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宫浩陪着丁唯珺回到了酒店,酒店的暖气修好了,屋内又热腾腾的。
两个人躺在床上,宫浩从身后环住丁唯珺,闻着她头发上的香气,他下巴上的胡楂,扎得丁唯珺脖子痒痒得一个劲地往回缩。
两人嬉笑了一阵,宫浩说:“我能问你个事吗?”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
“那你说来听听。”
“你是不是想问,我都知道了你不是救我弟弟的人,我为什么还和你在一起?”
“是的,但我现在又突然觉得不用问了,肯定是我的个人魅力征服了你。”
“这么自信吗?那是谁跟个怨妇似的给我发信息说:‘如果我不是救你弟弟的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那就是一时emo[1]了。”
“你一个五大三粗的警察,心思还挺细腻的。”
“也不知道最近咋啦,我特别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
丁唯珺翻过身,盯着宫浩看,然后突然很认真地说:“我不否认,对你的感觉的变化是从知道你救了我弟弟开始的,但后来和你接触越久,就越喜欢你这个人本身,但具体喜欢什么我也搞不清,就是那种想和你待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时很有安全感,还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有时自己待着,想到你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哦,我知道了,我就是个笑话。”
“不是,你是一个我从未想过会遇上的好男人。”
“我不算好男人,还害你为了我违背了自己的职业道德,你本来可以写出王相佑案子的真相的。”
丁唯珺想了想说:“真相是很重要,但一部分的真相是允许被掩盖的。”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做记者头几年,觉得这职业是有使命感的,挖掘真相最重要。但后来慢慢发现,新闻早已进入了后真相时代,就是在真相中加入诸多个人情感来完成情绪的驱动,真相就被放在了越来越低的位置。简单点说,真相很重要,但精彩的具备爆款文潜质的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在王相佑的故事里,小福尔摩斯要比悲苦老爸救女儿,更能抓人眼球。再说了,这件事前些年就被你们的局长盖棺论定了,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写什么都是瞎写,还容易触碰红线。”
“谢谢你安慰我,你说的可能有道理,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是为了我,或者是为了我老舅和可可,因为心软做了一件好事。”
“是因为我心软,就更值得喜欢吗?”
“不是,是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就更重了一些。”
“够了,恶心,你现在就是个恋爱脑。”
“不会吧?这就恋爱脑了?我觉得自己挺理智啊。”
“好,那我问你,你一开始既然怕我写,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真相呢?”
“是你逼的啊,你还拍到了照片,我虽然相信我老舅不会和王相佑弟弟勾结在一起,但如果你真把照片发出来了,万一引起了舆论,说都说不清了。”
“不对吧,那你给我发那条信息是什么意思?你来的路上就没想过要告诉我?”
宫浩突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丁唯珺。
丁唯珺说:“咋啦?又emo啦?”
宫浩不回答,片刻后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时候,就是突然想和一个人坦诚相见,一点都不想再欺骗她,哪怕是心里最深层的秘密,都想告诉她。”
丁唯珺盯着宫浩的后背,那里有脊梁清晰的凸起,如一生的山路,起伏不定。她这些年独身一人,寄居在这汹涌的世界里,他人对自己体面客气,点到为止,自己也对他人处处防备,避免交浅言深。而在这深冬寒月,久违的故乡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把一腔的热诚,如炉火般倒灌过来,她被热得红了眼眶。
她想回报一些坦诚,或是说些话温柔这长夜,却又忍不住笑意爬上心头,支起胳膊,拍了拍宫浩的脸颊,说:“看你这样的,还说自己不是恋爱脑?”
宫浩难得有了些大男孩的羞涩,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丁唯珺也钻了进去。
第二天,王相佑弟弟派人把丁唯珺的笔记本送到了刑警队,宫浩正好在那儿,下班时就顺道给丁唯珺送到了酒店。他一进门,就见丁唯珺的行李箱摊在地上,又是要离开的预兆。丁唯珺接过笔记本,翻了翻,就放在了桌子上,继续收拾东西。
宫浩问:“机票订了吗?”
“准备和你商量呢,你觉得我明天是上午走还是下午走?”
“没啥急事就晚上走吧。”
丁唯珺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说:“你不舍得我啊?想和我多待一会儿?”
一句话就把气氛推得有点伤感了。虽然之前两人也聊过异地恋的问题,但也都觉得现在交通便利,没什么好怕的。况且丁唯珺的工作又经常出差,就算两人在一个地方待着,也是聚少离多。至于更以后的事情,还没多想,也是还没到那个份儿上。
宫浩轻轻挣开丁唯珺的手,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说:“要不我跟你去南方得了。”
“你工作不要啦?”
“反正也就是个辅警,我也干腻歪了。”
丁唯珺开玩笑说:“小福尔摩斯不干警察多可惜啊!”
宫浩笑了,掏出根烟点着,抽了一口,悠悠地说:“前段时间刑警队又来了一批新人,都是公安学院毕业的,我们这些辅警,要裁掉一部分了。”
“会有你吗?”
“啥都有可能。”
“你别担心,等我回去后,帮你打听打听,看看那边招警察是啥条件,如果可以的话,你也有意愿,就把这边的辞了呗。”
宫浩不说话,躺在那里抽烟,像是要把心事都抽干净似的。
丁唯珺的手机响了,是主任打来的,她走进洗手间,接通了电话说:“喂,主任,我正收拾行李呢,明晚的飞机回去。”
主任说:“我觉得你应该在那边再多待几天。”
丁唯珺疑惑:“为什么?”
主任说:“你今天发的稿子大纲我看了。”
丁唯珺想起上午主任关心她采访的情况,她便把大纲整理好发了过去。丁唯珺说:“主任,您觉得怎么样?”
“内容没什么大问题,王相佑的犯罪心理成因也挖得比较深,把个人命运和时代结合在了一起。只是我看的时候,一直有个疑点,王相佑为什么死刑改成无期了?我以为你会把这个疑点的答案放在最后,可是根本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主任,是这样的,我心里也一直有这个疑点,但是档案上没有写,接待我的警察也不清楚。王相佑本人呢,采访他的时候出了点意外,现在也不允许见面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查了。”
“所以啊,这就是我让你别急着回来的原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查,那就想办法查啊。如果作为一个调查记者,只是翻翻档案,然后问一问其他人都能问出来的东西,那这个活谁都能干了。”主任顿了顿接着说,“你要清楚,解决了这个疑问,你的报道才是清晰的,这个故事才算是完整的,一篇文章,千万不要给读者留下不该有的疑惑。”
“主任,我明白了,我再想想办法吧。”
挂了电话,丁唯珺一脸愁容地走出洗手间,看宫浩还躺在床上。宫浩说:“和谁打电话啊?还背着我。”
“我们主任,汇报了下工作。”
宫浩坐起身说:“看你脸色好像不太好,咋啦?被骂了?”
