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到年底,医院越忙,看病这事像身体的年终总结似的,都往这时候扎堆。
可可值了一夜的班,接了三个急诊,乱糟糟忙了好一阵,快天亮时才抽空眯了一会儿。醒来后她和同事交班,然后换了衣服回家,到楼下看到卖豆浆油条的出摊了,就买了两份热乎的上楼,推开门却见父亲程松岩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看父亲睡得还挺香,就没叫他,去卧室拿了条毯子给他盖上,可这下反倒把他弄醒了。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疑惑地看看四周,又看看窗外的白天,说:“我怎么在这儿睡了一宿?”
“我咋知道?”然后可可闻了闻屋子里一整夜都没散净的酒气,说,“是不是喝多了?”
程松岩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隔夜的凉茶,说:“宫浩和那个丁记者来找我,我又叫你沈叔过来一起喝了点,你沈叔话多,我一不留神就喝多了。”
可可不在乎沈叔,只问:“宫浩和丁记者来干啥?”
程松岩说没干啥,大概把救过丁唯珺弟弟的事情讲了讲。
可可听了却贼激动,说:“看来我哥和这个丁记者挺有缘分啊。哎,爸,你觉得他俩般配吗?”
“咋啦?他俩处对象啦?”
可可使劲点了点头说:“据我观察是的。我还听我大姑说,我哥最近经常夜不归宿,我猜就是和丁记者住在一块了。爸,要不你滥用一下职权,去酒店调一下监控,我就能拿到证据了。”
“你瞅瞅你,你哥谈了个恋爱,把你激动成这样。”程松岩寻思了寻思又说,“你哥这人,别看平时和咱们嘻嘻哈哈啥都不当回事,没准老婆放个屁都得当圣旨。”
“你想说我哥怕老婆就直说呗,不过丁记者那气场,我哥可能还真镇不住。”
程松岩叹了口气说:“你哥现在还是个刑警队的临时工,也不知道和人家处久了,人家会不会嫌弃他工作不好。”
“你这是啥思想啊?人家没咋的呢,自家人先自卑上了。我告诉你,爸,现在年轻人谈恋爱,没有谁嫌弃谁,只有谁爱谁多谁爱谁少。”
“行了吧你,不着四六的道理倒是张口就来,这么懂咋没见你领回来一个呢?”
“停,此处禁止催婚,我才多大啊!再说了,你们做父母的一点都不了解子女,整天催催催的,就像我们念的都是佛学院,你们不拦着就得出家似的。其实我们心里对爱情的渴望一点都不少,只是有时遇到好的抓不住,遇到个破烂又挑三拣四。”
“行了,关于谈恋爱的话题到此结束,我以后保证不问了,除非哪天你到寺庙门口了,我再拉你一把,诚恳地问你一句,真的连破烂都不想捡了吗?”
“这段子不好笑。”可可翻了个白眼,然后打了个哈欠,“我困了,睡觉去了,这豆浆和油条你一个人吃吧。”
“你吃点再睡啊。”
“我睡会儿再吃。”可可钻进了房间,拉了个被子蒙住头,衣服也不脱就睡了。
睡了两三个小时,手机响了,她把手机拉进被子里接:“喂。”
电话那头传来宫浩的声音:“可可,你今天休息是不是?”
“你要干啥?听口气像是要找我帮忙。”
“你这耳力看病是不是都不用听诊器?”
“我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把血抽了。”
“这谁都能。”
“你到底有啥事?”
“这不年底了吗,我们队里又展开扫黄行动了,我跟着出警了。你要是没啥事,就去看看你丁姐呗?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心事。”
“你俩闹矛盾啦?情侣之间这很正常。”
“没闹矛盾,昨天在你家喝完酒她脸色就有点难看……”
“哈哈哈,被我套出来了!你俩真在一起啦?”
宫浩愣了一下,也哈哈哈笑了起来,说:“你挺厉害啊,我都没防备。不过这事你可别和我妈说啊,她要是知道可麻烦了,查户口那套又上来了,都有可能把你丁姐接家里住去。”
“这个我知道,你们刚开始恋爱,还需要空间。哎,你和我细说说,你俩谁主动的?”
“这个哪天有空再和你说,我这马上要出发了。”
“行,那你快去扫黄吧,我现在就去看丁姐。”
挂了电话,可可起身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在酒店附近买了两杯咖啡,想了想,又加了两份小蛋糕,提着就上了楼,敲了敲门,片刻后,门打开了,丁唯珺出现在门前,脸色确实不太好。
可可进了房间,说:“丁姐,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这么难看?看着都没血色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丁唯珺笑了笑说:“没事的,就是来例假了。”
可可松了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啊,我哥这人真是个傻直男,还说看你脸色不好,以为有啥事了呢,一大早把我吵醒,叫我来看看你。”
“那你哥他自己咋不来?”
“去色情场所了。”
“扫黄啊?”
