就算是下岗,也该是后勤部那群老娘们儿,天天把菜往家里带,一个人上班,全家都吃厂子里的。”

    母亲心里踏实了,带着王相佑离开,隔了几天,还真听说后勤部的几个老娘们儿去厂长办公室闹,把保安的脸都挠花了。这事正好证实了师傅的话,王相佑也不再多想了,照常上下班,周末还和母亲去买了两件新衣服,打算正式见小凤父母时穿。

    周一,下起了秋雨,王相佑出门上班前,母亲跟他说天凉了,把衬裤套上,小心着凉。他说不冷,过几天再穿,披上雨衣骑着自行车出门,一路上还想着小凤家的地应该快收完了,也不知道她来时,那个嘎嘎辣的辣椒能不能记着带。

    到了厂子门前,却见门前堵了一大群推着自行车来上班的人,王相佑纳闷出啥事了,走到近前看,厂子大门被一条大铁链子锁着,保卫科的一群人站在门里,人手一根警棍,雨哗啦啦地落在他们的雨衣上,有种潮湿的险恶。

    保卫科科长手里拿着份名单,说:“我念到名字的就往里进,没有念到的以后就别来了。”

    有人问:“别来了我去哪儿上班?”

    保卫科科长说:“去哪儿上班你别问我,就是在家待着我也管不着。”

    又有人问:“这又不是你家的厂子,你凭啥不让我进?”

    保卫科科长说:“下岗,下岗懂不懂?”

    有个老职工说:“我在这儿上半辈子班了,凭啥说下岗就下岗啊!”

    保卫科科长说:“秋天了,田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完,天还不是说下雨就下雨!”

    有人说:“你扯这些没用的干啥,我们要见厂长!”

    保卫科科长说:“厂长去北京开会了,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要不你回家等等吧。”

    保卫科科长说完就开始念名单,念到名字的,脸上有了中奖般的喜色,但也不敢太张扬,缩着脖子,溜进去了。名单越念越短,门前的人也越来越少,随着最后一个人进去,大铁门又被哗啦一声上了锁。保卫科科长把单子塞进兜里,说:“剩下的都回去吧。”

    有人说:“你瞧仔细了吗?真的没有我?我可是英雄炉的!”

    保卫科科长说:“我眼神好使着呢!”

    有人说:“总不能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就让我们走人吧!”

    保卫科科长说:“你要是不闹事的话,有人会去你家里跟你算工龄补钱的。”

    有人说:“那我还偏要闹事了。”

    于是几个刺头就要往厂子里翻,保卫科的人就隔着门和他们打了起来,一片乱糟糟的,雨水和泥巴混在了一起,骂娘声和歇斯底里声融在了一起。

    王相佑向后退了几步,与人群隔开一小段距离,离厂子的大门也就更远了。他抖了抖身上的雨衣,突然就觉得母亲说得对,是该穿条衬裤的,他此刻浑身上下都感觉冰冷,想要掉头回家,都哆嗦得迈不动步子。

    当天晚上,母亲又带着他去找师傅。

    师傅一个人在喝闷酒,说:“我自己现在是泥菩萨过江,没准下一批名单里就有我。”

    母亲说:“你不是说没了机修班,机器坏了没人修吗?”

    师傅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说:“他们连厂子都不想要了,还他妈的修什么机器啊!”

    隔天王相佑自己缓过神来,去找其他下岗的工友商量办法。宣传科的小黄跟他挺熟的,平时鬼点子也多。他骑着车子穿过半个城市,到了小黄家楼下,却和一辆救护车擦肩而过,再往前跑两步,就看到一群人围着地上的一摊血。他呆住了,小黄跳楼了。

    小黄没抢救过来,这事一时炸了锅。有人说小黄这人平时鬼机灵,没想到心眼这么小,太想不开了。有人说他本来就得了病,早就不想活了。还有人说小黄是被人弄死的,因为他写了检举厂长的信。

    流言蜚语,真假难辨,传到王相佑母亲的耳朵里,都成了炸弹。她怕儿子心眼小,也怕儿子心眼太活,最后都走了这条路,便不再让他去想办法,老老实实接受了下岗的条件。他工龄短,给的钱也就少,算来算去,勉强够结婚用的。那也行,先把终身大事办了,接下来的日子再走着瞧吧。

    秋雨一连下了半个来月,终于放晴了,王相佑和母亲等着小凤一家人来城里洗澡,可左顾右盼,只等来一脸为难的媒人。

    母亲急着问:“咋啦?”