丁唯珺摇了摇头说:“他让我在这儿多待几天。”
宫浩一个蹦高站起来说:“这是好事啊!但为啥啊?”
“我饿了,边吃饭边说呗。”
“走吧,你想吃啥?”
“吃烧烤吧,第一天来时,都没吃上。”
“走吧,哥带你撸串去!”
宫浩催着丁唯珺穿上外套,两人下楼,又跑到了满街的长风里,说笑着推迟了那不可避免的分离时刻。
烧烤店里,仍旧是烟火缭绕,人声喧闹,服务员看了看丁唯珺又看了看宫浩,说:“宫哥,你女朋友吧?”
宫浩说:“你眼神挺好使啊。”
“刚才在门口你俩是不是挎着胳膊进来的?挺厉害啊哥,几天没见就把大美女划拉到手了。”
“你上一边去,扫雪啊,到处划拉。”
“哎哟,哥,你还脸红了。”
“你别在这儿扯犊子了,我这是让炭烤的。”
丁唯珺看两人说话好笑,也加入了,说:“小兄弟,我问你个事,你宫哥除了我,还领别的女的来过吗?”
服务员说:“姐,你可别小瞧我哥,他领着来过的女的可多着呢!”
宫浩说:“你别瞎说话。”
丁唯珺说:“没事,你说。”
“宫哥就爱带老娘们儿来这儿,”服务员掰着手指头说,“有他妈,他舅妈,他大姑……”
宫浩和丁唯珺都笑了。
宫浩说:“你快闭嘴吧,再说我把你嘴缝上,赶紧上串,我们都饿了。”
服务员应声小跑着离开。
丁唯珺眼里的笑意还没散去,她问宫浩:“你以前谈过女朋友吗?”
“谈过一个。”
“后来为啥分开了?”
“没为啥,就是她整天嘚了巴瑟的,我看不惯,就给她甩了。”
“咋样的算嘚了巴瑟的?”
“就是……就是……这个也说不清,大概就是大冬天的穿个超短裙露着大腿去蹦迪吧。”
“你还挺男权的。”
“我是怕她被冻截肢。”
“截肢了坐在轮椅上也能蹦。”
“都坐轮椅了那还叫啥蹦迪啊,那叫复健。”
两人说笑着,烧烤就上来了,丁唯珺今天胃口挺好,一连吃了好几串,口口留香。她喝了口啤酒,放下杯子又问起了王相佑为何死刑改成无期的事情,并把主任的话大概和宫浩讲了一下。
宫浩听了面露难色,说:“这事我真不知道,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去?”
“你老舅会知道吗?当年人是他抓的,他应该最了解吧?”
“按理应该知道,可我从来都没听他提过这事,估计也是机密吧。”
丁唯珺点着头,思考着。
宫浩说:“你不会还觉得这事和我老舅有瓜葛吧?”
丁唯珺摇了摇头说:“我相信你说的,你老舅不会干出帮王相佑脱罪的事情。”
“也不知道王相佑现在转移到哪儿去了,要不我去打听打听,咱们再偷摸问他一下?”
“算了,上次你舅妈那事,我现在还心有余悸,别因为我再搞出其他乱子了。”
“也是,上回出了那事,队长都把我给训了。”
“你受处分了?”
“那倒没有,我们队长和我老舅关系好,就是骂了我两句,我嘻嘻一笑就过去了。”
“你这关系户脸皮倒是挺厚,这么看来,你应该不会被裁掉。”
“那可不一定,裁员这事水最深,领导为了显示自己廉明,最喜欢拿关系户开刀。”宫浩喝了口啤酒,说,“算了,这事不聊了,车到山前没油了,船到桥头却沉了,都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事。”
“喝了两杯酒,你倒是心大了。”
“那你这个小心眼,接下来想怎么办?”
丁唯珺白了他一眼,说:“你觉得我去问你老舅,能问出来吗?”
“我又不是我老舅,我哪知道?但你要是把可可绑架了,威胁他一下,他应该能说出来。”
“你怎么都是损招儿?”
“那还有个小妙招儿,你把他灌醉了,没准也能套出点话来。”
“我是个记者,怎么能干这种事!”丁唯珺想了想又问,“那你说,我该找个什么由头把他约出来呢?”
“这还不好找?他可是你弟弟的救命恩人。”
丁唯珺眼珠子转了转,说:“干杯。”
第二天下班后,天刚擦黑,宫浩带着丁唯珺去找他老舅。户籍科不在刑警队附近,而是在政府行政大楼里。
宫浩把车子停在了行政大楼门前,说:“我老舅一般都是晚个十来分钟出来。”
丁唯珺说:“没事,时间来得及,我订的包厢是六点半的,哎,你老舅有啥忌口的吗?”
“没有,我自己倒是不太喜欢吃内脏。”
“那我一会儿点个炒猪肝和羊腰子。”
“听说羊腰子补肾,我可以硬吃两口。”
“你滚一边去。”
说话间程松岩就从行政大楼里出来了,拎着个保温杯,往自行车停车场走去,他有辆电瓶车停在那儿,自己给车筐做了加高加固,下班买个菜啥的也方便。宫浩按了声喇叭,程松岩回头看。宫浩又使坏地闪了两下大灯。程松岩用胳膊挡着,眯着眼睛才看清是宫浩。
他笑着走过来说:“小瘪犊子,你还敢晃你老舅。”
“我这是给你照亮呢,怕你骑错车。”
“你来干啥啊?”他看到丁唯珺也在,说,“丁记者还没走呢?”
丁唯珺点了点头,还没等说话,宫浩先说了:“老舅,快上车吧,带你去吃饭。”
“去哪儿吃饭啊?”
“去饭店,包厢都订好了。”
“今天啥日子啊,不年不节的。”
“吃饭还非得挑日子啊?今天是人家丁大记者要请你,就看你给不给这个面子吧!”
程松岩疑惑了,说:“丁记者啊,你为啥要请我吃饭啊?”
丁唯珺说:“程警官,咱们在这儿聊天多冷啊,到饭店我慢慢跟您说。”
程松岩有些警惕,说:“不行,我不能不明不白就吃你的饭,你得把话和我说清楚,不然我不去。”
丁唯珺无奈,只得讲出程松岩当年救了她弟弟的事情。
程松岩听完愣住了,说:“我记得那个小孩,真是太巧了,竟然是你弟弟,他现在挺好的吧?”
丁唯珺点了点头说:“您救了我弟弟的命,您说我该不该请您吃顿饭?”
程松岩说:“我们警察救人是天经地义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饭我真不能去吃,我去了这是要犯错误的。”
丁唯珺说:“就是吃个便饭感谢您一下,怎么能算犯错误呢?”