可可点了点头说:“看来你对我哥还挺信任的,别的女的要是一听这个,都先得炸毛。”
丁唯珺又笑了,身体很虚弱地坐在椅子上,可可把咖啡和蛋糕递给她,说:“丁姐,你喝点热乎的,再吃点甜的,我每次来例假都是这么过的。”
丁唯珺接过去,喝了口咖啡,暖暖的,身体确实舒服了一些。
可可看桌子上笔记本电脑开着,说:“丁姐,你采访稿写得咋样了?”
“写了一些,但是有个疑惑一直解不开。”
“啥疑惑?”
“王相佑当年为啥死刑改成了无期?”
“这事你问我爸了吗?我爸没准知道。”
丁唯珺摇了摇头说:“昨天去问你爸了,但是你爸好像不想说。”
“那你去问我沈叔,就是现在刑警队的沈队长,我小时候他话就多,啥事都藏不住,现在当队长了,话也没见变少。”
“我正准备今天去问问他呢。”
“那走吧,我闲着没事,陪你去呗,我沈叔可爱和我唠嗑了。”
丁唯珺想了想说:“也好。”她起身拿起了外套。
两人来到刑警队,可可轻车熟路地往楼上走,刚走到一半,就看沈队长快步从上面下来,可可喊了声:“沈叔!”
沈队长看到可可,脸上立马挂了笑容,说:“哎哟,啥妖风把你这个小可爱吹来了?”
可可说:“是麦旋风。”
沈队长笑了,看到丁唯珺跟在后面,说:“丁记者也来啦,昨天喝多没难受吧?”
丁唯珺笑了笑说:“我没事,您这是要出门啊?”
沈队长说:“是,省里有个大会,我要去参加一下。”
可可说:“啊?我们还有事要问你呢!”
沈队长说:“什么事?”
可可看向丁唯珺,丁唯珺说:“就是关于王相佑的,我想知道他当年被判了死刑,为啥后来改成无期了?”
沈队长听到这事,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但随即掩盖过去了,说:“这事我也不太清楚……”
可可说:“沈叔,你说谎,丁姐都听到了,你昨天和我爸说,如果不是王相佑的事,我爸还当队长呢。”
“那是两码事。”沈队长看了看手表说,“不行了,我再不走来不及了,车子就要出发了。”
沈队长往下走,丁唯珺让开楼梯,可可却一把抓住沈队长的衣服,一副耍无赖的样子,说:“沈叔,你不能走,今天不把事情告诉丁记者,我就不松手,我就躺在这楼梯上打滚,连哭带号,让你这个队长丢大脸!”
沈队长被逼得没法,说:“可可,你先松手,我时间真的来不及了。这样吧,你让我先上车,我在路上给丁记者打电话讲这事。”
可可得胜了,说:“这还差不多。”她松开手,和丁唯珺一起目送沈队长离开。
丁唯珺说:“你还真有一套。”
可可得意地弄了弄头发,说:“恃宠而骄罢了,老男人最好对付了。”
“你爸就不太好对付。”
“他可能不服老吧。”
丁唯珺就笑了,看时间也到中午了,说:“可可,你饿不饿?我请你吃中饭吧。”
“好啊好啊,我想吃比萨,最近新开了一家店,可好吃了。”
“那还等啥呢,走吧。”
两人就挎着胳膊离开了刑警队。
比萨店里,可可边吃比萨边给沈队长打电话,可是却一直无法接通。可可气得把比萨狠狠咬了一大口,说:“这个老男人真是太狡猾了。”
丁唯珺看着可可觉得好笑,但也因这些人对王相佑这件事的讳莫如深,反而被激起了更大的好奇心。
可可又一次拨打电话失败后,把手里的比萨一扔,喝了一大口可乐,说:“真是把我都气饱了。”
“算了,你也别生气了,可能沈队长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不行,你请我吃了东西,我必须得帮你。”可可眼珠子转了转,说,“我觉得还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谁?”
可可神秘兮兮地说:“我桂琴阿姨。”
“你为什么觉得她会知道?”
“这还不简单吗?她女儿被王相佑杀了,她能不关心这事?她可是我的后妈,我爸的二婚老婆,我爸糊弄你和我哥能糊弄过去,可老婆这玩意儿哪能是那么好糊弄的?”
丁唯珺想了想说:“你说的有道理。”
“她这几天出去旅游了,等回来了,我组个鸿门宴,让你问个清楚。”
“为了我的事,你真是费心了。”
“丁姐,你这人就是太客气了,是不是在南方待久了,都受不了咱家乡人的热心肠了?可我这人也不是对谁都这样,我以前一直都秉持着年轻人的原则,就是我不给你添麻烦你也别给我添麻烦,但谁叫你是我哥的女朋友呢,那咱们就有可能成为一家人,那都是一家人了,客气啥啊!”
丁唯珺被这话绕来绕去,最后也绕明白了,心里却又绕到了另一件事上,她喝了口水,说:“可可,桂琴阿姨是你后妈,那你的亲妈呢?”
