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连绵的雨夜,雷声在后半夜也跟着这城市一起消停了下来。
程松岩呆坐在太平间的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哭肿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血红,老婆陈慧茹躺在两步远的冰冷的床上,白色的床单如废纸把人间隔绝开,两面都写着空空荡荡。
太平间的门被撞开,岳母脚步踉跄地冲进来,岳父跟在身后抱着可可。程松岩起身接过孩子,岳母已经趴在自己女儿的身上呼天抢地,那声音隔着几道墙听,都撕心裂肺。可可太小,啥也不懂,听到哭声也只会跟着哭,程松岩的眼泪又跟着落了下来。
岳父板着脸,一滴眼泪都没掉,缓缓地走到女儿身边,拉开白床单,看了看脸,碰了碰胳膊,说:“闺女,起来,跟爸回家。”他又拉了拉女儿的手,说:“快起来,走,别躺着了,咱们回家,你不要我和你妈了?”见没动静,他又走到程松岩身边把可可抱过来,抱到女儿眼前说:“慧茹,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看看啊!不要我们了行,那孩子你也不要啦?”
可可认出了妈妈,伸手去抓她的脸、她的头发,见妈妈不理自己,哭得更厉害了。岳父说:“你快点醒醒啊,孩子让你抱呢,你快起来啊!”岳父吼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大声地哽咽着。程松岩见他已经抱不稳孩子,就伸手去接,却被他一把推开,紧接着就狠狠地挥了一拳。
程松岩被打蒙了,捂着脸说:“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岳父说:“对,你就是对不起我们!连自己的媳妇都保护不好,你根本就不配当警察!”
“对,我不配当警察,我就是个废物……”
岳父上来又是一拳,然后狠狠地看着他说:“你还在这儿干啥!你这警察怎么当的?还不快点去抓凶手!”
程松岩被这两拳打得清醒过来,愣了片刻,抹了把眼泪,暂时把这人间的巨大苦楚抛在身后,大步走出了太平间。
他一路冲回刑警队,冲进审讯室,老孙正在对诗人进行讯问,他一把抓住诗人的长头发,用力向后扯拽,问:“是不是你干的?”
诗人被抓得号叫:“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老孙去阻拦程松岩,说:“先把手松开,真的不是他。”
程松岩迟疑了一下松开手,问:“那你在树林里看到了什么?”
诗人揉着头皮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要是这样对我,我就去告你们刑讯逼供!”
程松岩握紧拳头就要打他,被老孙拦住,老孙说:“你跟我出来。”
程松岩跟着老孙出去,在走廊里,老孙递给程松岩一根烟,程松岩不接,说:“你告诉我,那个长头发的看到什么了?”
老孙说:“刚才队长给我打电话了,弟妹的事,你要节哀。”
“你回答我,他到底看没看清楚凶手?”
“这几天你就别来刑警队了,把弟妹的后事处理一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招呼一声。”
程松岩火了,说:“老孙,你他妈干啥呢!能不能痛快回答我,我现在就想抓凶手,我要替我老婆报仇!”
“松岩,你冷静点,你的心情我当然能理解,可是现在你的身份不只是警察,还是受害者家属,所以这个案子,你不能再跟着了,司法回避,这你是知道的。”
程松岩一愣,说:“我知道,可这个案子我不能不跟,老孙,我就问你,要是换作你,你就能真的放手不管吗?这法律是法律,可也要通点人情吧?”
