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元旦了,酒店里开始布置新年的装饰,一进大堂,就是一片红红火火的“欢庆2022年”。丁唯珺一手拎着份麻辣烫,一手接着电话,穿过酒店大堂往房间走,电话那头是刘晓琼,她在抱怨自己多倒霉,都订好了回深圳的机票,却被通知酒店里有个无症状感染者,她和她老公都被拉去做了核酸,结果虽是阴性,但也要隔离观察十四天。
丁唯珺安抚她:“就当蜜月延长了呗,工作在哪儿不是做。”
“你倒是想得开,你那采访怎么样了?我听主任提了一嘴,说挺出彩的。”
丁唯珺想起主任提过要给自己优秀员工的奖励,又想起刘晓琼也嘱咐过别忘了把优秀员工投给她,两相一碰,话就转了头,说:“出彩啥啊,主任那是两头PUA[1]呢,和我说的全是打压的话,还不让我胡编乱造。”
刘晓琼却没听进去这些,只说:“咱们都在外头,年会就办不了了吧?别到时干脆取消了,所有奖金都跟着泡汤了。”
“不能那么缺德吧?”
“效益不好,啥事都干得出来。”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就挂了电话。
丁唯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天黑了,又下雪了,一下雪,高速公路就容易封住,听说张桂琴就是因为高速封路了,才在哈尔滨多玩了两天。她打开电脑,看自己的采访稿,仍旧卡在王相佑为何死刑改判无期上,她坐在那儿捋前后的稿子,却静不下心来,看着看着,脑子又跑到了宫浩那边。昨天在山顶把他骂了一顿后,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自己是不是骂得太狠了一点?
她来回寻思着,手机就响了,是可可打来的。她接起来,可可便问:“丁姐,你在哪儿呢?”
“我在酒店呢。”
“我哥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就让我给你打个电话。”
“他有事啊?要是真有事就来酒店找我呗。”
“我听他说,你昨天把他骂了一顿,他可能是不好意思去找你吧,就寻思让我给带话。”
“带什么话啊?”
“带的话是,他有话要当面和你说。”
丁唯珺翻了个白眼,说:“就是让我去找他的意思呗?”
“是的,丁姐真聪明。”
“他在哪儿呢?”
“我给你问问啊。”
“你俩没在一起啊?”
“我值班呢。”
可可挂了电话,一会儿发了个地址过来,丁唯珺一看,是家KTV,心想他还有心情组局唱歌,昨天的打击看来还是不够大。她穿上衣服出门,那刚拎上来的麻辣烫,一口都没来得及吃,挺可惜的。
丁唯珺来到KTV,沿着走廊找到包厢,却没直接推门进去,而是扒在玻璃上往里看。本以为会是一屋子的人,却见里面只有宫浩孤零零一个人,一手拿着酒瓶子,一手拿着麦克风,摇摇晃晃又格外动情地唱着:“人生不过三杯酒,醉完还有路要走,酸甜苦辣都藏在这一口,不如意十之八九,起起落落再从头,兜兜转转,回首又是几个秋……”
丁唯珺本来对昨天骂了他一顿生了很多愧疚,可此刻看到他在这儿自做苦情状,像个一败涂地的老混混在自我疗愈,那气又不打一处来,推门进去,径直走到点歌机旁,按下了暂停键。
屋子里瞬间静了下来,只有头顶的球灯在旋转着,宫浩说:“你干啥啊?一来就切我的歌,我还没唱完呢。”他说着摇晃着要去按继续键。
丁唯珺拦住他说:“有什么好唱的,靠歌曲疗伤呢?”
宫浩嘿嘿一笑,迷离着眼睛说:“干等你也不来,我就唱首歌自娱自乐一下。”
“这才几点啊,你就喝成这样!”
“喝酒又不看时间,主要是看心情。来来来,陪我喝一杯。”
宫浩说着递了瓶酒给丁唯珺,丁唯珺接过去放到一边,说:“你要是叫我来陪酒的,那我就走了。”
“来都来了,喝点再走呗。”
丁唯珺努力压下怒火,说:“你叫我来,到底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你喝点酒我再和你说。”
“你不说我就走了。”
丁唯珺真的往外走去,到了门边,却被一只手拉住,宫浩用力一拽,丁唯珺一个踉跄,就跌倒在沙发上。宫浩顺势把她揽入怀中,凝视着她的脸,满嘴的酒气也都喷在了她的脸上。
“你干什么!”丁唯珺火大了,用力挣脱,可宫浩却整个身子都压了过来,死死地套牢她,她一动也动不了。
丁唯珺挣脱了几下,见挣脱不开,也是没劲了,她仰视着宫浩那阴影里的脸,说:“宫浩,你到底要干什么?”