    媒人说:“小凤他爸变卦了,说闺女还小,还想在家留两年。”

    “这人咋说变卦就变卦呢?留啥两年啊,女大不中留他不知道啊?”

    “这当父母的心咱都该理解,可能是真要嫁人了,就舍不得了呗。”

    王相佑问:“那小凤啥意思啊?”

    媒人说:“小凤那姑娘孝顺,也没啥自己的主意,就说听爸妈的。”

    “你也别帮着褶绺子[1]了,她是不是听说我下岗了,就不乐意了?”

    “你咋这么说你大姨呢?我只负责传话,不帮着编瞎话。但下岗这事这么老大,人家肯定会听到几耳朵。”

    母亲急了:“那她家也不能这么办事啊,这下岗是天灾又不是人祸,她就能保证她家的田地不遭灾,年年丰收啊?”

    媒人说:“老姐,你别急,你说的话在理,但人家田地今年遭灾明年还能有收成,咱家孩子这一出厂子,明年也回不去了啊。”

    母亲说:“那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我们下岗了,也不是就没别的出路了。”

    “可人家看上的就是咱的铁饭碗,你说对不?”

    “对是对,可是也不对劲……”

    王相佑打断母亲:“妈,别说了,就这样吧,人家没看上咱,咱也别强求了。”

    他说完,就推门走了出去,沿着筒子楼的台阶,一路往下走,再转个弯,就到了街上。

    他立在街头,憋了一肚子气,看着车来人往,太阳明晃晃的,却突然不知该往哪里走。

    王相佑讲到这里,西边的太阳开始落下,金色的光芒在江面上铺了一层,细细碎碎的。他的目光从往事中抽离出来,人很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说:“我好累,想躺一会儿。”不待丁唯珺回应,他径自上了床,拉过被子,蜷缩在里面。

    “好的,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丁唯珺随即也站起身,想走出门,却又停下脚步,“你就是因为被悔婚,便决定杀人?”

    王相佑想要说什么,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成了张哆嗦的弓。丁唯珺耐心地等他平复。他抽了一口长气,缓了过来,淡淡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然后便似陷入了睡梦,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丁唯珺推门离开,一出来便看见宫浩在走廊里,弄了两把椅子,坐着一把,双腿搭着一把,靠在上面睡着了,鼾声轻微地传来,睡得还挺香。她一时感动,不忍心叫醒他,就站在那儿看了许久,待走廊里有别人经过,宫浩才被吵醒。

    他把双腿放下来,抹了抹脸,看到丁唯珺站在一旁,说:“我咋还睡着了,你啥时候出来的?”

    “刚出来,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昨天晚上替同事值夜班,没咋睡。你采访得咋样?他配合不?”

    “挺配合的。”

    “那问出啥有用的东西没?”

    “问出来了,但他一次不能说太久,我打算明天再来。”

    “看样子你一点都不怕了。”

    “听他讲过去的事情,有几个瞬间,还真忘了他是杀人犯。”

    “忘了行,但千万别聊出感情了。”

    “你滚一边去。”

    宫浩就笑了。

    两人开着车子往回走,丁唯珺问他:“晚上想吃啥?我请客。”

    “今天我老舅过生日,在饭店订了包厢,你一块去呗?”

    “你家里人聚餐,我去不太好吧?”