“我当然知道让你不管会很难受,可人情是人情,法律就是法律啊。”老孙点了根烟说,“刚才队长来电话,就是和我说这事,他担心你现在太激动,还说如果有过激的行为,就算把你铐起来,也不能让你犯错误。”
程松岩不可置信,说:“铐我?好啊,那来啊!”说着他就再次冲进审讯室。
老孙一看没辙,示意了一下走廊里的两个小警员,两人冲进去,死活硬把程松岩按住,关进了另一个审讯室。
程松岩在审讯室里闹了一晚上,快天亮时,没劲了,人也恍惚了,坐在地上,看到有个人影推门进来,那人影转过身来,他才看清是陈慧茹。
“松岩,我有事要出趟远门,你把可可看好,别让她到处爬摔着了。”
“你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走哪儿算哪儿吧。”
“那带我和孩子一起走吧。”
陈慧茹一笑,不作答,说:“再见了。”
说完她推门出去,程松岩要追,却倒在了地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他冷静了下来,不再闹了,心如死灰般平静,和看着他的小刑警商量把他放出去,他得去送老婆一程。小刑警不敢做主,给老孙打了个电话,老孙匆匆赶来,看程松岩真像是不会再闹的样子,就打开了门。程松岩近乎木讷地走出刑警队。天蒙蒙亮,整个城市被下完雨之后的雾气笼罩了起来。
他走到那浓雾里,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事物,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状态,如开天辟地前,如人死亡之后。
他告诉自己,穿过去,穿过去就能看清楚一切了;穿过去,穿过去就是新的日子了;穿过去,穿过去或许就能和慧茹重逢了。
可是他没穿过去,被老孙拉住了,然后一路被拉到了殡仪馆,岳父岳母已经把陈慧茹的灵堂安置在了那里。接下来几天,会有繁缛的仪式,会有聚集的亲朋,会有流水的宴席,好像越烦琐越代表着对死者的尊重,可却从来不会理会生者的痛楚。
那几天,程松岩木讷地站在灵堂里,守在陈慧茹的棺木旁,在鞠躬回礼的很多瞬间里,都快忘了那死去的人是自己的妻子。但只要猛地想起这近在咫尺的天人两隔,他的心脏就会抽动着疼痛,哭肿的眼睛也要再红一回。
万事终有尽头,告别也是,再繁缛的仪式,也阻拦不住陈慧茹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程松岩看着那火焰跳动的门被关上,岳父岳母哭天抢地,他却在这最该情绪激烈的时刻,生出了一种不该有的淡然。
他抱着可可走出了屋子,天蓝蓝,火葬场的大烟囱冒着白烟。那一缕一缕的烟都属于妻子,他指着让可可看。可可虽不懂,可也听话地用小手指着。程松岩告诉她那是妈妈。可可最近刚开始冒话,模糊地咿呀了一句。
程松岩问她说的是什么,可可又模糊地说了句,这下程松岩听懂了,他的眼泪就唰地落了下来。可可会叫妈妈了,可妈妈却没能听见。
可可又叫了声:“妈妈。”
程松岩说:“对,是妈妈,妈妈出远门了。”
陈慧茹的葬礼过后一周,老孙来看望程松岩,看他把孩子送到岳母家了,自己拱在床上,蓬头垢面要死不活的,就硬拉着他出去吃了顿饭。
这回不是吃炖鱼,而是吃水煮鱼。老孙说吃点这辣乎的,出点汗人心情能好点。程松岩不想吃东西,出来了只想喝酒。老孙劝他少喝酒,说酒会放大人的情绪,喝多了容易出事。
“对,是会放大情绪,但只要喝得再多点,就没啥情绪了,就能睡个囫囵觉了。”
“那你这么喝下去也不是办法,弟妹已经走了,老话讲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得振作起来,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啊。”
“道理我都懂,可一个活生生的人,前些天还在我身边说着笑着的,她的手可暖和了,但突然间就没了……”程松岩又哽咽了,喝了口酒,半杯白酒就没了。
老孙陪着他喝了一口,说:“咱别聊这个了,我带你出来是想让你散心的,没想到你又伤心了。”
“行,不提这个了,咱们随便聊点别的吧,那个凶手有线索了吗?”
“得,这绕来绕去,不还是这个话题吗?”
“你多少给我透露点。”
老孙叹了口气说:“还没啥进展,前几天又死了一个,在江边桥底下,我只能和你说这么多。”
“那个写诗的提供的线索没啥帮助吗?”
老孙摇了摇头,又抿了一口酒,这属于他的难事了,借酒也消不掉。程松岩还想问,老孙却一概不说了,只说自己在尽力,再这么下去,还破不了案的话,省里就该派人来了。
程松岩说:“省里的专家应该会给出些指导意见协助破案。”
老孙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不仅指导,还会问责。”他举起酒杯,和程松岩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又吃了两口鱼,一粒花椒呛进嗓子眼,他一个劲地咳嗽,又倒了杯茶水喝下去,咳嗽才算止住了,这话题也就没再聊下去。
那天吃饭后是个大中午,程松岩自己溜达着回家。北方的夏季短暂,初秋已悄摸摸到访,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江边,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着江水滚滚,步道上好多人在散步健身,认真活着。他的心多少舒畅了些,江风一吹,酒醉也消了大半,再回头咂摸老孙的话,就咂摸出些不对劲来。
省里来人不仅指导,还会问责,那最该问谁的责呢?自然是队长。现在这个案子舆论闹得很大,问责的话不会只是单纯地内部批评,很可能为了平民愤,而把队长拿掉。那如果队长被拿掉了,谁最有可能接替这个位置呢?极有可能是老孙!
那老孙会不会因为这个,才没有尽力破案呢?如果他从诗人那里得到了一些线索,但现在还没有顺着摸到突破口,会不会也是故意在拖延呢?