“我还没满周岁呢,我亲妈就去世了。”
“是生病去世了吗?”
可可摇了摇头。“是被人抢劫打死了。”她拍了拍后脑勺说,“一刨锛打在这里了。”
丁唯珺听得心一揪。
可可亮出手腕上的手链,说:“我妈直到死,手里都紧紧攥着这个,这是她买给我的周岁礼物。”
丁唯珺看着那手链,上面有个小老虎吊坠,摇摇晃晃。
可可说:“我听我爸说,发现我妈尸体的时候,看到她脖子上的金项链不见了,开始以为是被罪犯抢走了,后来才知道,我妈是把那项链熔了,给我做成了这个手链。我爸每次讲到这事都哭,说那时他俩工资都不高,那项链也是结婚时咬咬牙才买的,我妈可喜欢了。”可可说到这里,眼眶也有些泛红了,丁唯珺握住她的手,试图给她传递些安慰。
可可说:“可是,丁姐,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就是我每次想起这事,都会想着,如果我妈当时能乖乖地把手链交给罪犯,没准就不会死了。虽然我爸告诉我,那罪犯的手法都是先打倒人再抢东西的,但我心里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就是那种,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也不想让这个手链留着,我想让我妈活过来。”
可可眼泪落了下来,丁唯珺看着心痛,递了张纸巾给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的。”
“丁姐,没事的,我这人也是情绪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可可擦了擦眼泪,又用纸巾擦了擦鼻子,说,“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挺奇怪的,明明只在照片里见过我妈,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按理说应该是没啥感情的。可血缘这东西就是很奇妙,它就是特别不讲道理,让你和没见过的人有了扯不断的牵绊。”
丁唯珺认真地点了点头,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可可起身去洗手间了,她也起身去结账。
那时一缕午后的光落在收银台前,落在她的脖颈后面,微微地发着热,暖暖的,就如某个遥远的、久违的亲人,和你笑着打了声招呼,让你很舒服,也很惆怅。
这惆怅的情绪一直延续了很久,丁唯珺坐在酒店的房间里,靠着椅背近似发呆地挨到了夜晚。华灯又初上,家家窗子亮起,或是有人等,或是有饭菜香,她低头看岁月,偏偏自己总是孑然一身,囫囵地又升起些悲凉的情绪,翻出根烟来,却又怎么都找不到火。
还好宫浩及时赶到,给她把火带来,烟点着,小小的火种,把悲凉烤热一点。
她问宫浩:“今天工作怎么样?”
宫浩仍旧吊儿郎当,说:“没扫到几个,现在这行业也与时俱进了,都是从线下往线上转移,实体店不剩几个了。”
丁唯珺听着有趣,说:“感觉你还挺失望的,怎么,你们这扫黄也是有指标的?”
“以前有,现在没了,就前两年还不是这样呢,那时一出警,一抓能抓回来一车车的小姑娘,穿得溜光水滑,那时你看到的是纸醉金迷。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一两个,还都是一把年纪的了,她们冲你讨好地笑时,脸上的褶子都把粉夹住了,一打眼就全是凄凉。”
“你倒是看到了一个行业的衰落过程。”
“也可能是人变老的过程。”
丁唯珺似体悟到了这惆怅,无奈地笑了笑,却突然说:“宫浩,我能求你帮我办件事吗?”
“是请你吃饭啊,还是色情服务?”
“别胡闹,是正事。”
“还是王相佑的?”
“不是,是我自己的,我想让你帮我找找我弟弟。”
“你弟弟他去哪儿了?被人骗去搞传销了还是和哪个女的私奔了?”
“都不是,我之前没和你说过,我弟弟很小的时候就被拐走了。”
宫浩疑惑:“可是你不是说我老舅救的那个小孩是你弟弟吗?”
“对,被救后又被拐走了。”
“这他妈也太倒霉了吧?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坏人怎么总挑他下手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倒霉吧。”丁唯珺从手机里翻出照片,是在一张破旧的照片上翻拍下来的,上面的小男孩长相清秀,十岁左右的样子。
宫浩皱着眉头说:“这都被拐走十多年了,我去哪儿找啊?”
“当年报过案,你们刑警队一个姓孙的警察负责的,你去问问他,没准他能有些线索。”
宫浩琢磨着:“十多年前,姓孙?难道是我孙大爷?”
“你有照片吗?我见过那个警察。”
宫浩也急忙翻手机,翻出一张自己刚入刑警队时的合影,指着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察,说:“是他吗?”
“你再放大点。”丁唯珺几乎是贴在手机上仔细辨认,男人四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容貌不会有太多转变,她点了点头说,“对,就是他。”
宫浩收起手机说:“孙大爷当年找到什么线索了没有?”
“他当年查到我弟是被一个乞丐拐走的,那个乞丐应该是有团伙的,总是拐小孩来行乞。乞丐真名不知道叫什么,大家都称他为老扁,但是一直没抓到人。”
“那后来呢?你家里没继续找吗?”