宫浩说:“老舅,你这人也真是上纲上线,你上回过生日,咱们也不是没在一起吃过。”
程松岩说:“那不一样。”
宫浩说:“咋不一样啊,你就这么拒绝了丁记者,人家的一片热心都给冻凉了。”
程松岩一脸为难,寻思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吧,你俩去我家吃吧,我亲自下厨,做几个拿手菜,这样谁也说道不着咱。”
丁唯珺和宫浩对看了一眼,都有些无奈。
程松岩以为他俩担心张桂琴在家,想起之前那事会别扭,便说:“我给你舅妈报了个旅行团散散心,去长白山和冰雪大世界玩去了,要好几天才回来呢。”
丁唯珺说:“我俩不是那个意思。”
宫浩说:“那行吧,我也挺长时间没吃我老舅做的菜了。”
丁唯珺说:“那酒我带过去,这个您就别推辞了。”
程松岩说:“行,那你们先开车过去吧,我骑车子去趟菜市场。”
宫浩说:“这道溜滑,你骑车慢一点。”
程松岩说:“我够慢的了,再慢就推着走了。”
宫浩说:“更慢是扛着车走。”
程松岩笑着又骂了句“瘪犊子”,骑车走了。宫浩也挂挡倒车,掉了个头,奔着程松岩家开去。
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程松岩手脚一向麻利,转到灶台上也一样,半个多小时,几道菜就做好了,清蒸鱼、红烧排骨、酸菜炖血肠,还有老醋花生、哈尔滨红肠。宫浩和丁唯珺把菜都摆上桌,程松岩拿了几个小酒盅过来,说:“别客气,快坐下吃。”
丁唯珺问:“可可呢?等她下班回来一起吃吧。”
程松岩说:“可可值夜班,晚上不回来。”
宫浩说:“这医生的工作和警察一样,老得值夜班。”
程松岩说:“是啊,夜里根本不会闲着。”
丁唯珺准备把拿来的酒打开,程松岩阻止她,说:“这个你退回去,别乱花钱了,我上回过生日你送的酒还没喝呢,今天就喝那个吧。”他折身去柜子里拿,打开了给宫浩和丁唯珺倒上。
丁唯珺端起酒盅说:“程警官,我正式敬您一杯,感谢您当年救了我弟弟。”
程松岩喝了酒,说:“啥感谢不感谢的,人活着比啥都强。”
宫浩说:“老舅,我也敬你一杯。”
程松岩说:“咱爷俩还客气啥啊。”
宫浩说:“你光和丁记者喝,不和我喝,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程松岩呵呵笑着说:“你还挺爱挑礼见怪的。”说着把酒盅又满上,两人碰了一杯,程松岩又干了。
宫浩冲丁唯珺使了使眼神,丁唯珺急忙又给程松岩满上,说:“程警官,好事成双,我再敬您一杯。”
程松岩说:“你俩今天是要把我灌醉啊!”
宫浩说:“这小酒盅,能把谁灌醉啊?”
“就小酒盅喝起来没个数,最容易醉人了。”程松岩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又干了一杯,然后夹了颗花生米,说,“你俩也吃菜啊。”
宫浩和丁唯珺也吃了几口菜,正想着怎么灌酒和怎么把话题转过去,没想到程松岩却先提起那事了。他说:“丁记者,王相佑的案子,你这就算是采访完了吧?”
丁唯珺说:“基本上是结束了,只是还有个疑问,想咨询咨询您。”
程松岩说:“啥疑问?”
丁唯珺说:“就是当年王相佑明明被判了死刑,但后来为啥没执行,还改成无期了呢?”
程松岩又夹了颗花生米,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宫浩说:“老舅,当年这案子是你办的,你知道咋回事吗?”
程松岩不吭声,给自己倒了杯酒,自顾自地喝了,才缓缓开口说:“王相佑当年是我抓的,但判刑是法院的事,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丁唯珺说:“那您当年就没和别人打听打听,到底是因为啥?”
程松岩皱着眉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宫浩和丁唯珺都觉得他有些奇怪,似乎很不想聊这件事。宫浩了解他老舅,可能里面真是有些复杂的东西让他为难了,便给丁唯珺递眼神,意思是算了,先别问了。但丁唯珺却又给程松岩倒了杯酒,说:“程警官,我再陪您喝一杯。”
两人碰杯,程松岩刚要喝,敲门声却响了,程松岩说:“哎哟,忘了和你俩说了,我还叫了个人来吃饭。”
宫浩和丁唯珺纳闷是谁,程松岩开门,进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的。
“沈队,你咋来了?”宫浩立马起身问。然后他转身给丁唯珺介绍:“这是我们刑警队的沈队长。”
沈队长说:“叫什么沈队长,在你老舅面前,我永远是小沈。”
程松岩笑着拍沈队长肩膀,说:“你咋来这么慢呢,我们酒都喝好几杯了。”
“队里有事,刚处理完就紧赶慢赶地跑来了。”沈队长回答。然后他看着丁唯珺说:“你就是丁记者吧,我听程队说了,我们当年救的小孩是你弟弟。”
丁唯珺和沈队长握手,说:“真的十分感谢您。”
沈队长说:“这屋子里三个警察,我的功劳最小,你最该感谢的除了程队,就是我们的小福尔摩斯啊。”他笑着拍了拍宫浩的肩膀。
丁唯珺笑着说:“大家的恩情我都不会忘。”
“这感谢那感谢的,这话今晚就打住在这儿吧,我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谁也不准再提了。”程松岩说着拉沈队长坐在自己身边,给他倒上了酒,“你当了队长后,这几年太忙了,咱俩好一阵子没在一起喝酒了。”
沈队长说:“现在治安好了,犯罪率下降了,您当年当队长时才是真的忙呢。”
两人干了一杯,又开始聊起工作上的一些事情,丁唯珺和宫浩插不进去嘴,只能陪着又喝了些酒,这酒就慢慢上头了。她见今晚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就拉了拉宫浩,意思是找个借口先走吧。宫浩却听得来劲,没明白意思,以为她要去洗手间,就指了指洗手间的门。
丁唯珺就真的去了洗手间,迷迷糊糊地坐在马桶上,外面他们聊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她听见沈队长说:“程队,您可真的别再叫我沈队长了,这不是在笑话我吗?当年要不是因为王相佑害得您去当了户籍警,这队长的位置哪能轮到我啊……”
丁唯珺听到这里,一个激灵站起来,想冲出去问个明白。可当她回头准备冲马桶时,却见马桶里有隐隐约约的红色。她蹲下身,盯着那红色的液体在水中漫延,如同诡异的纹路在肌肤上攀爬,爬着爬着,就爬到了心脏上,使劲缠绕住,然后用力一拉,整颗心就扑通一下,跌落了下来。
宫浩在酒桌旁,听到沈队长讲起王相佑害他老舅当了户籍警的话,也觉得满是疑惑,他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看来王相佑没执行死刑,真的和他老舅有关,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正想开口问,却听到洗手间里传来扑通一声,是人跌倒的声音。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洗手间门忘了锁,他推门进去,看到丁唯珺趴在马桶边。宫浩说:“你没事吧?”