程松岩想到这里,后背发凉,拿人命当升官的手段,故事里他听过很多,没想到此刻竟悄无声息地在自己身边演绎。紧随而来的愤怒,让他起身便往刑警队跑,可跑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假设,万一错了呢?就算没错,那老孙也不会承认,老孙做事向来有城府,不会留下反制自己的把柄,那么,在同事眼里,他只会被当作死了老婆的酒疯子在胡闹。
程松岩立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日头慢慢西沉,江水仍旧滚滚,他折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程松岩一路来到出版社,二楼是陈慧茹所在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却无人回应,应该是午休时间人都出去吃饭了。他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空荡荡的,陈慧茹的工位还保留着原样,好像她从来没离开过,下一秒就会推门进来,坐下来继续工作。触景生情,人难抵挡,他走到那工位旁,想要坐一会儿,或许这里还残留着爱人的温度,但门却被推开了,陈慧茹的女同事捧着个水杯回来。
女同事看到他,叫了声“姐夫”,语气里有悲伤,她说:“你是来拿陈姐的东西的吧?她的东西我们都没动,就等着你来收拾呢。”
程松岩说:“谢谢你们,我看出来了,你们每天还在帮她打扫工位。”
“陈姐爱干净,桌子上从来都是不沾灰的。”
话题眼看着又要陷进那斯人已逝的悲伤中,程松岩急忙把自己拉了出来,说:“我今天其实不是来拿东西的,我改天再来拿。我是想问你个事。”
“啥事啊?”
“慧茹生前负责的那个诗人,他家住在哪儿你知道吗?我想见见他。”
“我知道,陈姐走了后,他的书就是我在负责了。”她说着在桌子上翻找了一下,从一份合同上抄了个地址,把字条递给程松岩。程松岩刚要接,女同事又反应过来,抽回了字条,说:“姐夫,你找他不会是想要打他或者伤害他吧?我知道陈姐出事那天,是在和他喝酒,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
“你放心,我是个警察,我不会做违法的事情的,我去找他,真的就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他。”
女同事迟疑了一下,说:“好吧,就算我不给你,你也一定有别的办法找到他的地址。”然后她把字条交给了程松岩。
程松岩说了声“谢谢”,拿着字条跑走了。
程松岩按照地址,来到城郊的一处筒子楼,一楼带个小院子,木门虚掩着一半,另一半跟着风摇晃,摇晃几下,堆了半个院子的废纸箱子都被看了个清楚。
一个老太太蹲在地上捆着纸箱子,边捆边冲屋子里骂:“大白天的就知道睡觉,咋不嘎嘣一下睡过去呢?养了你这三十多年算是白养了,啥玩意儿都指望不上。”
片刻后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长发男人,穿着白背心,弄了弄头发,说:“你这老太太嘴巴咋那么毒呢,有这么咒亲生儿子的吗?啥玩意儿就白养了啊?你生孩子要为的是报恩,那你这初衷就搞错了,费劲巴拉地怀那孕干啥,还不如蹲山里去救只白狐狸。”
母子俩吵嚷间,程松岩就推门进来,还没开口,诗人却先看到了他,一个蹦高就蹿走了。程松岩只见自己身边一个白影闪过,反应过来后掉头就追,前面这人白衣服长头发,也挺好认,一气儿就追到了公厕旁,见这人想利用长头发混进女厕所,就冲着在排队的女人们吼了句:“他是男的!”
几个女人反应过来,确实没见过这么丑的女的,往女厕所钻的男人,不就是变态吗?三五只手一抓,把他背心都抓烂了,程松岩赶过来,逮住了他,气喘吁吁地拉走。女人们还不肯放手。
程松岩说:“我是警察。”
女人们就说:“警察,你可不能放过这个死变态。”
程松岩说:“你们放心,我一定严肃处理。”
他把诗人一路拉到一条死胡同,松开手问:“你见着我跑啥?”
诗人把坏掉的背心胡噜几把,勉强挡住身子,说:“你上次在刑警队薅我头发,我写诗写得头发越来越少了,经不住你这么薅。”
“我今天来不是专门薅你头发的,我是有事情问你。”
“我后来才知道陈慧茹是警察的老婆,要早知道,我也不敢想着去小树林里占她点便宜。”
“我也不是来问你这个的。”
“那你来问我啥啊?我现在也很害怕,天天担心那个杀人犯来报复我……”
“你担心他报复你,这说明你看清他长啥样了?”
“我倒是真没看清他,可是我怕他看清我了啊,我这长头发特征多明显啊,万一他以为我看清楚他了,那他不就得来杀我灭口吗?”
“那你那天到底都看到了啥?”