“后来,我爸妈出了意外先后去世了,我被送到了南方的亲戚家养,那时我也太小了,根本没有办法去找弟弟,慢慢也就把这事给搁下了。今天下午和可可聊起亲人的话题,我突然就想再找找他了。”
宫浩摸了摸她的头说:“行,我知道了,世上就这一个亲人了,你不找谁找。但你也别着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了,我明天先带你去见孙大爷,看看啥情况。”
“好的,如果他这些年还在一直查这个案子,没准早就有了老扁的下落。”
宫浩叹了口气说:“但是我得提醒你,去见孙大爷你别抱太大希望。”
“怎么了?”
“他这里出了问题。”宫浩点了点丁唯珺的脑袋,“不太认人了。”
“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啊?”
“不是,是前两年抓一个逃犯,抱着犯人一块从二楼跳下去,落地时他垫底下了,脑袋就磕坏了。”
丁唯珺一时五味杂陈。
宫浩说:“行了,你也别多想了。饿了吧?我带你去吃饭。”
“我不饿,今天没什么胃口,要不你自己去吃吧?”
“你不饿,那你陪陪我行吗?你就在那儿干坐着也行。”宫浩不由分说地去拉丁唯珺。
手掌的温度传过来,丁唯珺就有了力量站起身,她说:“你给我买的保暖内衣我都穿着了,还真挺暖和的。”
宫浩笑了,笑容里带着忙碌了一天的疲惫。
隔天宫浩带着丁唯珺去了老孙家,老孙的女儿这几年赚了钱,给老两口换了套电梯房。宫浩来之前和老孙的老婆打过招呼了,但没说什么找人的事,只说好久没来了,过来看看。
他俩拎着两盒中老年豆奶粉进门,孙大娘说:“来就来呗,还拿东西干啥!”
宫浩说:“我记得我孙大爷爱喝这玩意儿,路过超市就买了点。”
孙大娘看了看丁唯珺,说:“宫浩,这是你女朋友啊?”
宫浩点了点头。丁唯珺礼貌地向孙大娘问好。
“这姑娘长得真好看。”孙大娘说着给两人找拖鞋,往沙发上让。“快坐着暖和会儿,外面瞅着可冷了。”她又去倒水,一边倒一边说,“我家小霜前两天也回来了,她没联系你吗?”
宫浩说:“没有。”
孙大娘说:“她也领男朋友回来了,我瞅着这个还挺稳定的,不然也不会往家领。你不知道吧?这个男的比小霜小好几岁呢。”
宫浩明显不想聊小霜,敷衍地说:“小点也不是坏事,人好就行。”
孙大娘说:“听小霜说人不错,踏实能干,小霜在广州做生意,都是这男的在帮忙打理,听说和那边黑人的关系,都是他处好的。”
宫浩说:“是吗?这么能干。”
孙大娘说:“是,但我还是心里不踏实,我怕小霜被人骗了。哎,要不你留下吃午饭,帮我瞅瞅,看看这人咋样?毕竟你和小霜也谈过两年,也算帮她把把关,看看合适不合适。”
宫浩尴尬地看了丁唯珺一眼,说:“大娘,这不太好吧,毕竟我女朋友还在这儿呢……”
孙大娘一拍巴掌,哈哈哈笑了起来,说:“哎呀,这事整尴尬了,我光顾着和你唠嗑了,都把这茬忘了。”她急忙给丁唯珺把水杯递过去,说:“姑娘,你别多心啊。宫浩和我家小霜处对象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所以他俩分手了,我也没把他当外人。”
丁唯珺说:“没事的,阿姨,我不是小心眼的人。”
孙大娘说:“这就好,这就好。”
宫浩见话题终于打住了,便急忙说:“大娘,我孙大爷不在家啊?咋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好像是眯觉呢。”孙大娘说着走到卧室前,推开门却见孙大爷没有睡觉,而是坐在床上,握着一支笔,在本子上画着什么。
宫浩慢慢靠过去,看到本子上全都是圆圈,说:“这是画啥呢?”
孙大娘说:“我也不知道这是画啥呢,瞅着是在画鸡蛋。”
宫浩说:“幻想自己是达·芬奇啊,整天画鸡蛋。”他轻轻拿走老孙手里的笔,说:“孙大爷,您还记得我吗?”