宫浩见她不挣扎了,也就失去了控制的欲望,跟泄了气似的,身子一歪,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烟,点了一根,说:“谢谢你。”
丁唯珺没听清,也没明白是啥意思,问:“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昨天给我一顿臭骂,把我给骂醒了,也骂明白了。昨天我回家寻思了半宿,寻思过味来了,我爸半夜去上洗手间,我扶着他去,我看着他上厕所都费劲那样,突然心里就敞亮了。我还这么年轻,有太多能做的事情,就像你说的,没有热爱的就去做愿意做的,没有大方向就找小目标,这么找着找着,没准哪一天就能找到热爱的事情了,就找到大的方向了。”他越说越激动,又喝了口酒,“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不改变,就这么混下去,哪一天突然像我爸那样中风了,连上厕所都费劲,一回忆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那得多后悔啊!”他转过身,紧紧握住丁唯珺的手,“所以,我要谢谢你。”
丁唯珺听着听着就笑了,原来自己误解他了,刚才那歌,以为唱的是沉沦,其实唱的是告别,她靠过来,说:“听你这么一说,不是我把你骂明白了,是你爸用半身不遂把你整明白了。那你不用谢我,该谢你爸啊。”
“我爸不用谢,他连我的心情都理解不了,一谢该给他谢糊涂了。”
“那我也不用谢,我也只是讲了你早就知道的道理,你之前可能只是不想去相信罢了。”
“那就谢谢你让我相信,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在我怀疑这世界时,你给过我答案。”
“算了吧,我还是给你话筒吧。”
丁唯珺笑着起身,要把刚才按暂停的歌再按继续,宫浩却拦住了她,说:“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这才一天没见,怎么这么多事?”
“可能是周一吧。”宫浩说完自己又觉得冷,便补充道,“这事是关于你的。”
丁唯珺皱眉头,说:“啥事?”
“你之前不是托我帮你去找你弟弟吗?”
“有消息啦?”
“哪有那么快?”宫浩顿了顿又说,“但也差不多吧。昨天咱们不是找孙大爷,没问出啥玩意儿来吗?我今天上班,一早就被叫去开会,全国现在正在开展打拐的专项行动,各省联合抓捕人贩子,然后你猜怎么着?”
“你痛快说,别卖关子。”
“在给我们队的人贩子名单里,就有把你弟弟拐走的那个老扁。”
丁唯珺一把抓住宫浩的胳膊,说:“那你们现在掌握了他的行踪吗?他在哪儿?”
“资料里显示,他最后一次露头是今年夏天在绥芬河。”
“我知道那个地方,是边境城市,挨着俄罗斯。”
“对,离咱们也不算远,就几百公里。我已经申请,加入这个小队,去抓捕他。”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你跟着去干啥?等人抓住了,打听出你弟弟的下落,你去找你弟弟就完了呗。”
“对对对,我太激动了,有点混乱了。”丁唯珺喝了口酒,让自己平静一下,然后说,“如果你抓了他,我能见他一面吗?”
“见他干啥啊,审讯的事有我们警察呢。”
这时服务员推门进来,说:“哥,咱们包厢到点了,还续时间吗?”