    “那有啥不好的,可可你也认识,一块热闹热闹呗。”

    “可可我是认识,但你家的其他长辈都在,我去了挺不自在的,你还是把我送回酒店吧。”

    “你社恐啊?”

    “有那么一点。”

    “那我就不强求了,本来还寻思让你见见我老舅,当年可是他抓住的王相佑。”

    丁唯珺听了这话,寻思了寻思,说:“前面路过超市你停一下。”

    车子停在超市门前,丁唯珺下车跑了进去,宫浩在车里和他妈打电话:“人家一会儿到了,你别问东问西的,人家脸皮薄……真不是女朋友,人家住得老远了,在深圳,就是过来出差几天。”他看到丁唯珺拎着两瓶白酒从超市里出来,就说:“妈,我先挂了,一会儿就到了。”

    他挂了电话,丁唯珺就上了车子,宫浩看着白酒说:“你买这东西干啥?怪破费的。”

    “人家过生日,我总不能觍着脸空手去吧?”

    “这有啥觍着脸的,吃饭嘛,就闷头造呗,反正你过几天拍屁股走人了,也不会和这些人再见面。”

    “那万一再见了呢?这世界也不大,兜兜转转的。”

    “现在人都健忘,几年不见,大街上迎面走来,都和陌生人似的。”

    “那你也会忘了我吗?”

    宫浩被问得愣住了,一时感受到一些暧昧的气氛在车厢里蔓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身后传来的鸣笛声解救了他,宫浩摇下车窗,冲后面喊:“警察的车你也敢哔!”

    后面的人也摇下车窗,是个五大三粗的寸头男,说:“咋的,警察就牛啊,这路是你们警察局修的啊?”

    丁唯珺以为宫浩会发火,刚想劝他,没想到他却笑了,摇上车窗说:“现在警察也不好当啊,谁都敢呲儿几句。”说完启动了车子,轮胎碾压过雪,咯吱咯吱响。

    丁唯珺听着那声音,心里痒痒的,也笑了。

    饭店叫四季青,包厢叫全家福,丁唯珺跟着宫浩进去,门一开,本来的说话声霎时停了,一家人都齐刷刷地盯着门口看。丁唯珺被看得有些羞赧,一群人里也只认识可可,便和可可打招呼。

    “丁姐,你可算来了。”可可热情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的空位,然后看着宫浩说,“哥,你这接待工作做得也不行啊,也不赶紧介绍一下。”

    宫浩说:“我进来光看都有啥菜来着,我和你丁姐出去吃过几次饭,我发现她不爱吃香菜,就看看哪个菜里放了。”

    可可说:“你还挺会关心人。”

    “这叫观察入微,没有这本事咋干接待?”然后宫浩开始给大家介绍,“这位就是丁大记者,大家也别装了,来之前可可肯定都讲过了。”

    大家就都笑了。

    然后宫浩给丁唯珺介绍:“这两位是我爸妈。”一对老夫妻坐在那里,冲丁唯珺笑。

    宫浩父亲前些年得了脑出血,半边身子不听使唤,笑起来也是半拉脸不能动弹,看起来像在嘲笑人。

    宫浩母亲烫了一头波浪卷,说:“姑娘个子长得真高,人也漂亮。”

    丁唯珺说:“阿姨也很漂亮。”

    宫浩母亲很受用,弄了弄头发。

    宫浩说:“我妈老厉害了,这头都是自己烫的。”

    丁唯珺说:“阿姨手艺也很好。”

    “那是闹笑话呢,我妈自学理发十来年了。”

    宫浩还想聊下去,身后传来咳嗽声,宫浩回身,看到他老舅程松岩喝水被呛到了,便说:“寿星老不开心了,这咳嗽是想吸引人注意呢。”

    程松岩说:“你别扯犊子了,快让人姑娘坐下,吃饭了。”

    宫浩说:“好好好。”

    丁唯珺看着程松岩,头发花白,人有些发福,但脸上还是能看出刑警的锐气。她说:“这就是程警官吧?祝您生日快乐。”说着把买来的酒递过去。

    程松岩说:“姑娘,你太客气了,还带东西来干啥!”