“我该说的都和那个孙警官交代了,其他的我真是啥也不知道了。”
“那你再和我交代一遍。”
“咋的?你们警察消息也不互通啊?是不是谁破案谁就能拿奖金啊,所以互相都瞒着,防备着?哎哟,这事让我们人民群众知道了,得多心寒啊。”
“别在这儿闲扯了,你就痛快地把那天的情况都和我说一下,不然我把你头发都薅光。”
诗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头发,说了声“行”。然后他又看了看太阳,说:“这快秋天了还挺热的,警官你能请我喝瓶汽水吗?大白梨就行。”
程松岩作势要打他,诗人又吓得缩起脖子,程松岩的手却没落下来,而是挥了挥手,带他朝附近的商店走去。
诗人在商店门口,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瓶汽水,又打了个响亮的嗝,这才开始讲当天的事情。那晚他借口去洗手间,却尾随陈慧茹一路进了小树林,他早就对这个年轻的女编辑心存好感,今夜她对他言语的冲撞,他也全都理解为故意对抗,很多女人都这样,越是对你有感觉就越是会说些难听话,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便加快了脚步。
可这夜的酒精和雨水都让他晕眩,一进树林,眼前的人影和树影也跟着一同踉跄。踉跄了几番,他胃里就一阵翻腾,弓着身子吐了。起身抹了抹嘴巴,陈慧茹人影已经不见了,他急忙朝前面追去,隐约看见了,却突然看到一个更为高大的身影,朝着陈慧茹靠近,紧接着陈慧茹一声闷哼,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刨锛杀人抢劫的事他也有所耳闻,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往后爬着喊“救命”,然后一道闪电划过,他回头的瞬间,看到那个人跑走了,没看到脸,只看到了背影,是个男的,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
程松岩听完,嘀咕着:“工装?哪个厂子的?”
“不知道,光看背影也看不出来啊。”
“这个你也和老孙说了?”
“说了,他还问我是哪种蓝,是深蓝还是浅蓝,我说就和这八九月的天一样,瓦蓝瓦蓝的。”
程松岩看了眼天,说:“其他的呢?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别的细节了?”
“真的没有了,你再逼我,我脑子该乱了,在记忆里瞎安插一些细节进去,你就更抓不到凶手了。”
“好吧,那你先回去吧,我有别的问题再来找你。”
“行,咱俩这也算不打不相识,那以后我要是被别人欺负,提你好使吗?”
“不好使,我是警察又不是黑社会大哥。”
“那行吧。”诗人扭身要走,又回过身来说,“我决定在书的扉页上,写上‘献给亲爱的陈慧茹’这几个字,用来纪念她,可以吗?”
程松岩知道这是一种尊敬的缅怀,但就是不知道哪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想了想说:“我觉得挺奇怪的,毕竟她是我的老婆。”
“哦哦,我明白了。”
诗人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程松岩又追了上来,塞给他几十块钱,说:“去买件背心吧。”
诗人看着那钱,有点热泪盈眶,说:“我好多年都没买过新衣服了。”然后他抬头看天,八九月的天,确实是瓦蓝瓦蓝的。
这个城市大一点的厂子,也就是配备统一工装的厂子,一共有六个,钢铁厂、机修厂、纺织厂、洗煤厂、大米厂、发电厂。除了纺织厂和大米厂的工装是米白色的,其他四个都是蓝色的工装,但发电厂是暗蓝色的。于是程松岩便把目标锁定在了钢铁、机修和洗煤这三个厂子里。
隔天,他先回了趟刑警队,见老孙不在,便把一直跟着老孙的一个小刑警叫到走廊里,和他打听情况。
小刑警警觉,说:“老孙交代了,不能和你透露这个案子的消息。”
程松岩递给他一根烟,说:“你别害怕,老孙昨天还去找我聊这个案子呢。”
“真的?老孙真找你聊案子了?”
“我骗你干啥,那个凶手是不是在江边大桥底下又杀了个人?”
“这老孙真是的,不让我们说,自己的嘴却是最不严的。”
“你这生瓜蛋子,啥也不懂,有些规定就是做做样子的,案子还不得大家一起破?”
小刑警被说服了,挠了挠脑袋。
程松岩就问他:“那个诗人交代的,蓝色的工装,你们查了吗?”
“查了。”
“查到啥了?”
“不知道,都是老孙一个人去查的,没带我们。”
程松岩一听就不对劲,好几个厂子,他一个人得查到什么时候?况且,他如果为了拖延时间,没准只是打个幌子,厂子去没去都不一定。程松岩想到这里,眉头紧皱,使劲掐灭了手上的烟,跑走了,他要自己去查个清楚。
他先去了炼钢厂,保卫科接待了他,说:“你们刑警队的孙警官前几天刚来过。”
程松岩心里一松,看来老孙没骗人。他顺着问:“老孙都问到了啥情况?”
保卫科科长说:“这能问到啥情况啊。就一件蓝色的工装,都不确定是不是我们厂子的,我们咋提供帮助?只说以后多留心呗。”
“那几起案子发生的时间里,你们厂子有没有谁旷工的,或是情况不对劲的?或者说,厂子里最近有没有谁手头突然变得宽裕了?”