宫浩说:“续,再续几个小时,我们这才开始呢。”
丁唯珺看他又拿起了话筒,他似乎从幻想的行动成功里找回了自信,又恢复了他们初相识时那副随性的模样,他在点歌机上按下了继续的键,那刚进来时只唱了一半的歌又响了起来。
“人生不过三杯酒,贪了几杯泪眼蒙眬,红尘往事不过岁月一挥手。烈酒穿肠难入喉,是非对错都向东流,都已看透,不再喋喋不休……”
丁唯珺坐在那里,听着这歌,竟是劝人释怀的。可岁月一挥手,就真的能全都看透,不再喋喋不休吗?她吃不准,也猜不透,只是想着如果真的能和老扁见上一面,她会以怎样的心境面对,她又会对他说些什么呢?寒江孤影,故人重逢,光是幻想,就已有些近乡情怯般的战栗。
宫浩边唱歌边回过头来看丁唯珺,冲她很暧昧地笑了笑。
丁唯珺虽回以笑容,但心里却仍旧思忖着,对,没错,她和老扁是故人。她要从故人那里,讨回一条命来。
一天后,雪停了;两天后,封了的高速路也恢复了通车。张桂琴从哈尔滨回来了,听说玩得挺好,带了好多纪念品回来。丁唯珺和她联系了几次,想约她出来坐坐,但她都婉拒了,说出去玩了太长时间,店里有好多事要弄。丁唯珺就走进地下商场打听了一圈,打听到一个闭门的店面,隔壁店的人说这家老板娘好多天没来了。丁唯珺就知道了这是在故意躲着,应该是之前捅王相佑的事情,张桂琴觉得愧疚,没脸见自己。
宫浩也要出发去绥芬河抓人了,开年第一天就去,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一切都从头开始。人们总爱给一些碰巧的事情找寓意,境遇好的找积极的,运气差的就找倒霉的。
生日这天出发,那生日就过不了了。可可便张罗着,提前一天给他过个生日,一家子吃顿饭,顺便跨一下年。丁唯珺赞成这么做,然后去商场溜达,给他挑生日礼物,一边挑一边想着,一家人给宫浩过生日,那张桂琴肯定会来,到时一定要找机会,问问她王相佑的事情。
生日在宫浩家里过,下午两三点钟,可可就来酒店找丁唯珺,说:“丁姐,咱们在这儿闲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去帮着我大姑做做饭。”
“这不太好吧,直接上门就做上饭啦?这比直接上门吃饭还自来熟。”
“我知道你这是头一次去男方家里,有点别扭,还有点矜持,但你就当是陪陪我吧,你不用做,在旁边看着就行,陪我说说话,看着我做。”
“咋啦?你为啥非要做饭啊?”
“艺多不压身呗,我小时候在我大姑家待的时间多,总看着我大姑做饭,看着看着,就手痒,想上去试两下,这试着试着,就学会做菜了,还做得贼好吃。之后每年我哥生日,我都会嘚了巴瑟地献菜一道,这样也把生日礼物省下了。”
“那你今天准备献上一道什么菜啊?”
“马上要虎年了,我就献上一道‘猛虎下山’吧,也正好符合我哥现在这种想干点事的势头。”
“这是一道什么菜?听起来挺厉害的。”
“不厉害不厉害,就是名字唬人,老虎菜你知道吧?就是用黄瓜、辣椒、葱丝这类东西一通乱拌的凉菜,嘎嘎辣。”
“哦,原来是这么个‘猛虎下山’啊。”
“其实之前我想做得比这复杂一点,在老虎菜下面藏两个煮鸡蛋,菜名就叫‘呆虎趴窝’,磕碜磕碜我哥整天就知道混日子。可惜现在他被你那一顿骂给骂醒了,用不着了,我还省了俩鸡蛋。”
丁唯珺笑了,说:“你倒是挺有想法的,那走吧,我陪你去做‘猛虎下山’。”
两人起身,丁唯珺拎着从商场买的礼物,可可问:“啥礼物?”
“是个Zippo打火机。”
可可眼睛发光,说:“精彩。”
“什么精彩?”
“没什么,我就是想,如果今晚把孙大爷他们一家叫来,那个小霜也弄来,我哥这生日得多精彩。”
丁唯珺忍不住拍了她后背一下,说:“你这都是什么馊主意!”说完想想又笑了,确实挺精彩的。
可可带着丁唯珺到了宫浩家,来之前可可打了招呼,宫浩母亲见了丁唯珺就没有感到意外,只剩下热情,招呼她快坐,又是帮着挂外套又是端茶倒水的。但热情归热情,话倒不算多,可能也是被可可提点过,宫浩母亲明白要克制点,别把人吓跑了。
宫浩父亲坐在轮椅上,从卧室出来,见了丁唯珺半边脸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茶几上的瓜子,然后又指了指电视。丁唯珺明白这是让自己嗑瓜子看电视。丁唯珺笑着答应着,抓了一小把瓜子,慢慢地嗑。可可知道丁唯珺尴尬,就叫她去厨房帮忙,丁唯珺顺势就进了厨房。宫浩母亲也有眼力见儿,端着面盆就出去了,说去客厅包饺子,顺手把菜板也带走了,在客厅里一顿叮叮咣咣地剁饺子馅。
可可说:“大姑,又吃饺子啊?”
宫浩母亲说:“过生日不吃饺子吃啥?”