    丁唯珺说:“您也别客气了,赶上您过生日,也是种缘分。”

    张桂琴坐在程松岩身边,说:“哎呀,这姑娘真会说话,太招人喜欢了。”

    宫浩说:“这位是我舅妈。”

    丁唯珺说:“您好。”

    张桂琴说:“赶紧别站着了,快坐下,咱们吃饭,吃饭。”

    可可说:“可不是吗,在这儿一顿介绍,整得跟见家长似的。”

    丁唯珺也猛地反应过来:“可可,你别乱开玩笑了,和各位长辈第一次见面,说两句话不是很正常吗!”

    宫浩说:“是呗,可可你再乱说话,丁大记者该害羞了。”

    丁唯珺瞪了他一眼,大家又笑了起来。

    酒菜开吃,宫浩母亲一个劲地给丁唯珺夹菜,这热情让丁唯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宫浩给他妈递眼神,意思是别夹了,人家要招架不住了。

    这眼神让张桂琴捕捉到了。“大姐,你坐得远,别张罗了,丁记者这边我来照顾。”她说着举起酒杯和丁唯珺碰,“欢迎丁记者来采访,认识就是缘分,我们东北人都热情,不见外,来了就都是朋友,希望你也能把我们当朋友。”

    “您太客气了,能认识大家,我也很开心。”丁唯珺说完把酒干了。

    可可说:“好酒量。”

    宫浩说:“看我舅妈会敬酒吧?她在地下商场做了好多年生意了。”

    可可说:“我阿姨是个场面人。”

    张桂琴说:“啥场面人啊,天天出床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呗。”

    宫浩母亲说:“那你现在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张桂琴说:“和家里人当然说的是知心话啊。”

    丁唯珺跟着大家笑了,一杯酒下肚,身子也温热起来,她端起酒杯说:“程警官,我敬您一杯,祝您青山不老,永葆青春。”

    “谢谢谢谢,记者说话就是有水平。”他笑着说,干了杯里的酒,吃了两口菜压了压,问,“你这几天采访得咋样?”

    丁唯珺说:“宫浩带着我去档案室看了资料,这两天还去采访了王相佑。”

    这话一出,程松岩有些吃惊:“你采访的是王相佑的案子?”

    丁唯珺说:“是啊,宫浩没和您提吗?”

    程松岩摇了摇头。

    宫浩说:“我提那么细干啥啊,我老舅又不是我的领导,用不着我汇报工作。”

    “对对对。”程松岩转着桌上的转盘说,“可可你多吃点蔬菜。”他很刻意地想把话题转走。

    张桂琴却把话接了过去:“丁记者,你说你采访了王相佑?”

    丁唯珺说:“是啊。”

    张桂琴说:“是在监狱里吗?”

    丁唯珺说:“不是,他保外就医了……”

    程松岩又拦住话头:“吃饭吃饭,一会儿这个牛肉该凉了,咬不动。”

    宫浩母亲说:“是啊,好好过生日,又聊这个杀人犯干啥啊?”

    宫浩父亲歪着嘴说:“对,对,吃,吃。”

    可可端起酒杯说:“爸,我敬您一杯,生日快乐,这些年您和阿姨都辛苦了。”

    丁唯珺这才反应过来,可可一直叫张桂琴“阿姨”,原来她不是可可的妈妈。

    程松岩和女儿碰了碰杯,张桂琴却有点走神,程松岩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回过神来,说:“都是一家人客气啥,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和你爸就知足了。”

    三个人又碰杯,把酒都干了。

    “既然大家都这么敞亮,我也不能差事啊。”宫浩说着把小酒盅换了个二两的酒杯,倒满,说,“我祝我老舅身体健康,越来越壮。祝各位家人,永葆青春。”

    可可说:“哎,这可不行啊,你这不是抄丁姐的话吗!”