丁唯珺急忙按下马桶的冲水键,一阵哗啦啦水在旋转的声音,她勉强笑了笑说:“没事,喝多了,吐了。你送我回酒店好吗?”
宫浩送丁唯珺回了酒店,丁唯珺一进房间就倒在床上,很不舒服的样子。宫浩要留下来陪她,但丁唯珺让他回去,说自己没事。宫浩以为丁唯珺今天没问出啥来,情绪上有些小失落,便没强求留下,下楼去买了解酒药送上来,又在床边放了一杯温水后就离开了。
丁唯珺等宫浩离开,又坐起来,靠在床边,给在深圳做体检时认识的俞医生发了条信息:“医生,我好像尿血了。”
之前就是做体检时有些指标出了问题,医生才建议她复查一下的,俞医生片刻后回了条信息,让她把复查的报告发给他看看。丁唯珺慌乱地去翻找,发现报告早早地都发在小程序里了,便统统转发给了俞医生。俞医生很快又回话:“我有个急诊,一会儿给你看。”
丁唯珺等了又等,俞医生都没再回信息。她喝了口温水,又吃了解酒药。但酒劲退去总是缓慢的,她觉得困倦,便又蜷缩回被子里,半梦半醒间,脑子里闪过小时候,自己也看到过尿出的血,那时比此刻要无知、恐惧得多,以为自己要死了,到了后来的后来,才知道那是人生的另一个开端。
程松岩今晚有点喝晕了,送走小沈后,简单收拾了下桌子,碗筷堆进厨房里,也懒得洗了。他靠在沙发上,点了根烟,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抽着,今晚话说得有点多,刚抽了两口嗓子就跟着疼。他起身把烟掐灭,想给自己冲杯茶喝,可暖瓶却空了,他又来到厨房,点着煤气灶烧水,水灌得多,开得慢,他就想起宫浩和丁唯珺吃饭时问自己的事。他能感觉到两人是在套他的话,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事,只是不想讲。
这些年,他把这事都埋在心里了,想着最好是死个透透的,可回忆这玩意儿,不是腐肉,时间越久烂得越干净。它似药酒,越年老味道越浓,有时实在憋不住了,倒出来喝一口,以为能换个平静,却又呛得人浑身难受。
他此刻靠在那冰箱门上,后背一片冰凉,眼前煤气灶上的火焰烤得他双眼通红,可仔细看,那眼睛里的火焰,已经回到了1999年的夏天,那里有世纪末的灯火和颠簸,也有田野里的蛙鸣和星河。
1999年,程松岩还不是刑警队的队长,工作也没有后来那么没日没夜,但周末也要经常加班。周日这天,他盯着表熬到下班,骑上自行车就直奔郊区,他岳母家住在那里。
程松岩的老婆陈慧茹在出版社当编辑,周末她领着可可回姥姥家玩,可可那时还不到一岁,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刚会走路。程松岩到岳母家,停好自行车就往屋里跑,正好撞上出门来的岳母。
岳母说:“瞅你着急那样,不就两天没见到老婆孩子吗?”
程松岩嘿嘿一笑,闪开身子就要进去。岳母却把手中的瓶子递给他说:“帮我打点酱油去。”
程松岩接过瓶子说:“好,但是妈,我进去看一眼孩子再去。”
岳母说:“锅里炖的是你爱吃的鱼,你爸下午钓的,不赶紧放了酱油出锅,鱼该煳巴了。”
程松岩又笑了,掉头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头说:“我爸的酒还有吗?我给他打二斤回来。”
岳母说:“那玩意儿你少买点,他灌点酒就知道睡觉,啥活也不干。”
程松岩买了酱油和酒回来,岳母就张罗鱼出锅放桌子吃饭了。程松岩回到里屋,看老婆坐在床边守着可可,可可睡得正香。他看着那肉嘟嘟的小脸,忍不住想上去亲一口,老婆拦住他说:“她刚睡着,别弄醒了。”
程松岩不情愿地抬起头说:“那我不亲,抱抱总行吧?”
“睡觉呢,又跑不了,有什么好抱的!”然后她用手里的纸筒敲了敲程松岩的脑袋,“赶紧洗手吃饭去。”
“你不吃啊?”
“我这稿子还有几页就看完了,你先去吧。”
程松岩出去洗了手,饭菜就在桌子上摆好了。
岳父已经坐在了桌边,说:“喝点啊?”
程松岩摆了摆手说:“不喝了,一会儿还得回去呢。”
岳父也不强求,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说:“那快吃吧。”
程松岩点了点头,两人就没了话。他和岳父向来没什么话说,不是他不想说,是岳父这个人不太爱说话,好像和谁都不亲,总是板着一张脸,挺吓人的。
岳母端了盘馒头进来,看程松岩杯子空着,说:“你咋不喝点呢?今晚就住这儿呗,明天一早再回去。”
程松岩说:“不行,明早我们单位体检,起早回去来不及了。”
岳母“哦”了一声,转身冲里屋喊:“慧茹啊,痛快出来吃饭,吃完了跟着松岩回去,走夜路还得趁早。”
陈慧茹趿拉着鞋过来说:“妈,你嗓门小点,孩子好不容易哄睡着。”
“我声音不大点,你能麻溜出来吗?吃个饭还磨磨蹭蹭的。”
“我有点工作还没做完呢。”
“啥工作能比吃饭重要?一会儿凉了再吃胃不疼啊?”
“凉了你再给我热呗。”
“瞅你说那屁话,我是你用人啊?”
程松岩听着她们母女俩拌嘴,觉得好笑,咬着馒头呵呵乐。
陈慧茹就掐了他胳膊一把,说:“你倒是捡了个乐。”程松岩疼得龇牙咧嘴。
岳母拍了陈慧茹一把,说:“你那手咋那么欠呢,你掐他干啥?”
陈慧茹说:“我老公,我爱掐就掐,眼馋掐你自个儿老公去。”
岳母伸手就想要掐岳父,可看他那副死板的脸,又不太敢,手又收了回去。
这回陈慧茹和程松岩都乐了,岳母自己也觉得好笑,哈哈笑了起来。岳父瞪了她一眼,喝了口酒,说:“鱼好吃吗?”