可可就和丁唯珺嘀咕:“我大姑老爱包饺子了。过生日吃饺子,过忌日也吃饺子,逢年过节全都吃饺子。有一回我寻思洋气点过个圣诞节,结果她还是吃饺子,我就想,行,大姑你真厉害。然后去年她过生日,我就送了她一个刻了她名字的擀面杖,她开心坏了,现在用的那个就是。”
丁唯珺看过去,宫浩母亲的目光正好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有点尴尬了,丁唯珺就冲她笑了笑。宫浩母亲说:“小丁啊,我记得你不爱吃香菜,我饺子馅里就不放了。”
丁唯珺愣了一下,想起是上回程警官过生日,宫浩随便说了一嘴,宫浩母亲竟记住了。这些年一个人生活惯了,冷暖喜好都无人惦记,也就忘了被惦记是啥滋味。她此刻心里一暖,竟有些眼眶发热。她努力克制住这汹涌的情绪,说:“阿姨,没事,您该放放,不用照顾我。”
宫浩母亲说:“那可不行,你大老远的一个人来这边,好不容易上俺家吃顿饭,还弄你不喜欢吃的,我们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可可帮腔:“是,我大姑心眼可好了。”
宫浩母亲不理可可,还是对丁唯珺说:“你别觉得别扭,以后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下回想吃啥喝啥就吱一声,我都给你做。”
宫浩父亲也抬手在空中挥了挥。宫浩母亲说:“你叔叔也说了,让我给你做。”
“谢谢阿姨和叔叔。”丁唯珺说完也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好了,只把这情谊记在心中,留着天冷的时候在回忆里暖一暖。
可可用胳膊碰了碰丁唯珺,说:“丁姐,你看这公公婆婆咋样?你要是进了家门,肯定把你当祖宗供着。”
丁唯珺说:“你快做你的菜吧,光顾着说闲话,啥都没弄呢。”
“哎哟,害羞啦?”可可随即拿来几根黄瓜说,“那你帮我洗菜?”
丁唯珺接过去,拧开水龙头冲洗,一边洗一边忍不住琢磨:会有那么一天吗?住进这小屋,和这些人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三餐四季都凑一块,有时觉得幸福,有时也会感到拥挤,会有琐碎的忧愁,但不用去想大的伤痛,遇到难事共同扛一扛,遇到开心的事也有了人分享,然后日子就在这嘻嘻哈哈吵吵闹闹里过去了……
她这么想着,或许人生真的有另一种可能,但再往下想,她又不敢了,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在拉扯着她,提醒着她:“你会这么幸运吗?你敢坦诚吗?”
她一颗雀跃的心又收住了,只是盯着哗哗响着的水龙头。可可的声音传来:“丁姐,你干吗呢?两根黄瓜用洗那么长时间吗?”
丁唯珺回过神来,关了水龙头,心思也如水般止住了。
天一擦黑,宫浩和他老舅便一起回来了,宫浩一进门就咋呼:“我老舅老当益壮啊,骑自行车驮我回来的。”
宫浩母亲说:“你挺大个人的,咋还像小孩似的,你老舅万一摔一跤,这年纪不得摔个好歹的。”
程松岩说:“没事,我电瓶车送去修了,偶尔骑两次自行车,就当锻炼身体了。”
宫浩换了鞋,才看见可可和丁唯珺都在屋里坐着,笑着说:“你俩吃饭倒是挺积极的,来这么早。”
丁唯珺说:“我俩可没闲着,忙一下午了。”
可可说:“可不咋的,我还特别给你献了道菜,叫‘猛虎下山’。”
宫浩说:“你就喜欢整这些幺蛾子,去年那道‘嫦娥奔月’,我以为怎么也该是个烤兔头吧,结果是根水煮胡萝卜。”
“啥胡萝卜啊,那是火箭。你挺大个小伙子,还挺爱挑礼见怪的。好吧,你既然嫌弃我的礼物,那你应该不敢嫌弃丁姐的吧?”可可坏笑着拿出丁唯珺买的Zippo打火机,托在手心展示着,“看,Zippo打火机。”
她边说,边自个儿咯咯直笑。丁唯珺看不明白,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宫浩却脸色一变,说:“你别闹了。”
他伸手就要抢,可可躲开了,还在说:“前女友和现女友,真是心有灵犀啊,但一个是水货,一个是真货。”
“你别乱说话。”宫浩又伸手去抢,两人就在屋子里转着圈跑。
宫浩母亲喊了几声,说:“挺大人了,还闹什么闹,痛快洗手吃饭了!”
可可这才把打火机给了宫浩,却又跑到丁唯珺旁边说:“之前小霜也送过他一个这种打火机,但是个假货,用几次就坏了。我哥还傻乎乎地到人家专卖店去维修,结果人家说只为正品服务。”
可可说完又笑了起来,丁唯珺也跟着笑。宫浩走过来说:“你俩别笑了,那个打火机我一出店门就扔了。”然后他拉了拉丁唯珺的手说:“谢谢你的礼物。”
丁唯珺说:“客气啥。”
可可说:“哥,你这回再去一次那个店,看看他们还认不认识你?”