    “行啦,就是那么个意思,我干了,大家随意!”宫浩一仰脖,酒都进了肚子。

    丁唯珺也陪了一口,抬起头,看张桂琴在看自己,她冲着张桂琴笑了笑,又看向程松岩,他脸上有了些刚才没有的阴沉,似乎是王相佑的话题导致的,这里面一定藏着些东西,隐没在这家庭的岁月里,不便再提。

    酒劲很快上来,丁唯珺觉得脸颊发烫,便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又站在门前抽了根烟。夜晚的天气可真冷,脸上的热度很快就退去了。

    抽完那根烟,她稍微清醒了些,回到包厢里,却见包厢里多了一个中年女人。程松岩管那个女人叫“许丽”,说:“你不是值班吗,怎么还跑来了?”

    许丽说:“您的生日,我家老沈又出差了,那我再忙也得过来啊。”两人闲聊了几句,许丽又问程松岩:“现在派出所改户口年龄好改吗?亲戚家有个小孩要当练习生,年龄得往下改一改。”

    程松岩说:“前些年还行,现在都联网了,就算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能改,但身份证号也动不了……”

    丁唯珺听两人聊天听得出神,张桂琴又来给丁唯珺倒酒。

    宫浩说:“舅妈,你这可是灌酒了。”

    张桂琴一脸红扑扑的,说:“这点酒算啥灌啊,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宫浩说:“是,能喝多少是多少。”

    丁唯珺笑了:“没事,我能喝点。”然后端起酒杯和张桂琴碰杯。

    宫浩说:“那我也陪一口吧。”

    “那我也来。”可可说着却冲宫浩挤了挤眼睛,“丁姐,你今天就放开了喝,喝多了我哥送你回去。”

    那晚丁唯珺真喝多了,但还能控制住,没露出醉态。宫浩也同样,控制着身子没东倒西歪。本来想叫个代驾,但丁唯珺提出想走走路。宫浩就陪着她,在寂静下来的小城里,从一盏路灯走到下一盏路灯。

    丁唯珺问宫浩:“你老舅程警官,现在怎么在户籍科工作啊?他之前不是刑警队队长吗?”

    宫浩说:“我也不知道,当年是他自己主动申请调过去的,好像是破案子破烦了,你也知道,刑警这工作做长了,阴暗的事情看得太多,精神容易出问题。”

    “你的精神有问题吗?”

    “你看我像有问题吗?”

    “我看你像有精神病。”

    “现在这时代,谁都有点精神疾病。”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

    又走了一段路,丁唯珺看到前边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就说:“好久没吃过这种真的是冻成冰的冰糖葫芦了。”

    宫浩一听,立马上前买了一根,递给丁唯珺。丁唯珺也不客气,立马伸手去接。宫浩却贱兮兮地收回手来,自己先咬下一颗,然后再递给丁唯珺。

    丁唯珺这回没用手接,而是直接张嘴咬下一颗,说:“真好吃,又冰又甜。”

    宫浩被这暧昧的动作弄得一愣。

    丁唯珺说:“你发什么呆呢?”

    宫浩褶绺子说:“我看你今天吃饭时好像不太开心,是不是觉得太别扭了?”

    “我要是说我很开心你相信吗?”

    “真的?不是蒙我吧?”

    “爱信不信。”

    丁唯珺往前走,宫浩紧跟两步,把糖葫芦塞给她。她又吃了一口,说:“我好久没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了,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啊,就是那种,家里人说的话,明明和你的理念、观点都不相同,开的玩笑你也觉得烂俗不好笑,一直劝你吃劝你喝你也觉得烦,但就是挡不住从心里往外冒的欢喜,觉得温暖,觉得踏实,觉得这就是人间烟火,甚至还贱兮兮地想要为大家都做些什么。”丁唯珺转身看着宫浩,眼里有了些星光,说:“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宫浩说:“明白,当然明白,你是不是想家里人了?”