程松岩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是在问自己,急忙说:“好吃好吃。”
岳父说:“那你下回来我还给你钓。”
“谢谢爸。”程松岩急忙起身给岳父倒满酒。
当晚吃过饭,程松岩就骑着车子,载着老婆和孩子往家赶。夜路很长,满天星斗是唯一的光亮了,不过这路他一年要跑好多趟,也都熟透了,哪里不平、哪里有大坑心里都有数,骑起车来也算平稳。
可可还在熟睡着,陈慧茹一路抱着她坐在后座上。
程松岩说:“这孩子怎么这么能睡?”
“可能是下午玩累了,我妈她三姐来家里溜达,逗了可可好长时间。”
“她儿媳妇一直怀不上孕,她肯定着急了。”
“可能是,她看到谁家孩子都喜欢,都迈不动步。”
程松岩用力蹬了几下车子,车子就爬上了坡,接着是一路的小下坡,不用蹬就唰唰往前跑,他的头发都被风吹了起来。
陈慧茹说:“这夏天晚上的小凉风吹着真舒服。”
“你把孩子的被子裹紧了,别冻着了。”
“这野外的虫鸣蛙叫特别悦耳。”
“那蚊子嗡嗡咬你时,你咋不觉得悦耳呢?”
“你这人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程松岩嘿嘿一笑说:“我整天干的都是抓坏人的事,要是觉得浪漫不坏事了!”
两人说着话,车子转了个弯,就看到前面的田野里,有一簇火光。
陈慧茹说:“这大晚上的,谁上坟烧纸吗?”
“烧纸哪能这么大的火啊,是烧荒吧?”
“哪有夏天烧荒的?”
“没准是小年轻闲得无聊玩火。”
那火光摇摇晃晃,倒是让黑夜里多了一朵光亮,陈慧茹突然说:“你是夏日里的野火,坟墓上的闪电,草丛里的银河,我身上的脉络。”
“你嘀咕啥呢?”
“这是一首诗,我这几天一直在看这个诗人的稿子,出版社准备出版他的诗集。”
“哦,我觉得这诗写得不咋的,坟墓上咋还有闪电呢?是活着时候缺德事做太多了,死了还遭雷劈啊!”
“你上一边去,一点意境都不懂。”
“我是不懂,我就懂把你和孩子照顾得好好的,这就比啥都强。”
陈慧茹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了程松岩的腰。视野里,田野里的火光,渐渐退去。
前方城市的灯火,覆盖过来。
第二天,程松岩体检完后去上班,自行车刚停好,就见老孙慌里慌张地往里面跑。那时小沈还没进警队,与他关系最近的是老孙,他紧跑两步追上去,拍了一把,说:“老孙,咋啦,这么着急,闹肚子啦?”
老孙说:“闹什么肚子啊,听说出案子了。”
程松岩纳闷出了啥案子,跟着跑了进去。当时的老队长姓文,正在张罗大家开会,有个小刑警磨磨蹭蹭要去上厕所,文队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劲使得挺大,小刑警不敢去了。程松岩看着文队那阴沉的脸,知道案子不会小了。
会议室里,文队先大致介绍了案情,从7月6日到7月22日,本市接连发生了三起杀人事件,被害者均是女性,被害地点分布在各个辖区的江边、公园或桥下等地带,地形环境开阔,但也隐秘,人迹稀少。
接着法医介绍尸检情况,三名被害人的致命伤都是后脑遭受重击,身上携带的金银首饰和现金被劫掠一空。被害人都没有被性侵的痕迹,初步可以判定犯罪动机是劫财。接着法医出示了一组照片,照片里都是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法医说犯罪者极其残忍,在抢劫首饰的时候,耳环都被直接拽下来,导致死者耳垂豁开;戒指撸不下来,也干脆切断手指。但也因此可以判断出作案工具,应该是那种一头是方形一头是扁形的锤子。
老孙说:“这工具不就是刨锛吗?方头敲脑袋,扁头剁手指头。”
法医点了点头。
文队说:“这三起案子之前都是从各个辖区的派出所报上来的,所以一直当单独案件处理,现在看来,可以并案了。”
法医说:“没错,这三起案件从犯罪手法和动机来看,都属于同一人或一组团伙所为。”
程松岩想了想说:“可是像这种以劫财为主的连续杀人案件,死者除了女性外并没有其他共同特征,嫌疑人目标很难锁定。”
老孙说:“劫财嘛,下一步当然就是销赃,我觉得可以以这个作为突破口。”
文队点了点头说:“老孙的想法没错,被劫走的饰品根据家属提供的信息,都收集到了照片,那老孙你就带人去查这条线吧。其他人分成两组,一组去查曾经有过抢劫偷盗前科的,一组加强公园、江边等地的巡逻,发现可疑的人都给我带回来。”
大伙领命离开。程松岩的任务是在城北公园一带巡逻,那公园挺偏僻的,来往的人也不多,只有些见不得光的情侣,躲在那坏掉的椅子上。他拿个手电,四处踅摸,照来照去,就总是不小心照到几张惊慌的脸,那些人嫌弃地看着他,弄得他倒像个偷窥狂似的。
程松岩头一天熬到天亮才回家,陈慧茹都起床了,做了早饭,有包子、粥和小咸菜。他看了眼孩子还没醒,困劲也顶上来了,不想吃了,倒头就睡。可躺了会儿又睡不着,他便爬起来,坐在餐桌边,和老婆商量,想把岳母从乡下接过来帮着看孩子。
陈慧茹说:“也行,天天往你姐那儿送,也不是回事,她那儿虽然是厂子里的幼儿园,但可可太小了,我心里也不踏实,我今天就让我妈过来。”
程松岩又说:“你最近下班了就赶紧回家,别贪黑,最近外面不安全。”
“那个案子我也听说了,是挺吓人的,你放心吧,我会多加小心的。还有你也是,天天大晚上巡逻,多穿件衣服,虽是夏天后半夜也凉啊。”
“知道了,我没事,我火力旺。”
陈慧茹笑着给程松岩盛了碗粥,说:“你多少也吃点吧,熬了一晚上了,空着肚子对胃不好。”
程松岩就着咸菜喝了碗粥,喝完来了食欲,又吃了两个包子。陈慧茹也盛了碗粥,慢慢地吃着。
程松岩说:“我前几天看别人家小孩,戴着个红绳编的手链,上面挂个生肖的金吊坠,老带劲了。我寻思,咱们可可这不是快周岁了吗?也给她弄一个小老虎戴上呗。”
“小孩没必要戴那么贵重的东西,那金吊坠也不便宜。”
“贵就贵点呗,也算给孩子留个纪念。”
“孩子那么小懂啥纪念不纪念的,还不都是给大人看的,我觉得咱俩还是多存点钱吧,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程松岩还要说话,可可的哭声就从卧室里传了出来,陈慧茹起身,程松岩却把她按住说:“你快吃饭,我去抱。”他赶紧把粥扒拉进嘴里,进了卧室。