宫浩母亲在厨房又喊了:“你们别光顾着自己唠嗑,过来搭把手啊。”
可可便跑了进去,丁唯珺和宫浩也跟着进了厨房,洗手端菜。程松岩把桌子在客厅中央放上,三五次进出,一桌子菜就摆齐了。
一群人落座,宫浩母亲问弟弟:“桂琴呢?”
程松岩说:“她有点事,晚点过来,咱们边吃边等她吧。”
宫浩母亲依着弟弟的话,开了瓶酒,能喝的都倒上,然后一起举杯祝宫浩生日快乐。大家干了酒后便随意吃菜闲聊。
程松岩问宫浩:“这回你们几个人去绥芬河啊?”
“三个人去,我职位最低,一路都是我开车。”
可可说:“哥,刑警队里还有比你职位更低的吗?”
“咋没有,档案室的那个大姐就比我还低。”
“我和你哥唠正事呢,你少插话。”程松岩瞪了可可一眼。他转头对宫浩说:“出去办案子,没啥职位高低的。你这回好好表现,我听你沈叔说了,过了年有几个辅警转正的名额,到时让他推一推你。”
“这好吗?我没考上公务员,能转正吗?”
“如果你真想当警察,那你就两手准备呗,平时没事把扔掉的书再捡起来。”
“行,又长一岁了,我也给自己定个小目标。”
他举起酒杯和他老舅碰了碰,两人都喝了一小口。
可可问大姑:“啥时候切蛋糕啊?”
宫浩母亲说:“就你爱吃甜的,蛋糕在冰箱里放着呢,吃会儿菜再切,要不几口蛋糕下去都饱了,啥都吃不下去了。”
宫浩说:“一桌子菜都不够你吃啊?你咋这么能炫呢,最炫民族风都没你能炫。”
可可说:“要你管,你还是多管管你女朋友吧,我看丁姐都没吃几口菜。”
宫浩母亲立马看向丁唯珺,说:“咋啦姑娘?是不饿啊,还是菜不对口啊?”
宫浩立马夹了个鸡翅给她,说:“这个有点煳巴,你最喜欢吃这种了。”
丁唯珺说:“你们不用管我,我这人本来饭量就小,我和可可一样,也等着吃蛋糕呢。”
宫浩母亲说:“除了蛋糕还有饺子。”
宫浩说:“没放香菜吧?”
“哪能放啊,我包之前提醒了自己好几回呢。”
其他人又张罗喝酒,话题就从她身上转移走了。丁唯珺低头吃了口鸡翅,确实焦得挺入味的,心里也同样焦急,张桂琴为什么迟迟不来?她看了眼可可,可可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小声嘀咕:“她今天不会来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每年都这样,我哥一过生日,她就说晚点来,但没有一次来过。”
“她对你哥有意见啊?”
“不是,你再仔细想想,你不是采访过王相佑的案子吗?”
丁唯珺想起来了,说:“你哥的生日,是她女儿的忌日?”
“对,你说那得是啥滋味?哪怕今天咱们是提前过,她心里也不好受啊。”
丁唯珺点了点头,默默地吃了口菜,细细咂摸张桂琴心里的滋味。
宫浩看过来说:“你俩嘀咕啥呢?我过生日也不知道敬我一杯酒。”
可可就先站起来说:“哥,来,我敬你,就和我做的这道菜一样,新的一岁,猛虎下山,虎虎生威。”
兄妹俩碰杯,干了。宫浩就看着丁唯珺,丁唯珺站起身举起酒杯,说:“咱俩就不说客套话了,出门办案,注意安全。”
可可起哄:“哎呀妈呀,我咋听出了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呢!”
大人们都笑了,又起哄一起喝了一杯,酒意就渐浓了。
窗外有人急着放起了为新的一年祈祷的烟火,都忘记了那绚烂里也有告别的味道。丁唯珺扭头往外看,烟火一颗颗坠落,她想起在南方的那些日子,新年都不寒冷,如一个个四季都少了尾巴,想抓都抓不住。而她此刻,突然想用力抓住些东西,把自己从深渊里往外拉,一寸一寸地上升,一点一点地逃脱命运,她不知能否成功,也不知这新年还能再过几个,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定数,只能拼尽全力,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那此刻,就先沉醉在这绚烂里吧。
她起身,又提了一杯酒。
一轮月亮照着城市的两边,张桂琴躲在一个小饭馆里,一个人,一杯酒,冷冷清清的。
多少年了,都这么过来的,每到这日子,就是心里最不好受的时候。可她也不想让别人难受,那边一大家子人都没做错事,不能因为自己的难受,就让别人也跟着难受。于是她就每次都假装忙,年年找新由头,找着找着,人家也就习惯了,也知道了,便都心照不宣,在这一天各过各的,她也不怨也不恼,一个人挺好,人有时和别人在一起待惯了,一不留神就忘记自己原来是谁了。这些年她一直把可可当亲生闺女对待,这一天就是在提醒自己,她还是另一个死去的女孩的妈妈。
前段日子,她一直在外面玩,她知道程松岩是想让她散散心,可这心怎么能散掉呢?憋了十多年的仇恨,最后还是没能报了,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王相佑,十几年前逃过了一劫,现在又没死掉,这坏人的命咋就那么大呢?