    丁唯珺定了定说:“我没有家人了。”

    宫浩愣住,看着她,等着她把话说明白。丁唯珺蹲下身子,像是系鞋带,站起身却抓了一把雪,打在了宫浩脸上,随即笑着跑走了。宫浩抹了一把脸上的雪,也抓了把雪追了上去,两人一路嘻嘻哈哈地追打,把酒醉后的快乐洒满了夜晚,才发现离酒店这么近,几步就到了门前。

    宫浩说:“那你先进去吧,我明天一早来接你。”

    丁唯珺却突然拉住他的手,说:“你要不要进去陪陪我?”

    宫浩愣了片刻,随即咽了咽口水。

    两人一进房间,就贴着门背亲吻了起来,一边亲吻一边脱衣服,都脱到裤子了,宫浩突然按住丁唯珺的手,说:“等一下。”

    丁唯珺不明所以。

    宫浩说:“有件事我想问你。”

    丁唯珺说:“问什么?”

    “我们这代表什么?是当男女朋友还是睡完就拉倒?”

    “你想怎样?”

    “我想发展长期关系。”

    “我也是。”

    两人就又亲吻了起来,再次脱裤子,丁唯珺的手又被宫浩按住,宫浩说:“我还有件事和你说。”

    丁唯珺说:“什么事?”

    “我之前骗了你,其实我不是刑警,我只是个辅警,相当于刑警队的合同工,你介意吗?”

    丁唯珺停下了手,想了想说:“我也和你说个秘密,我不是什么大记者,我在我们单位混得很差,如果我这次采访做不好,有可能就被开除了,你介意吗?”

    两人都笑了,又亲吻在一起,这回谁都没有再说话。

    夜里,丁唯珺醒来,忘记拉窗帘了,有月光照进来,她看着躺在身边熟睡的宫浩,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头,他梦里不太耐烦地翻了个身。丁唯珺笑了,又转头去看那月光,这么多年都波澜不惊,照耀着人间的悲欢。

    她想起王相佑今天讲了一半的人生,他说杀人都怪命运,可命运是什么呢?是两个嵌套的齿轮缓慢旋转?是山顶寺庙里一炷香灰的跌落?是人们在疲惫生活里的无奈借口?还是……都不管了,在明知是错的事情里,找一个赖以做下去的理由。

    或许还有很多,比如她和宫浩的相遇。

    一夜酒醒,人比不醉时更理智,于是昨夜种种,都成了慌乱的梦。但也知道是真,却也像极了假。

    宫浩醒来,愣了一会儿才分辨出这儿是哪里,昨晚的事情也在记忆里冒出了头,他听到浴室里传来洗澡的声音,便慌忙地穿上衣服。刚套上内裤,洗手间的门就开了,丁唯珺裹着浴巾出来,两人近似赤裸地又相见了,都有些尴尬。宫浩急忙往身上套衣服,丁唯珺退回浴室,让宫浩帮忙把衣服拿过去,宫浩“哦哦”地答应着,把她的衣服团成一团递过去,等她再出来,两人都衣衫完整了。

    宫浩说:“你饿吗?要不要去吃早餐?”

    丁唯珺看了看时间,其实已经不早了,说:“起床太晚了,就不吃了。”

    “那也行,等中饭一起吃。我先送你去王相佑那儿吧。”

    “好的好的。”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去取车,回来了给你打电话你再下楼。”

    “麻烦你了。”

    关系的陡然变化,两人似乎都还不太适应,言语间都变得客气起来,听起来别别扭扭的。宫浩离开,丁唯珺反倒松了一口气似的,冲了杯速溶咖啡,一边喝一边翻看昨天的记录,不一会儿,手机响了起来,她以为是宫浩,却看到是主任打过来的。她有些胆怯,犹豫了几秒才接起电话。

    “喂,主任。”

    “丁唯珺,在东北采访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还采访到了当年的罪犯。”

    “我听刘晓琼说了,这是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主任,我明白的,我一定争取多挖出一些东西来。”