陈慧茹听着程松岩在屋子里“哦哦”地哄着孩子,喝了口粥,柔软爬上心头,痴痴地笑了。
窗外的日头一点点往上跳,又一个夏天来了,阳光透过纱帘细碎地落进这间小屋子,落在她的头顶。她的头顶别着个发卡,上面有只红蜻蜓,摇晃着像快要飞起来。
夜里,程松岩又在城北公园一带巡逻,今天公园比往常热闹些,有个河南来的杂技团,在公园里画了个圈搭了个棚子搞演出。这种演出敲锣打鼓地把人聚过来,不收门票,节目途中也不绕着场子收钱,而是演到精彩处停下来,卖一卖跌打损伤的药。
程松岩巡逻了一圈也没啥事,便立在这人群外看圈内的演员表演生吞铁球。演员是个小伙子,光着上身,一顿运作气功,然后把半个拳头大的铁球吞进了肚子,绕场转了一圈,待把铁球吐出来了,却几番干呕,哕出了一口鲜血来。观众吓坏了,一阵骚动,抻着脖子往里看接下来会怎样。小年轻又哕出一口血,看来是真的演砸了,被两个团员抬进了棚子。接下来,团长声泪俱下地讲起演员有多不容易,路边捡来的,没爹没妈,望父老乡亲帮忙出点钱送去医院。
程松岩明白了这是新的赚钱套路,看透了也就觉得索然了,不似那些被骗得云里雾里甘心掏钱的人有福分。他从人群里后退出来,走到公园角落处,点了根烟抽。
城北公园不在郊区,但紧靠着一大片拆迁后的空地,那片的房子早早都拆掉了,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过了好几年都没盖起新楼盘来,于是那一大片空地就荒芜在了那里,有些附近的居民还圈了一块种起了菜。
程松岩抽着烟,看着前方那巨大的空地中,本来漆黑如荒漠的地方,却突然悠悠地冒出一簇火苗。然后那火苗慢慢地生长,有了一人那么高,在夏夜里摇晃着。
程松岩一开始觉得是谁在那儿点荒草熏蚊子,看了会儿又觉得不对劲,这野火和那天从岳母家回来时远远看见的有点像,可也理不出啥联系,最后便只因无聊和好奇走了过去,快走到边上时,闻到了一股毛发和肉体烧焦的味道。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放慢了脚步,悄没声地靠近那火焰,然后蹲下了身子,看清了那火和味道都是来自铁桶里,而铁桶旁站着个中年男人,火苗和烟遮挡住了他的脸。
程松岩深呼吸了两口,然后猛地站起身,朝男人跑去。男人感觉到有人来了,拔腿就跑,程松岩大吼一声:“站住!”男人并没有停下,继续朝前奔跑。程松岩更觉得不对劲了,打开手电,照着男人的背影紧追,一路追到了这片空地的边缘,一堵墙挡在了前面,墙光秃秃的,男人往上爬,一脚没踩住,摔了下来,程松岩正好赶到,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上。
“你是谁?为什么跑?”程松岩说着掏出手铐给他铐上。
男人不说话,只是在扭动。程松岩扳过他的脖子,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吓了一跳。那是一张重度烧伤的脸,早就没有了人形,五官扭曲在一起,如一个滑溜的怪胎。
程松岩镇定了一下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男人“呜呜啊啊”了一会儿,程松岩才明白过来,他是个哑巴。
程松岩把男人带回警察局,那个燃烧的铁桶也拎了回去。老孙和文队从外面找了个懂手语的,一起审这个男人。双方比画了一会儿,他们发现男人不是全聋全哑,他能听见,只是前些年遇到了火灾,声带被烧坏了。
程松岩等在法医室门前,法医把铁桶里的东西检验完了,是些小猫小狗。
程松岩说:“这是虐杀动物?”
法医说:“不是,这些猫狗被烧前都死了。”
审讯室里,老孙和文队也问完了,男人叫全金龙,他交代这些猫狗都是他在路边捡的,捡的时候都死了,有的是被车轧死的,有的误食了耗子药,还有的死了被人扔在路边。他看着可怜,就捡起来给火葬一下。
老孙问他:“既然是做好事,看到警察为啥跑?”
他比画说:“黑灯瞎火,一个黑影冲过来,我当然害怕,谁知道是警察啊?”
文队看男人也没啥疑点了,就把他放了出来。抓错了人,程松岩也挺不好意思,主动提出把全金龙送回家,老孙也跟着一起,说:“送完他把我也捎回家。”
程松岩开着刑警队的车子,先是把全金龙送到了他家的小区门前,全金龙鞠躬表示感谢,程松岩看着他走进楼道,掉转车头往回开。老孙却突然说:“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程松岩说:“居民楼啊,还能是哪儿?”
老孙指了指全金龙进去的那栋楼,还有旁边的几栋,问:“你听说过‘鬼楼’吧?”
程松岩一愣,这个词当然听说过,十多年前,市里的纺织厂爆炸,烧伤烧死了几百号人,那些严重烧伤的年轻工人,被集体安置在了几栋居民楼里。由于重度烧伤者的面容都很扭曲丑陋,加上最初几年,夜里总会传出年轻女性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于是这里便被市民们称为“鬼楼”。“鬼楼”这名声一出去,外边的人渐渐就更不来了,这里几乎就成为一个与大地相连的孤岛。只剩下一群烧伤患者聚在一起,互不嫌弃地抱团取暖。
程松岩说:“原来‘鬼楼’就在这儿啊,我以前光听说过,还真没来过。”
老孙说:“现在知道了,看起来是不是更阴森森的?”
程松岩说:“是有那么一点,但细想想,有什么阴森的啊,都是一群可怜人罢了。”
老孙点了点头说:“也是一群倒霉的人,就拿这个全金龙来说,审讯时他说自己之前在纺织厂是开货车的,你说如果没遇上爆炸,他现在至少是个运输班的班长了吧?”
程松岩说:“天灾人祸,想躲也躲不掉的。”
老孙想了想说:“也是,谁也说不上咋回事,没准没遇上爆炸,后来也下岗了。”说完他嘿嘿笑了两声,又觉得不该笑似的收住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各自点了根烟抽。
程松岩摇下车窗,没有一点风,闷热闷热的。他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些烦躁,拽了拽衣领子说:“这么闷热的天,是不是要下雨了?”