她又喝了口酒,胸中的恨意被酒一点燃,又沸腾了,可她再也找不到王相佑了,他被好好地藏了起来。于是那恨意就变成不甘的眼泪,一点一点往下滑,滑着滑着,就混合了对女儿的想念。女儿要是活着,也该有可可那么大了,她小时候像野小子一样啥都喜欢玩,长大了也不知道能做啥工作。她这么想着想着,心里竟有了些微小的轻松。她又想起女儿小时候喜欢吃卤味,就决定明天买些卤味去看她。
看女儿也是她多年不变的习惯,新一年的开端,却是女儿人生的结尾,多不凑巧的对称。
她想到这儿,心中那升起的一点小轻松,又被压了下去,她只能再多喝一杯酒,今夜才好熬一点。而窗外的烟火,还在轰隆隆绽放着。
第二天,起风了,大烟炮[2]刮得呼呼响,雪末子抽得人脸都疼。她围了条围巾,拎着还热乎的卤味,来到殡仪馆的骨灰堂,女儿的骨灰这些年都寄存在这里,她起初是想着,等王相佑死了再给女儿下葬,也算图个安息,可没料到,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
她把骨灰盒拿出来,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可是手在来的路上冻僵了,一时没拿稳,骨灰盒掉在了地上,但还好没摔破。她慌张地蹲在地上,把骨灰盒捡起来,心疼地抱在怀里,摸了又摸,嘀咕着:“对不起,闺女,没摔疼吧,对不起……”念叨了几句,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对不起”也越说越多,说对不起当年没照顾好她,对不起活着的时候没给她更好的生活,对不起没能替她报仇……
她说了好一阵,越说越觉得都是亏欠,这辈子母女缘分太浅,就那么几年,自己活着的时日又太长,开心的事情从来不敢讲,怕自己过得好了,对女儿来说就是背叛,当妈的只能把自己浸在苦水里,一年一年地熬,像这卤味一样,味道早渗进了骨头,越咂摸越出滋味。
她把骨灰盒放在地上,在前面摆上各种卤味,说:“闺女,吃吧吃吧,你在时家里条件差,爱吃的东西也只能吃几口,要是你现在还活着,想吃啥随便吃,该多好。”
她盘腿坐在地上,不能烧纸,就点了几炷香,那香烟萦萦绕绕地飘着,掠过她的头顶,已是一层白发。她不知道这香还能上多少年,自己就该到那边去陪女儿了,到时做牛做马都甘愿,都是为了把这辈子的债还利索。
张桂琴那天在骨灰堂坐了很久,三炷香烧得也慢,香灰终于落尽,才收拾一下,起身离开。她坐疼的双腿一下子站不直,就扶着那一排排柜子,缓慢地往外挪。
挪着挪着,她看到一个人影迎面过来,逆着光,看不清人脸,以为是其他来探望的家属。再往前走几步,光散开了,才看清那人是在等自己,她有点胆怯,说:“丁记者,你咋来了?”
今天一早,丁唯珺先去刑警队送了宫浩。宫浩穿着今冬刚发的棉大衣,一身崭新的味道,和她抱了抱,就跳上了车子,说:“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可可也跑来了,拎着几杯热咖啡,塞进车里。“你们路上喝。”她又对其他两个警察说,“你俩可不许欺负我哥啊。”
宫浩说:“行啦,你俩快回去吧,弄得跟出国维和似的,我这连省都没出。”
丁唯珺握了握他的手说:“不管去哪儿,都得加点小心。”
宫浩说:“你也照顾好自己,有啥事就找可可。”
可可说:“没问题,丁姐这几天就承包给我了。”
车子启动,宫浩可能是因为内心激动,一挂挡把车又给整熄火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再重新打火,这回没问题,车子一溜烟消失在视线里。
丁唯珺和可可收回目光也要离开,可可说:“丁姐,你今天啥安排啊?”