老孙扭过头,愣愣地看着宫浩,说:“记得记得,小萝卜头嘛。”
“什么小萝卜头啊,我是小福尔摩斯。”
老孙摆摆手说:“外国人我不认识,我没出过国。”
这话把孙大娘和丁唯珺都逗笑了。
“宫浩啊,你在这儿帮我看一会儿你大爷,我下楼拿个快递。”孙大娘说着穿上外套出门了。
丁唯珺走到宫浩身边来,说:“看样子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也是一阵好一阵坏的。我上次来看他,他把我当成小偷了,一个锁喉把我勒在了地上,差点把我勒死。可我要走时,他又想起来了,拉着我呜呜哭,哭得老可怜了,就像是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清醒一下,要赶紧把委屈都说出来似的。”
“是啊,人生真的难预料,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么个地步。”
宫浩觉得这话有点冰冷,看了丁唯珺一眼。“是啊,谁能想到啊。”宫浩接着叹了口气说,“今天应该是白来了。”
宫浩把笔还给老孙,他一接过来,又开始不停地画了起来,一个圈又一个圈,把往后余生都套到了这圈里。
宫浩和丁唯珺退出房间,只等着孙大娘回来两人就离开,可等来等去,门终于开了,回来的却是小霜和她的男朋友。两人穿着一白一黑的貂皮大衣,跟两只大野熊似的。
小霜看到宫浩先是一愣,接着一脸的嫌弃,声音尖厉地说:“哎呀妈呀,你啥时候来的啊?早知道我晚点回来了。”
宫浩说:“刚来,看看你爸。”
小霜看到了丁唯珺,说:“这就是你的记者女朋友吧?我回来这两天,都好几个人跟我提起过了。真没想到啊,你能找到这么好的女朋友。”
丁唯珺看小霜气焰嚣张,本想帮着宫浩顶她几句,但听到这种拐弯抹角的夸奖,也就不太好发作了。
宫浩说:“咋的啊,是吃醋了还是自卑了?”
小霜说:“哎呀妈呀,我有啥好自卑的,我现在整天睡小鲜肉不香吗?”她搂了搂男朋友,男朋友看来也是习惯了,对她的话不以为意。她接着说:“再说了,当初也是我甩的你,现在看来是甩对了,跟着你的话,啥发展都没有。都三四年过去了,你还是这熊样,还是个小辅警吧?我都听说了,你这辅警好像也当不长了,要让人给裁掉了吧?”
宫浩有些尴尬,但强撑着说:“我本来也打算辞职了,和我女朋友去南方发展。”
“你终于想明白了?”小霜说完看着丁唯珺,“姐们儿,你知道我当年为啥和他分手吗?就是因为我要去南方发展,他非不去,怕离开家,我也寻思不明白他到底在怕啥,可能是怕被人比下去吧。”
丁唯珺说:“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去南方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选择。”
小霜一拍手说:“对!姐们儿不愧是记者,啥话一唠就明白,前几年去外面发展是好机会,但现在时代变了,大城市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了,人们都往回走了。”她又看了看宫浩说:“回乡潮你知道不?算了,就你那个只会灌酒的脑瓜子肯定不知道。我来给你解释解释,就是大家都回自己家乡发展创业了。我这次回来,就是准备和几个在广东认识的老乡合伙,做一点实体旅游,冰天雪地就是金山银山,你听过没?”
宫浩冷着脸说:“你做什么和我无关。”
小霜说:“你咋还听不明白话呢?我做什么当然和你无关,我的意思是,你又晚了,这时候才想着去南方发展,不赶趟了,你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宫浩被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地看着小霜。
小霜说:“咋的?你还想打我啊?我告诉你,我男朋友可是体校毕业的,练柔道的,打你个小警察跟按死一个小鸡崽子似的。”
丁唯珺拉起宫浩的手,安慰地握了几下,说:“小霜,我知道你这几年在外面混得很好,赚了些钱,但人类的价值观应该是多元化的,不能单一地从经济收入来评判一个人是成功还是失败。所以我觉得你今天对宫浩的行为,特别过分,也显得你很没有修养。”
小霜抖着腿说:“我就这样,我就这么评判人,你能把我咋的?”
丁唯珺说:“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我这人有个习惯,看到新鲜事喜欢记录下来,你刚才对宫浩的言论,我已经全都录下来了,如果宫浩愿意,他可以随时起诉你对他进行谩骂和人格侮辱。”
小霜努力忍了忍,说:“行,你厉害,今天算我倒霉,没料到你还有这一手。”然后她又对宫浩说:“恭喜你,找到了一个能保护你的女朋友,但你也别太得意,反正我的话今天已经被录下来了,你要起诉我也不差这一句了,我要说的就是,现在来看,你更像是一个窝囊废了!”
小霜说完,拉着男朋友回屋了。宫浩立在原地,泄了气似的,一句也不想回嘴。丁唯珺拉着他出门,宫浩才像回过神似的,跟着丁唯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电梯下坠,再下坠,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正对着没关的单元门,冷风灌了满怀。
两人走出电梯,见孙大娘抱着快递小跑回来。孙大娘说:“哎呀,取快递和邻居唠了会儿嗑,你俩咋走了呢?”