老孙歪头看了看天说:“下吧下吧,下了就能凉快点了。”
第二天还真下起了雨,程松岩也和同事轮岗,不用去巡逻了,他便主动申请跟着老孙去追查赃物。他们一天跑了五六家金店,店员个个都和吃了摇头丸似的,摇着脑袋说没人来卖过这些首饰。程松岩还想继续往下一家走,老孙却说没有下一家了,前两天都查过了。
程松岩纳闷:“那些首饰不卖给金店还能卖哪儿去?总不会自己留着戴了吧?”
老孙说:“可能是还没来得及销赃呢,也有可能是攒着一堆去外地卖呢。”
两人坐在警车里说话,警车停在路边,雨刷器刮来刮去,天慢慢就黑了。程松岩准备回家,老孙却拉着他去吃饭,说刚开了家得莫利鱼肉馆,鱼又肥又新鲜,他请客。程松岩挺意外,老孙这人向来抠门,抽根烟都爱蹭别人的,怎么突然要请客?
老孙嘻嘻笑着说:“我一年有三次请客额度,这次让你摊上了,算你运气好。”说完他踩一脚油门,车子就奔向了鱼肉馆。
鱼肉馆里挂着大红灯笼,还有红绿搭配的花布装饰,一进屋就感受到一股浓郁的老东北风情。
老孙说:“咱俩上炕吃啊?”
程松岩说:“大夏天的炕上多热啊。”
“也对。”
两人就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窗户没关严,雨点子飘了一桌子。
服务员是个胖老妹,一边擦桌子一边问:“两位大哥吃烤鱼还是吃炖鱼啊?”
老孙说:“吃炖鱼吧,多放两块豆腐。”
服务员说:“那鱼我就看着选一条不大不小的,够两人吃就行呗?”
老孙说:“行,但你们可称准点,别坑人啊。”
服务员说:“大哥说笑了,我坑你你还不得给我抓走啊?”
程松岩说:“你咋知道我们是警察?我们开的车上也没放警报灯啊!”
服务员指了指老孙说:“这位大哥之前来过,我印象挺深的,点了一条最小的鱼,但免费的小菜可没少吃,光黄瓜就吃了好几根,后来警官证落这儿了,我们才知道是警察,不然还以为是竞争对手派来吃黄我家的呢。”
老孙脸上挂不住,说:“去去去,快下单上菜去吧,话咋那么多呢,免费的还怕人多吃?”
服务员走了,程松岩看着老孙忍不住呵呵笑。
老孙说:“这家也真是的,不就是两根黄瓜吗,又不是啥好玩意儿。”
“对对对,是黄瓜又不是黄金。”说完程松岩又想起那销赃的事来,想和老孙接着聊一聊,但老孙却起了另一个话题。
“你有没有听到风声,文队要被调走了?”
“调去哪儿?平调还是升了?”
“好像是调到隔壁市,当个副局。”
“文队这人能力强,在队长这个位置也干好多年了,该升一升了。”
“他是该升了,但他升了,队长这个位置就空出来了。”
程松岩听明白了,说:“老孙,你惦记这个位置呢?”
“队里谁不惦记?你不惦记?”
“我资历浅,还得磨炼几年。”
“那你觉得队里谁资历深?”
“那当然是你啊。”
老孙笑了说:“还是你会说话。”
“我没有捧你,我说的是真心话,队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新来的没经验,年纪大的又都是老油子,没几个干实事的。”
老孙夹了口免费的小菜,嚼了嚼说:“我其实都听到些风声了,上面已经在考察我了。”
“真的?那得喝两杯庆祝庆祝啊。”
“喝什么啊,这时候喝酒那不是误事吗!”
“对对,这时候千万不能让别人抓住一丁点的把柄。”
“这觉悟才是对的。”老孙吃了口菜又说,“我听说这上面的考察,也会问一问身边同事的意见,要是问到你,你可得帮我说点好听的。”
程松岩眼珠子一转,说:“我终于回过味来了,原来这顿鱼不是白请啊!”
老孙被拆穿后脸通红,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啦?咱们兄弟这么多年,请你吃顿饭还弄得跟有目的似的,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唠嗑唠到这儿了,没别的意思。”
程松岩不逗他了,说:“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我也是闲唠嗑,你放心,要是真考察到我这儿,我一定全力相助。”
老孙这下踏实了,回身冲服务员喊:“鱼咋还没上来呢?这么慢!”
服务员跑过来说:“大哥,您稍等一会儿,咱家是柴火锅炖鱼,这外面下雨了,柴火有点潮,火烧得慢。要不我再给您上点免费的小菜,您先吃着。”
服务员跑走了,程松岩把头扭向窗外,那雨稀稀拉拉的,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当晚,老孙和程松岩把那条不大不小的鱼吃了个精光,多加的两块豆腐也入味入得刚好,配着米饭一同进了肚子。
程松岩回家往上爬楼梯时,还打了两个饱嗝,推开家里的门,看时钟已经走到晚上九点多了。岳母抱着可可在屋子里晃悠,“哦哦哦哦”地哄着。
程松岩问:“孩子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本来睡了,后来打了两个响雷又给吓醒了。”
程松岩在屋里踅摸了一圈,没看到老婆,又问:“慧茹呢?这么晚去哪儿了?”
“哪儿也没去,是还没回来呢,下黑时打回来个电话,说晚上加班。”
程松岩听了这话立马要出门。
岳母说:“你干啥去?”
“最近晚上不太平,我去接她下班。”
“那你也加点小心,大下雨天的,别骑自行车了,坐车去吧。”
“知道了。”程松岩开了门一溜烟跑下楼,跑出小区,在门前拦了辆出租车,一路往出版社赶。他到了出版社门前抬头看,见只有一扇窗子还亮着灯,就急忙跑了上去,推开门却见里面坐着的不是陈慧茹,而是她的女同事。
女同事认识程松岩,一口一个“姐夫”,说:“你大晚上的来干啥啊?陈姐东西落下了?”
“陈慧茹今晚没在加班吗?”
“陈姐本来是在加班的,但加了一会儿就被我们主任叫走了,说是陪作者吃饭。”
“你知道他们去哪儿吃饭了吗?”
“不知道,没叫我我就没细问。”
“你们主任有手机吗?”
“我们出版社没啥油水,主任也买不起手机。”
“好吧,那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女同事看程松岩一脸着急的样子,说:“姐夫,你咋啦?找陈姐有急事啊?”
“不是,我就是担心她。”
“我们主任很正派的,有他在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怕她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好羡慕陈姐啊,老公对她这么好。”
“你这话可别让你自个儿老公听见,好多家庭矛盾都是这么说话说出来的。”
“姐夫你啥记性啊,我离婚都半年多了。”
程松岩不想再和她闲扯下去,刚准备走,却又被女同事叫住说:“姐夫,我们出版社招待客人,就那几个固定的地方,你这么着急,要不你挨个去找找?”