“我想去找桂琴阿姨。”
“你今天可能找不着,她每年今天都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
“去殡仪馆看她女儿。”
丁唯珺愣了一下才想明白,说:“哦,那我就去那儿找她吧。”
“你去那儿干啥啊?那地方多瘆得慌啊!”
“没事,我不怕。”
可可迟疑了一下说:“你要是真想去,那就去吧,但我是陪不了你了,我今天得上班。”
“没事,你忙去吧,我自己去就行。”
告别了可可,她打了辆出租车,说去殡仪馆。司机见她一脸严肃,说:“咋啦姑娘,家里出事了?”
丁唯珺懒得和他解释,便点了点头。
司机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难过,我不是说客套话啊,去年我爸去世时,我心里也难受,天天喝大酒,最后喝到胃出血住院。醒了后看到媳妇和孩子趴在床头哭,那一刻心里别提啥滋味了,但也一下子想明白了,人死了就是死了,再后悔再难过也啥用没有,咱们活着是活给活人的。”
“谢谢你,我明白。”
“明白就好,可是好多人都不明白。”
两人没再说话,一路到了殡仪馆,丁唯珺下了车,走进骨灰堂,看到张桂琴盘腿坐在地上,正和女儿说着话,她往后退了几步,又退回到门前,点了根烟,借着日光抽着,一边抽一边等她。
殡仪馆里开着家小店,卖点香烟、矿泉水和贡品啥的,冬天也提供点开水热饮,里面摆了两张桌子,人累了可以在里面坐一坐。
丁唯珺买了两杯速溶奶茶,管老板要了开水,冲泡好端着过去,张桂琴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丁唯珺就在她对面坐下。张桂琴抱着奶茶杯暖手,时不时看丁唯珺一眼,眼神里透着些心虚。她说:“丁记者,上回那事是我对不住你,不该从你那儿套王相佑的地址……”
“没关系,我也理解你的心情,我今天来找你不是因为这件事。”
张桂琴疑惑地说:“那是因为啥事?”
丁唯珺喝了口奶茶,冲鼻的甜腻,她开门见山:“我是想和你打听另外一件事,王相佑当年为什么死刑改成无期了?”
张桂琴眼里透露出为难,说:“这事你在刑警队里没打听出来吗?”
“挨个问了,就连沈队长都问了,可他不说。”
“那……你一定也问了俺家老程吧?”
丁唯珺点了点头说:“把他灌醉了都没问出来。”
“这事确实知道的人不多。”
丁唯珺看着她那模样,就知道找对了人,说:“但是你知道对吧?”
张桂琴眼里冒出了愤恨,说:“我当然知道,这个挨千刀的,早该死八百回了!”
“那你能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张桂琴却把头低了下去,犹豫了片刻说:“丁记者,我知道你们做记者的,就是要打听出真相。可是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是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啥了……”
“既然改变不了什么,那为什么不能说呢?难道这里面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张桂琴不说话。
“是不是有什么交易?我听沈队说,要不是因为王相佑,程警官也不会去户籍科,是不是程警官在这上面犯了错误?”
张桂琴急忙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老程怎么会干这种事?他要是真帮着王相佑了,我怎么还会和他过这么多年?”
“那到底是为什么?王相佑为什么没被执行死刑?”
“我也想知道啊,他为什么就死不了呢?”张桂琴幽幽地说,她抬眼看着丁唯珺,“丁记者,你说法律这东西,有时候是不是挺可笑的,它不管一个人有多么恶,但只要他有改变,有用处,就可以减轻他身上的罪名。”
“法律只是相对公平,但做不到绝对公平。”丁唯珺说完,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张桂琴叹了口气说:“丁记者,我可以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能答应我,不要写出来吗?或者只写一半就好。”
丁唯珺听不明白,说:“什么叫只写一半?”