    “好的,我很期待看到你这篇稿子,如果写得好,今年的优秀员工我会极力推荐你。”

    丁唯珺心里一动,急忙说:“谢谢主任,我不会辜负您对我的信任。”

    挂了电话,丁唯珺发了会儿呆,知道自己在单位的境遇发生了扭转,心情也随之大好,她有些坐不住,不等宫浩回来,便下了楼,站在酒店门前等。今天的阳光也很好,照在一片雪地上,明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睛。她看到一个身影朝她走来,以为是宫浩,近了才发现是张桂琴。

    张桂琴离着三两步远就在说:“丁记者,丁记者,我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就怕你出门了。”

    丁唯珺想了想,本来想叫她舅妈,但又觉得突兀地随着宫浩称呼,有点怪,便还是管她叫了一声“阿姨”,说:“您怎么来了?”

    “阿姨,您真是太客气了,还麻烦您跑这一趟。”

    “麻烦啥啊,一点都不麻烦,我的床子离你这儿可近了,就隔着两条街。”

    丁唯珺接过保温饭盒,捧着还是温热的,她说:“阿姨,谢谢您,那我一会儿就吃。”

    丁唯珺说:“好的好的。”便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你今天还要去采访吧?”

    “是,等宫浩来接我呢。”

    “离得还挺远啊?”

    “在江中间的岛上。”

    “哦,那边啊,我好多年都没去过了。行,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也得回去看床子去了,你这几天不走,有空就去家里吃饭。”

    “嗯嗯,好的,阿姨,我有空再去拜访。”

    张桂琴捂着冻红的耳朵,小跑着离开。丁唯珺松了口气,对过于质朴的热情,她还是不太有力招架。她把保温饭盒塞进包里,再抬头,张桂琴已消失在视线里。再过了片刻,宫浩的车子就停在了酒店门前。

    宫浩说:“咋啦?怎么提前出来了?这么一会儿就等不及了?”说完又觉得关系变化后,这玩笑开得太一语双关了。

    丁唯珺倒觉得没什么,上了车子,副驾上却出现一个袋子。丁唯珺说:“这里面是什么?”

    “打开看看呗。”

    丁唯珺打开,拿出来,竟是一套保暖秋衣秋裤。

    “看你整天冻得哆哆嗦嗦的,就给你买了一套,你明天就穿上。”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谢,但是这大红的颜色是不是太土了点?”

    “土吗?我看挺喜庆的。”

    “你告诉我在哪儿买的,我去换一下。”

    “换啥啊,穿里面又没人能看见。”

    “你就能看见……”丁唯珺说完便反应过来,有些尴尬,猛烈地咳嗽起来。

    宫浩倒没注意这话,只说:“看吧,都冻咳嗽了。”

    丁唯珺不再说话,扭头看窗外。车子很快又到了江边,天气好,来玩的人多,人来人往的。

    宫浩停下车子,说:“我今天要出任务,不能陪你采访了,我和那里的保安打过招呼了,他在门口守着,等你下午采访完了,我再来接你。”

    “你出什么任务?”

    “有个毒贩流窜到市里了,我去配合抓捕。”

    丁唯珺脸色一变,说:“会不会太危险了?”

    “危险也得去啊,这是我的工作。”

    丁唯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只能握了握他的手,说:“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会的。你呢?我不在会不会害怕?”

    “通过昨天的接触,我也没那么害怕了,你放心吧。”

    丁唯珺下了车子,往前走了几步,宫浩突然打开车窗喊她。

    她回头,说:“怎么了?”

    宫浩犹豫了一下问:“昨晚说的事情是不是认真的?”

    “什么事啊?”

    “哦,没事,忘了就忘了吧。”

    宫浩说着要关上车窗,丁唯珺却突然想起来了,他问的是两人要不要做男女朋友的事情。她笑着冲宫浩喊道:“我想起来了,是认真的!”宫浩也笑了,那笑容明晃晃的,把丁唯珺的心晃得一跳一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