保卫科科长为难地直用掉漆的大茶缸子喝水,说:“程警官,我不是不想帮忙啊,可是我们厂子工人有好几千,这么细节的问题,我得慢慢查,慢慢打听。”
“行,那你慢慢打听着,有什么消息了,第一时间和我说。”
“孙警官也让我有情况和他汇报,那我到底听谁的?”
程松岩想了想说:“你两边都汇报吧,但别和他说我来过。”
保卫科科长疑惑,说:“你现在和那个孙警官是两条线啊?”
“这个是机密,你就别打听了。”程松岩抛下更疑惑的保卫科科长离开了。
程松岩接下来去了机修厂,和炼钢厂情况差不多,仍旧没能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却得知了另一个让他愤怒的信息,老孙根本没来过。接下来的厂子,也都是同样的情况。这一下,程松岩把老孙的行为逻辑摸明白了,他确实在故意拖延查案,却又不能完全置之不顾,应该摸查三家的就只跑一家,这样哪怕被追查起来,也能保全自己,免受失职的处分。
他想到这里,愤怒地冲回队里,老孙刚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也没察觉出不对劲,还硬拉着他去吃晚饭。程松岩见队里人多,没吭声,默默地跟着他去了冷面店,要了两碗冷面,两人吸溜吸溜地吃完,老孙一抹嘴,说:“昨天忘问你了,领导这两天找你谈话了吗?我听说好像都找别的同事问了。”
程松岩一听,把冷面碗往桌子上一摔,说:“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升官这一件事?”
老孙没反应过来,说:“你咋啦?这事咱们以前不是说好了吗?”
“我以前要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死都不会答应。”
老孙皱着眉头,说:“我是啥样的人了?你这没头没尾地冲我吼什么啊?”
“没头没尾?好,那我问你,刨锛杀人抢劫这个案子,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查?”
老孙被问愣住了,说:“我咋没认真查了?”
“认真查的话,那几家有蓝色工装的工厂,你就只去一家?”
老孙明白他全都知道了,说:“这事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啊?你根本就是在拖延,你是不是就等着省里来人问责,然后把队长撸下去,你就能当上队长了?你他妈就是个官迷!”
老孙也怒了,说:“程松岩,你他妈是不是没事找事?不分青红皂白就在这儿给我扣帽子!那厂子我是只去了一家,但去一家也就知道这条路没用,查不出什么东西的!那几家厂子加起来有三万多个工人,男的有一半,那也有一万多,这么多人怎么查?大张旗鼓地排查吗?有啥更有用的证据吗?不怕打草惊蛇吗?”
程松岩冷笑着说:“老孙,你没必要和我解释,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他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老孙在他身后冲他吼道:“程松岩,你疯了!你老婆死了,你就失去理智了!”
程松岩猛地回过头,冲到老孙面前,一只手抓住老孙的衣领,另一只手握紧拳头作势要打老孙,但拳头在空中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了下来,努力克制着说:“老孙,看在咱俩这么多年朋友的分儿上,我能做的顶多就是不把这事汇报上去,其他的,你好自为之。”
他松开老孙,转身大步离开。门一开一合,他的身影就不见了,留下老孙脸上难堪的氤氲。
老孙四处看了看,冲围观的客人吼道:“看什么看!再看都把你们逮进去!”
客人们急忙回避了他的目光。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也起身离开了冷面店。外面的夜色,再次落了下来。
程松岩回到家里,愤怒渐渐平息了,再咂摸老孙的话,或许有强词夺理的偏颇,但也不乏诚恳的部分。仅靠一件蓝色的工装,确实很难从人海里搜索出凶手,他需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点了根烟,躺在沙发上抽,那烟随意飘着,他的目光也就跟着烟飘走,一路曲折兜转,落在了墙壁上。墙壁上贴着一张本市的地图,城市的八街九陌三转六弯都摊在眼前。他猛地想起什么,腾地弹起身,找了支笔,把凶手每一次犯罪的地点都标了出来,再把相隔最远的两点连成直线作为直径,中心点作为圆心,画出了一个圆形。
这是圆周假设理论,有很大的概率,凶手就住在这个圆里面,而越靠近中心点,概率越大。
程松岩趴在地图上,死死地盯着那中心点,此刻那里已经不再是几条街道的名字,也不是印刷的矢量像素,一切都突然立体起来,变成一栋栋真实的房子,一家家各异的小店,一个个严丝合缝的窗子。每一个里面,都有可能藏着一个男人,他穿着蓝色的工装,白日里仍旧做着日常的事情,拎着清晨的豆浆和黄昏的蔬菜,上班下班礼貌谦和,却在背过人的刹那间,阴沉下脸,一刻刻地等待着天黑,森林蛇鼠,伺机而动。
第二天,程松岩赶去那个中心点,找到了街道派出所,打听了一下这一片的居民,有多少是在钢铁厂、机修厂和洗煤厂工作的。派出所民警带他去见了个大妈,说是居委会的,谁家啥情况她最熟。大妈脖子上系了个红丝巾,小风一吹随风飘荡,说话也不谦虚,说就这一片,谁家一撅屁股拉出几个??蛋她都清楚。
程松岩让她带自己去有男职工的家里问问情况,大妈却一拍手说:“现在不行,今天又不是礼拜六礼拜天的,现在人都去上班了,去了也是白去,不是陪老人聊天,就是陪老娘们儿逗闷子。”
程松岩说:“那我也不能就干等到周末啊。”
“你这警察当得死脑筋,谁说让你等周末啊,”大妈指了指头顶说,“这天不会黑啊,等到下班后吃饭的点,那炒菜的香味从窗户里冒出来时,人最全乎了。”
程松岩莫名被批了一顿,心里却挺服气,说:“行,那大妈,我下黑再来找你。”
“行,但这事咱俩是不是得偷摸的?不能太张扬,不能打草惊蛇了?”