“你听我说完就知道了。”张桂琴说完又补充道,“我相信你,不会去做伤害我们家的事情。”
丁唯珺听了这话,更糊涂了,似陷入了一场大风也吹不散的浓雾,渺渺茫茫,全是朦胧。
2007年,夏天,监狱里溽热难耐,很多个夜晚,王相佑都呆坐在地上,期待后半夜能凉快下来一些。
比溽热更难熬的,是迟迟不到来的死刑,没有准确的日期,每一天都有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他本来对死亡是不怕的,从杀第一个小孩开始,那种随时会被抓捕的心慌就跟随着他,且一天比一天令他胆战。他四处躲避的日子,寒冷与饥饿始终伴随着他,夜里也从未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可他内心对杀人的欲望,又难以被疲惫和饥寒所压制。于是这两头烧的日子,叠来叠去,他已无任何快感可言。到最后被捕的时候,他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之后是漫长的审讯和指认,再之后,是在法庭上被宣判死刑,他内心都没有太多波澜。当年从监狱里出来的那一刻,面对无垠的大地和决绝的冬季,他对活着就丧失了大部分兴趣,仅剩的一点欲望,也是来自复仇的愤怒。如今,几条人命在手,这愤怒也都平息了。
人活着,总该为了点什么。他现在,却再也找不出那点什么了。
可是,进了监狱后,执行的日子却到来得异常缓慢。他作为死刑犯,待遇还算不错,再也没有上次入狱时作为强奸犯的屈辱,这一回,没人敢欺负他,或者说没有人想欺负他,一个快死的人,除了死亡之外,什么都能宽恕他,甚而也因临近死亡,他得到了一种扭曲的敬重。在监狱那样的地方,有些人的价值观倒置,仿佛罪恶越大,越代表能力,代表权势。
于是在等待死亡的这些日子里,倒是他这些年过得最舒服的时光,他也再次回归规律的生活,吃上了三餐饱饭,有了干净的衣服和不漏风的住处,整个人竟迅速胖了起来,脸颊白皙红润,甚而有了些富态。他有天洗漱的时候路过镜子,难得地打量了几下自己,忽然在那眉眼里,看到了些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日子也难,可心里是有劲的,那时他刚下了岗,可并不对以后感到灰心,三轮车每天转啊转,腰包慢慢鼓起来,日光永远明晃晃的。
想到这里他就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或许也可以再像那时一样,把过去都埋掉,只等着那上面长出春草,他就再好好活一遍。
就是这一刻,他对活着,突然有了眷恋。
可这眷恋太迟了,第二天,他便被狱警带进了一个单间,里面只有一张铁床,他进去的一刹那,明白了,自己死刑的日子定下来了,他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为了防止他自杀,他在铁床上被捆绑了三天,吃喝拉撒有个老犯人照顾他。老犯人说他是主动申请过来伺候他的,伺候死刑犯能减刑。
王相佑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盼着减刑呢?出去还能活几年啊?”
老犯人说:“我在这里待了十多年,已经减了两次刑,这次再减刑的话,我再待三年就能出去了,到那时我也就七十多岁,现在人平均年龄都奔着八十岁去了,我觉得还有奔头。”
“啥奔头?”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人只要不死,就总有奔头。”
王相佑眼泪就掉了下来,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躺在这儿了才知道,可是太晚了。”
“那就记着这滋味,下辈子好好活。”
王相佑彻夜未眠,第二天狱警端来一顿好饭菜,他知道大限到了。老犯人说:“你有啥话想留给家里人的吗?可以和我说,我出去了给你带话。”
王相佑想了想说:“不留了,留了也都是废话。”
“你这话说得也对,人死了就是啥也留不下了。”
王相佑呆呆地看着饭菜,一口也吃不下。
老犯人说:“你心里头想啥呢?”
“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也没招儿了啊,但听说现在都是注射死刑了,打一针就跟睡着了似的,一忽悠就过去了。”
王相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只一个劲嘀咕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可就像老犯人说的,不想死也没招儿了啊!这又不是古代,有天子大赦,有劫法场,他孤立无援,没人能来救他,能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这一身的手铐脚铐,有谁能解开呢?
想到这里,他猛地停止了颤抖,他想起来了,有个人好像能救他,虽没有十成的把握,但这人间景致突然风和日丽,他万分眷恋,能拖延一天是一天。
过了一会儿,狱警来带他上路了,三个人押着他,一路往外走。到了外面,阳光还挺晃眼,他被推上了一辆车子。车子一路开,城市风景一路往后退,高楼越少,树木越多,一根大烟囱冒着白烟出现在眼前,这是殡仪馆附近的刑场。
他被带下车,几个警察、几个执法人员和几个穿白大褂的等在那里,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客车改装的执行车,他一会儿就要在这上面被执行死刑,然后直接拉去火化。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人群,有几个警察面熟,最熟的是程松岩,就是他把自己抓住的。
法院的人先是宣读了死刑执行令,紧接着几个穿白大褂的走过来说:“一会儿执行时,希望你能够配合。”接着便把他往执行车上推,那一刻,他明白这就是人生的最后几步路了,也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猛地转身,冲着执法人员和警察们跪下,高呼:“我要戴罪立功!”
现场突然一片肃静。
王相佑怕他们没听懂,又大喊了一句:“我要戴罪立功!”