丁唯珺说:“您女儿回来了,我俩就先走了。”
孙大娘说:“别走了,留下一起吃午饭吧。”
丁唯珺说:“不了,改天再来拜访您。”
“哎呀,好不容易来一趟,哪能不吃饭就走呢!”孙大娘硬拉住了丁唯珺。宫浩却突然松开丁唯珺的手,大步走了出去。孙大娘纳闷,说:“宫浩这是咋啦?”丁唯珺让孙大娘别管了,然后挣脱开,追了出去。
可出了单元门,宫浩已经不见了。她又在小区里找了一圈,都没有宫浩的身影。她拨通了宫浩的电话,却也久久无人接听,最后那“嘟嘟嘟”的忙音,让她的心境就像是一串被扯断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难以收拾。
丁唯珺给可可打了个电话,简单地把事情讲了讲,可可听了特气愤,说:“那个小霜嘴巴真损,去几年广州有啥好扬巴[1]的!她以前可土了,我带她去咖啡馆坐坐,热咖啡她用吸管喝,嘴巴都烫起大泡了。”
“你们都挺会埋汰人的。”丁唯珺笑着,随即又说,“那你能帮我一起找找你哥吗?”
“姐,我姥姥今天过生日,我来这边了。”
“好吧,那你知道你哥平时都爱去什么地方吗?”
“他那人哪儿都爱溜达,姐,我觉得你也别急,一个大男人,被前女友损了两句,不会想不开的。我估计他就是在你面前丢了面子,找个地方冷静冷静就没事了。”
丁唯珺想想或许也是这个道理,就说:“行吧,那我就先不找了。”
她说着就要挂电话,可可那头又突然说:“丁姐,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倒是想起个地方,我哥和那个小霜分手后,心情不好就总去那儿待着。”
“哪儿?”
“气象站。”
佳城东面有座山,不高,几百米,整座山因植物种类丰富,被建成了植物园,本市居民凭身份证可免费进园游玩。
丁唯珺的户籍早已不在本地,但由于深山寒冬,大雪覆盖,来游玩的人如鸟兽般藏了踪迹,进园的门前就没有人看管了。
丁唯珺进了园子,顺着游览的台阶一路小跑上了山,远远地就看到,山顶上一栋白色的现代建筑,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风向标在轻微旋转着。
虽说山不高,但路总是兜兜转转的,等她爬到山顶时,也出了一身汗。她弓身在最后几节台阶前,喘气喘了好久,才又直起身子,走进了那栋白色的建筑。
一进门,左边是气象科普区域,有个工作人员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门的右边,是一个由巨大落地玻璃包裹的观景台,午后热烈的阳光照进来,晃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丁唯珺用手遮挡着,定了定神,看到在那片光亮里,宫浩坐在地上,出神地望着外面。
丁唯珺走过去,不动声响地坐在了他身旁。宫浩有点意外,但随即明白过来,说:“是可可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吧?”
“是啊,她说你分手后就总爱来这儿。”丁唯珺笑着说,说完又故意逗他,“我猜你这是在怀念前女友吧?”
宫浩知道她在逗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我那个前女友你也看到了,没啥好怀念的。”
“那你为啥心情不好就总来这儿?这地方对你来说有啥特别的意义吗?”
宫浩指了指窗外说:“你看那里。”
丁唯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冬季的大平原格外壮丽,茫茫地铺在脚下,今天天气好,一直能看到天边,可也因太辽阔,她不知道宫浩具体指的是哪一处。
丁唯珺疑惑地看着宫浩,宫浩的手指还没放下,丁唯珺再扭头看出去,便看到了——在平原的中央,一列高铁似乎故意放慢速度驶过,如同一条拉链,把这地面拉开又合上,最后去了远方,了无踪迹。
丁唯珺想了想,大概悟到了宫浩的心境,她说:“你是想要离开吗?”
“我之前差点就离开了。”
“是和小霜一起吗?”
宫浩点了点头说:“当年是我说话不算数,所以她今天怎么骂我我都不怪她。”
“你方便和我说说为什么吗?”
“其实也不复杂,小霜高中毕业后就在商场里卖服装,每季度都要往沈阳、广州那边跑,跑着跑着,就在那边认识了些人,心思也活了,觉得在老家没啥大发展,就拉着我要去广州。我那时大学毕业两年多了,学的是畜牧业,也找不到啥好工作,就一心想考公务员,可考了两次都没考上,就有点心灰意冷了。小霜说要去广州,我自己是想去的,长到二十多岁了,连省都没出过,就挺想去外面看看的。可和我爸妈一说,两人一百个不同意,小时候我妈一心盼着我能有大出息赚大钱,可后来看我也不是那块料,就有些泄气了。其实也是因为我家邻居有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学文科的,去北京待了几年,没混出啥名堂,还跳天桥死了。两口子捧了骨灰盒回来,让我妈在楼道里撞见了,打这儿起,我妈心思就变了,觉得孩子有没有出息不要紧,平平安安活着就行。”
“所以你就没去?”