“对,大妈,您看来挺有经验的。”
派出所民警说:“是,大妈都配合我们抓过好几个犯罪分子了。”
大妈羞赧一笑,说:“是,大家都说我是居委会的夏洛克,都改口叫我夏大妈,但我其实姓黄。”
民警说:“是叫黄皮子吗……”
程松岩笑了笑,和继续在贫嘴的两位告别,先走了。他边走边寻思晚上挨家走访的事情,要不要再从队里叫个小刑警出来,可又怕老孙知道了从中做些什么……他正在琢磨着,回过神来,就发现走错了路,四下环顾,挺陌生的,可陌生中又有点熟悉,好像来过。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想起来了,这是“鬼楼”附近,那个全脸都被烧伤的全金龙就住在这儿。
他想到这里,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全金龙住在圆圈的中心点,或许不是一种巧合。但随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全金龙之前是纺织厂的员工,纺织厂的工装不是天蓝色的。
他摇了摇头,想要离开,可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往“鬼楼”里走,他分不清自己是想要看看全金龙,还是被那院子里传来的搓麻将声吸引,或是因为那麻将声里夹杂着的一群女人无忧无虑的嬉笑声。
程松岩走进“鬼楼”所在的小区,在居民楼前面,有个二层小楼,门上贴着“活动室”三个红字,麻将声就是从里面传来的。程松岩沿着外墙的铁楼梯上去,推开门,先是看到一群女人组成了两桌麻将,可稍一定神,却吓了一跳。这群女人全都是烧伤患者,脸上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疤痕,有的甚至如全金龙一般,整张脸模糊不清。
可能是这些疤痕丑陋得过于明显,让她们对美丽有了更复杂更强烈的渴望,她们穿得时髦且鲜艳夺目,烫了大波浪的头发妩媚地张扬,没有头发的也戴着顶夸张的假发,夹着烟的手指上做了色泽瑰丽的美甲,红唇和涂着白粉的脸庞,有种人间狰狞的放肆感。
此刻再听那搓麻将声里的嬉笑,也不再觉得无忧无虑,而是有着故意掩盖的悲苦,相互抚慰的辛酸。
程松岩被那场景震慑住,呆愣在那里,一时忘了进退。靠近门边的女人先注意到了他,她的胳膊上有一条疤痕,一路爬到胳膊肘,见了外人,她下意识地放下袖子,不太欢迎地说:“你谁啊?”
其他女人的目光也都聚拢了过来,程松岩不知为何没了底气,自己容貌的健全成了亏心事,他说:“我,我,我想和你们打听一个人。”
女人问:“打听谁?”
“我想找一个叫全金龙的男的。”
“全金龙?”女人回头看向最里面靠窗的女人说,“金凤,找你哥的。”
程松岩顺着目光看过去,叫金凤的女人脸上的疤痕不算大,嘴角处那条最明显,顺着嘴角上扬,没有表情也看起来似笑非笑的。
她看着程松岩说:“你是谁啊?”
“我是警察。”
金凤听是警察,一脸不耐烦,说:“你们警察也真是吃饱了撑的,我哥都好几年不上访了,你们咋还老找他啊?是不是又要开啥大会了?”
“没有没有,我找他是有别的事。”
金凤嘴一撇说:“可拉倒吧,啥别的事啊,不就这点事吗?还撒谎撂屁的。”
一屋子的女人又哄笑起来。
金凤指了指窗外说:“我哥就在那儿呢,天气好,洗衣服呢。”
程松岩顺着她的手指看向窗外,逆光,啥都没看清。回过头来,却看到一缕光照在金凤的脖子上,脖子上的项链反光,金闪闪的。程松岩目光被吸引,眯着眼睛使劲看了看,心猛地怦怦跳了起来,那条项链,没看错的话,是赃物里的其中一件。
一个女人也被金光晃了眼睛,说:“金凤,你那个金链子也太晃人了,这眼睛都要被闪瞎了,是不是最近打麻将赢钱了买的?”