程松岩听了她的办法,管她要了那几家饭店的地址,焦急地跑走了。
夜雨绵长,下个没完,和这火锅店里翻腾的锅底及没完没了的酒局一样,都让陈慧茹感到烦躁。她今晚本来想着加会儿班,把工作多做一点,这样好明天请半天假,带着可可去把疫苗打了。可加班只加了一半,主任就把她叫走了,说是陪个作者吃饭。这种事情陈慧茹向来不参加,但主任说她必须来,因为今天这个是她负责的那本诗集的作者。陈慧茹一听,便不忍再推辞了。于公,她有些关于诗集的问题想要和他沟通一下;于私,她因喜欢诗人的诗,所以还挺想见见他的。
可刚见面,她便后悔了,这诗人和她幻想中那个清秀且带着几分忧郁的形象完全对不上号,完全就是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酒蒙子,一头长发感觉一个月没洗了,都快比火锅锅底油了。
那诗人眯着眼睛说:“咱们书的定价能不能再高一点,这样版税我还能多拿点,手头能宽裕点,出门前也能去发廊找小妹洗洗头。”
这话陈慧茹听起来不舒服,但还是和他耐心解释:“定价太高的话,会影响销量。”
诗人说:“不会的,我的书一出来,肯定大卖,卖得裤衩子都不剩那种。”
陈慧茹冷着脸说:“你哪儿来的自信?诗集的市场本来就不好,再说你还是个没啥名气的新人。”
一句话把诗人整忧郁了,他兀自喝了杯酒。
主任出来打圆场,数落陈慧茹:“咱们的作者虽然是新人,但写得挺不错的,除了咱们,好几家出版社也都抢着出这本集子呢。”
诗人说:“主任,您别说了,越说我越羞愧,我确实没啥名气,心气还高,人家编辑说的也是实话。”然后他举起酒杯说:“陈大编辑,我敬你一杯。”陈慧茹不喝。他的酒杯就一直举着,说:“你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你要是看不起我,那我就把书拿走,换一家看得起我的出版社。”
陈慧茹被架在那里,左右权衡后,举起了酒杯,和诗人碰了碰,干了。诗人这下开心了,说:“敞亮,那我这本书就还在你们这儿出,但是我说真心的,价钱定高一点吧,价钱高不了,首印就高一点。我实在缺钱,有多缺呢,就和尼姑庵缺汉子一样缺。”
陈慧茹不想接话,主任主动接了过去:“咱这大诗人真会比喻啊,这随便说出一句来都能当成诗。来,为了这才情,我敬你一杯。”
诗人被恭维了,乐了,干了酒,也把提高定价的事忘一边了。接着两杯酒下肚,晕了,他把主任当成了知己,拉着他不停诉苦,从多年怀才不遇聊到单身至今,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还是鸡,这个鸡是真鸡,不是妓女的代称,而是真实的家禽,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是个双黄蛋……
主任被逗得一直笑,就当他是个酒疯子在说胡话。陈慧茹早就被诗人磨叽烦了,当他又聊到结了婚的女性身上散发着一股污浊之气时,她起身和主任说:“我要回家看孩子了,今晚就不奉陪了。”主任知道她烦了,点着头示意她先走,剩下的交给他。陈慧茹偷偷给主任比了个谢谢的手势,离开了。
陈慧茹刚走,诗人也起身说去个洗手间,但他却没有进洗手间,而是悄悄尾随陈慧茹出了火锅店。
火锅店位于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走出去要穿过一片小树林才能到大路边,陈慧茹快速地走进小树林。那诗人摇摇晃晃,浑身淋着雨,也跟了进去。
陈慧茹撑着把雨伞,雨滴顺着伞檐滑落,噼里啪啦,如命运坠入深渊的行板,不快,却没人能拦住她。
程松岩一连跑了几家饭店,都没能寻到陈慧茹,他在奔向下一家饭店时,脑子里冒出曾经两人去看手机的画面,陈慧茹握着手机,满是欢喜,但打听了一下价钱后,又放了回去,她说太贵了,要半年的工资呢。此刻程松岩有些后悔,当时应该咬咬牙买下来的,那样自己也不会像此刻这样,如此慌乱。
他跑进火锅店,转了一圈,没看到陈慧茹,刚要和服务员打听,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独自吃火锅。他再细看,这不是陈慧茹单位的主任吗?两人见过几次面。他急忙走过去询问,主任说陈慧茹刚走,现在出去应该能追得上。程松岩的心放下些许,折身追了出去。
程松岩跑了几步,进入那片小树林,小树林里没路灯,幽暗深邃,雨落在树叶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却有种嘈杂的静谧。程松岩大吼了声:“慧茹!”没人回答,他又吼了两声:“慧茹!陈慧茹!”那声音在树林里悠悠回荡,就是没人回答。
程松岩加快脚步往前走,却猛地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尖叫,却不是陈慧茹的声音,而是个男人的。程松岩心头一紧,顺着声音跑去,却见一个长头发的男人跌坐在地上。
程松岩说:“怎么了?你怎么了?”
长头发的男人惊恐地指着前边,哆嗦着说:“杀人啦,杀人啦!”
程松岩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前方地上,躺着一团漆黑的人影,他缓缓地靠过去,再靠过去,然后猛地停住了脚步,那地上的身影和陈慧茹太像了。他几乎是一个踉跄扑了过去,把人抱在怀里,陈慧茹的脸颊满是鲜血,双目紧闭,被雨水冲刷着。
程松岩颤抖着摇晃着她:“慧茹,你醒醒,慧茹,你没事吧?”他抽出一只手来,想拍拍她的脸颊,却发现那托过后脑的手上也满是鲜血,他的目光扫过陈慧茹的颈部,金项链已经不见踪影。
刨锛,后脑,金首饰,他一下子全对上了。他被厄运惊得愣住了片刻,抱起陈慧茹便往外跑,边跑边说着:“慧茹,你挺住,慧茹,没事的,咱们去医院。慧茹,你能听见吗?慧茹,你不要抛下我们爷俩啊……”他跑着跑着就要跑出树林了,就要看到大马路的光亮了,却被脚下的树枝一绊,摔倒在了地上。
他慌乱地又爬起来,身体却怎么也没了力气,努力挣扎之际,看到陈慧茹右手紧握的拳头松开了,露出一个红绳编织的小手链,手链上有一个小老虎金坠子。
程松岩的心脏猛地如红柚被剥开,撕裂般疼痛,剧痛让喉咙里发出号叫,如一只压抑许久的困兽。他奋力地站起身,抱着陈慧茹咬着牙往外跑,眼泪就顺着那雨水一同流进了嘴里,流进那裂开缝隙的心脏里,把往后的岁月都灌满了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