“也不是,我爸妈不让我去,我就偏要去,和他俩吵了好多次架,我爸就有点让步了,说让孩子出去闯闯也挺好。我和小霜这边已经订好了机票,决定一过完年就走。可过年这天,我爸妈喝了点酒,因为我这事两人吵了起来,吵得我都插不进去嘴。我妈更年期以后,吵架老厉害了,那嘴和机枪似的,突突突个没完。我爸那几年嘴皮子也跟着练出来了,一点不让地回嘴,叭叭叭叭地回击。他俩吵了好一阵,我就坐在那儿看着他俩,吵着吵着,我爸突然没动静了,我以为是气得没话说了,可他却手扶着桌子,像是要站起来,腿颤颤巍巍终于起来了,却一个后仰,摔倒在了地上。我爸被120救护车拉走,脑出血,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后来人算是抢救回来了,但也落下个半身不遂,你上次也看着了,几乎没了自理能力。”
宫浩缓了缓继续说:“这事我很自责,就觉得如果不是我的话,我爸也不会这样。我妈安慰我,说也不全怪我,但是至少有一半怪我,另一半怪她。但不管怪谁不怪谁,广州我是不能去了,我得在家伺候我爸。我把这想法和小霜说了,结果她不理解,她说‘你爸已经这样了,你不走也改变不了啥,你还是出去闯一闯,挣钱回来给他请个保姆伺候,那不比啥都强’。我和小霜就吵了起来,吵到最后,小霜提出了分手,还骂我完犊子、窝囊废,之后就一个人去了广州。小霜和我分手这事,我其实也不太难受,当初在一起,也是两家人觉得我俩合适,还都知根知底,我俩就莫名其妙处上了。她走后没多久,我老舅就找人给我安排了现在这个辅警的工作,虽然赚得不多,还挺辛苦,但至少算个正经工作,也不用惦记往外跑了。我妈觉得挺好的,我妈还说我爸也觉得挺好的,渐渐地,我自己也就觉得是挺好的。可我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或是同学聚会,听出去闯荡过的人讲那些外面的事情时,我就喜欢跑到这里来坐坐,看着那一列又一列的火车开去远方,就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年我狠狠心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
丁唯珺看着宫浩,他的目光里满是忧愁,这一刻他褪去了吊儿郎当的皮囊,露出了些忧郁的底色。她说:“这很正常,每个做过艰难选择的人,都会有这种想法。”
宫浩扭过头看着丁唯珺,说:“你觉得我当时的选择对吗?”
丁唯珺想了想,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现在的生活,你觉得快乐吗?”
宫浩摇了摇头。“不好说。没啥不快乐的,但也没啥快乐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很多时候就是觉得没劲,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没劲。”
丁唯珺试图去理解那没劲,可一时又找不到准确的表达。
宫浩说:“我昨天去扫黄,冲进一个亮着小粉灯的小旅馆里,踹开门,看到一男一女坐在床边,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啥都没干,就在那儿坐着自个儿刷着自个儿的手机。你知道他们是嫖客和妓女,也知道他们不止一次干过这勾当,可今天他俩凑到一起,本来是要干那事的,但是不知怎么了,突然就都不想了,然后自个儿刷自个儿的手机看短视频,可能说话也可能不说话,就干等着把钟点都打发了。”
他讲到这里,又看向了窗外的无尽辽远,说:“我说的没劲,就是这种,就是这种突然对一切都没了兴致的心情。”
丁唯珺盯着宫浩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说:“宫浩,你是不是得抑郁症了?你有去看过医生吗?”
“去看过,还做过测试,没得抑郁症。”宫浩说着笑了笑,但那笑有些勉强,“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有了病还硬撑着的人,如果我真得了抑郁症,我也不会对这病有啥羞耻感,虽然我是个警察,也不觉得羞耻,想想还觉得挺酷的,一个警察整天抓犯人,看起来挺刚强无畏的,结果背地里却觉得世界灰暗生活无望。”
丁唯珺点着头说:“确实挺有冲突感的。”然后两人就没了话,各自望着远方,日头一点点偏西,时光就掠过眉眼。丁唯珺再次缓缓开口:“宫浩,你喜欢警察这个工作吗?”
宫浩被问得一愣,想了想说:“好奇怪,我说不清。”
“为什么会说不清呢?”
“就是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我爸妈觉得不用去外地了,能留在家这边就挺好的。那些外人呢,因为有小福尔摩斯这个名头,也觉得我做警察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也觉得有个工作就先做着呗。”
“那你真正热爱的是什么?”
“你们这些搞文字的就总这样,动不动就热爱啊梦想啊追求啊。可人活着,哪有那么多纯粹的和理想的事情,大多时候不就是找一个能赚钱养家的工作吗?”
“你说的我明白,我也理解,那我换个问题问你,你当初报考公务员的时候,想做什么岗位的工作?”
“林业局,啥岗位都行,哪怕是个护林员都行。”
“麦田里的守望者啊?”
“没那么高级,就是觉得在山里转悠挺好的,多关心关心树和树之间的事,少管点人和人之间的事。可我考了两年也没考上,后来我们这边的林业局也撤了,现在又庆幸,幸亏没考上,不然也是白玩。”宫浩无奈地笑了笑,又说,“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你啥命啊?”