金凤说:“和你们打这五毛钱麻将能赢几个钱?这是我哥送我的生日礼物。”
女人七嘴八舌地插话,有的说:“这哥真好,比老公强多了。”有的说:“咱们这样的,还能找到啥老公啊?”有的说:“我妈前段时间给我介绍个瘸子,我俩谁也没相中谁。”
程松岩无心听她们闲聊,又扭头看向窗外,这回换了个角度,逆光不见了,只见对面楼的三层阳台上,挂着一件刚洗完的蓝色工装,瓦蓝瓦蓝的,往下滴水。
程松岩心跳得更快了,回头问金凤:“你们纺织厂的工装不是米白色的吗?你哥洗的那件怎么是蓝色的?”
“我们厂子以前工装就是这个色,这两年才换成米白色,我们这群厂子里白养着的员工,谁还给你发新工装,你当领导是傻大款啊……”
金凤话还没说完,程松岩就已经跑了出去,留下身后的女人们继续哄笑。
程松岩顺着外挂楼梯跑下来,穿过两栋房子中间的空地,抬头看了一眼阳台上的蓝色工装,瞅准了中间的单元门,可刚要拉开,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全金龙拎着袋垃圾走了出来,看到程松岩先是一愣,随即扔掉垃圾袋,撒腿就跑。
程松岩下意识地追了上去,边追边喊:“站住!”全金龙就和之前那个夜晚一样,根本不听,疯了似的就跑出了小区。程松岩紧跟着也出了小区,看他往左面跑,一个急转弯也跟了上去,前边却眼看着没路了,是一个农贸市场,全金龙一头扎了进去,程松岩也冲了进去,冲得太猛,来不及刹车,直接撞在了门口的货摊上,瓜子核桃翻了一地。
摊主抓住他不放,说他眼瞎,非要说道说道。他顾不了那么多,大吼了声:“警察办案!”摊主才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手。程松岩四下寻找,只这点工夫,全金龙就跑没影了。他眉头紧皱,再踅摸了一圈,看到后门有个人影冲了出去,他立马也冲了过去。
农贸市场后院,停着很多辆卸货的车,程松岩到了那里,全金龙的身影又不见了,他低下头,一辆车底一辆车底地查看,看到最后一排,一个人影在车底下骨碌了一圈,爬起来朝大门跑去。
门口站着俩保安,程松岩大吼:“给我拦住他!”俩保安常年没事干,反应慢,等明白过来是要拦谁时,全金龙已经跑出了大门。程松岩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追到了街上,人已经没影了,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他泄气地俯身大口喘着气,却听到前面不远处,一声急刹车,接着是稀里哗啦东西滚落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望去,好像是出了交通事故,急忙往那边跑。到了跟前,看明白是一辆拉农产品的三轮车翻了,一车子的西红柿滚落在街上,鲜红稀烂一片。
司机灵巧,车翻之前,从上面跳了下来,他指着前面吼着:“眼睛瞎啊!在街上乱窜啥啊!”
程松岩顺着他的手往前看,笑了,在一片鲜红稀烂里,全金龙抱着腿蜷缩在地上,想努力爬起来,试了几次,最终还是倒下了。
程松岩把全金龙带回刑警队,老孙听闻,三步两脚地赶过来,问他:“是不是搞错了,这人之前不是抓过了吗?”程松岩直接拉着老孙去了“鬼楼”,先是从全金龙妹妹全金凤脖子上摘下了项链,接着又去全金龙的住处搜索,在床头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纸包,里面还有好几件金首饰。老孙一看眼睛直了,眉毛也拧巴了,这些竟全都是自己之前死活找不到的赃物。
这些赃物推到了文队眼前,文队深呼了一口气,可能是心情沉重,也可能是如释重负。省里派来的刑侦专家,今早已经到了,卷宗也看过了,一副大人物的派头,跷着腿在吸烟。文队拍了拍程松岩和老孙的肩膀,力道分不清轻重,然后和省里的专家一起进了审讯室,全金龙和手语翻译都等在那里。
审讯室里具体发生了什么,程松岩无从知晓,只是后来听文队说,省里的专家就是厉害,几顿分析,就把全金龙分析透了。一开始全金龙还死不承认,手语打得飞快,翻译都跟不上。他说自己没杀人,自己就是个小偷,那些金首饰都是从另一个男的那里偷来的。但省里的专家认为,全金龙犯案,是缘于被烧伤后心理扭曲。而他之前有烧小动物尸体的行为,这更是暗合了犯罪心理学,大多数的连环杀手,都会有尿床的毛病和纵火的嗜好。
全金龙听了这些,不再比画了,而是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专家,感觉如果不是被铐着,他就要一头撞死专家。专家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自身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情,就觉得谁都对不起你,所以就算杀了人,也不会有任何愧疚心理,心里憋着一股气,就像全世界都欠你的似的。”
全金龙脖子梗得更厉害了,眼睛瞪得全都是血丝。专家说:“咋的,是不是又说到你心坎里去了?你可能都不明白自己是咋回事吧?那我告诉你,这就叫反社会人格。通俗点说,就是你他妈根本就不配当个人!”