宫浩听丁唯珺语气不对,扭过头看她。丁唯珺果然脸色和语气都变了,说:“我问你,你啥命?烂命还是狗命?”
“你怎么了?”
“我真是瞧不惯你这种人,人有时有情绪可以理解,低落和emo了都正常,但别动不动就往命运上扯。你这才经历多大点事,就开始怪命运了?没有热爱的事情就去找愿意做的事情,没有愿意做的事情就去找不讨厌的事情,没有大的方向就找小的目标,没有长远的计划就去找眼前的动力。我之前采访过一个搞水稻的老头,人家出监狱时都六十多岁了还去创业呢,你年纪轻轻没病没灾的在这儿矫情个什么劲!”
宫浩没见过丁唯珺这副样子,义愤填膺地把他训得像个孙子。他一下子说不出话,只说:“我……我……”
“别给我在这儿我我我的。”她指了指窗外又一辆经过的火车,“那个火车就在那儿,一天他妈有几十趟,现在你想跳上去没人能拦住你,你想卧轨的话,也没人能拦住火车。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继续在这儿坐着,继续在这儿闹情绪,但我告诉你,你闹的时间越长,就只会让我越恶心你!”
丁唯珺说完起身大步离开了,走出那间满是阳光的屋子,走出那栋白色的房子,推开门,外面仍旧是完整的冬天,冷风向来让人清醒。
她快步朝山下走去,不想让宫浩追上自己,也是想甩掉刚刚的那些愤怒,她害怕,慢一点的话,那愤怒里的往事就会追上来。那往事里,藏着她这些年人生的凛冽,和这身边的寒冬一样无孔不入。
往事确实无孔不入,可也如云烟飘荡,东一丝西一缕,想抓又抓不住。
可可的姥姥今天过生日,亲戚朋友都赶到郊区的老房子里吃饭。老房子的灶台出了问题,一烧火就冒烟,可可的老姨边做饭边咳嗽,呛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埋怨她妈:“一个人还住在这儿干啥?赶紧跟我搬市里住就完了呗。”
可可姥姥说:“你爸才走两年,万一他不知道咱们搬家了,一回来见不着个人,怪冷清的,这房子我再守两年,实在守不动了再说。”
“妈,你可行了吧,别说这些吓人倒怪的话了。”可可老姨挥着炒勺,半个身子都快探到大铁锅里了。她又起身冲着在里屋和客人聊天的程松岩喊:“姐夫,你帮我去买点干辣椒呗,这炖大鹅里放点进去,辣乎的也挺好吃。”
这些年,哪怕程松岩再婚了,她也没改口,还是叫着“姐夫”。
程松岩也回得自然:“行,我马上去。”他转过头就说:“可可,你去跑趟腿。”
可可说:“行,等我玩完这把游戏。”
可可老姨说:“等你玩完,菜都煳巴了。”
“那还是我去吧。”程松岩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被可可姥姥叫住了。
可可姥姥说:“你别去买了,我记得仓房里好像有两串,我秋天自己串的。”
可可老姨说:“妈,你那是去年串的,今年你都没种辣椒。”
可可姥姥说:“是吗?我咋记得种了一垄啊!”
程松岩就笑了,说:“你们娘俩就别掰扯了,这个官司我给你们断一断。”他说着就进了仓房。
仓房里一股发霉的味,靠墙摆了几个腌菜缸,其他地方堆了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都分不清年头,也看不出留着的作用。他在仓房里翻找了一下,找得满手灰,还真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串干辣椒,但也分不清到底是今年的还是去年的。
他把辣椒拿出来,一拎线头却断了,辣椒都落在了抽屉里的一沓纸上,他就干脆用那沓纸托着辣椒出了仓房,回到厨房,说:“还真找到干辣椒了。”
可可姥姥说:“看吧,我就不能记错。”
可可老姨说:“没准就是去年吃剩的。”
“这玩意儿去年今年的都一样,也就下锅里入入味。”程松岩说着把辣椒倒进个碗里,手里的那沓纸也要塞进灶坑里烧了,却突然觉得不对劲,那沓纸上是一排排长短不一的文字,有一行他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你是夏日里的野火,坟墓上的闪电,草丛里的银河,我身上的脉络。”
他稍微想了一下,就想起来了,这是可可妈妈给他念过的一首诗,她当年被害前,就是在做这本诗集,她遇害的现场,那个长头发的诗人也在。
他愣在灶坑前,可可老姨说:“姐夫,你发啥愣呢?手里拿的啥啊?”
程松岩直起身,说:“没啥,我就寻思这纸挺好的,直接烧了可惜了,留着引火用吧。”
他走出厨房,走到院子里,又走到大门前,才反应过来,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了,便掏出根烟来抽,一边抽一边望天,深冬里,阳光还挺亮的。真快,这人间的一年又要过去了,也不知道她那边的日子是不是也按年算的?还是说那里只是在重复着同一天的光景,就像他一样,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还是怎么也走不出那一天,一想到她,心里仍旧是揪揪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