全金龙猛地站起来,桌子差点都被掀翻了,文队急忙和手语翻译一起把他按住,他的脸贴在桌子上,大口喘着气,还在挣扎。文队和手语翻译只能更加使劲地按住他。他却突然眼皮一翻,身子一软,背过气去。
全金龙被提起公诉,法庭上他也没有任何辩解,只是四处寻找着什么人,可能是省里的专家,也可能是程松岩。最后,他谁也没找到,法院以杀人抢劫等多项罪名,判处他死刑。
全金凤听到哥哥的判决后,来找过一次程松岩,哭着喊冤,说:“我哥绝对不会杀人的,他之所以不辩解,是因为他那人性格从小就执拗,被烧伤后就更严重了,最受不了人冤枉他。之前有传言说是他乱扔烟头才造成纺织厂爆炸的,虽然后来澄清了和他无关,可他也要找传言的人拼命。他在法庭上那个样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也是想找人拼命呢……”
程松岩说:“你说的这些话可能是真的,但我是警察,我只相信证据。如果你们不服从判决,可以上诉。”
全金凤想了想说:“我就不该来找你,你不光是警察,你还是受害者家属,在你心里,一定恨死我哥了,所以我说啥你也不会相信的。”
她说完就走了,有疤痕的嘴角仍旧显得似笑非笑。之后他们也没有上诉,全金龙在一个寻常的冬日,被执行了死刑,人心惶惶的连环杀人抢劫案,终于画上了句点。
可对某些人来说,这却是人生的转折点。这之前,岁月坦荡,一路春光;这之后,疾风衰草,千里冰封。
程松岩捧着束花,来到墓地看望陈慧茹,那花也不禁冻,寒风吹一吹就蔫了。他把花放在一旁,拍了拍墓碑上的雪,坐了下来,说:“慧茹,我来看你了,今天天真冷啊,就没带可可来,她前几天也感冒了,打了好几天的点滴才好。”他又说:“全金龙被执行死刑了,一颗枪子就进了脑袋,真解气,你听到这消息,也应该和我一样吧。”他从口袋里掏出瓶扁平二锅头,喝了口,辣嘴,他咧了咧,说:“慧茹,你在那边还好吗?有没有想我们爷俩啊?”他顿了顿又说:“我特别特别想你,下班回家的时候想,出门关灯的时候想,看到有人和你穿一样衣服时想,吃到你爱吃的菜时想,回爸妈家时一路上全都想……前些日子,可可会走路了,看着她扎巴扎巴地迈着步子,我就想着要是你在该多好啊,可一想到这个,我就难过得受不了……”
程松岩又喝了口酒,搂着墓碑,脸贴了上去,眼泪就落了下来,在墓碑上结成了冰,他说:“你留我一个人好难活啊,我好难活啊……”山林野草呜咽,人却再也没了言语,只是把苦痛在心里流一遍。他贴着墓碑如同贴着爱人的脸颊,久久都不肯放开这人间最后的介质。
程松岩那天在墓碑前坐了很久,酒瓶喝空,暖过的身子也凉了下来,他颤颤巍巍地起身要离开,才发现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竟是一本书。
程松岩下意识地四下观望,根本望不到那比自己先来的背影,他疑惑是谁放在这里的,翻开来看,见扉页上写着:献给程警官的妻子陈慧茹。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长头发的诗人,他也想起来那个喝汽水的下午,他说要把书献给陈慧茹,程松岩说她是自己的老婆。他以为把诗人的念头打消了,没想到他却以这样一种幽默的方式履行了承诺。
程松岩随手翻看那里面的诗歌,就又翻到了那一句:“你是夏日里的野火,坟墓上的闪电,草丛里的银河,我身上的脉络。”他继续看下去,后面还有几句。
“你是平凡里的嚣张,人间里的胆量,不在身边也照亮我的朗朗日光。”
程松岩久久地盯着这几行文字,山风撩动,突然就有了种立在天地间的释怀感,他抬起头,看着日光耀眼,有了轻轻的笑意。
“她虽走了,但她仍旧在身边,她是野火,她是闪电,她是星光日光,她是每一缕风,万物都被她温柔地抚摸过,包括我,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